唐宋以后的取名特色

王泉根

唐宋取名特色

从中国取名艺术的发展历史考察，取名的发展过程，是一个复杂然而也是有规律可循的过程。社会生活的发展是取名艺术发展的客观基础。统而观之，自夏商至明清，大致可分为四个时期：夏商为一期，周秦为一期，汉魏六朝为一期，唐宋明清又为一期。取名艺术经过了由单名到复名、由简单到复杂的发展过程。

唐宋明清间的取名与前期相比，出现了三个特色：一是复名(二字名)的使用率越来越高，二是取名用字时尚美辞与“引典齐贤”的方式，三是按族谱字辈取名广为流行。

复名使用率随着人口增长，必然越来越高，这是取名艺术的一个基本规律。大致说来，唐、宋、元时代复名的使用率占人名的一半左右，到了明、清，则逐步递增至60％与70％。

试以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辞海·文学分册》所收作家人名为例：唐、五代年间共收121人，其中单名60人，复名(二字名)61人，复名使用率占总人数的一半多。宋代收97人，单名53人，复名44人；元代40人，单名、复名各20人。宋、元年间复名使用率也在50％左右。明代收107人，单名40人，复名67人，复名使用率已占60％以上。清代收202人，单名66人，复名136人，复名使用率约占67％。

值得注意的是，唐宋以后帝王取名也逐渐复名化。唐朝帝王取复名的极少，唐20帝，取复名者，仅有太宗李世民与玄宗李隆基2人；宋朝18帝，也只有太祖赵匡胤与太宗赵匡义2人(赵匡义又名赵炅)。

但到了明朝，复名就大大增多了。明朝16帝，除成祖朱棣外，自太祖朱元璋至思宗朱由检全系复名；清朝10帝，无一单名，从世祖福临起至末代皇帝溥仪，均系二字取名。上有所好，下必从之。帝王取名复名化，无疑对整个社会人名的复名化具有重要的影响。

唐武则天以后，由于佛道渐衰，科举制度得到了发展巩固，文人学士纷纷趋鹜科场，当其时也，文、德、儒、元、雅、士等字就成了一般文人习用的取名之字。

五代时期取名最常见之字是“彦”字。“彦”是知识分子的美称。《尚书·太甲上》云：“旁求俊彦。”孔氏传云：“美士曰彦。”清代学者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有“五代人多以彦为名”条，对唐末以后见于史书以彦为名的大小人物作了钩稽：唐末有宰相徐彦章、左拾遗徐彦枢、供奉官史彦琼、宦官支彦勋、魏博节度使乐彦桢、东川节度使顾彦郎等；梁有著名的铁枪王彦章、大将谢彦章、沧州节度使卢廷彦、寇彦卿等19人；唐、晋之间有中书焦彦宾、供奉官刘彦瑶、伶官史彦琼、兵马都监夏彦郎等28人；晋、汉之间有泰宁节度使慕容彦、超保大将军张彦超、先锋指挥使史彦超等26人；汉、周之间有尚辇奉御金彦英、监军李彦从、左卫上将军扈彦珂等12人。

据统计，自唐末至宋初，史书所载以彦为名的大小人物有140余人，且有不少同名，如有11个彦超、7个彦章、7个彦威、7个彦卿、4个彦进。由此可见“彦”在五代之时髦了。

自唐以后，还出现了摘引典故诗文之字取名的做法，这类人名显得高雅深隽，无疑是文人所为。如唐代茶圣陆羽，字鸿渐，系取自《周易》“鸿渐于陆，其羽可用为仪”。北宋词人周邦彦，取自《诗经》“彼其之子，邦之彦兮”。清人王先谦，字益君，出自《尚书》“谦受益”之句。这类例子不胜枚举。

崇尚先贤，希望“先贤再世”，取名有意与先贤相连，这也是唐宋以来取名的一个特点。宋人俞成在《萤雪丛说》卷一说：“今人生子，妄自尊大；多取‘文、武、富、贵四字为名。不以‘颜为名，则以‘望回为名仰慕颜回也；不以‘次韩为名，则以‘齐愈为名仰慕韩愈也，甚可笑也。古者命名，多自贬损：或曰愚，或曰鲁，或曰拙，或曰贱，皆取谦抑之义也。如司马氏幼字‘犬子，至有慕名‘野狗，何尝择称呼之美哉?尝观《进士同年录》：江南人习尚机巧，故其小名多是好字，足见自高之心；江北人大体任真，故其小名多非佳字，足见自贬之意。”从《萤雪丛说》的这段话中，我们可以发现宋代取名的习俗及其与前人的不同之处。

北宋以后，我国民间盛行修续家谱之风，明清尤甚。自欧阳修之《欧阳氏谱图》与苏洵之《苏氏谱图》一出，后起谱牒多效之，重在谱例。修谱颇讲究世次系统，大宗谱例一线贯通，虽数十百世不绝，所谓“绝次不灭长”。

