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 年

2012-04-29 00:44闫文盛
小说林 2012年2期
关键词:女孩子样子事情

往 事

我叫柯蓉。那一次是她先做的自我介绍。我留意到她身边的人都转过头来看她,但她仿佛未曾意识到这些。她指着自己手边的一堆物品说,你能帮我拿一些东西吗?好重的。真是不好意思。她说。你看起来像是个读书人。

那一次她刚从外地旅行回来。不知道她为什么认准我可以帮她拿东西。

许多天后我觉得我已经变了,可当时的情况我一清二楚。我看见她清秀的面孔时觉着眼前一亮。我还想起来我可能观察了一下她周围的男人们。是的,没错。同她全无关系。她一个人慢慢地走到我的身边来。

当我能够回忆这些的时候她已经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后来她当真走了。再后来她又回来。以后的事情是,她联系我或者我联系她,或者我们压根谁也想不起谁,都无关紧要了。重要的是她在我这儿的时候我把一切都决定了。我告诉她我就是那个名叫杨晨的报纸编辑。她曾经在灯下温柔地看我。她的眼神中那种温柔我第一次见到。她近乎有些怜惜地看我的眼睛,说,你这个男人呀。在那件事情发生的过程中她的手使了好大的劲儿。我发现她都快把自己的力气用完了。完事后她的情绪有些低落。我点了一支烟。我告诉她我好久不抽烟了。她把手伸过来,帮我点上,你抽吧,她说。我喜欢男人抽烟的样子。

我自己觉得她的神情有些奇怪。她的视线里仿佛装着一些难以破解的谜。我的手穿过她的身体。她在我的怀中呻吟了一声。她拿舌头咬着我的耳朵说,我又想要你了。可是她的眼睛中那种表情仿佛一个故事在等着她。你来吧。她说。我不需做什么准备,可我发现她眼中泪水不由自主地涌了上来。抱紧我,她说。

这个叫柯蓉的女孩子后来成了我在这一年里的第一个恋人。我们的关系有些突兀地发展起来。她来自比T城更北的一个城市。她曾经对我说起她家里的事情。只说了一点儿点儿,她就忍不住哭了。我最受不了女孩子的哭。那时我的心会不由自主地向一个方向倾斜。我那一次发现了她的悲伤铺天盖地。怎么了?我说。

柯蓉在一个文化公司做事。她告诉我这是她离开家乡后觅得的第一份工作。我不知道她在白天里如何忙碌,只有夜里她才走近我的身边。她身体中的那种柔软在疲惫的夜里挥发出来。我说,我曾经以为我自己是孤独的,可你在的时候我的孤独跑丢了。她有时不说话,她不说话的时候我以为她那种悲伤又来了。她只说她的父亲在她十几岁的时候去世了。在父亲去世以后,她觉着自己已经永远失去了那种心情。我说是什么呢?她的头靠在枕头上,长长的黑发几乎铺满了床单。

我觉得自己没人管了。我不习惯没有父亲的生活。我觉得自己会死。小时候我爸爸是最疼我的。

我的心情沉重起来。其实我没有意识到她那种悲伤,我没有遇到过。她在说起这些的时候并不看我。

你那会儿多大了?是我的好奇心在做怪。

你别问了,别问了,她好像突然醒悟似的拒绝了我。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觉,半夜里我起来去卫生间,回来时发现她蜷缩成一团,她的睡态像一只猫。我还能说什么吗?她在梦中把我的手抓住,你别离开我。她声音中那种黏糊的睡意像浓密的夜色。我当时支起身子扭头看她。接下来是她在梦中的呓语。她睡前喝过了酒。她的舌头散发出一点点酒味。我看着她一边说一边睡。后来她就醒了。肚子疼,疼死了,她说。

我给她倒了一杯热水来,然后我的手放到她的腹部。我感到她颤栗了一下。后来就自然了。这儿,这儿,她的手也伸过去。我感觉她的语调透露出一个女孩子的调皮和幸福。她那时候使我相信她被一种奇怪的快乐淹没了。不疼了吗?我说。

