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戒

2012-04-29 05:15小岸
广州文艺 2012年2期
关键词:马苏马兰花锦绣

小岸

锦绣喜欢文学,偶尔还在《青州晚报》的副刊發表些散文、随笔之类的豆腐块。对锦绣不太熟悉的人,都以为“锦绣”是她的笔名。其实不然,锦绣就是她的真实姓名。她姓锦,单名一个绣。

青州自古有“文献之邦”的美誉,喜好舞文弄墨者甚多。锦绣凭借“豆腐块”积攒起来的名气,加入了好几个组织。作家协会、散文协会、诗词协会。有的协会还给她挂着头衔,名日“理事”。不过,她始终也没弄明白“理事”究竟理什么事。偶尔协会组织活动,邀她参加,她就去了。运气好的时候,还能领份纪念品。即使没有纪念品,也能混顿饭。倒不是稀罕那顿饭,推杯换盏间,见识一下各色人等,算是庸常生活中的点缀。锦绣就是在类似的活动中,认识了肖羽。

肖羽听上去不像笔名,恰恰是笔名。肖羽本名张小玉,她认为自己的姓和名太常见了,發表作品时,特地起了个与“小玉”二字同音不同字的。有那么一阵子,文学爱好者流行用这种方式起笔名。锦绣倒觉得,肖羽的本名比笔名好听。锦绣说,小玉,小家碧玉,小巧雅致,比莫名其妙的肖羽强多了。肖羽说,我讨厌小家碧玉,没见过世面才叫小家碧玉。况且,我以后要当大作家,那个名字一看就成不了大作家。锦绣说,作家是用作品说话的,又不是用名字。张爱玲的名字多俗,人家不照样是大作家。肖羽撒娇似的,人家是人家,我是我嘛。

肖羽的才华远在锦绣之上,她不仅写散文,也写小说。初涉文坛,就锋芒毕露,作品频频發表,屡获好评。锦绣尤其喜欢肖羽的小说,语言别致,故事新颖,几乎每篇作品都能博得她的激赏,令她心潮起伏,欲罢不能。俗话说,文人相轻。可那也得看什么样的文人,锦绣对于有真才实学的写作者,内心均抱着惺惺相惜的赏识与喜爱。而且,这种喜爱是由衷的,發自肺腑的,从内向外延伸出来,半点水分都不掺。她无比喜欢肖羽的作品,顺带着,也就无比喜欢肖羽这个人。

认识肖羽那年,锦绣三十岁,肖羽比她小三岁。得知肖羽待字闺中,身边连个男朋友也没有,她便自作主张做起了媒。女人嘛,骨子里都埋着月下老人牵红线的隐癖。遇到欣赏的人,表现得更为上心。锦绣接连给肖羽介绍了几个对象,遗憾的是,都没成。肖羽当时在报社当记者,不是正式编制,只是临时工。而且,她家在农村,家境贫寒。姿色也不出众,远远称不上漂亮。条件优越的男人眼光挑剔。看不上肖羽。条件差的呢,被文学浸淫久了的肖羽,心气甚高。庸常男子还入不了她的眼。

锦绣的媒没做成,但在几次三番做媒的过程中,却与肖羽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肖羽把自己的秘密情史讲诉给锦绣,她说,她曾和一个年龄大她十几岁的已婚男人好过,一度以为那是刻骨铭心的爱情,事后回头想想,其实是一段见不得光的“奸”情。肖羽还说:“衡量一段感情是否值得纪念,不在于相爱的时候多么甜蜜,而是分手之后如何看待它。”锦绣觉得肖羽的话很有味道,每次和肖羽交谈,她都恨不得拿个小本子,把她说的话记录在本子上。张爱玲有炎婴语录,锦绣东施效颦,整理出一个五六百字的肖羽语录,还發表在报纸上。一时间,青州文学圈的人都知道锦绣与肖羽情同姐妹,关系亲密。

