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胜
名帖与风俗
名帖又叫拜帖,书面语多称为名刺、名纸,犹如今日名片。此物为交际往来所必需,古已有之。简牍时代,名帖多由木牍制成,西汉称作“谒”,东汉称作“刺”。纸张使用普及之后,名刺简易为纸,唐称作名纸、门状,两宋承继其制。至于明清,名帖在形制上更趋繁复,有全帖,有单帖;或用白纸,或用红柬,质地尺寸各有不同;递送时或加封套或盛以拜匣,或者什么都不加,不烦具言。
名帖,是登门拜访求见时用以通姓名的,约定俗成,深入人心。无论初相见或旧相识,都要具备名帖。例如第十八回匡超人初次去胡三公子家聚会,“匡超人道:‘我还不曾拜过胡三先生,可要带个帖子去?景兰江道:‘这是要的。一同走到香蜡店,买了个帖子,在柜台上借笔写‘眷晚生匡迥拜”。再如第三十一回,臧三爷和韦四太爷在杜少卿府上相遇,“臧三爷道:‘这韦老先生不曾会过,也要写个帖子。杜少卿道:‘这倒使得。叫小厮拿笔砚帖子出来”。 如果求见时不具名帖,反倒稀罕,但也并非没有:
看门的道:“外面有一位先生,要求见二位老爷。”三公子道:“你回他我们不在家,留下了帖罢。”看门的道:“他没有帖子;问着他名姓,也不肯说,只说要面会二位老爷谈谈。”(第十回)
秦二侉子就留凤四老爹在寓同住。次日,拉了凤四老爹同去看胡老八。胡老八也回候了,又打发家人来说道:“明日请秦二老爷同凤四老爹早些过去便饭。老爷说,相好间不具帖子。”(第五十二回)
第一个例子是陈和甫上门为鲁翰林女儿做媒,第二个例子因是至交好友,且胡老八性情豪放粗鲁,不拘小节,所以不具名帖,都较为特殊。一言以蔽之,唯有特别之人或特别之客方可如此,否则,是非礼怠慢。
帖子是文士们日常用品,家中常备;外出时也随身携带,远行时可与笔砚一起放在拜匣中。如果手边没有,更可在街头巷尾的香蜡店购买,十分便利:
鲍文卿领着儿子走到贡院前香蜡店里买了一个手本,上写“门下鲍文卿叩”,走到张家河房门口,知道向太爷已经回寓了,把手本递与管门的。(第二十五回)
鲍文卿在香蜡店里买的手本,是一种专用名帖,为谒见上司或贵官所用。手本主要有红禀、白禀两种形式。红禀上写本人的官衔履历,大多是初次谒见和庆贺时所用;白禀是报告事情所用。手本用六页绵纸,前后加黑色底壳制成。清代官场上,递手本,谒见上司,奔走如牛马,跪拜似奴婢,有的人,比如《儒林外史》中的杜少卿,深以为苦,而追求功名富贵的人却是乐此不疲。
名帖本用白纸,自明中晚期至清朝,社会风气愈求浮华,多用红柬,一张名帖用钱三四厘,十分奢华。名帖又分全帖或单帖,单幅的叫单帖,横阔十倍于单帖而折为十面的叫做全帖,用全帖拜客是恭敬的表示。例如范进中举后,从发疯状态中苏醒过来,“正待坐下,早看见一个体面的管家,手里拿着一个大红全帖,飞跑了进来:‘张老爷来拜新中的范老爷。”这可算是范进人生中的第一张红全帖,意味着社会地位的提高,开始受人敬重了。当然,清人还有更多的表示恭敬的花样,比如用封袋装帖子,以示郑重,更甚者盛以拜匣,以显排场。例如第四十二回鲍廷玺拜见汤公子,“随后一个人,后面带着一个二汉,手里拿着一个拜匣。到了寓处门首,向管家说了,传将进去。大爷打开一看,原来是个手本,写着‘门下鲍廷玺谨具喜烛双辉,梨园一部,叩贺”。
