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小木
冬雨时节,晚上的天黑,白天的天也暗淡。天阴冷阴冷的,飘着绒绒的雨须,阴云密布,没有一丝阳光。下午五点钟,天就明显地黑下来,连街对面的人都看不清脸孔了。下雨天,街上车流一同往日穿梭不断、疾速而过,只是平日里的滚滚烟尘不再扬起,冷冷的雨把它们也冻住了。虽然这天气使街上的行人形态瑟缩,但总算能够呼吸一回清爽的空气,不再被那往日的烟尘弄得灰头土脸,一回到家里就得急着清洗。
冷雨天里,行人本来应该是稀少的,可是五点钟却正是热闹的时候。大人下班了,孩子们也放学了,街上一时间熙攘喧嚣起来。街中央是汽车,人行道上是行人,而在车流的边上,在人流的中间,不时夹杂着穿梭而过的自行车,铃声和着喇叭声,起伏不定。
行人中。一对父子相拥而行。儿子七八岁光景,而父亲看起来虽未届不惑之年,却闪现出一点因劳累而生的苍老影子。小男孩披着一件小雨衣,露出半个头,不时地向他的爸爸仰起脸;父亲一只手拥着儿子的肩背,一只手举着一把大伞,遮住了自己,也遮住了他的儿子。父子俩就这样边走边说着话,那样子,仿佛路上的行人不存在,街上的车流不存在——甚至冷冷的冬雨也不存在一样。可是,父亲的第一句话却是与雨有关的:
“儿子,今天雨更冷了,明天你要记得多穿一件衣服。”
儿子说:“我不冷。”
“明天就冷了。”
“明天也不冷。”儿子自豪地说,他仰起被雨衣遮住半边的小脸,“爸爸,我告诉你,今天我是班上身体最强壮的。”
“嗯?”
“你不信?”儿子声音更响亮起来,几步之外的人都可以听得清楚,“好多人都穿了四件衣服,我只穿了三件。”
他把一只手从雨衣里伸出来,举到他爸爸的眼前,先比了四个手指,又比了三个。
父亲微微笑了:“唔,知道了,把手缩回去,雨都飘你身上了。”其实,刚才一见到儿子,他就发现他抱着双臂,躲在避风的角落匣。
此时他们刚好走到一个正在维修的排冰井口,就在距学校门口不远的地方,井口开着,旁边堆着一些淤泥。父亲搂着儿子绕旰了。
“小心掉下去。”父亲随口说。
“我才不会掉下去呢。”儿子很自信。
“我知道你不会,但一不留神就难说了。”
“不会的。”
“这雨一下,路就滑啦,说摔倒就摔倒。”
儿子没再说话了。过了一会,他又说:
“爸爸,昨天有个比我大的人,掉到人家村里的池塘啦。”
“就我们家附近的那个?”
“嗯……”
“怎么样啦?”
“有个大人看见,把他救起来啦。他们说,他话都不会说。”
“那是,这么冷的天,肯定冻坏啦。”
“他不会游泳。”
“会游泳也冻坏了。你可要小心,别往那边上凑,池塘边还没有搞好,又泥又滑的,弄不好就摔倒啦,或者掉下去啦,没大人看见,那不就麻烦了?”
“我会游泳……”儿子觉得自己不怕,但似乎又不太肯定。
“你恐怕得再练一个夏天,才能游过池塘,冬天一冷,恐怕还游不动呢。”
“我可以的。”
“那也不要一个人去!”
“你陪我去?”儿子想挣回一点面子。
“我有空才行。”
“不行,你会老说没空,你要答应我才行。”
父亲看了看他,说:“周末休息,行了吧?”
