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风对鲁迅精神传统的继承

2012-04-29 00:44闵抗生
粤海风 2012年2期
关键词:胡风现实主义文艺

闵抗生

胡风一案,不是工作失误造成的冤案、错案,而是权力者蓄意制造的假案。将文艺问题的争论定性为“反革命”的政治案件,既没有事实根据,也没有经过法律程序。它的“罪名”都是遵照御旨罗织成的。在集权制的人治社会,欲加之罪,又何患无词?于是“集团”成员纷纷被妖魔化为“土匪”、美蒋“特务”、恶霸“地主”……不一而足。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货真价实的特务头子沈醉,也为这场政治陷害积极卖力,报效政府对他的宽大,在公开出版的回忆录中提供伪证,说在中美合作所见过绿原!

一位思想家说过,被严密禁制的往往是真理。因此,我以为研究胡风一案,不在于把胡风及其友人作为冤主,为胡风和他的所谓“集团”鸣冤叫屈,而是要揭示假案背后的事实真相。这“真相”主要是指假案的制造者意欲“禁制”些什么,胡风及其文学上的友人又何以犯禁,并由此得出应有的启示,从源头上杜绝此类假案的发生。

30年代曹聚仁在《杀错了人》中说:“中国每一回的革命,总是反了常态。这种反常状态,我名之曰‘杀错了人。”鲁迅对此表示“异议”道:“我想,中国革命闹成这模样,并不是因为他们‘杀错了人,倒是因为我们看错了人。”这真是见道之言。观之50年代以来的历次运动,后来证明是冤案、错案的,很少不是蓄意为之的假案。而我们却为一些假象迷惑,以为是工作上的失误。工作失误产生冤案、错案,尚情有可原;蓄意制造假案,情况就不一样了,是权力者的故意犯罪。工作失误和蓄意造假案区别在于是否主观故意,它是判定罪与非罪及量刑标准的重要依据。从法的观点看,一般舆论所谓的“冤案”,不是胡风一案准确的法律定性。我以为从法律的层面,对胡风一案进行个案研究,对它的性质作出法学上的解释是摆在胡风研究面前的一个新的、重要的课题。它对于民主和法制建设有着重要的意义。

胡风一案涉案人员无一不是受诬陷的。他们的“罪名”都是随意编造出来。真正有罪的是这起假案的制造者和编造这些“罪名”的人,这些“罪名”的编造者都是有着“各样好名称”和“各样好外套”的有“脸面”的人物,一些活得很滋润的、政治品质恶劣的“做戏的虚无党”。其中有文艺界的党政要员,有“名作家”、“理论家”……分别扮演着舞枪弄棒或长袖善舞的角色。从作为案件的导火索的三十万言意见书到胡风狱中所写的最后一篇思想汇报《从实际出发》中,我们都能有“识荆”的荣幸。他们抓辫子、打棍子、落石下井、谣诼中伤、告密诬陷、卖友求荣的“英雄事业”都有“权力”作支撑。他们是那个不正常年代的政治运动的滋生物。绝对权力产生绝对的腐败,他们的恶行败德与产生它们的政治土壤相互依存。因此,有必要对胡风一案进行政治伦理层面的研究。这对于执政党纠正党的风纪,对于全社会精神文明建设,是又一重要的新课题。

