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斯恬
(一)
2011年第八个月第五天,我又来到广州。
不过这次我拖来了一箱行李。
(二)
挤上公交,晃了十六个站,在混杂的空气和人群里,我一边尝试着用深呼吸来平复内心的慌乱,一边在脑海里回忆着三年前的一个午后。
那天与老友约在潮州古巷的小店,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煤油灯光洒满桌面,打在古铜色的灯架以及手边摊开的杂志上,照亮了一组关于广州城的影像。
——毕业后什么打算?
我默读完杂志上的关键词“人或蚂蚁”,坚定无比地回答:
——回家。
——也许以后你会有新的想法。
那年我十九,一个满揣理想浮想联翩、空有抱负一心想到大都市大展拳脚,跌跌撞撞地滚人大染缸的尴尬年龄。
{三)
潮州,我的家乡。
那里生活节奏缓慢,如同欲泡好一壶功夫茶,快火急不得求不来。行走在小城,我与想去的地方只有一念的距离。与想尝的食物只有一念的距离,得来全不费工夫。那里,每寸土地都刻着回忆,每个角落都镌着时光,每方空气都能嗅到浓郁的古城气息和人情味。
我固执地想,我依赖她。
记忆里家乡有条静静的石板路,静静的石板路上回响着外婆的歌谣——
天上一颗星,地下开书斋。
书斋门,期期开,来送阿奴读书赴科期,科期科期科,阿奴读书定探花。
而今,阿奴读书,只身来到广州,我与我想去的地方变成了一张羊城通的距离,路途虽遥远复杂,仍然心怀希翼。家里的长辈都说广州好,我打起精神去探寻,广州到底好在哪,仔细拼凑着对于这座城的浅显认识,听到有人赞有人贬,又恍恍惚惚觉得不真实,凡事还是得亲历一遭方知其中滋味。
(四)
都不知道是时间流逝得快,还是广州的生活节奏快得让我来不及停歇。
一转眼,四个月已过,随即人冬。
我熟悉地跳上末班车,稍靠在玻璃上,辗转过广州最繁华的地带。背后是滔滔珠江和温婉海心沙,霓虹闪烁的“小蛮腰”似乎也触手可及。这座城以她弥漫的魅力吸引了我,一如她从前现在将来吸引着来到这的每个人一样。
我看到了她的美。
这是一种与片面形而下的旧印象天壤之别的新认识。
我涉足过老城区,在西关感受街坊那种老而醇香的味道,很熟悉,跟家乡的“厝边头尾”有几分相似,旧广州的缩影里,有西关小姐和东山少爷,有温暖的邻里情,有质朴踏实敬业乐业的地道广州人,有平价大众的买卖,声声粤剧声和麻将声回荡在街坊里,这些发现都让我这个异乡客倍感亲切。
这座城市生活节奏的快慢是用温火来调和的,如同一杯鸳鸯,人们甜也喝得苦亦难免。非傲慢无矫情,夹着几分真性情和些许小随意。生活内容着实丰富,各种景观艺术、休闲娱乐、美食消遣,令你根本无法抵挡。城市繁华并朴实着,充斥着浓厚的岭南味道,一方水土包容各方文化,她坚守着她芳香的根舞动着她的藤。
同时,我又抗拒着她的累。
我在小城生活了二十年,寸步不离她的庇护。初涉广州产生过严重的迷离,安全感丧失,奇怪的是,自己却总不安分地想往外跑。
冲锋陷阵,我突然意会到这个词在广州的含义。
上下班赶车的年轻面孔满是疲惫。拥挤烦扰的车载着各怀心事的人在生命的道路上前进、转弯、等待。尾气以其颜色和气味的强大,在整座城里声色犬马,叫嚣着抢占你本来就狭窄的生存空间。欣慰的是,上下学的少年倒是眼光清澈,一边牢牢抓住扶手,一边还不忘整理那已经梳理过一万遍的刘海。老街坊倒也行动自如一跨步就挤上车,挎着菜篮在车里一碰到老友便用地道的粤语开始聊,气沉丹田,两鬓微霜却也年年如是。
眼前的一切是匆忙的,在我看来是那么的不习惯。
可这一切又已然成为一种都市的习惯,也理应成为一种习惯。
(五)
又一个月过去,一场闹剧让我对广州美好生活的憧憬蒙上了几丝恐慌。
我在快餐店偶遇了一对年轻男女。
男人身着职业装,背着破旧的双肩包,女人身材微胖,头发很油。女的突然激动地拍了桌面,用不纯熟的白话夹着责问的口吻,不断追问着诸如结婚买房和养育后代之类的问题。女人想拥有固定的住房,想生下未婚先孕的孩子并且入户,她不想租一辈子房,戏谑的是。男人竟把问题归咎于自己没家底埋怨父亲的无能。
女人转身用潮汕话接了个电话,我偷瞄到她长发下的焦虑,我想,我理解她。
潮汕女人凡事求稳,离经叛道的例子鲜见。她们把衣食住行都考虑得很长远。求稳不是不上进,只是想找个稳定的归宿,好好相夫教子,为家人为后代把里里外外打点得仔仔细细,所以,浪迹天涯的故事在潮汕大概也撰写不出。面对缥缈的未来,女人自以为要求很简单,未免过于天真,在广州,打工仔买房人户岂是一件容易的事,这男的又有几分窝囊,生活再无奈也不该把负担推给父母。
我不禁感叹着两种悲——
第一种,物质成为情感基础而不再只是附庸。
第二种,人对自身实况的无知和对未来的盲目憧憬背后缺乏努力。
这糟糕的爱情里,她不是卓文君,他亦不是司马相如,那又怎能要求她远走他乡扑向一个没有未来的未来。表面上看似双方都有错,其实都无错可言,千千万万的年轻人来到广州,都在拼命寻找自己的立足点,这其中的流过几把辛酸泪,历经过几场凄风苦雨,多少苦楚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去消融。
在广州,本身就有一个词叫作“现实”,这怪不得谁,
(六)
周末打电话回老家给外婆,她依然乐呵呵地问我在广州过得如何。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但仍然乐呵呵地网答她:
——挺好的。
我确实挺好的,暂时还躲在“象牙塔”里无风无浪。只是在清晨,望着师兄师姐着正装蹬皮鞋跑去候车的背影,心会颤动。只是在喧闹的人群中,头脑会放空,而独处时,心会暗涌。只是当抬头见酒楼里,人们的早茶叹得正欢,转头又见建筑_T人委身角落,干啃着五毛一个的馒头时,心会泛酸。
五湖四海的人们呵,心怀着最美的梦想来到这里,拼搏,奋斗,积蓄力量,等待机遇,有的人获得成功,有的人幻灭成空。许许多多的人呵,满心欢喜来这里,吃广州,逛广州,又开始厌倦,直到习惯,终究还是选择了留在广州。
我也是这众人中的一枚,一个南方城里小小的异乡客,我努力去习惯这里的节奏,慢慢地遵循自己内心的道路生活,读我想读的书,做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内心保持潮汕女人的小天真,又深知拼搏的必要性,我边走边学,好让自己在广州的这场旅行,多点意义和收获。
恍惚间,耳边又响起老友的问题:
——毕业后什么打算?
我意识到回答不了,才发现自己早已爱上了广州。
这时的我,早已经学会了随遇而安地生活。
责任编辑朱琳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