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什么给你辩护,兄弟

2012-04-29 00:44陈小江
小说林 2012年2期
关键词:黄花木匠儿子

陈小江

看守所提审室那张特制的木圈椅里,矮胖的阿贱笔直地坐着,双手握紧放在面前的横挡板上,紧张而迷惑。听说我是中级法院给他指定的律师,他才放松了些,僵硬的身子往后靠了靠。

眯着眼睛看了我许久,他终于忍不住了,说,你叫法官马上枪毙我,活着真累。

一个吃软饭的男人怎么会杀人,而且一死一重伤?巴掌村九百一十五人有九百人在请求法院网开一面的血书上签名,许多在外打工的人甚至是打飞的回来的。为一个把自己的女人黄花送去当小姐的男人,值吗?是巴掌村集体道德缺失,还是有什么隐情?我双手抱在胸前,盯着他看,不说话。

他的眼睛开始躲闪,眼珠混浊而发黄像死鱼泡儿,布满了深深的绝望。慢慢地,他目光散乱了,终于那鱼泡嘭地一声破了,将头埋下,状如麻将牌的七筒。

抬起头来,像个男人,我大声说。

他浑身一抖,抬头,神情紧张,两手捏成了拳头,额头开始冒汗。我有些失望,哪是凶悍残忍的杀人犯,不过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而且提押窗口的警察还说,他进看守所的时候尿裤子了。

说,你人都敢杀,为什么还尿裤子?羞辱也是一种策略,与罪犯较量,最重要的是在心理上制服他,恰如一头野牛你得给它穿鼻眼。

被墙上的标语吓着了,他说。

这个问题警察肯定没有问过,他愣了一下,回答却是条件反射地,没有任何考虑。因为难为情,他蜡黄的脸上浮起一丝淡淡的羞涩,犹如夏天傍晚他老家屋后竹林里残留的那抹炊烟。

标语,说的是看守所内院墙上的十五个簸箕大的黑体字。这些汉字像被施了魔咒,散发着摄人心魄的煞气。我概括为一棒两耳光,杀威于无形。进去了出来的犯人却说是退神光。

沉重的铁门哐啷啷缓慢地掰开,荷枪实弹的武警在高高的院墙上巡逻,迎面三个字,你是谁?这犹如当头一棒,明白身份,你是犯人!左边墙上是,来这里干什么?仿佛迎面一耳光,端正态度,接受审判!还没有回过神,又会看到右边墙上的字,这是什么地方?宛如又一耳光,弄清处境,这是看守所!

你是木匠?想想也许明年秋天就是他的周年祭日,我没有匆匆结束询问。我得找点辩护的理由,否则坐在辩护席上,一句话不说,那也太尴尬,有损我铁嘴的声誉。再者死刑案件是透析社会道德的独特视角,是检测人性的PH纸,就像树叶,绝对没有两片完全相同的。

嗯。他木木地点了点头,脸上挂着个大大的问号:为什么律师大费周章却老问与杀人无关的问题?

跟谁学的?我有意让他心存悬念,说。

我父亲,金木匠。说完,他又张开嘴,有些沉不住气了,还想说什么。

哦,门内师,手艺一定不错。我不给他机会,故意站起来,把脸调到一边,说。

什么不错,要是不学木匠,就不会有今天。他突然激动起来大声地说,接着似乎又觉得不妥,他抬起头惊恐地看着我。

激动,说明我触到了他的软肋。我呵呵一笑,鄙视地看着他,说,蚊子不怪怪蛆。

他找我要了一支烟,点上,狠狠地吸了一口,用力地吐出。烟雾还没有散尽,他说,你不信?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似笑非笑地逼视着他。

他掐了掐烟头,丢在地上,吃力地伸出脚尖去踩灭了,脚镣发出了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声。然后,他抬起头说,从哪儿说起呢?

从哪儿说起,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得说实话,不能够隐瞒,哪怕涉及到你妈偷人的隐私,也要告诉我,我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地找出理由给你辩护。

他迟疑了一阵,幽幽地说,看来父亲当年说得对,便宜无好货,但他肯定想不到金家两代人都会死在黄花手中……

怨只怨儿子丑牛不该生病。

说话之前,阿贱长长地吐了口气,有一股难闻的污浊。说完,他又找我要了一支烟,没有点火,放在鼻子下使劲儿闻了闻。

丑牛九岁,上三年级,突然高烧不退,昏迷了。黄花抓住阿贱一阵摇晃,着急地说,怎么办?火烧眉毛了,怎么办?

没有钱,进不去医院,阿贱也没有办法,暗自着急落泪。本来可以去结拜兄弟的诊所,可是上几回的药费还没有给,弟媳已经开口要上了门,嘴噘得快挂得稳夜壶了。怎么也拉不下脸再去找他。

丑牛危在旦夕。

必须救儿子,黄花硬着头皮背着丑牛去了诊所。

前几次给丑牛看病,黄花已经发觉这个医生弟弟对她有想法,偶尔擦身而过就会在她胸脯上碰碰。这回诊所只有他一个人,夜间丑牛迷糊着躺在床上输液,而她却脱光了躺在儿子旁边一张病床上。这个弟弟也善解风月,二话不说在药橱里拿了两颗伟哥就着白酒吞服了……透明的点滴已经不是药水,是她的眼泪,湿透了雪白的枕头。

两天两夜,儿子的烧退了,黄花也用身子偿还了所有医疗欠下的债。为了防止弟媳妇再上门催要,她特地要了一张收据。

回到家里,阿贱和黄花抱头痛哭。

黄花彻底失望了,好日子不见影,羞辱却摆在眼前,后悔嫁给了阿贱,只是这后悔淡淡的,一闪而过。她是个实际的人,嫁了个这样的男人,有个这样的家,她都认了,但是不能够再过这样的日子了,必须找钱。孩子还小,阿贱没出息,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她拼死一搏,这个家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用女人身子付账,阿贱的心也碎了。朋友妻还不可欺呢,狗日的结拜兄弟啊,你也下得了手。他冲动着要去杀了他,一把火烧了那个该死的诊所,却被黄花拉住了。他知道之所以会这样,就是因为没有钱。一个强烈的念头让他彻夜难眠,必须尽快致富!甚至他冲动地想,万一不行,就去偷,去抢!

致富,巴掌村人做梦都在想。可是现在的土地,投入的收益还不如用投入直接到市场上去购买,中间还节约了劳动力呢!阿贱除了木匠手艺,什么也不会。黄花十八岁就嫁过来,跟着阿贱吃喝拉撒不停地刮宫引产,无一技之长。做生意缺本钱,更没有亲戚朋友提拔。想破脑壳,也没有好门路。

看来,只有我把脸当了出去闯了,黄花叹了口气说。

阿贱知道黄花的意思,是做那种见不得人的事。他赫然一惊,骂道,我看你是上瘾了。他觉得这话过分了,黄花和医生睡,是为了儿子,为了这个家。自己有能耐她会吗?真是蚊子不怪怪蛆。他停了下来,隔了许久,才说,想得出来!不行。绝对不行!不说别的,往后怎么给儿子交代!不过,他知道如果不是被逼到了死角,黄花是不会出此下策的,于是他说话的语气软了许多,丢了底气似的。

黄花的心痛了,阿贱的话太伤人。不过她觉得为人妻和别的男人睡毕竟不好。虽说出于无奈,也不一定非这样不可,譬如找娘家借钱。不知道怎么了,当时心里只想着儿子不能够死,鬼使神差地脱了裤子,人家并没有强迫啊。她自觉理亏也不好发作,遂低声下气又不服气地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谁不想?

是啊,穷乡僻壤的巴掌村,除了开发身体资源,确实也没有别的出路了。梁上王二狗家,两个丫头出去不到两年,家里就修建了两楼一底的砖房,每顿王二狗还喝一瓶啤酒呢!穷得舔灰的财大气粗起来后,村长见了照样礼让三分,谁管他钱是怎么赚来的!况且黄花的身子已经脏了,脏一回是脏,脏两回也是脏。这样一想,阿贱妥协了,对黄花说,只要你不觉得委屈,我,没有意见。

黄花睁大眼睛说,你,真愿意?

阿贱木然地点点头。

本想激励阿贱发奋图强,不能够老守着一把板斧,得活泛起来,寻找出路。人挪活,树挪死,活人哪能够被尿憋死?想不到他居然同意,肯让老婆去……唉!

尽管黄花有这个打算,但仍然希望阿贱反对,坚决地。这样,即使去做了,她心里也有个安慰。如今,巴掌村的天空密布着厚厚的阴云,黑沉沉地压在头顶,空气里一丝风也没有。两间破瓦屋低矮了许多,黄土墙被风雨侵蚀倾斜了,椽子满是虫蛀的眼儿,瓦片破破碎碎地叠在屋顶。日子这漫长的浊流何时才能清澈,苦命的航船何时才可以靠岸,她看不到任何希望。

唉,这世道金钱成了主宰,脸面还有何用?

