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三姨

2012-04-29 04:06陈家琪
粤海风 2012年2期
关键词:姨夫母亲

陈家琪

昨天,2012年元旦,晚上十点半,我在山西太原的三姨去世了;按阴历,差几天就77岁了,按阳历,是76岁,在我们家算是比较长寿的一个,但最后四个月卧床不起,几乎成了植物人。

我母亲是1993年去世的,自那以后,我就再未与三姨家有过往来;谈不上多少不满,但彼此间心里都有些气。现在,三姨走了,接到电话(这也是1993年后接到的来自三姨家的第一个电话)后,说不上多么吃惊,因为我知道她已经近乎是个植物人了,但就那样默默坐着,心中还是隐隐感受到一种痛,这种痛渐渐弥散着,就成了一种说不出的悲苦与凄凉。

我妈妈姐妹五个,下面还有一个比我小两岁的小舅舅。

我妈妈是天津一大户人家的“大小姐”,她的爷爷在天津开一家名叫“鸿宴楼”的酒店,有人告诉我,那是“庚子拳乱”后不久的事,在当时,“鸿宴楼”就算是天津的五星级酒店了;她的奶奶开的是绸缎庄。总之,双方家庭可能算得上是不大不小的“民族资本家”了。也就是这样一个头衔,导致了以后的一切,包括三姨的死讯所带给我的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悲苦之情。

发生在上个世纪开始直到接近中叶,在天津这样一个是非之地,开埠通商、义和团、同盟会、溥仪、蔡锷、袁世凯、冯国璋、段祺瑞、张勋、二十一条,等等,在让人眼花缭乱的变局中,无论什么酒店、缎庄,恐怕都难以为继;后来就来了日本人,而我的母亲一家就拖家带口一路西行到了西安,期间的艰难困苦就不去说了,反正自我记事起,家里的大人们就从未对我说起过那段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妈妈和爸爸1943年在“逃难”中结婚,自然是父母包办。爸爸独自一人,也在邮电系统当一名小官员,籍贯是浙江绍兴,但也仅此而已,其余什么一概不知,我们都以为他是北京人,因为说一口北京话,还唱京戏、拉京胡。

到西安后住在北大街的二府街,旁边就是中级人民法院。开始镇反,一车一车的人拉去枪毙,家里的大门总是紧闭着。我还小,不懂什么,但见到过树上吊着一个女人的头,头发披散着,往下滴血。

后来,直接的危险似乎过去了,但一种无名的大网又似乎在不断收紧。在我那个不懂事的年龄,就知道争取入队,然后把家里的铁锅偷着交给学校去炼钢。而家里,这个曾经一旦关起门来就可以显得与世隔绝的大家庭对我这个“逆子”也只有无可奈何,因为我“政治上正确”。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忽然意识到父亲不见了。父亲在这个家里本来也就抬不起头,解放前他没有我母亲家富裕,有教养,解放后又是历史反革命,他还能怎么样?加上和母亲关系一直不好,长期分居,所以也没有人关心他去了哪里;直到以后很晚,我才知道他是因“历史反革命”被驱逐出了西安市的。

我妈妈下面的四个妹妹,在人生道路上面临的最大问题自然就是和什么人结婚;这里的“什么人”,首先指的就是出身。这其实是一个大家都不想面对但又确实非常现实的问题。每一个时代都有每一个时代的婚姻特征,特别对女性来说,所谓“剩女”,自古就有,只不过各有各的原因罢了。

二姨先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军官,那时她才17岁,大约也就在1949年这一命运转折点的前后,于是就离婚、再婚,和一个真正出身工人阶级的纱厂工人结了婚;我的这位二姨夫是真正的好人,从童工一直做到厂长,身体健朗,为人耿实。但当厂长是以后的事,二姨早早就离世了,他们家也长期生活在困苦之中。