哦。她的眼中又流露出那种神色。我觉着她的声音中藏着什么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一直无法判断。她的身体变得潮湿起来。只是我并不能集中精神。后来是她反过身子抱紧我,我的手抓住了她的乳房。她像一只小动物一样往我的怀里钻。我觉着她的动作使我有另一种怜惜和震惊。我们都看见对方的眼睛里那种东西。她说她觉得这样儿好好的。真的。她突然又咬我的耳朵了。我把她的身子箍紧。深夜里那种缠绵让我想哭。我发现她总是这样子的。我的手顺着她的乳房下滑。她的手也在轻微地移动。我开始看到了她心里那种动作。每当这时我就想她是那样一个女孩子。我感到她的喘息变得粗重起来。我还感到她那种绝望。她的力气仿佛大极了,她的手也有些不由自主地抓住我的手臂。她的指甲长长的,几乎嵌进我的肉里。后来那个地方真流血了。她眼神中那种光亮使我回想起来,在那种时候,她经常流下泪水。她无法让自己清醒下来,我说:爱情。我觉着一些可笑。她抬头看我,眼光里那些柔情蜜意。

夜 晚

我在报社上班,时间方面比较宽松。你一定知道那种事情,我甚至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对付自己的工作。所以我闲置下来的时光通常就不知道做什么好了。刚开始我希望能够在谈情说爱中找到乐趣,但事实上恰恰因为如此我才更觉着自己的生活如同一团乱麻。我有时能够看到自己失控的情绪在昼与夜的交替转换中移动到一个我所不曾到达的方向。

有一天柯蓉回来时我已经睡下了。她推醒我,问我今天干什么了?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恼火。

你问这个干吗?再说,我不一定记得那么多。我并没有特别想拒绝回答她。只是忽然想到这样不好。我生活的规律似乎被打乱了。柯蓉没有注意到我的神色变化,她去了卫生间,隔了一阵儿出来时她长长的头发都束起来了。她的后脑勺上盘了一堆头发,我忽然觉得柯蓉的心思比我想象的要深。她转身从柜子里取出几样东西,然后她告诉我说,我可能会换一个单位。说完她甚至朝我做一个鬼脸。

我不说话。盯着她看了一阵儿。她的面孔在灯光下显示出我所没有意识到的那一面。她静静的,似乎心里全无事情。我开始认定她会慢慢同我说起,隔了一阵儿我不这样想了。因为柯蓉的样子看上去忽然不再镇静。但她背对我转过身子,然后她低声抽泣起来。我被她弄得不知所措。其实我可以靠近她一步,然后我的手臂自然地搭上她的肩,她可能会拒绝,在这之后呢?她可能就会钻进我的怀里,然后我们会彼此对视着。那样我就应该知道她的事情。可我不敢保证肯定是这样。这样的等待有一种焦灼和新鲜感。她从前也有过这种情形。通常我不用怎么去想就去做了。譬如亲吻她并且把她抱到床上去。她也渐渐习惯如此,可太多次的重复像一种平淡到极点的游戏。我觉得这一次自己有些紧张,甚至没有多想就把心里那只伸出去的手臂收回来。

柯蓉的哭使我心烦意乱。我想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窗外有月光和星辰。透过窗帘我可以看到外面的天色灰白幽深。许多天前她住进来的一幕慢慢浮上我的脑海。那时她像个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一样对我说她希望自己的生活慢慢安定下来。在此之前我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使她相信我是真正在意这些的。她看着我把东西搬进来的时候有一点儿疑惑。那天晚上她不让我碰她。她一个人缩在被子里,用一种防范的姿势把自己抱紧。第二天上午醒来时她朝我羞涩地一笑。从那天开始我觉得自己的心悄悄收拢。她原来的东西都一点儿点儿地搬了过来。她后来把自己租的房子退了。

我把盖在自己身上的被子扯紧了些。这些日子我似乎已经习惯她的一切,习惯了听半夜里她的呼吸和她有时候对我的耳语。我们搂抱着像进入死亡一样走入梦乡。她在夜里总是安静之极。有时她还是会对我说,想她父亲了。但她从来拒绝真正说起那些往事。她后来只是告诉我父亲去世的时候她十八岁了。