黄花进了城。

阿贱在家耕耘,偶尔帮着人家做点儿拌桶风车之类的杂活,赚点儿油盐钱。赶往日,这些活计他是不会接的,纯粹是侮辱他的手艺,如今世道变了,想不低头也不行了。

每天傍晚,阿贱都站在地坝望着外面的垭口,巴望突然出现黄花的影子。好多时候都望到了月亮落土公鸡打鸣。他一片迷茫,宛如这黑黝黝的夜幕,偶尔一颗流星闪过,麻木的心上就划了一道口子。

每当人们问,黄花干啥去了,他都说,回娘家去了。说完就会红脸,然后急急地躲开,生怕别人再问。晚上,他整夜睡不着觉,牵挂和担心着黄花。怕她被坏人欺负,怕她找不到钱,到头来蛋打鸡飞。漫漫长夜数烦了天上的星星后,他就会想起学木匠,想起瓦窑坳,想起是前世欠了黄花的账,今生才受此折磨……

父亲金木匠的技术在当地是一绝,建房修屋桌子板凳拌桶风车,谁都离不了他。也许是长期调墨线的缘故,总喜欢眯着眼睛,看不到眼白,沉稳大方彬彬有礼,一看就是走南闯北的手艺人。年轻的时候少晒太阳,皮肤白净,大姑娘小媳妇都喜欢跟他打情骂俏,嘻嘻哈哈。后来不做木匠了种庄稼,人老了皮肤黑了,但做人的气质却一直都在。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日子,他也照样出门做手艺,每天交八毛钱给生产队,自己剩七毛钱,还节约了伙食,成了渝东巴掌村的殷实户,绰号金地主。

不过,当年金木匠也有心病。怎么努力,女人的肚子都不见动静,以为会孤老一生。四十一岁上,他才得了带把儿的秋瓜儿——阿贱,高兴得嘴都合不拢。

阿贱落地的时候,雷鸣电闪的,金木匠迷信,认为这种征兆出现在百姓之家,不吉利。村里的风俗,小孩名字越贱越好养,特别是男孩。所以巴掌村叫阿猫阿狗阿牛的特别多。金木匠给儿子取名阿贱,巴望着他一生平安,名贱命不贱。

阿贱从小与书无缘,见到书就头痛。金木匠的黄荆棍子打断了一根又一根,他才勉强混到了初中。初三的时候,受不了冤枉打了老师,被学校开除了。可是他手巧,特别是搭木架屋桌椅板凳镂空雕花,人见人夸,神奇地遗传了木匠基因。

金木匠无奈,祖坟不冒青烟,金家想要出个达官贵人是没有指望了。看着光长身子不长脑子的阿贱,他说,继承我的衣钵吧。天旱饿不死手艺人,一辈子不能大富大贵,娶个媳妇生儿育女养家糊口是不愁的。

阿贱二话没说,毅然拿起了金木匠递给他的斧子。

十八岁上,他就长得虎头虎脑了,俨然一个爷们儿,手艺已经超过了金木匠。一身力气,手脚快而且态度和蔼,村民谁都愿意请他,不久就远近闻名了。金木匠渐渐地反倒被彻底冷落了。

二十岁刚满,阿贱在临近鄂西利川的瓦窑坳做活,黄花初中毕业待在家里,看见阿贱手艺好会赚钱,竟动了春心。天天借故待在他旁边纠缠。

黄花的父亲骨瘦如柴,个子矮小,带着一副像瓶底的近视眼镜,爱读古书,一天之乎者也的,如果不当民办教师,犁田磨田那纯粹就是个废物。母亲却身材魁梧,如果可以折叠会把这个民办教师连头带脑地包裹住。她没有文化,待人接物像王熙凤,人未到哈哈先到,栽秧打谷大情小事全是她一手张罗,从不知道轻言细语,只要一张口隔河渡水的都听得见,不小心离她太近,她吼一声你的耳朵嗡嗡地要响半天。除了佩服阿贱的手艺,黄花的父亲还多一个心眼,看上了阿贱的家在县城边的地理优势。他不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怂恿黄花藤缠树。晚间在田野山林虫鸣鸟叫中,黄花和阿贱干柴烈火,羞得月亮躲进云层,野花儿不敢开放。

阿贱带着黄花回到巴掌村,是个盛夏的中午,阳光毒辣辣的,鸟儿偃旗息鼓躲在枝叶间喘息,最勤劳的蚂蚁也深深地藏在地下候着日头偏西。

地坝边冠大如盖的杏树下,有一片阴凉,金木匠光着上身靠在树干上假寐,不时微微睁开眼睛,吧嗒几口叶纸烟,淡淡的烟雾从他衔着烟杆的嘴角冒出,沿着枝叶间漏出的道道阳光袅袅地升腾,将躲阴的野鸟熏醉了,一颠一颠的,不停地在枝桠上调整姿势,偶尔摇落一片叶子砸在他的头上。

阿贱努努嘴,黄花上前就叫爹。金木匠见到黄花人还算漂亮,爹前爹后地叫得也脆生,心里甭提多高兴,连忙招呼进屋,煮了四个荷包蛋。只是知道了她家在瓦窑坳,就不乐意了。

背着黄花,金木匠说,阿贱,你糊涂。我家这光景,加上在县城边上的地理条件,媳妇多了去,犯不着舍近求远到山沟沟里去找。不说别的,大情小事去趟老丈人家也不方便。

阿贱说,是县城边的山坡上,地坝石栏杆上一担粪桶滚下去捡起来,动作麻利的来回也要一个小时。人家不嫌弃,就不错了,况且还节约了一笔彩礼。

便宜无好货,金木匠死活不同意,要阿贱立马把黄花送回去。他还给黄花说,收她做干女儿,保证在附近给她物色一个更好的帅哥。黄花满脸通红,双手在胸前扯着衣角,低着头不知说什么好。

阿贱没有办法,只好如实交代,说,生米煮成熟饭了。

金木匠了解其中实情后,很不爽,觉得儿子被人算计了,没有面子,赌气把两间瓦屋分给了他们另过。一年后孙子丑牛出生了,金木匠才不再嘀咕,正式宴请宾客,结婚做满月酒两场麦子一场打了。

拉拉扯扯,丑牛开始上小学了。眼瞅着他们的日子就要芝麻开花,节节高了。可是眨眼间,机器家具铺天盖地充斥市场,各种木料的代制品层出不穷,而且价廉物美。阿贱的芝麻刚露出蓓蕾就被社会快速发展的严霜给蹂躏了。

经济拮据,黄花就开始抱怨。时间长了,阿贱也心烦,常常就直接顶撞黄花,说,木匠没有人请,靠手艺致不了富,我有什么错!

这些年,黄花横草不拿竖草不拈,微微发福,隐隐地出现了双下颌。穿着一件蓝底红碎花的宽松衣服,一条集市上买的肥大的藏青色西裤,一双带有几条划痕的白色低质旅游鞋,扎着两条麻花辫子,辫梢系着一大截鹅黄色毛线,在街上踽踽独行,像朵过季的黄花,遍体风吹雨打的伤痕,宾馆嫌弃,发廊不要,只好站街。可是激烈的竞争,街上似乎也没有属于她这双泥脚的地方,看着那些含苞的蓓蕾娇艳欲滴,她就羞愧,羞愧得没有勇气吱声,急着把自己投进阴影里。

现实是残酷的,城里撒尿都要钱,不几天贴身的那点儿应急的钱也没了,她还没有做成一单业务。

她想回家。

在巴掌村苦挣苦磨,虽说贫穷但红苕洋芋至少还能够填饱肚子,两间瓦屋破旧却可以遮挡露气。挨到太阳下山,不知道晚上在哪里歇息她才给阿贱打电话,想叫他来接她回去。可是拿起听筒,她眼前又浮现出儿子生病时的模样和阿贱窘迫的眼神。电话通了,她却说,我在城里很好,莫担心。放下电话,她眼睛湿润了,喉咙一阵发硬。咬咬牙,她想,只要还剩半口气也要为这个家找条出路。

她摸摸口袋,只剩两枚硬币了,买了一个馒头后连住扁担旅社的钱也没有了,只好在广场避风的一把水泥椅子上将就一夜了。

天刚蒙蒙亮,黄花就醒了,衣服裤子湿漉漉的,头上一摸就是一把水。她双手拢了拢头发,然后甩了甩酸软的胳膊,扯了扯衣服的下摆,紧了紧裤带。草坪的草尖上结满了细小的水珠,到处是易拉罐和矿泉水瓶子,她捡到一堆,脱下衣服包裹着去卖了,喝了一碗稀饭。剩余的五毛钱她进了公厕。她不需要排泄,都被吸收了,肚子瘪瘪的。她拧开了自来水喝了几口,呛得一脸通红,不停地咳嗽。然后她把手脚和脸狠狠地洗了洗,急匆匆地去找事做,随便什么事,都可以。

拖着疲惫的身子,第二天下午她晕倒在了一家小餐馆的门口。老板是一位下岗的大嫂,见黄花可怜,扶进屋给她灌了半碗白糖水,黄花才醒过来。听了黄花的诉说,收留她做洗碗工,包吃住每月三百元。她饿得头昏眼花了,只剩喘气的力了,甚至都没有听清楚待遇,就急不可待地点头答应了。她只有一个想法,不饿肚子不歇草坪就成。

缓过气了以后,黄花又觉得,三百元太少了,离发家致富太遥远了。她真的渴望天上掉下个馅饼,最好是金的。呸呸呸,她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荒唐想法,生就只有八角命,走遍天下也不满一升。如今呢,虽然只有三百,起码也是纯剩下的,加上伙食住宿也有好几百了,总比在家里坐吃山空的好啊。熬着吧,运气就像轮盘,总有个时候会转到面前。

洗碗的活计集中在中午和晚上。这天黄花起得早,在城里闲逛。平时她也少于逛街,进城二十多天了,也没有心情出来逛,没钱逛着寒碜。今天实在太早了,就想边逛边去餐馆。

举目望去,长江绕城而过。下半城拆迁几乎是一片废墟,不时还有一幢房屋轰然倒塌,那尘土如烟似雾更像冲天而起的蘑菇。上半城脚手架林立,塔吊飞旋,江上大桥也在紧锣密鼓地随着飞溅的钢花向对岸延伸。树叶上满是泥土,空中也灰蒙蒙的恰如黄花的心情。她觉得这城里除了那广场支撑的巨幅城市规划效果图漂亮和充满希望,还不如巴掌村的田野在落日的余晖下美丽。她忍不住想家,想儿子,想那个沮丧的男人和他臂弯里的温柔,心里热乎乎的,想哭。

广场边有个劳动力市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聚集在这里找工作,黄花不自觉地凑上去。看来看去,文凭啊,从业经历啊,她什么都没有,不由得暗自叹息这辈子只有洗碗的命,蔫耷耷地离开,往餐馆去。

这时候,一个年轻男子叫住了她,说,不好意思,我叫蔡叶。你要找工作?

这男人长得高高大大的,花衬衫牛仔裤,下颌有一颗长了一根毛儿的大黑痣,头发红黄绿真像一堆烂菜叶子。黄花觉得不靠谱,多半是流氓,不予理睬。

蔡叶挡住她的道,说,我是开理发店的,差个洗头工。

黄花随口问,多少钱一个月?

蔡叶说,包吃住,底薪六百元,洗一个头加一元。

黄花心动了。洗头总比洗碗轻松,而且工资翻了一番。她忍不住问,在哪儿?

蔡叶说,楼子镇。

楼子镇在齐岳山下,黄花跟阿贱做木活去过。一条小河弯曲着穿过镇子,岸上是一大片高低错落的土木结构瓦房,偶尔也有一些四合院,古色古香,只有政府周围才有高层楼房。几座小石拱桥把两岸连成一片。桥下流水潺潺,雪白的鸭子和淘气的孩子嬉戏其间,相映成趣。

差几天就结算洗碗的工资了,丢了可惜。她扭捏地说,能不能等几天我结了工资再去。

蔡叶问,多少钱?