肖羽与人合租一间旧公寓,锦绣去看她。厨房里冰锅冷灶,不见半点人间烟火。锦绣问,你每天吃什么?肖羽从角落踢出一只大纸箱,里面满满一箱白象方便面。她说,就吃这个。锦锈心疼地说,方便面没营养,吃这个东西不健康。肖羽说,有时也去外面吃。锦绣问,去外面吃什么?肖羽自嘲,我这么穷,当然吃不了大餐,只能在小摊上吃面皮了,担担面了,小笼包了,馄饨了。锦绣叹口气,吃那些东西不卫生。肖羽“哈哈”一笑,我要挑剔那么多,就不要活了。锦绣姐,你可怜我的话,我去你家开伙吧,我交伙食费。

本是随口一句玩笑话,锦绣却当了真。锦绣连说,好,好,好,反正我们离得不远,也就隔着一条街。以后,每天晚上,你去我家吃饭。我的厨艺虽然不怎么样,总好过你吃的这些垃圾食品。真的?肖羽瞪大眼,她没想到锦绣会当真。锦绣不容置疑,什么真的假的,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就这么定了!

肖羽被感动了,孩子似的拉着锦绣的手,锦绣姐,我从来没遇到过像你这么好的人,我怎么报答你呀。锦绣心头一热,语重心长,你好好写作,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我写文章是写着玩的,你不一样,你这么有才华,千万不要辜负了自己的才华。肖羽使劲点点头,你放心,锦绣姐,我会努力的。

从那以后,每天晚上,锦绣做饭都会多做一份给肖羽。

锦绣那时已经结了婚,有个两岁的川子。锦绣的婆家经济条件好,买房子时,买了楼上楼下相邻的两套。婚后,锦绣和丈夫住四层,公婆住三层。有了孩子,楼下的婆婆帮忙照管,锦绣只在晚上临睡前,才把儿子捌回家睡一夜。锦绣丈夫的姐姐做服装生意,经常送锦绣新款时装。锦绣身上穿的,都是青州最时髦的衣服。锦绣丈夫名叫马苏,年纪轻轻已是电力公司一个部门的负责人,显见得前途无量。

青州方言夸某人命好,就会说,这个人掉进福洞里了。锦绣周围的亲戚朋友,不止一次夸她命好,锦绣呀,你掉进福洞里了。她的命运就像应了她的名字,“锦上添花的锦绣人生”。

锦绣把肖羽叫到家里吃晚饭,马苏很不高兴,严重抗议,不是一家人,天天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别扭不别扭啊。锦绣说,有什么别扭的,你就当她是我妹妹。再说了,她总要嫁人的,赶明人家有了男朋友,你想叫她来吃饭,她也不来了。

马苏喜欢标榜“好男不与女斗”,反抗未见成效,也就接纳了锦绣的意见。肖羽不是个讨人嫌的,每日晚餐后,必定系着围裙抢着洗碗。隔三岔五给锦绣儿子买零食,或者送些小礼物表示关心。时间长了,马苏就更没意见了。

锦绣在文化馆阅览室上班,工作比较清闲,儿子又有婆婆悉心照料,她有足够的时间与肖羽厮混在一起。两人一起逛街、一起看电影、一起购物、一起参加笔会、外出采风。她们俩身材相仿,锦绣常把自己的衣服送予肖羽。碰到马苏出差不在家,肖羽干脆就住在锦绣家里。

这样的日子差不多过了一年多,肖羽辞去了报社的工作,她凭借日渐崭露的文学才华应聘到省城一家文化公司。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锦绣心里纵然舍不得肖羽,也只能伤感地送她离开。就在那一年,马苏通过省里的公开招考,争取到一个升职的机会,新的职位在省城。马防与肖羽几乎是前后脚离开青州,去了省城。

很久以后,锦绣询问已成为前夫的马苏。她说,我们夫妻一场,你给我句实话,你们究竟是在我的眼皮底下好上的,还是去了省城以后好上的?马苏说,去了省城才好上的。真的?锦绣盯紧他的眼睛。