儿子满意地低下头去。父亲也满意地笑了。
绕过没盖的井口,向前再走几十米,拐个弯,长长的一条街上布满了各色小商铺,吃的、喝的、穿的、玩的,什么都有。这是这一带主要的一个商业地带。从街首到街尾,差不多转了九十度。有一间新修建的小型酒店和一问刚改造过的社区医院也在这条街上。街面中间两条车道,正好容下来往的两道车流,商铺前宽宽的人行道上总能见到停靠的小汽车。人是更多了,路更挤了。走过路口,儿子就说:
“爸爸,你今天来晚了,我等了你好久,腿都麻了。”
“你搞错了,我今天来得更早,我是看着表跑过来的。”
“你就是来晚了……”
“你不能耍赖,你看,现在是五点十五分,平时这个时候,我刚到你们学校门口。”
父亲说着撩起手腕上的表,举到儿子的眼前,一边对着儿子做着自得的表情。儿子抓住他爸爸的手腕看了个真切,但还是不服气,感到爸爸大概作弊了。虽然爸爸并未作过这种弊,可是他疑惑难消,因为今天站在教室门前,他感到真的等了很久,比平时久。于是他撇撇嘴:
“我才不信!你偷偷把表调慢了……”
话说了出来,却感到证据不足似的,声音虽然高了上去,底气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低下来。父亲不慌不忙,却又故作惊讶地反问:
“儿子,爸爸干过这种事吗?”
儿子不好意思,嘻嘻笑了。
丁零……身边忽然响起自行车的铃铛声,父亲本能地把儿子搂到自己跟前:
“看车!”他说。
随即。一辆自行车从身旁穿过。他把儿子拉到了右边,两个人调换了位置:父亲在左,儿子在右,两个人沿着路边而行。
“爸爸,我们明天要交试卷的钱。”儿子说得有些迟疑,拉住父亲的袖子,仰视着父亲,“还有复习费。”
“又到交钱的时候啦?”父亲说。
“是老师让交的……”儿子不免有些担心。
“这次交多少?”
“总共一百块。”
“一百块?”
“一百块。骗你是小狗。”儿子保证。
“嗤一你是小狗,那我不跟着成老狗啦!”父亲逗儿子。
“反正你明天要给我交!”儿子不理会。
“我交行了吧?”
“嘻嘻。”
“嘻嘻!熊样。”
“你才熊样。”
父亲没再说话,瞄瞄身边和路面,注意护着儿子。
过了一阵,他听到儿子又说:“爸爸,明年我一定要报数学兴趣班!”
“为什么?”
“考试最后的加分题,都是兴趣班里才有的。”
“哦……”
“你非给我报不可!”儿子见父亲不作声,有些急。
“我想想……”
“你不给我报就别说我考不好。”儿子把自己的狠话都说出来了。
“好小子,你真会找借口。”
“那你给不给我报?”
“回家再跟妈咪说说,好吧?”
“妈妈肯定同意!”儿子说完就转过脸去看雨了。
绒绒的雨随风飘舞,甚至飘进了街边的小商铺,从外面经过,看一眼,就可以感到里面湿漉漉的。父亲总会习惯性地把大伞抬高,雨絮飘到了儿子的脸上,儿子是不当回事的。父亲发现了,把伞朝着儿子一边向下压了压。其实不光是遮雨,也企图挡挡冷风。好在儿子穿了雨衣,否则雨伞再大,也挡不住雨絮夹着冷风往伞下面钻。
“爸爸,咚咚的妈妈是幼儿园的阿姨……”
“谁是东东?”
“咚咚你都不知道?”儿子学着用惊讶的腔调反问,但很快又揭开谜底,“咚咚就是我同桌。我今天见到他妈妈了。”
“哦。”
“爸爸,我告诉你——”儿子要发布重要消息的样子,“他妈妈长得很漂亮呢。”
“哦,”父亲伸直腰,暗笑,“人家妈妈长得漂亮,又不是你妈妈。”
“我和咚咚是好朋友。”
“那东东说爸爸长得帅了吗?”
“你才不帅呢!”孩子的声音很脆。
“难道你比我帅?”
“那当然啦。”儿子得意的样子,“我比你帅哥多了!”
“你帅还不是因为是我生的!”
“我是妈妈生的。”
“谁告诉你是妈咪生的?”
“妈妈说的。”
“妈咪什么时候说了?”
“妈妈跟秋姨说话的时候说的。”儿子很肯定的语气,“她说把我生出来的时候,累得眼皮儿都不想抬。”
“那妈咪也是因为嫁给我才生了你呀。”
“反正我是妈妈生出来的,不是你生出来的!”
“反正你是我儿子!”
儿子笑,望着父亲。父亲也笑。
“爸爸……”
“怎么啦?”
“我不喜欢别人的爸爸。”
父亲甜在心里:“乖儿子。”又补充说,别人的爸爸用不着你喜欢呢。
“那你用别人喜欢吗?”