黄花羞涩地说,三百。

蔡叶说,嗨,不就三百块钱嘛,我补给你。说着掏出了三百元塞到黄花手里。

如此洒脱,黄花有些吃惊,心想理发店生意肯定不错,于是连工也没有去辞,也顾不得和那位有恩于她的大嫂告别就跟他去了。

到了镇上,打开门,她看到的确是一家理发店,墙上挂着营业执照,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她问,你真叫蔡叶?

蔡叶点了点头,递给黄花一杯白水说,我这个人不对女人撒谎的。

黄花嫣然一笑,接过水,低下了头。没有被骗,她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木沙发上,桌子上,床上到处堆着东西,脱下的衣服掉在地上,用过的碗筷碟子堆码在锅里,显然是个单身男人。她喝了口水,放下杯子挽起袖子开始收拾,不一会儿就齐整了。

金木匠不见了黄花,问了阿贱后,叹着气说,阿贱呀,放出去的雀鸟回笼的少。

阿贱不耐烦地说,少啰嗦。不就是出去打工吗?打工的女人多的是!

金木匠摇了摇头,颤抖着花白的胡须说,亏你一张床上睡了这么些年,不了解她啊。停了停,他又说,娃娃你太嫩,不了解女人,你这辈子毁在她手里了!

阿贱不服气地说,分家另过的,管好自己的盐罐莫长蛆!其实他还有一句话到了嘴边又吞下去了,我的女人我做主,关你卵事!不过他也怀疑,我真的做得了主吗?

一个夜晚。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蔡叶摸到了黄花床上。

黄花爬起来,惊慌而不知所措,内心惶恐,觉得对不起丈夫,对不起儿子,对不起……可又孤身在外,黑漆漆的雨夜,河水从理发店旁边咆哮而过,叫喊根本就没有人听得到,如果蔡叶把她从窗子丢到河里,估计连块碎片也不会留下。她心里充满了莫名的恐惧,不敢也无力反抗。

蔡叶见她并没有大声叫喊,说,打雷,我怕。黄花笑了,觉得像她的丑牛,只要打雷就往她的被窝里钻。笑比鼓励还鼓励,他将那滚烫的嘴唇压了上去,她木木地被动接受。

云收雨住后,黄花心里放松了一些,看看蔡叶一身满足后像狗一样地蜷曲在她旁边,她侧脸问蔡叶,你为什么要我?

蔡叶一惊,他睡过许多女人,从没有人这样问过,当然他都不同数量地给点儿钱了事。他也想照样给黄花一点儿钱,知道她缺钱,可他马上觉得不妥,这女人没什么见识,估计好糊弄,不能够开这个头,遂萌生了一个恶毒的念头。他迅速亲了她额头一下,说,我爱你。一见钟情啊。说完就下了床,泡了一碗廉价的方便面端给她。

除了坐月子,阿贱没给她舀过饭,相反都是她把饭煮好了,端到他手上。一个细小的动作就感动了,她的生活缺的就是感动。

渐渐地,黄花觉得蔡叶不错,心细体贴人,嘴又甜。虽说她也知道,他的话不靠谱,但是听着就是舒坦。甜言蜜语有时候就像鸦片,总有女人会上瘾。特别是夜深人静的时候,他那双细皮嫩肉的手的抚摸,从上到下停留在乳尖,仿佛触动了体内的某个阀门,让她全身酥软。那是一种怎样的陶醉啊。咀嚼回味中,她暗自叹息命苦,早些年遇到蔡叶就好了。巴掌村那毒辣的日头,山路上烘人的热气,繁琐的家务,以及阿贱猴急毛躁抓揉她身子撕裂般的疼痛……想起就心烦就恶心。

慢慢地,她习惯了城镇生活,每个月寄钱,却不愿意回家了。如狼似虎的年纪,情欲宛如八月间撂在地里的包谷秆,逢火必燃。多姿多彩的动作和激烈的肉体撞击,加上蔡叶那些不要脸的话让她心惊肉跳,她感到陌生而迷幻。憋屈在巴掌村的这朵野黄花,却在楼子镇怒放了。如果她的心还有所牵挂的话,她的身体已经缴械投降了。

痴迷,依恋,黄花觉得蔡叶越看越舒服。生长在偏僻山村的她恋爱也没有谈过,也就没有经历过其他男人,所以难免错误地认为只要比阿贱好的男人就是最好的。理发店没有人,她情不自禁地揪一下蔡叶的耳朵,或者躺在他怀里撒个娇。见不到蔡叶她也会挂牵,要是他去城里进货,到了晚上还没有回来,她就吃不下饭。有一回客车坏了,一直等到凌晨三点蔡叶才回来,黄花抱着他哭了,说,我还以为你丢下我跑了呢。

蔡叶呵呵一笑,低头轻轻地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说,乖。

她破涕为笑,忙着端茶递水。

黄花识文断字,感情细腻丰富,阿贱只顾着脸朝黄土背朝天,引不起她的共鸣。甜言蜜语恰如沙漠中的水,蔡叶填补了她的情感空白。也怪巴掌村不发达,逼着少女跨越式地变成少妇,没有经历恋爱这个人生必须的历史阶段。命运让她碰上蔡叶,注定该补上这一课。可是她并不明白这只是补课,糊糊涂涂地陷进去了。

细想阿贱,她觉得是左手跟右手,没有感觉。懵懵懂懂,在瓦窑坳的包谷地里,匆匆完成了男女的那点交接,除了疼痛和一摊血什么也没有了。结婚十余年,夫妻生活一直是传统的姿势,没有任何创意。阿贱满身是太阳烘烤出的粪臭,怎么会容忍得了。凭什么为这样的男人洗衣煮饭生孩子。她恨自己瞎了眼,竟然嫁了这么个窝囊废。幸好认识了蔡叶,她希望日子就这样过下去。怨恨后,她又想起儿子丑牛,不觉暗自落泪。

黄花回家的次数少了,而且回家也只是蜻蜓点水,阿贱连亲热的机会也没有。她不愿给,忍受不了那股汗夹粪的恶臭。她进屋就挑三拣四,丢东摔西,指葫芦骂瓢,什么都不顺眼,再也看不惯巴掌村的日月了。

阿贱捕捉到了黄花的这些细微变化,说,你回家带孩子。我出去打工。黄花不答应,调头就走了。

之后阿贱就隔三岔五地去理发店,可是每次黄花都是丢给他钱然后说没有地方睡撵他滚,从没有过个夜,也没有个好脸色。

阿贱说,村里要办退耕还林补助需要身份证。黄花不愿意看到他,想也没有想就给了。他终于放下心来,心想,没有身份证,你总出不了远门。

到后来蔡叶也烦了,大骂阿贱,说,你再影响我的生意,老子灭了你!为了那每个月的六百元,阿贱忍住了,离开的时候还对蔡叶笑了笑。

黄花也觉得阿贱这样碍手碍脚的不是个事儿,给蔡叶出主意说,买包耗子药,趁阿贱来的时候毒死他,然后丢进洪水滔天的河里,我们就彻底自由了。

蔡叶听了,呵呵一笑,说,我知道你爱我。他扑上去亲了她一口,说,你摆平阿贱还不是小菜一碟?再说,我们两个天天一床睡,他不是奈何不得吗?犯不着背个杀人犯的恶名,对丑牛不利。其实他心里却在想,为你去杀人?你她妈做梦!

巴掌村到楼子镇,翻山越岭,百多里地,来回小路要十个小时,阿贱都是步行,每回都用布袋子装着干粮。深更半夜害怕的时候,他就想儿子胖乎乎的脸蛋、作业本上工整的字迹和满墙的奖状,什么也都不怕了。有一次他不服气了,他觉得蔡叶虽然高点儿,但是像豇豆秆不如自己壮实。他上前就是一耳光,然后一把抓住他那变态头发,摁在地上三拳两脚就打得他血淋淋的……一下惊醒,阿贱做了个梦。那不是血,是下雨了,铺天盖地地睁不开眼。好半天,他发觉走累了睡在一片坟中间,遂扑爬连天地跑了出来。

黄花身子不干净了,你还黏糊个啥?我停笔问阿贱。

不,她身子脏了,但心是干净的,还在我和儿子身上,每个月不是给钱了吗?她是为了挣钱,为了丑牛,为了这个家。是蔡叶欺负她,蔡叶才是祸根。

你凭什么这样肯定?我说,女人和男人不同,心先背叛然后身子才背叛。我见得多,是你错了。

阿贱说,不,律师。后来蔡叶吼我时她噙着眼泪,见我离开时那揪心的眼神和手足无措的痛苦……律师,你没有看到。我知道,她还是我的黄花。

蔡叶比你年轻,镇上生活条件比你家好,活儿也比你家里轻松,钱也……常言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就那么有把握?

这些我承认,就是贪图享受,她也是一时糊涂。我相信她,因为她是我的媳妇。你不知道,过后我再去楼子镇她每回都撵出来,在林子里脱了裤子让我过个饱瘾。她是流着泪送我走的,我走了老远,还听到她在后面叫我管好丑牛呢。

但愿吧,我说,心里却想,这肯定是蔡叶的诡计,如果不是碰上你这颗榆木脑袋,怎么会有后面的悲剧呢?