胡风及其友人的文章有不少是涉及这一课题的,有的也招来了一些误解。

以何满子为例。他曾一连写了多篇文章批判舒芜,有人以为太过苛刻,不够宽容。一位前辈告诉我,对此,何满子与友人的私下谈话曾说过他这样做的原因。他说,他曾认真看过舒芜的《论主观》,理论上并不错,但其人品质太恶劣,害了那么多人,不能不说。这让我想起了何先生的一篇叫做《被聂绀弩收回了的意见》的文章。文章记述了他和聂绀弩的一次争论。何、聂都是胡风的友人,也是胡风案的受害者。但聂与舒芜曾是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同事,私交不错。聂说胡风不够意思,诿过于舒芜(大概指胡风说当年发表《论主观》是由于“失察”的事),不像鲁迅为胡风承担全部责任。何反驳道:“老聂,你这是诡辩。胡风没有承认错误,舒芜自己已经承认了错误,胡风凭什么替他承担!”(大意)聂绀弩夫人同意何的反驳,最后聂收回了他的意见。显而易见,何满子对舒芜的批判,是不齿其人,是揭露其有害影响。这同他对周作人的批判出于同一动机。不是有人因周作人之“文”而原宥——甚至进而欣赏——其“人”吗?原宥不该原宥的东西,责任不明、是非不分、良莠不辨,使一些坏种依然优哉游哉地继续传播有害影响,作为吃尽苦头、九死一生的假案受害人是不能也不该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何满子的文章特别注重人格品评,他在《读鲁迅书·编讫抒感》中说鲁迅“爱憎分明,对恶不假以颜色”,论者多贬为“偏激”,其实这“正是鲁迅人格中的华彩部分”。在《“必读书”》一文中,他根据自己读书的心得推荐了《鲁迅全集》,他的心得是“为了使自己在中国这块土地上做人不至于做得太不像话”。

做人要有个人样,是鲁迅留给后人的精神遗产,胡风及其友人的人格魅力即来源于此。研究胡风一案,比较涉案双方人格,美丑立显。对于改善国民精神素质,建设新的精神文明,应该会有积极的作用。

不与权力合作是鲁迅其人其文的重要特点。曾为毛泽东称赞的鲁迅的“硬骨头”精神主要表现在他对权力的态度上。他曾有保留地将他的文学谑称为“遵命文学”,因此遭到汉奸文人周作人的攻击,也遭到一些对他怀有不满的人的有意歪曲和一些没分晓汉的误解,仿佛它是对某种强权的趋奉。其实鲁迅说得很明白:他所遵奉的,是“那时革命的前驱者的命令”,也是他“自己所愿意遵奉的命令”,而“决不是皇上的圣旨,也不是金元和真的指挥刀”。

那时“革命的前驱”指的是“文学革命”的前驱,政治上无任何强势可言,即使对于“文学革命”,他也没有“直接的……热情”。他之所以“遵命”,不过是出于对于“热情者们(文学革命的前驱者们)”的“同感”:“这些战士,我想,虽在寂寞中,想头是不错的”;于是他自觉地呐喊助威,在思想倾向上“与前驱者取同一的步调……删削些黑暗,装点些欢容,使作品比较地显出若干亮色”。因此,“遵命文学”不过是对他的文学倾向性的一种表述。当他做这样的表述前,还带有一个保留性的前缀语:“这些也可以说,是……”加上这个前缀语,无异于说“姑且就叫它‘遵命文学吧!”这个保留使他的“遵命文学”富有一种自我嘲谑的意味:仿佛是勉强挤进的、并不合格的“遵命文学”。这是因为当他“遵革命前驱者的命令”时,怀有他自己的“希望”,那就是“将旧社会的病根暴露出来,催人留心,设法加以疗治……”他的这一“希望”不在那时“革命前驱者”的视野中,也因此,当五四文学革新运动发生分化时,他没有追随陈独秀等人“前进”,去从事实际的政治革命和宣传,而是坚持“五四”思想革命,落入了“独战”的境地。