真的。马苏目光闪烁。

锦绣挑衅地问他,你敢拿儿子的生命起曾吗?她咄咄逼人的态度惹恼了马苏。马苏恼羞成怒,恶人先告状般地丢下一句话,锦绣,你记住,无论發生什么事,都不要往孩子身上扯,这不是一个母亲的做法。锦绣很有风度地点点头,是的,我错了,我确实不应该把大人的龌龊牵扯到孩子身上。但是——她

因此获知了真相,虽然这真相早就在她的判断之中。马苏与肖羽果真是在每天晚上的餐桌上,眉来眼去,暗生情愫的。当她这个兴致勃勃的厨娘,在厨房挥汗如雨,蒸、煮、煎、炒时,他们二人在餐厅,四目相对,含情脉脉。这个场面,无论入文、人戏、还是人画,都是一幅绝妙的、意味深长的图景。

马苏喜欢你什么?锦绣给肖羽打过一次电话。肖羽在电话里向她道歉,对不起,锦绣姐。锦绣推心置腹地说,肖羽,我们可是好姐妹。按说,马苏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男人,所以,我特别奇怪,他究竟喜欢你什么?肖羽翻来覆去还是六个字,对不起,锦绣姐。

锦绣在电话里笑了,她的笑声传递给肖羽一种错觉,她以为锦绣原谅他们了。锦绣再问,我们是不是好朋友?肖羽说,当然,是。那你告诉我,马苏喜欢你什么?绕来绕去,锦绣还是绕到这句话上。肖羽终于告诉她,马苏说他欣赏我的才华。

哦。锦绣挂断了电话,这是锦绣意料中的答案。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非要问个清楚。她想证实什么?事实上,她什么也证实不了。无论马苏喜欢肖羽什么,才华也好,身体也罢,抑或相貌、青春、性格等等,结果都一样。他们结婚了,而她和马苏离婚了。

离婚时,儿子年幼,判给了锦绣,房子和存款也都给了锦绣。马苏在这方面,表现得像个男子汉。马家二老继续任劳任怨,照管孙子的一日三餐。他们明白,不管儿子媳妇怎么样,孩子还是马家的孙子。现在,锦绣的儿子已经读六年级了,还和小时候一样,只在晚上回家睡一夜。早晨,睁开眼,穿好衣服,他就下楼去奶奶家吃早餐了。锦绣这个单身母亲做得很轻松,当然,也很寂寞。

肖羽与马苏的事,并没有影响锦绣对肖羽作品的喜爱。每次肖羽有新的小说出版,锦绣都会第一时间在网上订购一本。肖羽的名气越来越大,媒体报道她时,都会冠以当红女作家的称谓。电视上演过专访肖羽的节目,她比原来漂亮多了,长發微卷,妆容精致。面对镜头,优雅从容,妙语联珠。当红女作家肖羽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每天啃方便面的穷姑娘了,她走在了文学的康庄大道上,春风得意,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锦绣一边看着电视上的肖羽,一边喝咖啡。咖啡有点苦,她起身加了一块方糖。她早就不写东西了,也退出了各种文学协会。她爱上文学,爱上写作,似乎就为结识肖羽而去。待肖羽从她的身边夺走马苏,文学也随之弃她而去。这一切,从头到尾,就像一个叵测的寓言,而她,是这则寓言的主角。她是东郭先生里的东郭,螳螂捕蝉里的螳螂。

不过。锦绣知道自己的名字还留在青州的文学圈,但凡有人提到肖羽,紧接着,就会有人提到锦绣。她和肖羽当年的亲密友谊,以及后来的是非纠葛被众人的口舌捆绑在一起。如今,肖羽的风光,越發映衬出她的惨淡。她这个掉进福洞里的、被人夸作“锦上添花锦绣人生”的人,从“福洞”中钻了出来。还不是自己钻出来的,而是被驱赶出来的。“锦绣”这个貌似流光溢彩的名字没有给她带来理想中的锦绣人生,相反,三十岁以后,她的人生仿佛处处和这四个字背道而驰。柢牾,相悖,格格不入。