你跟警察交代这些没有?我打算停止询问,办公室还有人等着我,都发了好几次短信催促了,我不想在阿贱身上再浪费时间。

交代了,但是他们没有记录,只准我说是怎样杀人的。阿贱口干舌燥的,说话有些费力。

我顺手把小半瓶矿泉水递给他。他喝了一口,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撩起鹅黄色印有看守所名字的衣角,反复擦拭瓶口,然后将瓶子递给我。我摆了摆手,示意他留着喝。他不断地说,谢谢,谢谢。

我熟悉警察的侦查,他们的职责是弄清楚是什么,不太关心为什么。是什么是定罪量刑的关键,为什么则是社会学家或者作家研究的课题。不记录,用警察的行话说,与案子无关。

他的话可能被警察无数次地打断过,眼睛里压抑着想要彻底倾诉的渴望。我拒绝不了那种渴望,尽管在法庭上我可能无话可说,但是至少现在我能够充当他排泄情绪的对象,让他心里不堵地走上刑场。虽然这样做,有点贬损律师的价值,但是此时我还是心甘情愿地倾听。

我拿起笔,示意他继续……

理发店的生意也不是很红火,再加上阿贱的干扰,蔡叶说,黄花,我们去广东挣大钱吧。当然他是有预谋的,早就做好了准备,已经完成了第一步,摧毁了黄花的羞耻感。他一会儿欠赌债,一会儿有人寻仇,总之麻烦一件接一件,最终都是黄花陪男人睡觉解决的。他躲在后面数钱,而她却以为是在为爱情牺牲。

黄花原本是犹豫的。广东是个很远的地方,离家离丑牛就更远了。而且她也知道,就算遍地的金子,你也还得有那个捡拾的运气。但是已经走出了第一步,身子已经脏了,再脏一点儿也没有什么分别,如果能够赚到大钱,再回家好好带儿子过日子那不是更好吗?再者梁上王二狗那两个文盲女儿都在广东吃得香,赚得到钱,我为什么就不能呢?就算是赚不到钱,我也算出了一回远门,长点儿见识,免得一辈子窝在山旮旯,七老八十的时候空遗憾。我得搏一搏,大不了是花钱去旅游。更重要的是蔡叶要去,她不去就会一拍两散了,她舍不得。

蔡叶趁机开导黄花,说,人生不过三万天,享乐最重要。又享乐又赚钱,这样的事情不做,绝对是可惜。你想想,和阿贱一个男人做是做,和其他男人做也是做。况且阿贱给你什么,贫穷,苦难和怄不完的酸气。其他男人呢,给你刺激,兴奋和金钱,大把的金钱。你出门干什么?还不是为了钱。再说了人生一世,吃穿二字。你不会傻到把你的资源白白浪费,等将来烂在土里做肥料吧?

黄花打了蔡叶一巴掌,说,去去去,就你一张破嘴会说。我跟别的男人睡,你舍得吗?

蔡叶一把把黄花搂在怀里,亲吻着说,舍不得啊,心肝儿。可是,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啊。为了我们的幸福,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放心吧,赚够了钱,我们在城里买一套房子,把丑牛接来,一起过,他就是我的亲儿子。

黄花迟疑地说,要不,我们扯了结婚证再去吧。

蔡叶哈哈哈大笑,眼泪就流出来了,说,你太天真了。

她嘟着嘴说,男人就没个好东西,只会甜言蜜语忽悠人。

不,不,不,蔡叶说。结婚证有啥用?你和阿贱有结婚证,又怎么样,你幸福吗?幸福不是结婚证给的,是人。我们虽然没有那张纸,你不是很快乐吗?杂志上你看到的,大城市的年轻人都不时兴扯结婚证了,你忘了?

黄花说,话虽这样说,可我心里不踏实。再说闲话也难听,就算我无所谓,儿子怎么办?

你也不想想,离婚,你那木匠同意吗?等你拉拉杂杂把婚离了,广东的机会还等着你吗?离婚了去找钱,和找钱了回来离婚,后者不是更好吗?你也出来混了,怎么还犯糊涂呢?这世道什么最重要?白花花的银子!

黄花被蔡叶的迷魂汤给灌得不知东西南北了,跟在他屁股后面像无头苍蝇,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奔。她不敢不去,她知道。为了留住爱情和浪漫,蔡叶给她拍了许多羞死人的照片,还把他俩光着身子在床上的那点事儿拍摄了录像。蔡叶曾经说,如果你不爱我了,我就卖给色情网站。本来黄花打算告诉阿贱,可顾忌着怕给儿子留下污点,怕永远抬不起头,最后她决定烂在心里,听天由命。

阿贱再到楼子镇,理发店已经变成了副食店。

没了黄花的音信,阿贱有些沮丧和担忧,不知道怎么给暴躁的丈母娘交代,怕黄花出门少上当受骗。在楼子镇的街上,他着急得哭了。有两个老婆婆劝他,回去吧。就当她死了,再娶个媳妇过日子吧。蔡叶那杂毛就是个吃软饭的,出了名的二流子!

漫长的火车旅途。

无聊中蔡叶和黄花坐在过道上玩纸牌游戏测算缘分。不管黄花摸到什么牌,蔡叶都会摸到同一张。蔡叶每次都说,你看,缘分,雷都打不掉的缘分。黄花暗自想,也许这就是天意。毕竟没有结婚证,所以她心里一直压着钱怎么分的疑问,忐忐忑忑的。

忍了许久,她终于问蔡叶,找了钱怎么分?

蔡叶惊讶地说,分?分什么分?不分!

黄花茫然地望着蔡叶,不知道说什么好。唉,身子都给了人家,还有把柄落在人家手里,我还要钱干什么呢?不分就不分吧,有吃有穿就行了。儿子?儿子是阿贱的种,姓蔡不姓黄,由他带去吧!

蔡叶见黄花愣神,哈哈大笑,说,傻瓜,我只抽包烟喝杯酒吃口饭,开支除了剩余的全是你的,送丑牛上大学。

黄花热泪盈眶,心里热乎乎的,依偎在蔡叶的怀里。她说,阿贱要是赶得上你的脚拇指也好啊。迷迷糊糊的,她瞌睡地闭上了眼睛。恍惚中,丑牛考了状元进京读书,还娶了个洋妞怪腔怪调地喊着妈妈,她笑得嘴都合不拢。蔡叶看了她一眼,没有叫醒,脱下外衣给她盖上。

到了广州,查暂住证件,黄花没有回家拿身份证,所以被警察带走了。关在狭窄的房间里,就她一个人是女的。

白天听着天南海北的声音,闻着狐臭和汗臭还可以勉强忍受。夜间,那盏五瓦的白炽灯也灭了,黑暗中就有手捏她的屁股,掐她的大腿摸她的乳房甚至阴部。不知是什么时候,裤管里钻进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直往裤裆里蹿,她起身乱抖,一只硕大的从没有见过的广东本地老鼠仓皇逃跑了,她一阵尖叫却没有任何人理睬,旁边的人对她翻着白眼,似乎讨厌她打扰了他们的梦。她恐惧地蜷曲在墙角,根本不知道明天命运将会把她带向何方,呼呼扑面而来的是夹着腥味的海风。这个陌生的地方充满了敌意,她感到翻心翻肺的,想呕吐,此时她才觉得巴掌村的风原来是那样的和煦温润,不由得哭了。她彻底后悔了。后悔嫌弃阿贱,后悔离开儿子,后悔离开巴掌村,后悔对县城餐馆大嫂的不辞而别,后悔没有听老木匠的劝告,后悔来到这个鬼地方。

不能够睡觉,她就想儿子丑牛和蔡叶,想到蔡叶要娶她为妻的承诺,尽管蔡叶这个时候也许搂着别的女人睡觉享乐。她哭了,泪水流进嘴里很苦,像屋后的艾蒿汁。奇怪的是她没有想阿贱。阿贱从来都靠不住,关键时刻都是熊包,譬如儿子得病,当然此时远隔千山万水想也没用。

第二天中午,黄花被放出来了。接她的是蔡叶。

蔡叶不但没有逃走丢下她不管,反而用唯一的一千元到派出所把她保释了出来。她非常感动,对蔡叶最后的防线终于崩溃了。

晚饭他们凑齐各自身上的所有角票分币,买了碗粥,共同推让着吃了,然后在火车站的条椅上相拥而眠。黄花做了个很美丽的梦,梦中她穿着华丽的婚纱,和蔡叶幸福地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梦醒了。她流泪了。结婚近十年了,阿贱连这样的梦也没有给过她。

她死心塌地地认为,蔡叶才是她的真命天子,和这样的男人厮守一回也不枉为女人了,哪怕是不得善终。阿贱只知道舞那柄斧头,埋头挑粪,一望无涯的是苦日子的愁云,连笑的心情都没有。她下定决心,这辈子跟定蔡叶了,反正是做牛做马的命,豁出这百十来斤肉,管他油煎还是刀剐。

广东之旅不但花光了他们所有的钱,他们也看到了那不是天堂,遂决定回楼子镇。但是没有路费。黄花把电话打到儿子的学校,阿贱扑爬连天地跑去接听。二话没说,他将家里的二百斤谷子和玉米全卖了,凑齐了钱打到了黄花的卡上。

阿贱和丑牛站在地坝眼巴巴地望着下面的垭口,终究没有望回黄花。回到楼子镇,她做起了古老的皮肉买卖。蔡叶成了保镖、经纪人,带着她赶流水场,辗转在农村的各个乡场,接待各色猥琐或者淫荡的男人。

去广东也有意外收获,黄花饿瘦了。瘦对于男人不一定是好事,但对于黄花要从事的职业却是必不可少的。现在的男人生活环境好了,不喜欢吃肥肉,看到都脑壳闷。她的双下颌不见了,胳膊腿苗条了,胸脯挺了,屁股翘了,加上蔡叶将她微烫的头发在后脑勺上挽了个结,配上紧身束腰的服装,背沟股沟乳沟和肚脐眼都露了出来,再撒上点花露水,在乡镇那些贪便宜的男人中就走俏了,几乎都成了鳏夫和寂寞男人的公共厕所。

哗啦啦地数着钞票,蔡叶得意地笑了。他说,为了方便做业务,买一辆摩托车吧。

反对也没有用,黄花说,买什么牌子的?

阿贱说,你那么辛苦,得买好的,坐着舒服,也等于是给你打广告,说明你服务质量高。

黄花呵呵一笑,说,知道你想要嘉陵125。遮遮掩掩的,一点儿都不耿直。

提车后,蔡叶眉开眼笑,专门装了音响。于是山村的田边地角山峁沟壑,时不时地就响起一阵激烈疯狂而变调的音乐,如寒冬早晨的公鸡打鸣,又如秋夜深处野狗的狂吠。

暑假,公安扫黄打非,黄花连夜带着蔡叶躲到了巴掌村。

家里没有人,黄花把蔡叶藏在了楼上。这个楼也就是巴渝常见的土屋,几根檩子贯穿在土墙垛子下方起着稳固墙体的作用,上面铺些木板竹板像个楼而已。上面很矮,伸手就摸到瓦片,高的地方才能够容人站直身子。黄花娘家的楼,那才是正经的楼,墙要高得多,平展地铺着寸二的木板,木板上还打了桐油,光亮亮的看得见木纹。

阿贱带着儿子出去做木活去了。偶尔儿子会问,妈妈呢?他敷衍着说,打工忙,春节回家。他不知道黄花其实此时就在家里,觉得很对不起儿子,于是每每在中午休息的间歇给儿子制作一把精致的木枪,变着法地转移他的注意力。

金木匠阅人无数,听到隔壁的动静,看出了端倪,捋了捋胡须,语重心长地说,花儿啊,丑牛都这么大了,过点安分日子吧。

黄花不予理睬,把老爷子当成了空气。她心里却在想,这几年就是我太安分了才苦了我自己。如今,我的身子想给谁给谁,谁也管不着。不过,毕竟是在公爹面前,这些话还是说不出口。

金木匠说,生就只有舅子命,想当姑爷万不能!