为了明世次、分经纬，永保同宗血脉的长存贯通，北宋以后出现了一种按“字辈谱”取名的方法：凡是同宗同辈，均用一个固定的字代表一代辈分，一代选用一字，秩序井然，世次整肃。所选的取名字辈，大都是文、武、富、贵、昭、德、庆、祥之类的吉字或“五世其昌”“龙凤呈祥”等吉语。

以字辈谱取名还被传进了紫禁城。清皇室自康熙开始，已按字辈命名。清皇朝为了防止满人汉化，特规定满人用汉字命名，但不得用汉姓，名字只准用二字。一般满人取名大多选用安、泰、福、永、全、保、和、富、贵、崇、厚、裕、禄、常、荣、龄、桂、祥等吉字，故同名者甚多。

以字辈谱命名在民间广为流行，自明清至民国，随处可见。取名隆重者，常恭请地方的博学儒士或族中长者，于修续家谱时，选定字辈，按谱例字辈取名，方可入籍。常用的字辈大都为“诗礼传家”“紫气东来”“荣华富贵”“尊孔崇儒”“敬宗睦族”等内容。这些字辈的有序组合，便是一首含意丰富的诗，具有浓厚的中国传统文化色彩，例如江西九江某地的吴氏“字辈谱”序列为：

德里伯志孟时添国道中

之登光宗应茂学仕宜从

周邦新进化富寿兆长荣

按族谱“字辈谱”命名，是中国特有的传统取名方式，浸透着中国宗法制社会和农业社会特有的社会心态，成为宋元明清直至20世纪中期的一种主要取名手段。由于字辈取名只能用二字名(若用一字名，则全重名了)，故北宋以降，二字复名的频率也就自然越来越高了。

宋元以来的数字名

一般人都知道明朝开国皇帝是明太祖朱元璋，但不知道他的原名叫“重八”(即八八)。至尊至贵的皇帝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别扭的数字名呢?

原来，我国民间有一种特别的取名方式，这就是用数目字取作人名。据清代阮葵生《茶余客话》记载，最早用数目字取名的做法不是出现在民间，而是在宫廷，最先使用的人乃是春秋时的吴王，他给女儿取名为“二十”。吴国人为了避讳，就把“二十”改读为“念”(直到现在，江浙人仍把二十读作“念”)。自此，数字名就在吴地流传开来，并进而推向各地，成为民间一种重要的取名风尚，这在宋、元、明时期的平民取名中较为突出。

据南宋文学家洪迈《夷坚志》所载的人名统计，是书各卷中数字名比比皆是，如男性有“鄱阳城民刘十二”“温州担麻人顾百一”，又有“兴国军民熊二”“符离人从四”“楚州山阳县渔者尹二”“金华孝顺镇农民陈二”等；女性有“福州黄秀才女黄十一娘”“房州人解七五姐”“隆兴卖艺女王千一姐”等。这些人名的分布范围很广，包括今浙江、江西、江苏、安徽、湖北、山西等地，由此可见宋代下层社会平民取名多有用数目字的习俗。

元代政治制度十分严酷，族分四等，人分十级，并规定平民百姓不准取名。俞樾在《春在堂随笔》中就说过，“元制庶人无职者不许取名”，哪怕是富人也是如此。平民百姓如要取名，只能用父母年龄的合计数字或本人排行来取，这实际上是一个数字代码，没有什么意义。

例如：“夫年二十四，妇年二十二，合为四十六，生子即名四六；夫年二十三，妇年二十二，合为四十五，生子或为五九，五九四十五也。”

明太祖朱元璋出生于安徽凤阳县的农家，早年还当过小和尚，像他这样的“家庭出身”当然只能取一个数字代码了。他父亲叫五四，大哥叫重四，二哥叫重六，三哥叫重七，大姐夫叫王七一，他自己的本名叫重八，可见明太祖一家原来都是以数字命名的。“元璋”是他发迹后取的名，他另有一个名字叫兴宗，其父亲又名世珍，二哥名兴盛，三哥名兴祖，这类堂而皇之的名字，都是他登上统治王位以后所追取的。

朱元璋手下的大将常遇春的曾祖父叫四三，祖父叫重五，父亲叫六六；另一员大将汤和的曾祖父叫五一，祖父叫六一，父亲叫七一；吴王张士诚原名叫张九四(见《春在堂随笔》)。

我国民间不仅有数字名，而且还有用数目字代替的姓。据阎福卿等编的《中国姓氏汇编》统计，姓氏中就有“一、三、四、五、六、七、八、九、百、千、万、亿”等单姓，以及“第一、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等复姓。

有意思的是，古代有的人连姓带名都用数目字表示。如清代有一位叫“六十七”的人，字居鲁，官至给事中，著有《游外诗草》《番社采风图考》。清嘉庆年间，广西还有一位叫“九十”的提督。乾隆年间有进士“七十一”，字椿园，著有《西域见闻录》。又有“七十五”，乾隆中随征金川及廓尔喀有功；又有“八十六”，也是随征金川及廓尔喀有功之将，官至江宁将军。