那一天晚上我们都觉得奇怪,柯蓉在哭完之后端来一盆水。她坐到床沿上来。我似乎感觉到她用手碰了我一下。我装着自己已经睡着,后来她叹了口气。偶尔我睁开眼睛看她,她沉思的样子又使她恢复到以前的状态。许久,她保持这种姿势不动。我拉了一下她的衣襟,她像受惊似的回头看我。

你骗我,你这个人,讨厌死了。

她脸上有种潮红开始浮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声音和这种神色会同时使她变成另一个人。我把她拉进被子里的时候她喃喃地说,我以为我们该结束了。我真的以为我们该结束了。

我用嘴堵上她的嘴。我想,不管我们以后会不会在一起,这些都不重要了。她在我的抚摸中睡去。她的手臂搭在我的肩头,我借着月光,看到了她额上的一颗红痣。在白昼里它近乎隐藏起来,但现在它静静地长在那儿,有那么片刻,我甚至觉着它鲜艳夺目。

谜 团

许多女孩子都会在意男人对她们的感觉,这如同一句废话。那一天早晨起来,我注意到柯蓉穿衣服时慢吞吞的。在这之前,她说,时间还早,要不再睡一会儿吧。当时她还抱紧我的身体,我心里惦记着朋友上午打来的一个电话。我得在一个小时后赶到他们那里去。柯蓉知道这件事情,但她的动作传达出另一种意味。她让我帮她把梳子拿来,然后她开始仔细地整理她的一头长发。我自己是个感觉迟钝的人。那一段时间我的记忆似乎短路。她扭过头来同我说话的时候,我正观察着停在窗户上的一只小鸟。它的翅膀上有一点儿粉红色。

这一天似乎就是这样开始的。柯蓉对我不时表露出来的焦急始终不以为然。那时我已经察觉自己心底那种差别。我渐渐地表现得不耐烦。柯蓉的头发好像永远梳不完了,我把右手放上去的时候她拿自己的手挡了一下。

我自己来好了。

她的眼神是一个新人那种。仿佛全无计较。我认真看她梳。有片刻觉得这种生活像是居家过日子。我们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都不说话。有一些陌生的东西流淌在我和她之间。

你一会儿真要出去吗?

是的。我说。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去。

我对柯蓉的说话方式感到好奇,对她今天非同寻常的表现感到好奇。说实话即使她说出来或者说不出来都于事无补。我的那些朋友们,我有时想想,他们对女人也许是另外一种样子。我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怎么了。渐渐地,我看出柯蓉的动作中有不情愿的样子。

你不可以在家里陪陪我?也许过后我们就会分开了。你不在意这些?

我突然有些不自然起来。柯蓉的脸上波澜起了又退去。她同我说话时简单地看我一下,我想她大概在猜想她的语言对我会起什么作用。她不用猜,事实上当时我也不知道。知道我可能会多停留一会儿。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必要了。大约十点多的时候我们相跟着出去了。柯蓉在出门的时候接到了一个电话。她看我一下,然后有意无意地离开我一点儿。她的声音里有点儿愤怒。我不知道她是针对谁的。

这一天的事情接踵而来,我先是感觉到了一点儿。后来,在下午的时候柯蓉就打电话告诉我说她晚上不回去了。我在想她是不是有什么事的时候她已经挂断了。那时候我喝了一些酒,但还是感受到了有一些事物开始变得奇怪。柯蓉也变得奇怪起来。我打电话过去,她已经关机了。

我好像明白怎么回事了,但我没有办法按照她的逻辑去做。或许她的暗示够多了。我想我那么傻。当我再回家时,那个曾经留有柯蓉气息的小屋子再度变得空旷起来。我琢磨着,她在这里住了不到三个月的时间。我铺开床的时候,捡起几根长长的发丝,那是上午她跟我怄气的杰作。柯蓉心里的不痛快会发泄在这些细节上。我跟她出门的时候她可能恨我。但转出一个路口时她的恨已经减轻了许多。她跟我道了再见,然后我看着她的身影融进人流中去。我的目光追随了一会儿。后来她就不见了。

一连好几天柯蓉的手机都不开。我慢慢地变得焦躁和不耐烦了。我曾把电话打到她所在的那个文化公司。接电话的女孩一听我报了姓名就轻轻笑了一声,然后不等我说什么就把电话挂断了。

有一天就听一位朋友说起柯蓉的事。他向我说起这事时仿佛全无企图,但他神色中那中蔑视流露出来。他说,柯蓉不是做过你的女朋友吗?