知道你看我不顺眼,黄花说,一头两屋坐,日子各过各。管人闲事逗人恶!说完砰地关上了门。

蔡叶把她往床上拉,还打趣说,老不死的是不是想烧火哟?黄花说,去去去。不积口德,当心生个儿子没有屁眼。他说,是不是哦,那就今天试试看。接着他们扭住一堆滚在大木床上,黄花故意浪声浪气,听得门外的老木匠面红耳赤。

老木匠提着板斧想破门而入,结果了这对狗男女,可他还是冷静了下来,杀他们脏了手,不值。偷人也是偷,一气之下他跑到派出所报了盗窃案。

两个警察围着房子喊话。

蔡叶却揭了瓦片从黄花家的屋顶拽住竹子像撑杆跳,逃跑了。他留下一句话,气得金木匠半死,老不死的,我要杀了你!

岂有此理!我放下笔,揉着酸胀的手指,说。

其实我在想,杀人偿命,给他辩护纯粹是浪费司法资源。但是这事撩起了我的好奇心,强烈地想知道他那把刀到底是怎么样刺的,手抖没抖,刺中了有什么感觉。所以我耐着性子,浪费点儿时间也无所谓,况且这个辩护更多的也只是程序上的价值,实体上根本无法推翻他杀人的事实。当然能够找到情有可原的理由,对,情有可原应该是这个案子唯一的辩护出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法官被这些细节打动了,也许……不过这也太……管不了那么多了,有法讲法,有理讲理,无法无理就只有说情了。我不由得一阵惊喜,集中精力拼命地挖他的细节,于是叫他不急,慢慢说。

阿贱摇了摇头,说,我也在努力改正当初的错误啊。谁也不愿意杀人,你说是吧,律师?

我心里想,没有天生的罪犯。是母鸡还是凤凰,关键在于你站什么角度去看。我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他说,为了孩子,我要保全这个家。我决定亲自去找回黄花,并且原谅这一切。

原谅个屁,黄花这个风筝,早就断线了。不如拆了这风筝的骨架,掰断她的双腿,看她满天飞!我打断了阿贱的话,说。

阿贱愣了一下,说,平时我鸡都不敢杀,怎么会打老婆?是啊,要是我也有律师您的气势,哪会落到这个下场。

老话说,再没有血性的男人起码也有二两黄水,只是阿贱觉得理亏,是他把黄花变成这样的,自己酿的苦酒没有道理硬要别人喝。不过,明知找不回黄花还要找,那就不是找,是一种精神。阿贱啊,但愿你的风筝线是双保险,还有一根攥在你手心。

寻找的辛酸有如他每天白开水下馒头,叫人难受。找遍了附近乡镇,阿贱见人就问,见到黄花没?回答千篇一律地是,谁是黄花?

渴了,他到一家去要水喝,不料却被狗咬了腿肚子。当时不碍事,不久就肿了,流着黄水,走起路来疼痛难忍。他撕下衬衣衣袖,包裹着伤口,慢慢地往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找到黄花,但是他坚信会找到。他不能够没有黄花,丑牛不能够没有妈妈。这个家不能够散。

一个月了,他还没有放弃。

终于在一家旅馆,他看见走廊上有件衣服,像是黄花的。但是一问黄花,却没有人知道。他为生活忍辱负重,生活却让他丑态百出,他像狗一样等候在旅馆对面的墙角,任凭风吹夜露。

下半夜,阿贱靠着墙根快要睡着了,被一阵突突突的声音惊醒。黄花疲倦地从摩托车上下来,一个趔趄,差点儿跌倒。阿贱疾步上去搀扶,她站稳了。

阿贱一阵惊喜,像久别的孩子终于见到了娘,带着哭声地喊了一声,黄花。

黄花转头看见了墙角的阿贱,也没有什么表情,就如来了个邻居,黄花吩咐老板说,给他煮碗面条,开间房。停了一下,她补充说,记在我账上。说完和蔡叶进了房间,再也没有出来。

躺在床上,阿贱辗转反侧不能闭眼。夜不是很黑,星星隐约可见,间或传来几声遥远的狗叫。

妻子和别的男人睡在一起,自己却只能够望梅止渴。不是阿贱有惊人的勇气和宽容,而是在强吞自己种出的苦果。他几次起床,在屋子里不停地转,拳头捏得嘎嘎响,发誓杀了蔡叶。想到胖乎乎的儿子,他忍住了。

拨打黄花的电话,关机。他轻脚轻手地出门,徘徊在走廊上想敲门叫黄花。几次举起手,终于没有勇气。阿贱有很多贴心的话想跟她说。他想说,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没有用,让你受委屈了。亲爱的,你回头吧,我不记恨的。他想告诉她儿子是多么听话,争气,希望她回家,儿子很想她。虽然只隔着壁墙,但雪白的墙壁,仿佛是一座大雪山。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不再是景色,是阿贱悲壮无边的寂寞。

早上,阿贱等着黄花和他一起回家。十点钟了还没有动静。他知道黄花脚力不行,哪怕饿着肚子也没有动准备的车费,要坐车回去。太阳已经当顶,再晚就没有班车了。他不得不叫喊,黄花,起床。

喊什么喊,总要跟蔡叶告个别吧!急,你先走!黄花赤身裸体,开门对阿贱吼道。蔡叶赤裸地斜躺在床上,看着他们,一脸的坏笑。

黄花的肌肤日渐白净了,而阿贱只能吞咽着口水,无奈地等待。

回到家里,黄花什么也不做,终日披头散发地躺在床上盯着那台满是雪花的破电视,嗑着瓜子,喝着阿贱给他泡的老荫茶。煮饭洗衣,收拾洒扫,阿贱都包了。不过洗黄花的内裤,他看到上面有许多脓状物,散发着刺鼻的恶臭,经水浸泡滑滑的格外叫人作呕。

黄花得了性病。

经过医生检查,是尖锐湿疣。她拽着阿贱的手说,你个砍脑壳死的,都是你要我出去挣钱害的。我死了,做鬼也不放过你!

阿贱没有吭声,借了三千元钱高利贷,陪着黄花治疗。先进的医疗技术,救了黄花。不过三千元钱,很快就没有了。就在黄花进行激光治疗的时候,他已经偷偷卖了两次血,捧着好吃好喝的,等着黄花出治疗室。

还差最后一个疗程的药物,黄花就完全恢复了。她在家休息,阿贱出去买药。两手空空,怎么买啊?无奈之中,只好又挽起了袖子,卖血。

怀揣着药,爬上家外边的垭口的时候,阿贱晕倒了,倒在了路边的水沟里。老木匠卖夜菜回来,发现了阿贱,扶起来,回了家。他埋怨地说,幸亏水沟是干的,否则你这条小命就交代了。阿贱没有说话,强撑着坐起来,丑牛赶紧给他倒了一杯开水,偷偷地在水中放了一调羹白糖。

黄花没有理睬阿贱,骂骂咧咧地说,窝囊废。啷个不死嘛,又叫你老子看笑话!

老金木匠摇了摇头,转身出门,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用他那只长满老茧的手抹去了一双深凹的眼眶里流出的老泪。回到屋里喝着烧酒,对着照片上的老伴,长吁短叹。

星转斗移,日月交替。

黄花却始终心不在焉,脸色阴沉没有转晴的迹象。唯有接听蔡叶的电话,她才有点笑颜。阿贱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决定送她回娘家散散心。

阿贱携妻带子,买了礼品到了岳父家。

他暗自盘算,要保住这飘摇近乎破碎的家,只有仰仗岳父大人了。民办教师,不说是贤达,总是知识分子,礼义廉耻是看重的。阿贱心里念叨,为了儿子,得忍辱负重,虽然忍字心上一把刀。

刚进屋,阿贱就发现气氛不对。当年那一碗热腾腾油冒冒的荷包蛋没有了,巴结的眼睛如今也懒怠睁开,爱理不理的,也不喊坐。瘦弱的岳父转身夹着一本线装的《三国演义》走了。岳母越发胖了,坐在矮凳上肚子上的肥肉挤得双腿都并不拢,嘟着嘴不说话,低头飞针走线地纳着鞋底,不时把针在头上蹭一下。他各自到水缸里舀了一瓢冷水,喝了。他想,难道黄花已经抢先打了小报告?他们支持她?

他端了个小板凳,挨着岳母坐下,妈字还没有喊出口,暴躁的岳母就开始数落,说,阿贱你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要人才没有人才,要钱没有钱,要嘴巴没有嘴巴,要什么没有什么,一文不值。她越说越激动,把鞋底丢到竹筐里,站起来一把将阿贱推出了门,说,滚。今年拜年和我儿子结婚你都不用来了,我不稀罕。接着,劈头把阿贱带来的一瓶光头诗仙和一条龙凤呈祥砸了过来。

酒瓶在阿贱头上碎了,然后啪地掉在地上,吓得那几只觅食的鸡公鸡婆,咯咯地扑腾着翅膀飞得老远老远。那只势利的大黑狗也竖起了一对大耳朵,警惕地望着满脸鲜血的阿贱。黄花撇撇嘴,折身进屋去了。丑牛不知所措地哭了,不停地喊,爸爸。爸爸。

阿贱不觉打了个寒噤。仿佛瓦窑坳的冬天提前了,四处白茫茫的,耳畔的风呼呼地响直刮得人站立不稳。那潺潺的河水,如今更像他心里流出的血,晦涩阻滞。他跨出大门,歪歪斜斜地没有几步便倒在了草丛中,闭上眼睛,想了许多。他想上去给岳母两拳,打得她满地找牙,看你个恶婆娘教育的好女儿,可是儿子还得叫她外婆,这是一座踩不断的铁板桥啊。他打碎了牙,吞了。

他想不通,百依百顺的黄花,为什么和蔡叶睡过了,说翻脸就翻脸呢?不是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况且蔡叶也没有拿她当人,是当做牲口在卖啊!她怎么会心甘情愿呢?