如果说他对自己的“遵命文学”还带几分调侃的意味,那么当他说到他和他的文学与权力的关系时,他的否定便立刻变得严肃而坚定起来:无论“皇上”、“金元”,还是“指挥刀”,他都施以热辣的嘲讽或“横眉冷对”。逊帝溥仪接见胡适客气地称胡适“先生”,胡适恭顺而谨敬地回称溥仪“皇上”被当做民国笑话,受到他的嘲讽;当他的论敌造谣说他拿苏俄卢布时,他的第一反应不是辩诬,而是愤然于向权力摇尾的谣言制造者与散布者的人格的阴险、卑劣;《而已集》的《题辞》是他的文学受到权力围剿时,与强权抗争的最有力的表现:是他用“杂感”对付“屠伯”们的“钢刀”、“软刀”的明证。只要一口豪气尚存,就绝不会放弃他的杂感。从《题辞》的“而已”之叹,我读出的是一种宝贵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精神,这种人多起来中国便有希望。他们是中国的脊梁。

“曾经阔气的要复古,正在阔气的要保持现状,未曾阔气的要革新”,纵观历史“大抵如是”。历史未曾突破这个怪圈。鲁迅从民元以前到辛亥革命,再由“五四”到“左联”,终其一生,支持“革新”的一边,这是因为他相信有革新才有进步、才有“将来”,即使这“将来”成了“那时的‘现在”,只要比“现在的现在”好一点,就是进步。他支持“现在”的“革新”者反对“曾经阔气”和“正在阔气”的权力者恢复已丧失的权力和保持并扩展其既得利益侵害其他公民合法权益的斗争。他也从革新者身上的宗派主义、唯我独尊、唯我独革,看到了一种使革命变质、变味,使“将来”变为“那时的现在”的危险的权势欲。早在阿Q身上,他就预见到将来的中国革命会有阿Q式的革命者。他们掌权将是包括赵钱两大家族和邹七嫂、小尼姑、吴妈,乃至王胡、小D在内的整个未庄的灾难。阿Q们的胃口是要对未庄来个通吃!在与创太二社论战时,他就笑着对冯雪峰说:“将来你们掌了权,会第一个拿我开刀。”“左联”时期“元帅”、“奴隶总管”们围绕两个口号争论和“左联”解散的所作所为就是一个征兆。无奈鲁迅不买元帅、总管们的账,那时元帅们也还没有拿鲁迅来开刀的权力。但鲁迅的这种性格,肯定不会为有着强烈“元帅”、“总管”癖的“革新”者所喜欢。最高权力者也不会真正喜欢他、容忍他。延安整风就提出了鲁迅笔法的问题、歌颂光明和暴露黑暗的问题;对来自国统区的受鲁迅思想影响的作家们更是提出了思想改造的要求,并进行了思想整肃。1942年权力对文学的整肃在苏区范围内取得了成功。以权力解决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的成果是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方针的确立,它明白无误地宣布了文学的婢女地位,用权力文学取代了以鲁迅的名字为代表的人民文学的传统。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的批评标准降低了、取消了文艺真实地反映生活的现实主义的职能,贬低了、取消了文艺特性。

随着革命的胜利和政权的建立,权力文学在全国范围,在文学的各个领域对鲁迅的现实主义的人民文学的传统进行了封杀。文艺批评上,庸俗社会学充当了文艺杀手的角色,主题先行、题材决定论使文学创造活动变为按照一定的公式和概念炮制的思想平庸、艺术低劣的工艺制作,生活的血肉被抽象化为应时的宣传口号。马恩的现实主义被伪现实主义掉包后作为金科玉律塞给作家,勒令奉行无违。