“你想别人喜欢我吗?”
儿子迟疑片刻:“想。”
又过片刻,父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便问儿子:“儿子,是不是有同学说爸爸不好啦?”
“他们敢再说,我就要收拾他们。”儿子说。
“收拾?你什么时候学会‘收拾人了,谁教你的?”父亲头一次听到儿子说“收拾”。
“你教的。”
“我教的?我什么时候教你了?”
“你经常说‘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说说而已,我‘收拾你啦?”
“你打我屁股。”
“打屁股又不疼。”
“疼,当然疼了!”
儿子有意夸大口气,可是什么时候疼的,却记不起来了。
父亲接着追问:
“你在学校受人欺负啦?”
“没有。”
“那你说要收拾别人?”
“他们说你坏话呗。”
“你别跟人家打架,爸爸又不怕别人说坏话。”
儿子没说话,父亲又说:
“坏话又不能把爸爸说坏了,是吧?别在乎人家瞎说,啊?”
“嗯。”儿子似乎不太情愿,但还是答应了。过了一会儿,他忽然仰起脸来,“爸爸,其实你挺帅哥的。”
声音稚嫩稚嫩的。
“真的?又说我帅啦?”父亲笑了。
“真的。”
“就是嘛,我帅才生了个帅哥儿子呀。”父亲得意了。
“你真臭美——我骗你呢!哈哈哈……”
“好啊,回家看我怎么收拾你……”父亲没注意到自己又进出口头禅来。
父子皆放声而笑,儿子因自觉得捉弄了自己的爸爸,尤为开怀。
雨须似乎密了些,父亲觉察到了,但是儿子另有心思,他在想着刚刚走过去的玩具店里的东西。过了三间店他才说:
“爸爸,上个星期,咚咚的妈咪帮咚咚买了一个滑板车。”
“什么滑板车?”
“两个轮子的那种滑板车。”
“小自行车吗?”
“不是小自行车!”儿子急了,“就是游龙板。”
“就是站到上面、左摆右摆往前滑的那个游龙板?”
“就是那种。上次我都告诉过你了。”
“你告诉过我吗?”不知道父亲是故意逗儿子,还是真的忘了。
“当然有啦。我还指给你看呢!”儿子又用了强调的语气。
“哦……”
“记得了吧?”
“哦……还是不记得。”父亲坏笑着对儿子说。
“你真坏——”儿子声音响亮。
父亲显然已经猜到儿子的用意,但是他故意沉默了一会,也就是三两步路的工夫,才问:
“儿子,你也想玩游龙板吗?”
“嘻嘻……”儿子笑。
“嘻嘻,想就告诉我嘛——明天我们爬牛头山公园赛跑,你追上我了,我就买一个给你。”
“真的,你不会骗我吧?”儿子惊喜。
“不骗你,可要是你追不上我,那就泡汤了。”
“一个要一百块多钱呢……”小男孩提醒他爸爸,担心他没有考虑到这个问题。东西太贵了,爸爸八成不同意买。
“一百多块不是问题……”
“我不会弄坏的……”
“我知道。”
“我保证用到我上三年级也不坏。”
“才到三年级呀?”
“上了三年级就两年了,那时候肯定早坏了,放都放坏了……”
“明年就上三年级了,你别蒙我。”
“今年和明年,不就是两年吗?”儿子辩解。
“你真会算——哪有你这么算的?你要用到上完小学……”
“那不行——太久了,用不了那么久的!”
“不算久。”
“那就四年级吧?”
“六年级……”
“四年级。”
“六年级。”
“你耍赖——”
“你才耍赖——”
“反正你答应要买给我了……”
雨须忽然变成了雨点,渐渐密集起来,点又变成了线,斜斜的径直往下落。有人就跑起来,因为先前不怕“雨须”,出门便不带雨具——大概想着是短途,况且这毛毛的絮雨已经这样飘了一天也不见大。可是雨还是大了,只好急忙跑起来,或者跑进商铺前窄窄的遮雨廊里——雨真大了,总得找个地方躲躲吧。
说着话的父子俩不怕雨大,照样走自己的路,说自家的话,自相为乐。只是父亲略微将雨伞放低,并向着儿子那边稍微倾斜。父亲说:
“雨大了。”
“呼——”儿子看看天上掉下来的雨,又看看奔跑而过的人们,口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叫。
“别瞎叫,雨再大我们也得跑。”
“跑咯——”儿子真跑起来。父亲也急步跟上去。
跑了十几步,小男孩自己停了下来,他发现他的爸爸似乎跟不上了。
“怎么不跑啦?”父亲也慢下来,挑逗地说:“快点跑呀!”