我说怎么了?

那时我们在一个茶社。午后的阳光流泻在桌面上。他的身边坐着一个女孩子。我们所在的位置差不多是整个茶社最好的,我看见他在说话的时候环顾一下四周。我知道这是熟人们经常出没的地方,可我倒是没有怎么在乎。我看着他,多少对他的动作有点儿吃惊。

你不知道柯蓉现在同别人好了。你真不知道?

我心里一下子有说不出的难过。其实从柯蓉不接电话这件事来说,我已经隐隐约约猜出了什么。但从一个漠不相关的人嘴里说出来我还是接受不了。我心里想,你小子算什么东西。我想他没有把我当做真正的朋友。那种时刻我开始认真地恨自己。我觉得自己已经不能容忍这些。

你他妈的今天神神秘秘的就是要同我说这些?

然后我就站起身来。我看见他面前的女孩子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她似乎意识到我要怎样去做。事实上我正准备着呢。不过后来我控制住了。

我朝她摆摆手。一转身,柯蓉已经站在我的身后,她似乎早就在这儿等着呢。

说 话

同面前这个女孩子交往了足足有半年了。但当她在我的面前正襟危坐,穿一身得体的服装,眼睛里全是那种恼人的沉静,我才发现我对她其实丝毫都不了解。

你不是有话要同我说吗?她似乎胸有成竹。有好多次,她在家里会对着我笑起来,然后她说,你跟我说说话吧。她的顽皮在说话的时候一点儿都不保留。我有时专注看她时她会拿手将脸挡住,有什么好看的。她的手慢慢移开,有几根软发罩着她的眼睛。你总是这样看人吗?她对着我笑时一点儿不像一个成年人的样子。一开始她也许故意这样做过。以后就不行了。她会等我看累了时过来拔我的眼睫毛。她说那么长啊。

这会儿她在那儿坐着。你要说什么话呢?她看我的样子像个陌生人。我突然又焦躁起来。怎么我认识的女孩子都这样呢?

我说,去你妈的。

你说什么?她仿佛听到了。她眼睛那种惊恐和怒气使我发现我又做错了。我说,去你妈的。我看见她眼眶里那种无法自制的委屈开始泛滥开来。我一直愿意相信自己可以彬彬有礼。但在她面前我失败了。

事实上是我一直在这样想了。我在说出来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说出了什么。但我的神色一定使她感受到了压抑和尴尬。

那么,我们就结束了吗?她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我突然发现自己在这样说的时候不难过了。有那么片刻我以为自己真的已经做到了。在这以前我相信她早已经做到了。但她到底无法使自己面对这些。后来她双手颤抖着端起面前的杯子。我还是不能相信她已经有了别的男朋友。那一天我是有些过头了。我说,你怨恨我吗?

谈不上。

柯蓉的脸部渐渐变得正常起来。

你可不可以跟我说说他?

不。我以前不知道你是不是有些无聊。但现在我知道你了。我知道就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都没有认真对待我们的事情,我说的没错吧?

你真这样想了,你这样想我也没有办法。关键是我自己都没有认识清楚自己。你能知道我就好了。你能告诉我,在你看来我是什么样子的吗?

无赖。你真的像个无赖。我奇怪我以前怎么会喜欢你。

我明白了。我觉得今后我们可能会没有什么瓜葛了。仿佛我们的经历就是一次过错似的。那时候我想在此之后我在外面做什么都不会再提起柯蓉了。

但那天下午的时光似乎漫长得无止境。柯蓉坐在那里,许久之后,她才说起,她宁愿相信自己可以有一种理想的生活。她希望找一个特别在乎自己的男友。一开始我以为我找到了。但后来我发现你不是这样子的。真不是。她说起自己父亲的死。一晃是五六年的光景。父亲的影子慢慢地淡下去了。有些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没有父亲的生活。只是在找男朋友的时候她看到了一直忽略不过去的事实。