锦绣无数次劝慰自己:马苏和肖羽是命中注定的有缘人,是传说中的前世姻缘。他们的相遇是电闪雷鸣,是干柴烈火,是谁也无法阻挡的真情实爱。她宁愿把他们的背叛和欺骗想象得美好一些,传奇一些,委婉一些。可是,她又无数次推翻这种假想。一切都是她亲手促成的,她给他们创造了机会。他们践踏她,欺侮她,对不起她。可是,最对不起她的,其实是她自己。是她为他们的结合推波助澜,添砖加瓦,火上浇油,他们才得以顺利地燃烧。他们燃烧的是爱情,烧毁的却是锦绣的婚姻。一想起这些,锦绣就抓狂,愤怒,满腔怨恨。她不能原谅自己,同样也不能原谅他们。

马苏到省城后,仕途通达,职位越升越高。马苏每次回青州探望父母,锦绣都会从儿子嘴里获知马苏的近况。车开得越来越好,给父母带的礼物越来越贵重。逢年过节,儿子把父亲带回来的种类繁多的年货,拎一部分到楼上自己家。锦绣悉数笑纳,从不拒绝。偶遇马苏,她笑容可掬地同他打招呼。谈儿子的学习,成长,将来的就业方向。她不忘问候肖羽,谈起她的近作,以及阅读的感受。她总是客气地说,肖羽回来让她到家坐坐,别弄得像仇人似的。马苏一方面诧异她的胸襟,一方面忐忑她的自如。他讪讪地,像做锚事的孩子。平日的干练,在前妻面前,反衬得捉襟见肘,语无伦次。

从儿子嘴里,锦绣得知肖羽生了个女儿。粉嘟嘟,娇滴滴,像个小公主。她可爱吗'锦绣问。儿子天真地说,很可爱。锦绣又问,你喜欢?儿子犹豫了一会儿,她是我妹妹。锦绣摸了摸儿子的头,笑了笑,没再说什么。

有一年春节,马苏将父母接到省城过节,征求锦绣意见,欲接儿子同去。锦绣大大方方同意了,没关系,没关系,儿子嘛,跟爷爷奶奶惯熟了,爷爷奶奶到哪儿,他当然也要到哪儿的。春节后,儿子回来,说起父亲新家,竟是一幢别墅。房子好大,好大。儿子张开手臂比划,眼里满是羡慕。锦绣问,你喜欢那房子?儿子点点头,嗯。锦绣说,那你跟他们一起生活吧。儿子却摇摇头,再好也不是我的家。锦绣问,为什么?他可是你父亲。儿子说,张阿姨不是我妈妈,妈妈在哪里,我的家就在哪里。

张阿姨?锦绣愣了一下。她几乎忘记了肖羽原来是姓张的。她眼睛一湿,搂紧儿子,泪水扑簌簌掉下来。

初时闹离婚,锦绣并不知马苏的新欢是肖羽。她还给肖羽打电话哭诉马苏的绝情。肖羽在电话里静悄悄的,一言不發。一向好强的锦绣自觉失态,擦干眼泪说,算了,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她还蹩脚地幽默了一下,离了他马苏,地球照样转。肖羽这才缓缓开口,锦绣姐,你能这么想,那是最好了,强扭的瓜不甜。

一直到半年后,锦绣才得知马苏再婚的对象竟然是肖羽,消息是不谙世事的儿子传递给她的。儿子说,奶奶家有爸爸和阿姨的照片。哪个阿姨?锦绣很纳闷。儿子说,就是以前常来咱家的阿姨呀。锦绣二话不说,抱着儿子下楼去找奶奶。奶奶见瞒不住了,索性把照片拿出来——几张精美的婚纱照,照片上的马苏西装革履,身披婚纱的肖羽小鸟依人。

锦绣目瞪口呆,太滑稽了,太好笑了。也,太可怕了。她就像目睹了世界上最精彩的戏剧,集喜剧、悲剧、悬疑、惊悚、恐怖为一体。她常听人说,艺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扯淡,艺术哪能跟生活比。生活才是最高明的,最阴险的,最复杂的,再精彩的艺术都比不过生活。