这些连名带姓都是数目字的人，均系清代满族官员。原来，满人亦有以数字取名的习俗，除直接用汉文数字取名外，还有以满文数字取名的，清宗室奕赓在《清语人名译汉》中就列举了“宣兰”(三十)、“得喜”(四十)、“尼音珠”(六十)、“那丹珠”(七十)、“札昆珠”(八十)、“乌云珠”(九十)等常用人名。

应当指出，用数目字命名与用排行命名是有区别的。一般来说，用排行取的名，只是别名，其另有原名。如唐代诗人李白又名李十二，白居易又名白二十二，刘禹锡又名刘十九；宋代欧阳修又名欧九，秦少游又名秦七。这种排行并不是同父所生的兄弟排行，而是按照同曾祖父兄弟的长幼次序来排算。顺带说一下，古人还有一种行第之后再加名字或官爵的称谓方式，如杜甫有一首《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的诗，李十二白即李白。高适的《人日寄杜二拾遗》中的“杜二拾遗”就是杜甫。

当然，也有的排行数字名就是本名，这些名字往往为普通百姓所有，如上面讲到的“鄱阳城民刘十二”等。而用祖父或父母寿数所取的数字名，通常就是本名，如朱元璋之“重八”，张士诚之“九四”。

民间用数字取名的习俗，自宋代以来，久传不绝。如无锡寄畅园的始建者秦金的先祖，自宋代以降，长期以数字取名。按秦氏家谱记载，秦氏始自宋代诗人秦观，观生湛，湛生南翁。南翁生四子：小五、小十、十一、二十。小十生念八，念八生三十七，三十七生细二，细二生六一，六一生万九，万九生三二，三二生曾四，曾四生迁锡、始祖、端五。这一世系正好说明宋元期间以数字命名的普遍性。

以数字命名的习俗在现代社会仍有广泛的传承，比如在浙江绍兴一带的民间就相当普遍。鲁迅小说《风波》中的“八一嫂”，她的丈夫“八一”就是在其祖父八十一岁时呱呱落地的。《社戏》中“六一公公”的模特儿是鲁迅外婆家绍兴安桥头的“鲁六一”，他就是在其祖父六十一岁时生的。

当今民间取名用字普遍注重意义的优美、字音的响亮，因而数字名已十分稀少，即使偶尔有所发现也已起了新的变化。如我有一位姨娘的表兄弟，叫章三九，“三九”是用以纪念他是在其父三十九岁时出生的，而不是指他出生时的祖父岁数。

关于以数字取名的问题，本文还想顺带谈一谈“以数嵌名”的取名方法。所谓以数嵌名，即在名字中嵌上一个数字，如马一浮、钱宾四、谢六逸。“以数嵌名”与直接以数字取名不是一回事。以数字取名，其名字本身就是数目字，没有多少含义，最多是纪念得名者出生时的祖辈、父辈年龄。而以数嵌名，却有着丰富的内涵。

中国人对数字是很有一番讲究的，从一至十这十个数字中，“一”“三”“九”含义最为丰富。“一”是天下万物之始，《老子》四十二章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一”是未分阴阳的混沌气，混沌气分裂为阴阳二气，阴阳二气和生第三者，第三者产生千差万别的万物。

《易经》的八卦符号是由两种符号组成的，一种为阳爻“—”，另一种为阴爻“--”。根据研究，“—”是奇数也是阳数。阳爻“—”即为数字之“一”，含有阳、刚、男、雄、强、积极、主动之意。

“三”这个数字很特殊。如果“一”是单数，“二”是双数，那么“三”就是多数。如果“一”是开始和萌芽，“二”是成长和发展，那么“三”就是繁荣和成熟。成熟，便有了种子，便可衍生出万物来，故《老子》曰：“三生万物。”

“九”是个位数的最高数，双九则是十位的最高数。百位、千位、万位、十万位、百万位……九都居于最高处。九为极数，九九归原(一)。天有九重，地分九州，禹铸九鼎，学分九派。

有意思的是，中国人在取名时，如数字嵌名，则往往选取一、三、九这三个数，其他数字甚为罕见。信手翻了一下商务印书馆1921年版的《中国人名大辞典》，就有一长串数字嵌名，如王一夔、吴一魁、王三槐、吴三桂、王九龄、张九龄,等等。以数嵌名，不仅具有丰富的哲理内涵，有的还另有出典，这类名字显得文义隽永，含蓄高雅。试举几例于下：

王一夔，明朝天顺年间状元。“一夔”出自《吕氏春秋·察传》：“孔子曰：昔者舜欲以乐传教于天下，乃令重黎举夔于草莽之中而进之，舜以为乐正。夔于是正六律，和五声，以通八风，而天下大服。重黎又欲益求人，舜曰：‘……若夔者，一而足矣。故曰夔一足，非一足也。”指学有专长的人才。

陆九渊，南宋哲学家，抚州人。“九渊”出自《汉书·贾谊传》：“袭九渊之神农兮，汤渊潜以自珍。”汪中《自序》：“九渊之下，尚有天衢。”

作者单位：北京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