在特殊时期,例如服制期间,名帖会有较特殊的规定。《清稗类钞·风俗类》“谒客”条:“男子有承重丧或父母丧者,则于白纸名片之四周以二三分黑色为缘,或即沿用旧式,于姓之左角书制字;期服以外之丧,仅于姓之左角书期字,余类推。”《儒林外史》中有范进丧母、荀玫丧父两个情节,但文中却未能展示此时名帖形制,十分遗憾。
名帖与礼仪
名帖可以体现尊卑等级,亲疏远近,所以要斟酌字眼,格外小心,以免贻笑大方。文木老人尤擅长以名帖为题,针砭时弊,讥讽人情世态,“机锋所向,尤在士林”。例如第四十六回,有一段唐二棒椎向虞华轩和余大先生请教回帖的细节,妙趣横生,摘录如下:
唐二棒椎道:“我舍侄同我同榜同门,是出在一个房师房里中的了,他写‘门年愚侄的帖子拜我,我可该照样还他?”虞华轩道:“我难道不晓得同着一个房师叫做同门!但你方才说的‘门年愚侄四个字,是鬼话,是梦话?”唐二棒椎道:“怎的是梦话?”虞华轩仰天大笑道:“从古至今也没有这样奇事。”唐二棒椎变着脸道:“老华,你莫怪我说。你虽世家大族,你家发过的老先生们离的远了,你又不曾中过,这些官场上来往的仪制,你想是未必知道!我舍侄他在京里不知见过多少大老,他这帖子的样式必有个来历,难道是混写的?”虞华轩道:“你长兄既说是该这样写,就这样写罢了,何必问我!”唐二棒椎道:“你不晓得,等余大先生出来吃饭,我问他。”(第四十六回)
余大先生听完后,气得两脸紫胀,“颈子里的筋都耿出来”,说:“如何才中了个举人,便丢了天属之亲,叔侄们认起同门来?这样得罪名教的话,我一世也不愿听!”我们注意到,第四十六回的回目是“三山门贤人饯别 五河县势利熏心”,而这个名帖的细节就紧扣在“势利熏心”上,痛骂唐二棒槌只知道巴结奉承,无耻之尤。此外,还有一层意思,科举为国举才,但选出来的举人进士却品格低劣、胸无点墨,堂堂举人居然连个名帖都不会写,这与《儒林外史》第七回山东学政范进不知苏东坡为何人的情节如出一辙。正如明人丘浚说:“士子有登科前列而不知史册之名目、朝代之先后、字书之偏旁者。”充分体现科举八股之害,甚于焚书坑儒。
名帖在阿谀之辈手中,往往成为谄媚的工具。第三回周进中举之后,“众人各各喜欢,一齐回到汶上县拜县父母、学师,典史拿晚生帖子上门来贺,汶上县的人,不是亲的也来认亲;不相与的也来认相与”。明清旧制,典史于县中向称“四爷”,权势极大,平日里,当然不会把周进这个穷书生放在眼里,即使周进欲拿晚生帖子去拜典史,也不可得;现在周进一旦中举,身价百倍,典史立刻自居卑贱来攀附举人,居然拿晚生帖子来贺喜,而周进也心安理得收下。这一贱一贵中的变化,令人感慨万千,也难怪诸如周进、范进等书生们发了疯、拼了命也要去考举人中进士。
第七回中,严贡生进北京告状,“大着胆,竟写了一个‘眷姻晚生的帖”去拜国子监司业周进,这也是攀结权贵之意。严贡生是广东人,周进是山东人,“眷姻”二字从何说起?只因为严贡生的亲家姓周,虽然这个“周”和周进毫无瓜葛,但足资严贡生利用。严贡生说了一生的谎,骗了一世的人,连周司业也敢糊弄,实在是个厉害角色,但他不免心虚,所以是“大着胆,竟写了一个”,吴敬梓的措辞妙不可言。但周进今非昔比,根本不在乎这个“眷姻晚生”,“即传长班进来吩咐道:你去向那严贡生说,衙门有公事,不便请见,尊帖也带了回去罢”,直接让严老大吃了个闭门羹。