锦绣让儿子留在奶奶家,转身回了自己家。奶奶怕她想不开,一直送她上楼。奶奶说,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现在说什么也晚了,唉,当初,你就不该……奶奶叹口气,省略掉后面的话。锦绣反倒安慰老人,没关系,您别担心,我就是有些意外。

进门后,锦绣紧绷的神经散了架,瞬间塌陷。她快步走到厨房,操起锋利的菜刀,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她就把自己左手的小指“咔嚓”切掉半根。剧烈的疼痛使她面目狰狞,泪流满面,几近疯狂。那一刻,什么叫万箭钻心?什么叫痛不欲生?她全都体会到了。她不得不这么做,她必须这么

做。不这么做,她担心自己会做出更加可怕的事。她有一种冲动,想放火烧死楼下的公婆。她还想抱着儿子从楼顶跳下去,同归于尽。可是,不,不能,她当然不能那么做,单是这个念头就令她浑身颤抖,惊恐万分。她这可怜的女人,只有伤害自己了,只有伤害自己才能把脑子里邪恶的念头压下去,压下去。

锦绣一边痛哭,一边用另一只手颤抖着找出白纱布,将切下的半根手指包扎到鲜血淋漓的断口处。她用毛巾包裹着受伤的左手,忍着巨痛,出了房门。经过公婆门前时,她几乎逃一般冲下楼。她害怕被他们發现,害怕被任何人發现。她的自残和自虐,在她看来,也是一种耻辱。这耻辱等同于马苏和肖羽的背叛和欺骗。后者给她造成的伤害全世界都知道了,她的自残和自虐却只能一个人承担。不能让别人知道,千万不能让别人知道。她不能让别人看她的笑话,想想吧,这软弱的,愤怒地切掉自己手指的可悲女人。不,不能,她不能让别人看扁她。越是这个时候,她越要颟顸而壮硕地活下去。

切菜太用劲了,不小心把手指切断了。脸色苍白的锦绣向医生解释。不知底细的医生听信了她的谎言,埋怨她,怎么会有你这样的人,切菜切成这样子。是啊,怎么会有我这样的人。她喃喃自语。怎么会有我这样愚蠢而迟钝的女人。医生给她进行了缝合手术,幸好抢救及时,切掉的半根手指接上了。

愈合后的小指看上去完整,活动起来,却是僵硬的。那只小指,永远都在,优雅地,吃力地,旁若无人地,跷着兰花指。

锦绣特意到首饰店定做了一枚尾戒。色泽暗沉的泰银,椭圆形的图案中间镶着一粒绿豆大小的橘色宝石。首饰店的员工说,尾戒大多是纤巧的细环,很少有人佩戴款式繁琐的尾戒。锦绣说,我不要细环,我就要复杂的。只好定做,因为没有现成的。

定做的尾戒果然合适,刚好卡在曾经的断指处,它成功地遮掩了手指的不自如。兰花指依旧优雅地跷着,仿佛被细长的椭圆形戒指撑在了半空。这枚戒指长年戴在锦绣的小指上,天长日久,几乎长在了她的指头上。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戒指的下面曾经露出过森森白骨,流出过汹涌殷红的血,儿子也不知道。

有人问锦绣,你是单身?锦绣诧异地说,你怎么知道?对方指指她手上的戒指,戒指戴在小指上,表示独身。锦绣暗笑,这才是歪打正着了。据说,尾戒在这个时代被誉为高贵、孤独的象征。我高贵吗?呸。锦绣自己先啐了一口。我孤独吗?她沉默了。她当然孤独,她的每一粒细胞,每一根纤维,每一个毛孔,每一丝毛發,都是孤独的。

锦绣再婚过一次,亲戚介绍的。对方利她同龄,未婚,职业是射击教练。射击教练仪表堂堂,单从外表看,比马苏强。

那年,锦绣三十三岁。对于女人来说,这个年龄已是青春小鸟一去不回,有点枝干叶枯的危机感了。可对于男性而言,正是如日中天,蓬勃旺盛的后青春。英俊的,后青春时代的射击教练之所以年过三十,尚未婚娶,用介绍人的话说,挑花眼了。挑花眼了的射击教练见到锦绣之后,居然不挑了,点头同意了。锦绣禁不住飘飘然,难道是前世姻缘?