他抓起地上的杂草擦干了血迹,背着儿子蔫耷耷地往回赶,明天儿子还得上学读书呢。

一路上丑牛问了十万个为什么,阿贱一句话也没有说,也说不出来,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说,只顾背着儿子匆忙赶路。

第二天,阿贱头上的伤口开始发炎,他倒了半碗白酒,用棉花沾着消毒,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嘘嘘地直哆嗦。他给自己放了假,什么都没有做,也没有心情去做事。

丑牛放学回家,坐在巴掌村家中的地坝石栏杆上,呆呆望着当门垭口问,爸爸,妈妈呢?

阿贱的泪水一涌而出,一阵心酸。他不愿意说,丢了。他擦了擦眼睛,说,妈妈很想你。她在外面赚钱,送你上大学。她很辛苦,没有时间回来看你。你给她打电话好吗?

儿子懂事地点点头,拉着阿贱就要去打电话。

阿贱说,等等吧,这几天你妈妈说了,很忙。

他不想让儿子介入,更不想让儿子知道其中细节,否则会瞧不起他的。但是他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儿是娘的心头肉,母子情黄花总该割舍不了吧?

后来丑牛打通了黄花的电话。起先黄花还跟儿子说话,接着就是哭泣,再后来是不挂电话也不说话,最后就通话了立即挂机。看着儿子不理解的表情,阿贱很心痛,他觉得很卑鄙,自己的罪过还要借助儿子来消除。从此再也不叫儿子打电话了,他想自己解决。

阿贱想毛了,说,老子杀了蔡叶看你黄花还怎么疯!

你还是个站着撒尿的男人吗?我忍不住失态了,大声责问阿贱。

看守所的警察也惊动了,过来问什么事,以为是阿贱违反了监规。我再三解释,会见才被允许继续下去。

阿贱说,你骂得对。我猪狗不如。要是当时我父亲骂凶点儿就好了。说完,他找我要烟。

我很不情愿地给了他一支,说,离婚啊。你给不了人家幸福就给她自由啊。况且这样眼睁睁的混账日子,你怎么忍受得了?你辜负老金木匠给你取的名本意,名贱命也贱。

阿贱默默地望着我,眼睛里盈满了泪花。他说,我去法院了,但是没有办成。

我拿出打火机,他没有让我给他点火。那支烟在他手中揉碎了,他还在继续揉,金黄的烟丝从他手指的缝隙中一点儿一点儿地掉在地上。后面的事儿,怎么说呢,反正我是越听越难受了。

阿贱说,等到谈好了离婚条件,和黄花蔡叶一起来到法庭,已是正月初一。没有人上班,没法离婚。

全是蔡叶搞的鬼。

黄花多次跟蔡叶说过离婚跟他结婚。他口头答应得飞快,却总以各种借口拖延。他比黄花小近十岁,打心眼看不上她,不过是看在钱的份儿上饥渴的时候将就一下,眼睛一闭她才是张曼玉,呵呵。跟她这个过婚嫂结婚?压根儿就没这打算。楼子镇流行一句民谚,男大一枝花女大是冤家。只是黄花喝了他的迷魂汤,才维持着这种特殊的三角关系。

当晚,镇上的亲戚看不惯,不肯收留,他们只好住进了红黄绿旅馆。黄花要了一间房,每人五元。阿贱觉得不妥,想给蔡叶另开一间,问老板娘,能不能再开一间?

老板娘说,春节也没有生意,一个人一间也可以。

阿贱见蔡叶没有交钱的意思,交了房费,也交了蔡叶的那份房费。五块钱,买来脸面,值,阿贱交钱的时候想。可是黄花刚进房,蔡叶就跟了进去。阿贱却落在了最后。

黄花倒床就呼呼睡了,蔡叶紧挨着她睡下,手在她身体上乱摸。阿贱端坐在床当头的胶凳子上,手足无措。本来不宽的房间越发狭窄了,仿佛装不下阿贱怦怦跳动的心。昏黄的灯光,窗外过路的车灯和呼呼的寒风,都在嘲笑他窝囊。真的,他本来打算算了,自己去另外一间房子住,可是不知怎么了却怎么也挪不动脚。

半夜了,四周什么声息都没有,破裂的窗户玻璃,吹进的风格外刺骨。风里裹挟着的夜色黑漆漆的,将那房中的五瓦白炽灯的光亮覆盖得严严实实的。阿贱似乎灵魂出窍了,什么也看不见了。黄花一声呻吟,阿贱才惊醒过来。

蔡叶脱下裤子,揭开被子,手伸进了黄花的内衣,揉搓着那对本来属于阿贱的饱满的乳房。阿贱实在看不过去,更害怕蔡叶接下去要做的事情,立即伸手去抠黄花的脚板心。他想,黄花醒了,尴尬就没有了。可黄花没有醒,只缩了缩脚。

蔡叶一拳打在阿贱脸上,吼道,干啥子?

迅疾,阿贱成了熊猫眼。他几次想还手,又担心得罪了黄花,害怕她永远离开这个家。内心的寒冷胜过严冬的天气。他不知道温暖的家,贤惠的妻子怎么会叫他束手无策。

半夜,黄花睡醒了,脱光了衣裤,说,你们想上吗?

蔡叶上了。

阿贱在旁边死死地闭着眼睛。他愤愤地想,我的老婆别人都可以上我为什么不可以上?再说他也憋得太久了!可是蔡叶却不准他上。

黄花说,他才是正轮次呢!

蔡叶说,不行。说好了除了我,谁上都得给钱!然后他用手指着阿贱说,你,可以打折!

见黄花左右为难,阿贱掏出两张十元钞票,扔给了蔡叶,说,滚一边去。他花二十元钱买来了一次,在蔡叶面前也是唯一的一次,扬眉吐气。

蔡叶左手举着纸币,右手食指不停地弹着,像是在辨别真假,淫邪地看着阿贱褪去裤子,然后他怡然地从裤子的屁股兜里掏出本子,用嘴咬住签字笔的帽子,记账。

阿贱站在床边,上了。不过还没尝出滋味就草草收场了,他喘着粗气,十二分地心痛那二十元钱。

完事后,黄花用被子裹着身子坐在床上,说,阿贱,我知道你心痛丑牛。这样吧,我就在镇上租房子住,带丑牛上学读书。你们两个男人出去打工挣钱。

蔡叶抢先说,行,就算我吃点亏,帮你们喂儿子,谁叫我爱黄花呢!

阿贱寻思,儿子讨人喜欢,成绩也好。儿子出头就是我出头,儿子的希望就是我的希望。家折合人民币价值不足两千元。妻子犹如扯了萝卜荒地只剩个名分了。我这辈子没指望了,可孩子不能重蹈覆辙。多一个二爸找钱,等于给儿子的前程加了一道保险!

为了儿子,阿贱低下了头,默认了。

早晨,镇上浓雾弥漫,过往的车辆还亮着灯。十字型的两条街道,除了早市,其余的店面都还紧闭着卷帘门。阿贱坐了一夜,此时的心情恰如这浓稠的雾,冰凉迷茫。

他在镇上转了转。几家家具店墙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家具广告,他不由得摇了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人都怎么了,竟然纷纷喜欢虚假漂亮。钉子和胶水家具,多不结实啊,如果受潮,很容易变形的,哪比得上传统的穿斗结构呢!

阿贱买了三个馒头,准备给蔡叶一个。街上碰到卖早菜的老木匠询问,他说,爸,婚不离了。我和蔡叶一起找钱养丑牛。

老木匠说,孽子,老子都替你害臊!奸夫淫妇心最毒,知道不?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你推到河里喂了鱼,想过没?越说越气愤,他打了阿贱一耳光,说,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呢!

阿贱摸着脸,忍着火辣辣的疼痛,默然地看着老木匠。他清楚地记得,这是被学校开除后,父亲第一次打他。奇怪的是,他觉得父亲很可怜,白发苍苍脊背佝偻,似乎那菜篮子是在地上拖着。

停了一会儿,老木匠又说,儿啊,狗都知道记仇啊。人,骨子里藏着自尊呢,你这样迟早是会出事的!

阿贱说,越老越糊涂了,自尊能当钱使吗?说完,他的眼睛已经湿润,默默地低头走开。他边走边想,将来发财了,我一定给你买一瓶飞天茅台,好好地孝敬您。

老木匠将一声叹息,重重地砸在地上。

日过晌午,黄花才起了床。吃罢馒头,喝了几口开水。听着阿贱支支吾吾的,她冷笑了一声,说,今天去县城看看,顺便给儿子买一套新衣服过年。

阿贱很高兴,跟着一起坐车,心里还想着儿子穿上新衣服一定很高兴。他还暗自在想记住还给儿子买一盒擦炮,让他也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乐呵乐呵。

县城广场上,人山人海。卖小吃的,风筝的,甘蔗的,一茬接一茬。游乐场的大喇叭吸引着孩子,旋转天梯上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很像儿子。阿贱看得出神,转眼黄花和蔡叶却不知了去向。

他悻悻地回到巴掌村,擦炮也忘记了。

老木匠把阿贱和孙子丑牛招呼到一块吃饭。他先煮了汤圆,馅都是孙子喜欢的红糖芝麻和阿贱喜欢的腊肉菜馅。然后炒了好几个菜,丑牛说,够了,爷爷。你把菜煮完了,过年怎么招待客人啊?老木匠说,你们就是我最珍贵的客人。牛牛吃饱了,争气了,爷爷心里就高兴。丑牛说,知道了,爷爷,我一定给你给爸爸争气。说完,他就帮着朝灶里添柴火。

吃了饭,丑牛睡了,睡在爷爷的床上。阿贱闷闷地陪着老木匠喝酒,不久就醉了,死猪一样地趴在桌子上。要说这点酒,往日阿贱是不会醉的,今天心情不好,老木匠感叹地说,真是酒从宽处落啊。他烧了一锅热水,给阿贱洗了脚,然后扶到床上挨着丑牛睡了,之后他慢慢地给自己洗了个澡。

一边洗澡,他一边流泪。几十年,他活的就是一张脸,不管是先前做手艺还是现在种庄稼,没有人说过他一个孬字。本以为老来得子是福,谁成想妻子在阿贱读小学的时候就病死了。现在阿贱成家立业,孙子也逗人喜爱,本该无牵无挂安享晚年,可是这些个丑事却传得个沸沸扬扬的,他犹如一根剥光了皮的老树,枯萎了。

