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青
韩琦与欧阳修早在景二年(1035年)已同朝共事,但当时并未深交。时年韩琦27岁,欧阳修28岁,因此韩琦在《祭少师欧阳公永叔文》中说:“余早接公,道通气类。”欧阳修时为官阁校理,韩琦于景二年十二月由开封府推官迁度支判官,授太常博士。
康定元年(1040年),西部边事起,韩琦被任命为陕西安抚使。欧阳修结束四年贬谪夷陵的生活,回到京师迁升为集贤校理。庆历二年(1042年),韩琦、范仲淹同充陕西四路沿边都总管,经略招讨安抚使,驻兵于泾州。韩琦奏请增加劲悍善战的士兵以抗贼,从各方面做好了应敌准备。元昊知不可犯,遂称臣。宋对西夏的战争取得了阶段性胜利。时任太子中允、集贤校理的欧阳修抑制不住自己的喜悦之情,马上向韩琦发贺信表示慰问与祝贺:“然而千里之外,威誉之声日至京师,如在耳目。可以见作镇方面,慑动羌戎。抚循之间,优有余俗。此修不胜西首企望,拳拳之诚私自为慰者也……幸今剪除叛羌,开拓西域,纪功耀德,兹也为时。”并殷切祝愿韩琦“凯歌东来,函首献庙”,到那时欧阳修将“执笔吮墨,作为诗颂。以述大贤之功业,以扬圣宋之威灵”。同时,欧阳修还向韩琦解释了书信稀绝的原因:“至于修己以问起居,则当大君子忧国之时,有非宜辄干视听,是以书牍之礼旷绝逾年。”
庆历三年(1043年)三月,欧阳修由通判滑州召还,转太常丞知谏院。四月,韩琦以宋夏议和,被召还朝,与范仲淹一起被任命为枢密副使。欧阳修呈进《论王举正、范仲淹等札子》,称赞朝廷擢用韩琦、范仲淹为枢密副使,万口欢呼,“皆谓陛下得人矣”;认为韩琦“秉性忠鲠,遇事不避,若在枢府,必能举职,不须更藉仲淹”;建议仁宗“且令韩琦佐枢府,移仲淹于中枢”,这样更加有利于发挥韩范二人的才能。后来,仁宗采纳了欧阳修的建议,拜范仲淹为副相。九月,仁宗开天章阁,召韩琦、范仲淹、富弼条奏天下事务,拉开了庆历新政的序幕。
庆历新政的实施既触动了一批权贵官僚的利益,又招致一帮政敌的嫉恨,很快就陷入了困境。贾昌朝、章得象等以“朋党”为名,攻击韩、范、富、杜等庆历大臣。至庆历五年,韩、范、富、杜诸公以党论皆被罢去,庆历新政失败的局面已经形成。欧阳修因按察河北及参与编修《三朝典故》等受到仁宗嘉奖,一时并没有成为保守派攻击的主要目标。但欧阳修目睹这些,没有明哲保身,保持沉默,而是挺身而出,很快呈上《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为他们辩护。欧阳修列举了韩、范不贪名位的事实,认为指他们为朋党,是不尊重事实,说他们专权,是谗害忠良。欧阳修并向仁宗指出小人此举的严重后果:“今此四人一旦罢去,而使群邪相贺于内,四夷相贺于外。方今西北二敌,交争未已,正是天与陛下经营之时,而弼与琦岂可置之闲处?” 欧阳修这一上书无疑引起了保守派的嫉恨,遂以欧阳修与甥女张氏一案相牵连而加以诬陷。欧阳修于庆历五年八月落龙图阁直学士,罢都转运按察使,降知制诰,知滁州。