“我希望他能像父亲那样包容我。真是好笑,我一直这样想。他为什么不能呢?我记得父亲对我妈妈就是这样子的。我记得父亲在的时候我们一家人都是幸福的。有时我想我长大了如果找不到父亲这样子的我宁愿不嫁人。我高中毕业那年父亲处于弥留之际。他走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会再活下去了。我妈妈哭得死去活来。她对我说,她这辈子再不会遇到这样的男人了。她希望我能碰到。父亲活着的时候对妈妈和我百依百顺。我妈妈说,一个好男人就是那种,他不会因为自己的原因使家人受丝毫委屈和伤害。我妈妈是这样说的。我自己并不知道。我只想着父亲走了。父亲真的走了。他再也不会在我们害怕的时候适时地回到家中。他再也不会对我讲起自己年轻的那些年,因为对妈妈动心而觉得世界就是那么美好。他觉得有时活着就是两个人。后来是三个。他再也不会对我说这些了……”

我多少明白了这些。尽管我知道我不能使她相信我能做到她所描绘的那种样子。但我说,我确实被打动了。她的话使我又难过起来。柯蓉,她坐在那里,她的脸部并不对着我。但我注意到她对我说这些的时候那种渴望和迷茫神色。我相信她还没有找到她所希望的那种爱。我想她一定没有。我突然预感到所有的说法对柯蓉都是一种伤害。接着我试图对她说出来,我能理解她。我还说了我在这个世界里所感受到的障碍。我说起我们的交往。我的思维有时变得混乱了。最后我说我有时觉得自己被慢慢甩到生活的边缘,我努力了许久,但失败了。事实正是你所看到的那样。我已经伤害了别人。柯蓉,我说,其实,都不是你想象的那种样子。

我没再说下去。柯蓉迟疑而疑惑的样子在我的眼前晃动。我想走过去拥抱她。可是我不能。不能。不能。

后来我们离开了。窗外夜色降临。我想起那些夜晚,柯蓉像一只归巢的小鸟,栖息在我的怀里。我想,这都是多久前的事了啊。

幸 福

严格说来,柯蓉是个文静的女孩子。我想这大约跟她的家庭有关系。她从来不会争吵,即使对什么事情不满意,也只是用眼神表达出来。她跟随我重新回来的那个晚上有些疲惫。我看出来了。我觉着我开始心疼她了。她刚一进门时还有些犹豫。我知道她在自己的心里做一个决定。我双手把她的身体圈住。柯蓉,我说,我会好好待你的。她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她说自己饿了。我到厨房看了看,给她弄了几样小菜。我们在灯下吃饭的时候那种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时我已经觉得柯蓉差不多认可了这种方式。她知道我其实在意的事情不多。属于没心没肺那种人。后来她还提醒我说,你今后可以做点儿别的事情,要不看你整天闲得慌。

其实那时我已经开始琢磨出路。因为我所在的报社情况不太妙。一年到头都在变动之中。我刚来的时候接触到的一些人已经陆陆续续走了几个。我所在的部门则基本上都是女编辑。别人说我是万花丛中一点蓝。没有法子。我可能是种疏懒的性子。柯蓉计划把我从这种状态中解放出来。我知道她这种心思的时候笑了笑。她没有看见。后来她问我是否想到离开报社了,我说,为什么要离开呢?

我一想到你整天面对那几个女的就心里紧张。你敢保证她们中没有一个喜欢你吗?我原来看你的文章,喜欢你那种真性情。可现在我总是担忧你会把握不住自己。有时我也想这种担忧是不是过分了,可看你做事一切照旧我又忍不住。你不是经常同她们泡在一起吗?我说在一起也只是工作上的事情,这种控制力我还是有的。柯蓉的脸色还是冷了下来。

其实我的意见你一点儿都听不进去。你并没有像你说的那样在乎我。

我只好不吭声。那时我有一个计划,希望自己能够利用这种空闲写些东西出来。但到底能不能成,我自己心里没底。我曾经琢磨着告诉她这些。但后来我忍住了。

其实还是渐渐安定了。看见柯蓉夜里静静地躺在床上看书的样子,我想我终于使这个女孩子返回到自己身边来了。当我在写作的间隙回头,确信她就是半年前那个冒失的丫头,我才相信属于我的幸福原来是如此之近。我那时因为经历了相当长时期的独居生涯,所以格外珍视这种貌似稳定的生活。我觉得我所有的情感都是单纯的。至于在这幸福的后面还潜伏着什么东西,就是再重新回到那段日子里去,我仍然无法想象。