儿子嘻嘻笑着又跟着跑起来,有点落后了。他看到雨点落到爸爸的裤腿上,便叫起来:
“爸爸,我帮你遮一下裤子呀,你的脚湿啦……”
“不要!”父亲仍作奔跑状,只是雨伞仍然挡着儿子头顶靠前的地方。
“给你遮一下啦……”儿子笑着叫着,追逐着父亲的脚印儿,见个小小的水窝,就踩上去,呼叫一声,父亲竟也跟着儿子的动作一惊一乍,作态躲闪脚下的小小水花。儿子穿着小靴,任由他玩吧。
可是不到几分钟,雨又变小了,变疏了,变慢了,奔跑的人也不跑了,疏疏落落的小雨丝,淋到家里,也就湿了头发,不至于把衣服也湿透的。
父亲不跑了,回头对后面的儿子说:
“不跑了。”又逗了一句,“你跑不过我啦——”
儿子追上来,气喘未定,却不示弱:
“我让你呢,我比你快多了。平时你都跑不过我,妈妈可以作证。”
父亲笑了:“平时是我让着你,妈咪也可以作证。”
“你真赖皮!”
“你才赖皮!”
儿子的声音尖一些,父亲的声音顽皮,也露着,点狡猾,
一会,儿子又问父亲:
“爸爸,今晚吃什么?”
“你猜呢?”
“不知道。我想吃猪蹄子。”
“回家就知道有没有猪蹄子吃了,妈咪等着呢。”
“呼——回家吃猪蹄子啦!”儿子欢呼,又跑了起来,一边回头对爸爸喊,“爸爸,你追不上我。”
父亲笑了:“马上就追上你。”
“你吹牛!”儿子跑出老远了,在人流中左闪右闪的。
“别乱闯……”父亲的话音刚落,手中的伞被猛撞了一下,又一辆自行车擦身而过。
他加快脚步,去追赶儿子。人多了,车也多了,不应该纵容起小家伙的皮劲儿的。儿子已经跑到前面一个拐弯的街口,忽隐忽现的,人流总是挡住他的视线。
拐进街口,就差不多到家了,三五十米就到了住宅区的入口,谅他再疯,也已经到了家门口。他一边想着,便放下心,由着儿子去。
他没想到的是,自己却早已身临险境——
冷不防地,一个力大无穷的东西,从后面猛烈地撞击他的腿股,他不由自主地向前飞扑而出、重重地倒地不起,如遭万钧雷霆般,无力抗拒,突如其来……
一阵茫然之后,他才开始感觉到自己的腿不能动了,并且很快明白了那力大无穷撞击自己的东西,就是冲上了人行道的小汽车。他意识到疼痛,意识到事故的灾难性,他的脑袋嗡的一下炸开了,他抬起头望着儿子奔跑的方向想喊一声,可是,“儿子”这两个字却窝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出不来——人们只看到他张开了嘴,没有听到他说话。
闯祸的小汽车停住了,三个轮子上了人行道,一个轮子卡在了人行道的台阶下,人群围了上来,路面骚动了。
小男孩在街口拐弯之后,跑了一半,便停下来回头张望,他要等爸爸到了拐角时再跑。他等了一会并没有见到爸爸出现,他开始还在为自己跑得快而得意,但是他很快就感觉到街上的异常。他往回走了几步,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没有爸爸的影子,他顾不上得意了,转而奇怪爸爸为什么走这么慢。他又一步一步地往回走,越走越快,越走越急,爸爸好像不见了,他有些慌张。他看到了街上聚拢的人群,看清楚街上出现了混乱,可是仍然不见爸爸的影子,他越来越心慌,终于忍不住尖声喊叫起来:
“爸爸——”
他的声音将空气劈开成两半,劈在了人群之中,劈在了地面上——
在父亲的面前劈起了一道青烟。
责任编辑刘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