韩琦于庆历五年罢知扬州,欧阳修贬知滁州。自此直到欧阳修去世长达二十多年的时间内,韩、欧二人一直保持着频繁的书信往来,结下了深厚的私人友谊。在《欧阳修全集》中保留下来的《与韩忠献王稚圭》的书简竟多达45首,在韩琦《安阳集》中亦保留与欧阳修往来的诗文3首。在这些书信中,二人畅所欲言,无所不谈,生动地反映了两位知己之间慰问频仍、情同手足的生死之交。
欧阳修贬知滁州不久,曾亲自到扬州看望韩琦。韩琦亦多有书信问候欧阳修,并特意派人给他送去10种芍药花。欧阳修在信中向韩琦讲述滁州的情况“地僻事简,饮食之物奉亲颇便”;倾吐内心的政治苦闷“终日尸禄,未知论报之方”,“惟尸禄端居未能报国,此为愧耳”,劝慰韩琦为国自重。有时欧阳修也向韩琦讲述自己在滁州的自得其乐:“偶得一泉于州城之西南丰山之谷中,水味甘冷,因爱其山势回抱,构小亭于泉侧,又理其傍为校场,时集州兵弓手,阅其习射,以警饥年之盗,间亦与郡官宴集于其中。”
韩琦自庆历五年罢知扬州,在地方官任上经历了12个春秋。先后由扬州调知郓州、真定府、定州、并州、相州,直至嘉元年(1056年)还朝充枢密使。而此时,欧阳修亦辗转于滁州、扬州、颍州、应天府、同州等地。两位老友一直无缘相见,只能借纸笔畅谈相思之情,了解对方的情况。其间,韩琦曾多次派人给欧阳修送信、送物。欧阳修在给韩琦的信中,或介绍当地的风土人情,或讲述当地的收成治安,或述说自己的目疾之苦,或言及老母卧病,或感伤老友亡逝……内容无所不包。庆历八年闰正月,欧阳修徙知扬州,而韩琦却已在知定州任上了。二人一南一北,相隔千里,相见无期。因此,欧阳修在给韩琦的回信中抱怨“南北辽远,音信难频”。
皇四年(1052年),欧阳修老母病重,忙于营求医药,适逢京东盗贼纵横,朝廷督责甚急,韩琦去信安慰他。欧阳修在回信中又勉励韩琦为国自重,还朝为期不远。三月,欧阳修以母病故,归颍州丁忧,远在定州的韩琦闻讯后马上致书慰恤。欧阳修“最逆哀苦,无所告诉”,特向韩琦诉说失亲之痛:“昨大祸仓猝,不知所归,遽来归颍,苟延残喘……其诸孤苦,不能具道。”
嘉元年,韩琦结束外任生活,充枢密使还朝,在仕途上开始真正步入大有作为时期。时在京师的欧阳修热切地盼望韩琦的归来,他在信中对韩琦说:“此缙绅之君子,闾巷之愚民,所以闻命之日,欣欢鼓舞,而引首北望,惟恐来朝日缓也……(修)徒与众人同其喜慰。”
嘉六年,韩琦加昭文馆大学士,为政府首相,与欧阳修的关系更加密切。欧阳修在政府与韩琦同心辅政,每诸公聚议,事有未可,欧公未尝不力争,而韩琦亦欣然忘怀,与欧公相知益深,诸事颇从之。
仁宗在位40余年,至晚年仍无子嗣,时群臣皆以建储为言,而仁宗依违不决。韩琦与欧阳修等议定大计,力劝仁宗择宗室之子立为皇子,以安天下。仁宗在韩、欧等人的积极劝说下,于嘉七年八月,立皇侄、濮安懿王之子宗实为皇子,赐名曙。嘉八年四月,赵曙即位,是为英宗。但英宗有病,不能处理国事,只好由皇太后垂帘听政。由于英宗对宦官少恩,宦官甚怨,便在英宗与太后之间拨弄是非,使二人日渐有隙。韩琦对此深为忧虑,欧阳修亦深感不安。欧阳修协助韩琦竭力弥合英宗与皇太后母子关系,最终使宋朝避免了一场政治危机。