柯蓉的唠叨多起来。她总是觉得我的性子对过生活极不相宜。她说她自己也是那种人。她找男朋友原是要人疼的,现在反过来有时还得照顾我。我听她这样说的时候心里有些愧疚。因我经常忘记一些事情,生活中的琐碎她包了大半。有时她生我气就连家里都懒得收拾了。以前在一起的时候还不觉得。这次重新回来她的小性子多起来。她会在我上班的时候打电话过来,一聊就是一个小时。还不允许我在这中间挂电话。有时我觉得时间紧了就得哄着她把电话挂上。她总是在电话那头一种委屈口气。我写作时她会介意我写到什么事情,跟谁谁做什么事了。开始我一个劲儿解释是虚构,后来就懒得解释。只是她在的时候尽量减少她的疑虑。这样时间一长就觉得疲惫了。

后来有一天她喜滋滋告诉我她终于知道写作是怎么回事了。我这时觉着她傻得可爱。她还到底承认了她是我女朋友这个事实。那一天我把同事们都叫到家里做客。柯蓉很乐意地做一个女主人。我的那些女同事们异口同声地讨伐我隐藏这个事情这么久。我说,你们都不知道?真不知道?我可不是有意的。柯蓉缓缓朝我走过来,她拿起我面前一杯啤酒。她说她今天有酒兴,就同大家干了一杯。她喝酒的姿态令人惊奇了一阵。我害怕她把自己灌醉了,但她面色中那种绯红,以及她话语中那种绵密告诉我她其实深藏不露。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喝酒。以后她说自己那天情绪不错,事实上她在见我之前经常喝酒的,只是心里一有事就醉了。

我那天还想知道我这日子是正常的,还是虚幻的?我尝到了酒味,那种滋味我真的已经疏远了。我害怕我当真产生错觉,把我自己深陷进去。你当时一个劲儿地喝,你那天喝多了吗?后来你那些同事是怎么走的你知道吗?

柯蓉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又一日。那一次,她到底还是没有控制好局面。她说自己又破例一次。而在此之前她暗暗下过决心再不喝酒了。

直 觉

大约一个月后柯蓉回了趟老家。返回T城的时候她仍旧拎着大包小包。她风尘仆仆的样子让我看了心疼。那天我意外地加了一次班。去车站接她的时候她已经等了近半个小时。这在我们的生活中是绝无仅有的事。在路上打车往那里赶的时候我心中就忐忑不安。果然,柯蓉远远地一看我过来就开始埋怨。我一个劲儿地解释,她不信。你肯定有别的事瞒着我。我说没有。

她憋着一股气同我往家走。她气呼呼的样子我第一次见到。我想她当真是气坏了,可是我甚至不能以道歉的方式使她原谅我。到家后她就开始冷战了。

这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夜里她睡着时开始哭泣。一直到梦里她还在嘀咕着这件事。我慢慢地觉得她过分了。我坐在床沿上,把手伸过去,被她一下子打开。我觉得她真是过分了。可她抱头睡在被子里的无助的身影使我心里的怜惜泛滥开来。可我动不了,她一次次地拒绝,仿佛成心要激怒我似的。事后她说自己也不知怎么了,暗地里也希望我发一次火。我说,不可能。我如果憋不住了连我自己都害怕呢!她惊奇地看我的眼睛。她说,是真的?

真的。

这一次,我觉得已经到了一个临界点上,我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不好了。在我做最后一次尝试的时候她一转身把我搂紧。她说,我妈妈托人给我介绍对象了。她想让我回到她的身边去。

我一下子静下来。不久前她关机不接我遍寻不着的一幕又浮现上来。我突然有些烦躁了。我把她的身体推开,坐起身来。她惊慌地看了我一下。你怎么了?