1945年中国艺术剧社演出了茅盾的《清明前后》和夏衍的《芳草天涯》。11月28日《新华日报》副刊发表了评论这两个戏的座谈记录,有位C君就当时大后方所要反对的主要倾向,究竟是标语口号倾向,还是非政治倾向的问题发表了自己的意见,说:“假如说《清明前后》是公式主义,我们宁可多有一些这种所谓‘公式主义,而不愿有所谓‘非公式主义的《芳草天涯》……”当时中国艺术剧社的演员王戎写了《从〈清明前后〉说起》,不同意C的观点,编者何其芳在文前加了一个按语后,讨论就从两个戏的优劣转为文艺与政治关系的争论。参加这场争论的人除王戎以外,有邵荃麟、何其芳、冯雪峰、徐迟。全国解放后的1950年何其芳在《关于现实主义》论文集的序中,指控王戎为公开反对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第一人。1955年王戎被审查,1957年送去劳教,在劳改队改造了20多年,既无法院判决,也未见组织结论。1979年复查时才看到只有“反对毛泽东文艺思想”“宣扬胡风反革命文艺思想”、“意欲取消文艺为政治服务”、“取消文艺的阶级观点”等百十字的“结论”。看了这样不清不楚的“结论”,王戎不明白这结论从何而来。经复查人员提醒,才知道问题出在1945—1946年围绕那场争论所写的三篇文章!这是权力谋杀文学的典型案例之一。说“谋杀”,并非耸人听闻:十年前(1945)的文艺论争,十年后(1955)利用已取得的政权的力量作为反革命案件定性,非预谋而何?而结案于“胡风反革命集团”,更是蓄意将文艺上的歧见作为政治上的异己力量,一网打尽。(这里关于王戎的有关情况,据《我与胡风》一书中王戎自叙摘要转述。)

上世纪30年代胡风即因两个口号的争论及与鲁迅的关系,而结怨于左联内部作为权力的化身的“元帅”、“总管”们。当“元帅”“总管”们意欲从政治上、文字上除掉胡风时,鲁迅挺身而出保护胡风,说:“他明明是有为青年,他没有参加过任何反对抗日运动或反对过统一战线。”“‘现在的基本政策……不是只要‘抗日,就是战友吗?……又何必定要剿灭胡风的文字呢?……莫非这里面都是‘二十一条和‘文化侵略吗?”一则是胡风本身坐得正、立得直,并且激怒了鲁迅,再则那时他们的权力也够不上“实际解决”,心有余力不足,终于未能将胡风除灭。40年代,文艺为政治服务的方针已经确立,苏区对作家的整肃也取得了成效,于是进而将在苏区经过整肃行之有效的一套搬到国统区来,这时鲁迅也已去世多年,于是权力对文学的整肃,便集中到了胡风的身上。胡风也落入了当年鲁迅两面作战的境地,甚至比鲁迅更为艰难。鲁迅当年侧着身子作战,只是排除“战友”的干扰,今天对付胡风,“战友”们却是披上虎皮金鼓齐鸣。40年代对胡风的批判,焦点是文艺与政治的关系。几乎在所有具体问题上,都没有能够压服胡风。胡风“从实际出发”的现实主义文学,始终是推行权力文学的障碍。时间推到了解放以后,到了1954年7月22日。胡风向最高权力机构递送了以《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为题的三十万言意见书。从题目即可以看出来,胡风“报告”中的意见反映的是文艺实践中的问题和解决问题的办法。将意见上报中央,是希望能在中央对文艺政策作出调整,以利文艺发展。他只是要改善党的领导,并非脱离党的领导,更不是反对党的领导。但内容是犯忌的,语言又大不敬,为权力所不容,联系三四十年代以来胡风的文艺观点一直为党的文艺领导所不怿。从文艺为政治服务的观点看,文艺从来都是阶级的文艺,文艺观点从来都是与政治联系在一起不可分离的,文艺问题也就是政治问题,加之又有舒芜的“起义”和由他为了表示悔过交出的“反革命”信件可资利用,将胡风及其文学上的友人一网打尽时机已经成熟。根据权力的需要,满清之后民国以来最大的文字狱就这样做就,为政治服务的权力文学也可就此一统天下。

有人说批胡风就是批鲁迅。说得不错。从对文学发展的影响看,我觉得过世不久的何满子先生说得更深刻。他说批胡风的后果是权力文学得胜,鲁迅的人民文学传统的中断。事实真相就是这样。1957年有人问毛泽东:鲁迅活到今天将会怎样;毛略一沉吟,回答了两种可能,一是不写文章,一是坐牢。此言的真实性有黄宗英作证。因而又有人推测,如果鲁迅活到今天,怕的是不会有“胡风反革命集团”。