后半夜,老木匠换了老衣,看了看孙子又看了看儿子,端着半碗包谷烧和一瓶农药,躺到了堂屋中他给自己准备的杉木棺材里……奇怪的是,好好的天气,却突然雷鸣电闪,下了一场暴雨,像是给羞愤的老木匠送行。

父亲死了,阿贱却更加清醒了,没有金钱万万不能。表面上是黄花的丑事祸害了父亲,可为什么会有丑事?根源就是没有钱。有钱,他就不会同意黄花出去鬼混,父亲就不会死。当务之急,挣钱。

埋葬了老木匠,阿贱把两间瓦房抵押借了路费,把儿子寄托给老师,年也不过了,独自乘船去湖北荆沙的砖厂打工。他想,挣了钱在城里买一套电梯房,黄花一定会回来的。他相信十多年的感情,相信黄花一定牵挂儿子。

可是,这湖北的雨似乎也不同情阿贱,灰不灰白不白的鬼天就像一个破筛子,绵绵地一下就是二十多天,砖厂不能够开工。儿子又不停地打电话,说,不想读书了。同学中有人骂我妈妈是小姐,不要脸,陪男人睡觉挣钱。

阿贱当即就想,这样的女人就他妈不该活在世上!他折身回来了,却没有勇气去见儿子,在城里当扁担。没有找到钱,反欠了一屁股的账,也没有脸面回家,更没有勇气去见黄花。他要的不是离婚。到这个地步,是自己无能,种恶因得恶果。

扁担的日子再艰难,阿贱都舍得花钱隔三岔五地给老师打电话询问儿子在学校的情况。每次他都有说不完的话,可是只要儿子问,妈妈呢?他便说,妈妈在赚钱,有空了会回来看你的。说完就匆匆挂断电话,然后对着话机发呆。

好在丑牛学习成绩全班第一,阿贱觉得欣慰也很长脸,担着再重的担子都会哼着小曲,似乎黄花以及黄花带来的耻辱根本就不存在。其实,悲剧像个炸药包只差点火了,丑牛这个阻爆器,真的能够阻止爆炸吗?

终于,我忍不住了,一巴掌扇过去。

没有打到阿贱,却打在了窗子的钢条上。手掌擦破了一块皮,铁锈沾在上面,疼得我掉泪。阿贱隔着离地半人高装满钢条的窗子看着我,全身发抖。

看着阿贱可怜巴巴而又无助的眼神,我又冷静下来,重重地坐下,慢慢打开卷宗。这场辩护,纯粹是心灵的折磨。不过吃了这碗饭,无法逃避。我遂耐着性子,听他碎碎叨叨地往下说。

阿贱说,接连几天丑牛都没有上学。老师说被他妈妈接走了,去了外公家。

担心丑牛学习落伍,他几次电话打去,黄花不接。儿子接了一回,焦急地说,爸爸,我要读书。黄花夺过话筒就骂,叫你不要理睬那个窝囊废,你偏不听。跟你老子一个德行,没出息!接着就是丑牛压抑的哭泣。

他知道黄花并不主张儿子读书,总说有钱才是大爷,知识顶屁用。后来跟阿贱说毛了,她直接就说,熬更守夜累死累活,还当不了老娘往床上一躺双腿一张。阿贱说,你,你怎么这样教育儿子?她大声说,你什么你,大学生还不是照样做鸡。阿贱说不过她,可无论怎么样,他不能够失去儿子,这是他唯一的希望。他更明白没有了儿子黄花就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必须把儿子牢牢地握在手中,必须!否则,他再娶的希望渺茫,无钱无房,瞎猫不可能次次都碰上死耗子!

阿贱坐不住了,决定亲自去接儿子上学。他找同伴借了五元凑足三十元,来回路费要二十,五元给儿子买点糖果,五元再买包烟装人,瓦窑坳的熟人多装一支烟也好有个应答。

兴冲冲,哼着小曲,阿贱高兴地去岳父家。

进瓦窑坳是一条三尺宽的石板路,怕是有些年月都踩得发白了,沿着那条小河蜿蜒进沟。这原是去鄂西利川的官道。路的两边是成片的良田,刚收割完了稻谷,田坎上随处立着一个个谷草。瓦窑坳后面是一座山,郁郁葱葱的,也是县里最后的一片原始森林,翻过去就属于利川了。

他边走边琢磨,要是不吵不骂就歇一晚,明天赶早班车回去。如果岳母没有好脸色,待不下去,背着儿子就走,连夜往回赶,明儿个早上儿子可以赶到第一节课。当然他更希望黄花回心转意,跟他回巴掌村。日子虽然紧巴,他愿意护着黄花,不让她淋雨晒太阳,做牛做马,做龟儿子,也无怨言。如果为这个耽误儿子半天课,他觉得值。差不多半年没有和黄花见面了,半年,什么气都该消了,什么疙瘩都该解开了吧!

抬眼,阿贱看见葱茏的树丛里那一排石栏杆,长五间的瓦屋也能够见到屋顶了。侧面那座古坟,青石更青了,坟院子里的杂草茂盛中有些发黄了。

突然,阿贱远远看见,岳父家马口阶阴的石柱头靠着个熟悉的身影。定神一看,是蔡叶。大红的喜结秦晋的对联,阿贱明白了是舅子结婚。他不高兴了,不管怎么讲还没有离婚,不要我来,众目睽睽之下,也不该接纳个野男人吧!想当年,瓦窑坳山上山下沟边坎上,谁不对阿贱师父的手艺翘大拇指?婚进嫁出的,谁不给阿贱师父说一箩筐的好话?如今你们居然……阿贱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气球,明知道漏慢气不可逆转,还是会自欺地硬撑着,但是现在却被针戳一下,连自欺的机会也没有了,也就到了绝路。

阿贱悄悄蜷曲在地坝旁边的大墓碑后面,看着儿子蔫蔫地坐在石栏杆上望着远方发呆,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回想所经历的这一切,包括老木匠的死,他无地自容。

黄花在屋里说,弟弟和弟媳回门去了,今天怕是回不来了。

岳父说,再等等吧,天儿还早呐。

阿贱心里像有只猫在抓,青山不再青,绿水不再绿,弯弯曲曲的小石板路再也不像琴谱上美妙的音符,突然间面目都狰狞了。

此时,屋里的欢声笑语,恰似雷管引爆了阿贱心中积淀的耻辱,复苏了沉睡的自尊。平素家庭中受到的委屈日积月累起来,现在已经被点燃,不得不爆炸了。他觉得所有祸患根源都在蔡叶,咬牙切齿地说,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岳母在屋里摆碗筷,说,不等了,吃饭。

岳父喊,拿酒来。今晚好好和小蔡喝一盅。

黄花出来一手拉着丑牛,一手扶着蔡叶进屋去了。阿贱轻脚轻手地出了墓碑,爬阶阴石柱头上了楼,藏在了床下。他想不通家和爱怎么如此容易破碎,特别是经受不住性的攻击。鸠占鹊巢也就罢了,却如此张扬,丝毫不考虑鹊的感受。老木匠死了,再也没有人告诉他,女人其实无所谓纯洁,纯洁只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他像一条绝路上的狗,只剩跳墙了。

夜缴获了人的最后一点儿力气,平等地亲吻着高尚善良和丑恶肮脏的灵魂。床下的时光,很难熬。没有一丝风,极为闷热,阿贱汗如雨下,汗珠滴在积灰的木楼板上,簌簌地响。他不得不脱下胶鞋、衣服。很久未洗的下力人的胶鞋,发出刺鼻的尸臭味,混合了楼板原有的霉臭,他用意志压住胃,不让呕吐出来。他用衣服挡住鼻子,避免呼吸吹起的灰尘飞扬。

丑牛问,妈,什么味,这么难闻?

岳母说,怎么有股死老鼠味?

丑牛说,我钻到床下去找死耗子。说着,他就翻起身来。

阿贱十分紧张,害怕儿子钻到床下,发现了他。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听见岳母说,床下那么多灰,太脏了。钻了还得去洗澡,算了。

丑牛哦了一声,又躺下了。

阿贱松了一口气。

黄花吸了吸鼻子,说,怪怪的像阿贱身上的那种臭味。

丑牛又坐起来,说,爸爸在床下吗?

阿贱屏住呼吸,想,难道蔡叶命不该绝?菩萨啊,你让他们睡吧,报仇以后我给你烧七七四十九天的高香。

黄花说,哪来的爸爸,肯定是死耗子烂了。睡吧。她伸手摁下儿子,接着说,明天是得打扫,臭得都睡不着了。

月亮落下了瓦窑坳,屋顶亮瓦和窗户透出的光亮渐渐暗淡了。窗外蟋蟀的鸣叫也瞌睡了断断续续的,屋子里除了呼吸没有任何声响。阿贱轻轻地取下了钥匙链上的小手电和水果刀,从床下缓慢地爬了出来。

木楼板上,阿贱站直了,体内骨骼啪啪响仿佛花骨朵就要开繁时的那般舒展。大口呼吸甘甜的空气,他感受了生命中自由的美丽。看着他亲手做的四大柱床上睡着的妻子、儿子、岳母模糊的影子,听着他们均匀的呼吸,阿贱觉得多么和谐啊。他希望自己永远就在黑暗中,害怕天一亮他们会变成了魔鬼,无情地吞噬性、爱情和家庭。

十多级木楼梯,阿贱走了仿佛一年。十多年来他不知道走过多少回了,今天第一次感到木楼梯在他踏上去时向下的沉降和低低的呻吟,他不知道它是和主人一样嫌弃他,还是劝慰阻止他继续往前走。

楼下客房。

他发现多安放了张床。一边睡着岳父,一边是蔡叶。他屏住呼吸站在两床中间,仔细分辨,不能够杀错了,儿子不能够没有外公。

很幸运,黄花和蔡叶没有睡在一张床上。否则,阿贱可能不会这样平静。其实这是瓦窑坳的风俗,女婿和女儿在娘家是不准同床睡的。

黑暗中,他仿佛也看见了蔡叶下颌的那颗黑痣,而且越来越大,特别是黑痣上那根长长的略微卷曲泛红的毛越来越叫他作呕。他要拔掉那根卷毛,然后用刀子一点儿一点儿地刮掉那颗黑痣。

咳嗽。岳父有咳嗽的老毛病。那么左边应该是蔡叶。阿贱还是不放心,迅速眨一下小手电,看准了,一刀猛刺下去……他要把蔡叶捅成蜂窝,剁成肉酱……

但是,岳父上了年纪本来就容易惊醒,被光亮一刺激,遂陡然坐起身,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尖叫。阿贱想捂住岳父的嘴巴,可是来不及了。他害怕蔡叶醒了反抗,打蛇不死反遭蛇咬,顺势回手一刀刺到了岳父。他来不及想,就像被发现了正要逃脱的奸夫,开门逃了,钻进了屋后的原始森林里。

