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认不出的陌生叫青春

2012-04-29 00:44林超然
小说林 2012年2期
关键词:海文马克青春

映入我们眼帘的是一块瘀青。

对于足够健康的时代,一块瘀青不过是万分之一的烦恼,大可以忽略不计继续阔步前行;而对于正好被瘀青捆绑的人,苦难则是完完整整的百分之百,不肯打半点儿折扣。

《303往事》中的青春不是炫目感人的明艳,不是激情四射的活力,而是难以遏止的枯萎与无可挽留的凋零。两个主人公已经没有或者接近没有了灵魂,这给当事人给我们都带来了巨大的寒冷。马克“惊恐不安四处查看,一时竟找不到灵魂的归宿。没有灵魂这道防线的抵御,外界的一切进攻都轻而易举地将他侵占”,海文“日渐消瘦的身板就像一具苟延残喘的尸体,灵魂早已逃逸得无影无踪,片甲不留”。死亡有时并不停止呼吸,海文的纵身一跃只不过是寻找一种通俗形式,还有机会趴在窗口向下张望海文的马克的处境其实并无不同。

小说隐藏着一句力透纸背的诘问:到底是谁安放了这些现代无脑人?

要知道“303”是四个人合住的寝室,“其中有两个人就不在这里,他们日日谈情,夜夜说爱,全心全意地投身于爱情事业,而谈恋爱也便无可厚非地成为生活的主题”。马克与海文的形象相当模糊,通过思想、举止,我们很难认出他们,连同另外两个人,他们是被分割、复制多遍的结果,青春早已失去了怒放的机会。走向垮掉的青春不是天生的,而是变成的。马克“床头上张贴的那张书法作品毫不回避地扑进他的眼睛。‘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多么霸气的几个字啊,想起当初挥笔写下这苍劲的字体,意气风发和雄心壮志是何等的磅礴,凭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势头在学校崭露头角,声名鹊起”。而马克第一次见到的海文时“他一脸的明媚,笑容像湘江河畔的烟花一样绚烂。他的眼睛散发着蓝色的光芒,嘴角露出生活的惬意”,“海文在校园艺术节上行云流水的钢琴演奏,像一曲天籁之音回响在后湖公园的上空久久不绝”。个体不过是前台景观,社会雕塑家严厉地站在幕后不可知处。个体是特定的出口,不能自主,身不由己,他分享社会变革的成果也分担社会变革的代价,有些人会被现代化误伤。

大学是青春的重镇,小说里从种种不公里侥幸逃回大学的人们却没能获得疗伤;大学该是一条留给青春的通道,而小说中讲到的正好相反,僵硬的律条让人物的遭际雪上加霜,大学成了毁灭青春的帮凶。个体的悲剧需由家庭、学校和社会承担,而他自己至少也有一部分责任。

“他不想去正面直视这个残酷的近乎榨人的世界,每一个人都像个小丑一样赤裸裸地毫不遮掩,没有恻隐之心没有温暖也没有同情,只有尔虞我诈的欺骗和无穷无尽的榨取。他甘愿守着那个一年四季见不到阳光的角落,这种黑暗虽然让人心神不宁孤苦无助,但至少是纯粹的,脱离了人间的一切罪恶的角落,任由你自生自灭,即使你一贫如洗无亲无故。他的身单力薄注定无力与命运对抗,他拿不起沉重的石块与之斗争,只好屈服,只能逃避。”这种带有未成年痕迹愤世嫉俗的结论显然偏执而任性。

社会通常只会按照自己的意志给人们分配差事。“马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盼望遇到一位伯乐来挖掘自己这匹千里马,可是迟迟都没有出现”,“命运将这个文艺天才送到了科学领域,每天和数字打交道”;海文九岁开始学习钢琴,立志献身艺术的他最终就读了一所工科院校研修机械工程专业。这当然是对青春的捉弄。编码是现代社会对人的极端化挤压,但“303”并不就是中国大学的缩影,海文与马克也不是所有人生遇挫者都无力回避的宿命。

现代化不止占领街头,还会渗入心灵的隐秘角落。小说中的人物都有一种面对面交往的焦虑。马克宁愿与近在咫尺的女友通三个小时电话,也不同她会面。海文“每一次狠狠地按下键盘,他浓浓的眉毛都会顺势倒向一侧,似乎在为这场战争擂鼓助威。他的生活除了网络,或许已经再无他物”。他们的脸躲在电子信号后边不肯以真面目示人,这是对现代化的不适与曲解,时间变成了可以随意挥霍之物,报复很快就到来了。“他终于意识到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情,没有时钟的日子人类简直就没法生存下去,我们丧失了对时间的概念就像狗没有了忠于主人的信仰,将变得一无是处,背叛和欺骗随之而来,而忠诚则无处藏身”。小说偶然掀起社会裙裾的一角,其中的教育是失责的,社会是失察的,但这不是人物悲剧的所有成因。

如果说作品中青春的损毁、早谢令人心气难平,那么《303往事》溃堤般的狂欢化叙事则令人惊骇,正是这种前卫的语言最终成就了批判的话题。作品表现出了一种对传统文学的厌恶与决裂姿态。泥沙俱下、轰轰隆隆的话语方式,不加剪裁、不加选择、不加修饰,收不住缰绳的野性把我们先前费尽心机经营起来的文学印象冲得七零八落,慢条斯理的眼睛和耳朵因跟不上节拍而无所适从,形成了对老式阅读的一次沉重打击。作者试图告诉我们生活本身就会说话,未必真的需要文学至少是传统文学张嘴。他要把“303”所有的门窗打开,对抗一切偷窥;他要用现场感取代写意,从而颠覆“文学高于生活”的成见。文学可以与生活边界彻底重合,难辨彼此。最后,令人难以置信的真实就成了一种虚构。

传统文学是作者不信任、不理睬的。传统文学是设防的,因农业文明遗留下来的那种排他性,过分挑剔,它只小心翼翼地选择生活的一小部分,更多的深刻被堂而皇之地错过了。更何况,排他也是一种言说暴力。就像我们清洗水果,农药没有了,泥土没有了,营养也没有了。传统文学有时干净得毫无价值,很容易被时代、人心束之高阁。没有围墙的《303往事》,展示了“后文学”的形态,撇开一切条条框框,可以任意往来于多媒介之间。没有规范也就无所谓“失范”。

无依无凭的“303”,像作者的手随意在空中乱舞时偶然抓住的一个生活残片,起居录的内容,懒散的分段,个中那个隐隐现现的“我”,都似生活的本来模样。但囿于作者年小,囿于纯粹经验写作,囿于即时性视角,囿于狂奔的语速,小说不免留下些许破绽:小而言之如“这种感觉像从天而降的十万神兵捆绑着他”比喻的无厘头;中而言之有“海文九岁开始学习钢琴……十九岁重新返回学校”之类的陈述苟简;大而言之,作者快意恩仇的怒吼其实并不能完全找准方向,真正落到实处。

已经很好了。顺着作者的手指提醒,我们知道了“恶魔正在悄悄地接近他们,溜进303房间”,“遥远的街口拉响了救护车的号叫,像一曲哀歌奏响在仲秋的季节,越来越近,越来越急,飞进303房间,再也没有消失”。这一切足以引起我们的警觉,并让我们想到应该迅速援手施救。

作者简介:林超然,某高校中文系教授,青年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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