在我们这个大家庭中最光耀的就是三姨了。她嫁给了陕北靖边的一位老革命,从小就是儿童团,给中央领导机构站岗放哨;由于没有文化,升不上去,但资格摆在那里,我们从小就知道他在太原的一家国防大厂里当领导。我们都以自己家里有了这么一位人物而自豪,而三姨和三姨夫也为人豪爽,总要处处显示出他们的与众不同。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的日子里,在空前的饥饿与困顿中,能提供一点节余下来的粮食,能把亲人接到自己家去住,有时甚至还能派汽车到车站接一下老人,这些事情在那个年代都是近乎天方夜谭般的好事。具体情况我并不太知道,但只要三姨来了,一是家里的情况就会好很多,二是指手画脚、颐指气使的情况也就每每发生。全家大大小小几十口人,就他们两个人是中共党员。当然,我始终是这个家里的“另类”,一则因为父亲让人看不起;二则有寄人篱下之感,长期住在姥姥家;三则因为我自己不守家规,总在外面胡闹,见到三姨他们也不太当一回事。那时,家家都困难,我也觉得困难是正常的,一个月的饭票半个月就吃完了,其余时间全在混,也不知是怎么过来的,反正家里管不住我,我也不把这个家视为自己的家。事实上,这本来也就不是我的家。好在我的母亲处处为这个家着想,忙里忙外,因为自己实在没有地方去,只好寄居在“娘家”,而我这个不肖之子又这样不像这个家里的人,所以有很多泪水与无奈只好咽在自己的肚子里。

所有这些都是我现在才体会到的。

没有人能料到就是我这样一个无论与社会还是与家里都显得格格不入的人,在1978年竟摇身一变成了研究生,然后就留在了大学当教授,成了更加与众不同的人。所有这些,疼爱我的姥姥并没有看见,姥爷知道,也只说一句“家琪这孩子还是不错的”。矛盾围绕着母亲、我和三姨家展开。

我在武汉时,母亲来住过两次,但不习惯。妻子整日上班,我整日看书写字,没有人与她说话(我们那时真的不懂这些),她又很自觉,以她的出身,自然不会与任何邻居往来,在房子里也从不大声说一句话(这是这个家庭的传统与习惯)。于是她更愿意住到太原去,因为也只有太原的房子大,可以住得下她。三姨对此自然义愤填膺,觉得我既不尽孝,也不体谅别人,说是到太原来看母亲,其实爬完五台山就返回了武汉。我想,她心中的不平可能很多,其中包括觉得如我这样的人已经混得不错了,也不帮帮她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弟妹们)另寻出路。这其中一个很大的变故就是市场经济后,国防兵工厂每况愈下,三姨夫也退休了,她自己的状况也一天不如一天,既对眼前看到的一切(上班不认真,一切向钱看等等)不满,又无可奈何,于是总有脾气在发,有我母亲在身边,也是个说话的伴儿。巨大的失落感与心理的不平衡,长期以来使她把国家视为自己的家,而家在没落,国家却据说在富强,她作为一个老共产党人的妻子,在夺取了政权后却又沦落为社会下层,她只能说服自己,但又怎么才能说服自己?我母亲自然则更感孤独,她既没有多少道理讲,更不想讲什么道理。最后,她哪里都不住了,自己回到县城的一间小屋独住,直到病死在那里。

母亲在孤独中离别了这个世界,我从武汉赶回去,三姨见到我就是满脸怒火。这一切的一切真的都可以理解,我那时只剩下哭,为母亲,也为自己。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我在大学里,也只有一间房子住人,我后悔真应该让母亲与我们住在一起,我也真觉得这些年多亏了有三姨一家(三姨夫这个人特别好),才让母亲多少有了个可以默默相对的对象,把那些大半只能深埋在心底但又永远不是道理的话说出来。

可惜这些话我是再也听不到了。

三姨是最后一个对过去还存有记忆的人,但她又对此并没有意识,因为她接受的现代教育太多,所以过去的记忆对她也就变得毫无意义。

现在,三姨也走了,一种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的事,忽然间又昭示出了某种意味,某种我们现在还一时说不清楚的意味;不,不是一时还说不清楚,而是永远也说不清楚,因为,诸如我姥爷姥姥家那样的大家庭,我父亲那样的历史或时代的弃儿,诸如我三姨夫和三姨这样的革命干部,我母亲那样的在委屈中默默死去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三姨,我大叫一声,三姨,无论在天堂还是在地狱,我们都还是一家人!一家人就意味着平等,意味着亲爱,你是革命家庭,但并不高于我们;我是大学教授,也不高于你们,我们平等,在此基础上相亲相爱,三姨,你同意吗?

(作者单位:同济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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