“眷姻晚生”之类称呼,在清代名帖中出现频率极高。清人赵翼《陔馀丛考》引《冬夜笺记》云:“昔见前辈往来名刺,亲戚则写眷,世交则写通家,同年子弟写年家。自明末尚声气,并无半面者亦称社称盟,今则改为同学,且无论有科第与否,俱写年家矣。”又引《分甘余话》称:“二十年来,京师通谒无不用‘年家眷三字,有人戏为词曰:‘也不论医官道官,也不论两广四川,但通名,一概年家眷。”素不相识的人在通名时称呼“年家眷”“眷姻”的,在《儒林外史》中比比皆是,社会之浮华虚伪,可见一斑。试举两例:
次日早晨,一个人坐了轿子来拜,传进帖子,上写“年家眷同学弟宗姬顿首拜”。(第二十八回)
臧三爷拿帖子写了个“年家眷同学晚生臧荼”,先叫小厮拿帖子到书房里,随即同杜少卿进来。韦四太爷迎着房门,作揖坐下。(第三十一回)
除了这些自甘卑贱的,还有轩昂自大的。例如第四十四回,汤镇台欲为两个公子聘请五河县的宿儒余大先生为师,但两公子自高自大,写名帖却不知道尊师敬师:
萧柏泉叫他写个晚生帖子,将来进馆,再换门生帖。大爷说:“半师半友,只好写个‘同学晚弟。”萧柏泉拗不过,只得拿了帖子同到那里。门上传进帖去,请到书房里坐……次日,余有达到萧家来回拜,说道:“柏泉兄,昨日的事,不能遵命。”萧柏泉道:“这是甚么缘故?”余有达笑道:“他既然要拜我为师,怎么写‘晚弟的帖子拜我?可见就非求教之诚。”
膏粱子弟的鄙陋无识,就在这张名帖中活画出来,吴敬梓淡淡写来,可谓闲中着色,涉笔成趣。
对于攀扯关系或者毫无礼貌的名帖,主人自然不愿接受。而在第四十八回,余大先生、二先生敬重王玉辉才学德行,引为知己,视为同怀,也不接受王玉辉的“门生帖子”:
余大先生留他(王玉辉)吃了饭,将门生帖子退了不受,说道:“我们老弟兄要时常屈你来谈谈,料不嫌我苜蓿风味怠慢你。”弟兄两个,一同送出大门来,王先生慢慢回家。
余大先生敦厚诚朴,是《儒林外史》中的理想文士。这个细节中的温情厚意,颇令人感动,这也是吴敬梓刻画人物形象的妙笔。
名帖与制度
清代名帖中还有一种极其特殊的不具官衔称呼的例子,出现在第七回:
长班又送进一个手本,光头名字,没有称呼,上面写着“范进”。周司业知道是广东拔取的,如今中了,来京会试,便叫快请进来。
范进呈送的名帖上只有一个名字,原因很简单,清朝禁止在谒见座师、房师的名帖上自称门生。此制渊源甚久,《陔馀丛考》卷二十九“座主见门生礼”曾介绍始末:“按《通考》:宋太祖建隆三年,诏及第人不得拜知举官及称为恩门、师门并自称门生。本朝初年,因御史杨雍建言,亦尝有禁。故今中式士见主司,但用姓名书帖,不称门生。此又近时科场故事也。” 这种清季官场制度,在《儒林外史》中得到文学再现,很值得珍视,充分体现出吴敬梓对当时官场的熟知以及他严肃不苟的现实主义创作态度。
总之,《儒林外史》中,名帖和形形色色的允帖、礼帖、请帖、庚帖、善报帖一起,展现了清代官场儒林的生活,成为铺叙故事有声有色的细节。名帖是日用寻常之物,随写随用随弃置,俯仰之间已成陈迹。但小名帖中却有大学问,其中蕴涵着对生活、对人性的深度表现,对历史细节的生动再现,对时代精神的逼真图绘,可助我们透视清代风俗、礼仪、制度等文化各个层面,虽然时过境迁,仍能给我们带来启发和深思。
作者单位:淮北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