岳父腋下动脉被刺断,失血性休克。看着床上地下到处是血,岳母晕倒了,丑牛浑身发抖,缩在木楼上说不出话。黄花下楼,看见蔡叶一手捂着喉咙一手摁着后颈子,前后都呼呼地冒着红色的气泡,像案凳上停放着的快要咽气的年猪,哼哼唧唧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她不知所措,脸青面黑。隔了好半天,黄花才出门叫喊,救命啊,杀人了。

山林里,阿贱渴了喝山泉水,饿了吃野果子。夜间他不敢睡,害怕成了老虎的食品。他在岩洞里烧起干树枝,半睡半醒地迷糊一会儿。他跑得匆忙,鞋子留在了床下,光着脚慌乱中被荆棘树杈伤得血糊糊的,没有两天就开始发炎,肿得像包子,挨地就钻心地痛。跑远方去,身上分文没有。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他想再看一眼儿子,摸一摸那胖乎乎的脸蛋,等岳父治疗好了,说声对不起,不是故意的,他只想杀死蔡叶。

五天后,他下山投案自首。

记到这里,我忍不住丢下笔,兴奋起来。他杀了人,似乎给我出了一口恶气。我甚至想高呼,杀得好。可是作为律师,我却说,想杀死他和只想伤害他,罪名是不同的。前者是故意杀人。后者是故意伤害致人死亡。显然后者保命的希望大得多。

阿贱却立即激动起来,犟着的脖颈青筋蹦跳,眼睛充血发红,一口咬定,说,我就是要杀死蔡叶。否则,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你肯定杀了蔡叶?

当然,从喉咙一刀刺了个对穿对过。

该死的没死,不该死的却死了。

什么意思?

瓦窑坳太偏僻,离县城又远,离鄂西利川交通也不便,没有及时抢救的条件,你岳父失血过多死了。蔡叶被一刀贯通颈部,声带废了,捡了一条命。不过,从此只能使用哑语了。颈子上的疤痕像枚商标,大家都认得,吃软饭。

怎么会这样?我只是无意间刀在岳父身上划了一下。苍天啊,你对我太不公了。他失声痛哭,泪流满面。许久,他终于平静下来。我给他一支烟,然后点燃打火机。他接过烟,低头点火的时候几乎点不着,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接着,他又要了一支烟。末了,他使劲掐灭烟头,无奈地说,算他狗日的运气好。整个人像抽了筋一样,软耷耷的,没有阳气。

我沉默着。

虽然我知道无论如何都不该杀人,但是心里忍不住对他翘起了大拇指。他终于成了一个男人,哪怕可能面临被枪毙,也没有畏惧。此刻我才明白了老金木匠说的长在骨子里的自尊。人在某个时候某种情况下会失去自尊,但是人不会永远没有自尊。人要富裕,社会要繁荣,但是人更要自尊社会更离不开道德。否则,只能够是悲剧。

阿贱最后的愿望是想见儿子一面,他说,如果有可能,如果黄花愿意,也想见一面,跟她说句对不起。

我摇了摇头,说,尽量满足吧。凭我一张老脸,安排他们见个面,是能够办到的,可我不愿意,就如现实生活中,许许多多的事不管不顾地存在在那儿一样,没有理由。

阿贱,你活到这个份儿上,好脚好手的,生活逼迫就算是理由,但我感觉更重要的恐怕是你内心和周围缺失了一种东西。

我好脚好手的缺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我。

礼义廉耻,我说。

他吃惊地说,没有啊。

我不理睬他的惊异,说,法可以对你杀人的行为作出准确的评价,给人设置一个警戒线,但是如果没有防微杜渐的道德或者道德沦丧了,那么即使你这次侥幸活命,下一次我又拿什么给你辩护呢?

我,还有机会活命?他听不懂我的话,无意识地站立起来,但是特制的椅子限制了他的动作,因此也就只剩下个站立的意思罢了。他急急地说,只要能够活下来,狗日的才有下次!

想不到阿贱对于活命充满了如此强烈的期盼。当初叫我让法官枪毙他,不过是怕死的伪装。当然如果命丢了,听懂我的话又有什么用呢?

我说,假如你死了,你怨谁呢?

怨谁?他似乎没听过这个词,念叨了几次,失望中像是衔着一枚杨梅。

不怨金木匠,不怨黄花,也不怨这个社会,都怨阿贱你自己。怨你一念之差,怨你软弱……唉,晚了,谁都得为自己的错误买单,有时甚至得用命付账。

律师,求你件事。阿贱凄楚地说。

你说,只要不是法律禁止的,我尽量办。

叫丑牛,不要记恨妈妈。

二十年刑事辩护生涯中,我第一次希望法官判被我辩护的人死刑,因为他活得太耻辱!

法庭上。

阿贱没有见到儿子丑牛,却见到了黄花。不是我的安排,是法律给的机会,原告和被告的对垒。

蔡叶和黄花提出了刑事附带民事赔偿,当了原告,阿贱是被告。一死一残废,杂七杂八的各项费用他们索赔二十一万出头。

我说,阿贱除了喘着的一口气什么都没有了。你们是催命,迫使法院判处他死刑而已。可是,难道你们就没有过错?

蔡叶的破嗓子说不出话,激动得张牙舞爪。黄花把手一挥,说,住嘴,你个废物。蔡叶乖乖地垂下了头。接着她转头指着阿贱,说,此人手段残忍,罪大恶极,不杀不足以平民愤。

她连阿贱的名字也不愿意提了,可见仇之深恨之切。一日夫妻百日恩,十余年夫妻啊,怎么会这样?唉!

不过,现在是蔡叶怕黄花,而不是黄花怕蔡叶了。估计阿贱也注意到了这个变化,他凄惨地咧了咧嘴,似乎得到了一些安慰。这倒让我记起了黄花砍杀蔡叶的事了。

黄花父亲的葬礼过后,蔡叶又要她出门挣钱,还以手中的照片录像威胁,她正在厨房切菜,顺手就砍了他背上一刀。再温顺的牛,穿着鼻眼儿,偶尔也会用角抵人。家破了,金家老少死了两代,黄花的父亲也死了,整个事情特别是有关男女间的那点事儿,早就被添油加醋地传开了,脸早就当了,她除了伤心,偶尔也许有一丝后悔,已经没有任何顾忌,时常无端地大喊大叫。蔡叶也就失去了控制她的筹码。长期吃软饭,如今又残废了,他更想抓住黄花这根救命稻草,乖乖地交出了那些羞人的照片录像和记账本,巴望着用感情和妥协换取幸福生活的继续。这人生真如战场,敌我力量的强弱,随时都可能变化,谁知道呢,他想。

审判结束的时候,阿贱有个最后陈述的权利。一般是罪犯悔过求情,要求轻判,给予重新做人的机会之类。他却没有,只是对挨着检察官坐的黄花说,对不起,是我鬼迷心窍害了你。他一边扇着耳光,一边说,我不是人,不是个男人!

黄花不予理睬,将头调到一边,一双丹凤眼被鄙视和愤怒烧得通红,要不是法警阻止,她早就捅了他。阿贱没有在意,在被武警押走,出门的一瞬间回头,眼里全是愧疚。

法庭门口,蔡叶被警察带走了。我好奇地打听,刑拘他的理由是强迫妇女卖淫。黄花终于把他告发了。我追出去,想看看黄花的表情,但是她出了门头也没有回,留给我的只是个单薄的背影。

等待判决中,阿贱在号室打了一架,被打的人是蔡叶。

这天下午蔡叶换到了阿贱一个号室,显然看守所不知道蔡叶强迫的妇女就是阿贱的妻子。蔡叶蔫耷耷地坐在靠近卫生间的通铺劣等位置,目光暗淡,脸色发青,头发被推子推光了,人也瘦了一圈儿,不敢吱声。

见到近在咫尺的仇人,阿贱心潮起伏,一幕幕屈辱的场景、黄花的反目、儿子无望的眼神、老木匠的声声叹息、岳父满身是血的凄厉呼叫顿时搅合在一起化作了一腔仇恨。他猛扑上去,疯狗一般地撕咬着蔡叶。

号室的人过足了眼瘾才将他们拉扯开。

蔡叶欲哭无声,抱着头惊恐地蹲在地上。阿贱用尽了最后一点儿力气,终于瘫软下来。他想反正是死,再多一条人命又何妨,遗憾的是没有刀,又便宜了这狗日的。看着血糊糊的蔡叶,阿贱渐渐平静下来,郁结的心终于疏通了。他站起来,扣好扣子捋了捋衣角,坦然地报告。警察打开门,但全号室的人都证实是蔡叶打阿贱,不小心摔倒了,伤得不轻。

狱医简单包扎后,蔡叶被关了禁闭。

夜深了。

窗外,月亮和星星不知去了那里,唯有那连接黑暗的高墙铁网上的灯把阿贱在号室中的影子拉得又薄又长,空无一物,除了那缕轻轻游荡的灵魂。明天就要判决了,阿贱怎么也睡不着。

天终于亮了。

太阳格外刺眼,不过阿贱并不感觉温暖,全身冰凉冰凉的。也许是睡眠不足,出号室的时候,他脚下发虚,一个踉跄。

庄严的国徽下,一溜儿的武警押着二十个犯人,听候宣判。前面十个全是死刑,第十一个是阿贱。法官宣布,阿贱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说完,法官停了下来,伸手端杯子喝水。

阿贱听到死刑,身子发软,双腿站立不住像堆烂泥直往下垮,两个武警忙把他架住。刚遮住头皮的短头发尖上挂满了针头大的汗珠,晶莹晶莹的,他整个脑袋像才出蒸笼的馒头,热气直冒。

放下茶杯,法官清了清嗓子继续宣布说,缓期两年执行。阿贱陡然来了精神,双腿绷紧站直了,眼珠子发光,那发黄而混浊的死鱼泡儿旋即荡然无存。

作者简介:陈小江,蹉跎岁月四十八载。当过十年英语教师,二十年专职律师,现供职重庆市万州区法律援助中心,专门从事对弱势群体的法律援助工作。2009年开始尝试文学创作,出版了长篇小说《深度接触》,在刊物上发表了一些短篇小说。重庆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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