想想吧,离异女人,带着一个拖油瓶,竟然还能再嫁一个英俊的未婚男子。单是这点诱惑,就让锦绣飞蛾扑火般迎了上去。她渴望再度掉进“福”洞,这种渴望不是身体上的,甚至不算是心理上的,而是——尽管她内心不愿承认,她其实最渴望的是把这一切做给别人看。做给背叛她的马苏和肖羽看,做给嘲笑她愚蠢的人看,也做给同情她遭遇的人看。她渴望别人说起她的时候,用赞叹和夸羡的口吻——锦绣的命就是好,又掉进“福”洞了。是的,她要的就是这个。暂且不管这个“福”洞是真是假,只要外人看上去是个“福”洞。她就会毫不犹豫跳进去。当她挽着射击教练的手臂经过前公婆门口的时候,从老两口复杂的目光中,她体验到了虚荣的快感。

再婚后,锦绣试图摘掉尾戒。可是,当她看着那只断过的小指,不合群地,茕然独跷,连个遮挡、掩饰的道具也没有了。她蓦地伤心起来,溃烂不堪的往事紧跟着接踵而来。她只好重新把戒指戴回到小指上,她需要它替她遮蔽一些东西,她需要它的修饰。

射击教练脾气性格好,社交谈吐好,出得厅堂。入得厨房,哪儿都好。然而,世上岂有完美之人,若是什么毛病也挑不出来,一定隐藏着大毛病。结婚半年后,射击教练的毛病才显山露水,现出冰山一角。他,竟然是同性恋。

锦绣流着眼泪问他,既然你喜欢男人。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射击教练坦言,我害怕被同事和朋友视作异类,你不知道,我们这种人在人群中是多么孤独。锦绣说,你也害怕孤独?你害怕孤独的结果就是让我更加孤独。射击教练说,你可以再找别的男人,我不在乎,我们只要在外人前扮演一对恩爱夫妻就行了。

锦绣说服自己,就按射击教练说的,在外人面前扮演一对恩爱夫妻。关起门来,互不干扰。哪怕背面千疮百孔,表面仍旧光鲜如锦。她还是能够维持掉进“福”洞的假相,这不正是她想要的结果吗?可惜,演技再好,也有穿帮的时候。戏演得了一时,演不了一世。有次和同事吃饭,酒喝多了,她在饭桌上失态,连哭带笑,把婚姻的真相暴露无遗。酒醒后,锦绣知道,戏演砸了,该收场了。这场短命的婚姻是一出虎头蛇尾的折子戏,开场时,敲锣打鼓,出尽风头,结果却半途而废,草草落幕。

第二次婚姻失败后,锦绣陆陆续续又结交过几个男人。有已婚的,也有离异或丧偶的。已婚的嘛,人家压根没想娶她,就是玩一把婚外恋。她也乐得配合,算是消解寂寞的方式。离异的嘛,倒是抱着婚姻的目的相处。一旦介入生活的细节,对方的缺点总是无限放大。睡觉打呼噜,吃饭吧叽嘴,说话带脏字,经济不富裕,职业不如意。不能怨她横挑鼻子竖挑眼吧,离过两次婚的女人,已然是惊弓之鸟,哪有勇气再面对第三次。

一年又一年,转眼,锦绣四十岁了。她对儿子说,妈妈是个老女人了。儿子说,妈妈不老,我们同学都说,你妈妈很漂亮。锦绣心知儿子是安慰她。单亲家庭长大的,没爹的孩子,早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锦绣揽镜自照,常年缺少情感慰藉与安抚的面孔,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要衰老。

如果人生用一盆绿萝形容的话——锦绣的案头正好摆放着一盆枝枯叶黄的绿萝。她的人生多么像案头的这盆绿箩,水分缺失,无精打采。她陷入了对自己的悲悯中,忽而想到她的名字,“锦上添花的锦绣人生”。她苦笑一声,真是糟蹋了这个名字,也辜负了这个名字。