治平年间,韩、欧书信往来频繁。治平元年,欧阳修在信中向韩琦流露出欲先去位的打算,韩琦对其急流勇退深表理解。治平二年,欧阳修患上了消渴疾,昏晕无力,衰弱不堪,韩琦对他的身体甚为关心,经常去信问候。欧阳修强忍病痛为韩琦写下了《相州昼锦堂记》,实事求是地评价韩琦:“临大事,决大议,垂绅正笏,不动声色,而措天下于泰山之安,可为社稷之臣矣!”这一评价后来成为宋人对韩琦公认的评价。韩琦早在嘉三年已出任宰相,并进封魏国公,可谓富贵之至。但欧阳修在这篇记中却说他不以富贵为荣耀,而志在为民建功立业。这不仅超出了韩琦的本意,而且从更高的思想境界给韩琦以勉励,警醒韩琦永远谦虚谨慎,保持为国为民的远大志向。
治平四年冬,韩琦终于获准罢相,转司徒两镇节度使判相州。欧阳修闻讯马上修书韩琦向他表示祝贺:“昔尝衣锦,今而盛服于九章,极古今儒者之至荣,保进退君子之全德。”熙宁二年(1069年),韩琦判大名府,欧阳修知蔡州,虽相隔遥远,韩琦仍通过书信向欧阳修表示自己的问候。欧阳修在回信中十分感念韩琦的挂念,赞扬他的丰功伟业,钦佩他退而不忘为国分忧的高尚情操,羡慕他功名两全。
熙宁四年(1071年),欧阳修致仕。韩琦有《寄致政欧阳少师》以示问候,盛赞欧阳修的文名独一无二。其诗曰:“独步文章世孰先,直声孤节亦无前。欲知退足高千古,请视经犹疾五年。在我光阴长更乐,扶天功业去如捐。西湖风月谁为伴,笑许当时处去贤。”欧阳修复诗曰:“报国勤劳已蔑闻,终身劳遇最天论。老为南亩一夫去,犹是东宫二品臣。侍从藉通清切禁,笑歌行作太平民。欲知念旧君恩旧,二者难兼始两人。”赞扬韩琦虽“德业久大,三朝顾遇”,而功高不居。
欧阳修致仕后,韩琦非常想念他,虽常有书信往来,但因未能相见,韩琦不禁“心慕神驰”。其间,两人多有诗文唱和。欧阳修在《居士集》卷十四《酬答安阳韩侍中五咏》中,有其和韩琦的五首诗。欧阳修还有《退居述怀寄北京韩侍中二首》,其一云:
悠悠身世比浮云,白首归来颍水。曾看元臣调鼎鼐,却寻田叟问耕耘。 一生勤苦书千卷,万事消磨酒百分。放浪岂无方处士?尚思亲友念离群。
韩琦在答诗中十分敬仰欧阳修辞官退隐的高风亮节,认为两人“忠义心诚终老合”,羡慕欧阳修“左右琴书酒满瓢”的闲适生活,表达了自己虽然尚受官事之累,但早晚也如鸿雁而飞,加入归隐者之列的愿望。
熙宁五年闰七月,欧阳修逝于汝阴家中,享年66岁。韩琦“忽承讣音,且骇且悲。哀诚孰诉,肝胆已坠”。韩琦强忍悲痛,遵从老朋友的遗愿,句句含情、字字含泪地为这位相知了几十年的好友写下墓志铭,回顾了欧阳修光明磊落的一生,称赞他的为人:“天资刚劲,见义敢为,襟怀洞然,无有城府。尝以平心为难,固未尝挟私以为喜怒。奖进人物,乐善不倦,一长之得,力为称荐,故赏识之下,率为闻人。唯视奸邪嫉若仇人,直前奋击,不问权贵。后虽阴被谗逐,公以道自处,怡怡如也。平生笃于朋友,如尹师鲁、梅圣俞、孙明复既卒,其家贫甚,公力经营之,使皆得以自给。又表其孤于朝,悉录以官。”韩琦又作《祭少师欧阳永叔文》,追忆与这位志同道合的知己之间的交往,自谓“天下知琦者,莫如欧公”。
作者单位:河南省社会科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