没事。我想抽支烟。

那个夜间,我们都没吃饭。关灯后我觉得整个世界突然就暗了下来。我坐在床上,看着这个缩紧身子静静地装睡的女孩儿,一种巨大的失落像烟雾一样涌进我的身体。我突然就有了一种冲动。我把柯蓉的身子扳了过来。我说,你还年轻。你妈妈为什么要那样做?她可以跟你一起到T城来的。

不可能。真的不可能。她不会离开我父亲的。

我被吓了一跳。你父亲不是去世了吗?

没有。谁说我爸死了?谁告诉你的?你在咒人吗?

柯蓉喊完以后我感到一种刻骨的仇恨从她的身体中传递过来。她果断地推开我的身体。我感到了她因为挣扎而带来的疼痛。她刚才喊出来的时候语调都变了。我想,是她父亲的死,留给她们母女的伤害太深了。

第二天柯蓉对我说她想她妈妈了。她说,我真想妈妈了。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她在对父亲的思念中损害了自己的身体。她年轻时娇好的容颜现在已经变得苍老了。这次回家我们母女抱头痛哭了一次。我真受不了了。我们不可以分开吗?

讲完这几句话后柯蓉沉默下来。我的心被一种全新的恐惧笼罩了。我说我先前有过这种直觉的。我总觉得你可能会离开我很久。

是真的吗?你真感受到了?

柯蓉的语气有一种恶毒的兴奋。我看看她,觉得一切也许不是想象中的样子。

我说是真的。你那次喝酒我就感觉到了。你是在抗拒一种由来已久的困苦。你关机不接那次我也感受到了。我都感受到了,可我到底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柯蓉,我是不是应该放你走?天啊!

你别问我,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呢?你别再折磨我了。

……要不我们先分开吧。真的,我们先分开吧。这样我真正离开这个城市的时候就会减轻双方的痛苦。

柯蓉。我认为现在已经不可能了。真的不可能了。

“不,”她突然打断我了,“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她这时表现得有些无情。我甚至看见她嘴角的笑意。我觉得自己看花眼了。“柯蓉,”我说,“你一点儿也不管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你这个无情的女人啊。”

她离开家的时候我绝望了。在我和她的关系中这也是仅有的一次。她一个劲儿地走出去,慢慢地离开了我的视野。我想完了。真没想到是这样快的结束。她走的时候甚至没有表现出一点儿点儿的依恋来。

我转身回家把她的相片取出。接下来的生活依然是那种样子。只是柯蓉走了。我对自己说。柯蓉这回真的走了。我们一度互相热爱的生涯就结束了吗?我不敢回答自己。我看见灯光下她读书的影子还在。每当早晨我从梦中醒来,摸一摸身边空荡荡的床铺我就想哭。后来我就很少在家里待了。我知道自己回避着什么。我知道其实有许多注定要来的事情是躲不掉的,可我还是无法面对它们。

有一天深夜却还接到了柯蓉的电话。她抽泣了几声我就听出来了。我感觉到自己的兴奋。她后来哭得有些忘情。你还爱我吗?我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柯蓉的语气吓了我一跳。我说你怎么了?你说呀,你到底怎么了?

大约有十分钟左右,柯蓉逐渐冷静下来。没什么,就是想哭。我明天就要回去了。也许我再也不会回来了。你真的还爱我吗?我觉得我伤了你的心。

我的泪水又一下子涌出那么多。柯蓉,你在哪里?我说,我现在想见见你。

不用了。没这个必要了。明天上午八点我就离开了。以后我怕是不敢给你打这个电话了。真的,我怕我自己受不了。

我又一次试图说服她。我觉得她站在我的对面。她说母亲的情况比较特殊,她现在的身体真的不好。我不能不回去照顾她。妈妈,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原谅我,杨晨。你知道的,我爱你。

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那就再见吧。真的,再见。

电话那头,柯蓉仍旧泣不成声。我看到窗外变成铅灰色。那么浓重的黑。

你在哪里呢?柯蓉。这声音把我的胸膛都快撑破了。但柯蓉真的不见了。

作者简介:闫文盛,1978年生于山西介休,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太原文学院。著有散文集《失踪者的旅行》(‘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0年卷)。迄今发表长、中、短篇小说及散文作品逾一百万字,并数十次入选各类文学选本及年选。获2007-2009年度赵树理文学奖、第十届太原文艺奖、“雁门杯”优秀小说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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