儿子从奶奶家带回一个消息。马苏在省城为父母买了房子,要二老搬过去住。爷爷奶奶舍不得孙子,奶奶硬着头皮上门找锦绣,想让锦绣同意他们带孙子一道去省城上学。奶奶说,锦绣呀,孩子总归是你的,走到哪儿也是你的儿子。省城环境比青州好,学校的教学质量也高。他将来长大了,出息了,也会孝顺你。

锦绣转身问儿子,你想跟着爷爷奶奶一道去吗?儿子懂事地说,我不能走,我走了,就剩下妈妈一个人了。锦绣说,你早晚有一天会离开我的。儿子说,不会,我永远不会离开你。锦绣说,等你长大了,考上大学,就会离开我。我留

你在身边,也只是多留你几年罢了。

儿子即将升中学,锦绣正为儿子的升学發愁,想在青州市区选择一所口碑好的学校,不费点周折是办不通的。她孤身一个女人,面对庞杂的社会关系,常常束手无策。这么多年,她整个人的状态都是不健康的、疲软的。她担心儿子失去爷爷奶奶事无巨细的照料后,跟着自己会受罪。前思后想,她决定放手了,让儿子去省城。爷爷奶奶感谢锦绣的通情达理,一再保证。想看孩子,随时去看。寒暑假,一定会把孩子送回青州。

锦绣的人生走到四十岁的头上,连儿子也要离开她的身边了。十年了,她用十年的时间拿着一只篮子在水里打水。到了现在,还是空空的。

锦绣最近迷上了钓鱼,她在朋友的介绍下,加入了钓鱼协会。这还是在她脱离文学协会后,又一次加入类似组织。朋友说钓鱼修心养性,陶冶情操。可不是嘛,锦绣现在需要这个。她想试试钓鱼是否真的能够缓解她的焦虑。她才刚刚四十岁,却有了更年期的症状。一夜一夜失眠,头發一把一把脱落。眼看着,未老先衰,提前步入暮年。

周末,锦绣早早准备好碳素渔竿,还有一套鱼线组合,硬尾浮漂,鱼饵等物。儿子说好和她一道去,结果又不去了。问他为什么?他吭吭哧哧半天说,妹妹回来了,他要陪妹妹玩。

妹妹?锦绣的心“咯噔”了一下。儿子的妹妹,自然就是肖羽的女儿。屈指算来,这个孩子也六七岁了。锦绣问,她妈妈回来了吗?儿子说,没有,爸爸把她送回来就走了,说是让她在青州多住几天,以后等爷爷奶奶去了省城,回青州的机会就不多了。哦,是这样。锦绣只好一个人去钓鱼了。

钓鱼的过程比锦绣想象得复杂,什么叫调四钓三,什么叫调五钓二,她总也弄不大明白。但是,她有学习的耐心。钓鱼最讲究的就是耐心。每钓起一条鱼,尺寸不够大,她都会放回水里。同去钓鱼的人说,小鱼油炸了很鲜的。她只是笑笑,不说话。钓鱼图的是个乐趣,又不是真想有什么斩获。那么小的鱼,还是让它们在水里多活几天吧。一下午时间,锦绣只钓到两条七八寸长的鲤鱼。她坐得腰身麻木,筋疲力尽,遂收拾器具,返程回家。

回家时,楼门口有个拍皮球的小姑娘吸引了锦绣的目光。小姑娘的嘴巴鼓鼓的,唇线分明。锦绣一眼就认出她是谁的孩子了,她的嘴巴像马苏。

锦绣走过去问,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奶声奶气地回答,我叫马兰花。

果然是肖羽的女儿,也只有肖羽会给孩子起这么一个俗不俗、雅不雅的名字。锦绣夸道,你的名字很好听,谁给你起的?马兰花说,我妈妈,我妈妈是个作家。锦绣说,你妈妈真了不起。马兰花得意地说,我妈妈写=过很多书。她盯着锦绣手里拎的袋子,阿姨,里面的鱼在动。锦绣说,这是我刚才钓的鱼。马兰花说,在哪里钓鱼?我也想去钓鱼。

锦绣俯身看着这个小姑娘,她的思维停顿了五六秒。她抬起头望了望婆婆家的窗口,又朝周围看了看。接下来,她说,你真想去钓鱼?马兰花点点头,是的,哪里能钓鱼锦绣说,就在不远的地方,我带你去吧。马兰花鼓起嘴巴思考了片刻,好的,我们一起去。

锦绣牵着马兰花的手,再度开车去了郊外水库。锦绣的车是一辆二手普桑,不值多少钱。到了地方,水面静悄悄的,钓鱼的人都走了。她拉着马兰花,从车上下来,寻了处合适的地点,支好折叠凳,挂上鱼饵,放下渔竿,扔出渔漂。马兰花眼巴巴地问,等下能钓到鱼吗?锦绣说,能,你等着。

天色将晚,晚霞照在水面,景色异常美丽。锦绣叠了几只纸船,扔到水边,让马兰花在水里玩。马兰花采了几朵野花,每只纸船里放了一朵。纸船沿着水流飘出去,马兰花半个身子浸在水里,玩得兴高采烈,不亦乐乎。锦绣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渔漂上,渔漂一动不动,鱼饵许是被鱼吞食了。她握着渔竿的手微微颤抖着,手心出汗了,湿湿的,黏着渔竿。

水面平静,小纸船在水里飘流,越飘越远。锦绣耳边听到水花溅起的声音,她站起身,环顾左右。马兰花不见了,马兰花果然不见了。锦绣扔掉渔竿,喊道,马兰花,马兰花。你在哪里?马兰花的花裙子在不远处的水里若隐若现。锦绣的身体像棉花一样瘫软在地上,她费了好大的劲儿爬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扑进水里,进了水里,在清凉的水的刺激下,她的四肢一点一滴恢复了自如。她拨开水流,朝水中央漂移过去。水没有她想象得深,她找到马兰花了,她吃力地把马兰花托出水面。这时候,锦绣终于哭出声来。她哭道,她还是个孩子,她是儿子的妹妹,儿子说她像个小公主。锦绣一边哭着,一边抱着马兰花上岸。马兰花双唇紧闭,脸色乌青。夜色如同怪兽,吞噬了锦绣,也吞噬了马兰花。

从水里出来,锦绣的眼睛里流出大颗大颗的眼泪。没有时间了,溺水五到七分钟就会死亡,一旦死亡,无可挽回。世上不可挽回的事情有很多,譬如泼在地上的水,譬如摔碎的玉器,譬如破裂的镜子。覆水难收,破镜难圆,为什么我到现在才明白这个道理。她声泪俱下,牙齿打战,但是手上却攒满了力气。她一次一次挤压马兰花的心脏,一下,两下,三下。四下……五比一还是四比一?学过的急救常识记不清楚了,那就四比一吧,没有时间了。她深吸一口气,撬开马兰花的小嘴进行人工呼吸。继续挤压心脏,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再次人工呼吸。她反复地做着这几个动作,马兰花小小的身体像一团面似的任她揉捏。她不敢停下来,她担心自己一停下来,这孩子就没救了。对不起,她在心里呐喊着。对不起,惩罚我吧。对不起,你们惩罚我吧。小指上的尾戒在忙乱中脱落了,她一点也没有注意到。她的小指在不住地挤压马兰花心脏的动作中合拢了,那总是茕然翘立的兰花指不见了。

——马兰花的身体动了一下,锦绣托起她的上半身,马兰花“哇”地呕吐出来。她活过来了,马兰花活过来了,这个孩子活过来了。锦绣猛地抱紧她的身体号啕大哭,她哭得淋漓尽致,肝肠寸断。身体里的血液似乎全都化成了泪水,源源不断地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她的哭声把夜幕撕开一个口子,微弱的亮光照着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也照着滚落在潮湿的、水边的、那枚孤独的戒指。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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