落在胡风身上的命运是,为了发展新文艺,他代鲁迅背起了十字架。这是他精神高贵处,也是他的悲剧。悲剧一是在于他的性格,如鲁迅所说,胡风鲠直,易于招怨;一是他是文人,不懂政治而又卷入政治太深,不懂得“一阔脸就变”。“革新”家取得权力“阔”起来之后,是容不得别个对其擅发什么议论的。历史还没有走出鲁迅说的那个怪圈,他的意见自然与权力者南辕北辙,而且有三十万言之多,岂有不受“专政”之理!

鲁迅在《革命时代的文学》中说到革命成功后的文学时,只能就苏联文学进行评论。他说那是“已经离开怒吼时期而过渡到讴歌时期了”的新文学。在他看来“讴歌”权力的文并不是“革命文学”,仍是一种权力文学。再往后的情形,鲁迅当时也“不得而知”。但他推想“大约是平民文学罢,因为平民的世界,是革命的结果”。这“平民文学”在苏联没有出现,在实行“一边倒”的当时的中国也没有出现。这“平民文学”应当是推翻专制制度以后建立起来的民主自由国家的民主的自由的文学。据黄炎培和毛泽东当年的“窑中对”,毛泽东说中国共产党已经找到了一条跳出“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周期率的办法,那就是实行民主。可惜的是后来并没有实行。相反,实行的却是严厉的——而且是越来越严厉的,且越来越“扩大化”的——专政,用毛泽东后来的话说就是“马克思加秦始皇”。如果真的兑现了当初还政于民的承诺,就不会有权力对文学的整肃,胡风一案也不会发生,也许自由民主的“平民文学”就在这新的土壤上逐渐地生长起来,鲁迅的人民文学传统也为它的成长准备了必要的条件。但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在此意义上,胡风的悲剧不仅是个人的悲剧,而且是历史的悲剧。这是写《时间开始了》的诗人胡风始所未料的,也是所有信任和拥护共产党的人都没有料到的。

胡风对鲁迅精神的继承主要是两个方面:一是文学上的现实主义和人民性;一是鲁迅的战斗精神。

鲁迅是思想家、文学家,对于文史哲乃至自然科学的理论及它们的进展他都曾思考过、留心过,他从“拿来主义”出发翻译介绍的作品中,有不少是理论著作。他对文学理论格外关心,在他的杂文和文艺性质的论文中,对于文学问题发表了许多极其精辟深刻的见解,言人所未言,为许多专门的理论家所不及。但他很少用理论形态的文字写作,和以理论形态写文艺理论的文艺理论家胡风不同,他不是文艺理论家。尽管如此,在文艺与现实关系问题上的现实主义观点,胡风却深受鲁迅的影响,在和他的论敌作理论斗争时,提出的许多命题或反命题,都是现实主义的。例如,鲁迅用“瞒和骗”概括旧文艺的非现实主义性质,要作者“睁了眼睛看”,用清醒的现实主义态度正视现实、表现现实、评价现实,创造新的现实主义的文学。胡风的三十万言意见书就是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他在狱中写的最后一份思想汇报也以“从实际出发”为题。他的文艺理论的根据,他提出的概念、命题以及得出的结论都来自实践。这两份材料一份写于胡风一案案发前,一份写于25年之后的狱中。这一头一尾两份材料都对他的现实主义理论与权力文学、庸俗社会学的理论上的对立及它的来龙去脉作了批判性的梳理。胡风的现实主义是体制内的对权力文学的理论斗争,因而反对教条主义,反对庸俗社会学对文学的束缚,反对权力直接、过多、不适当地干预文学,为文学与人民的联系争取较多的创作自由的空间,是胡风现实主义理论的特点。在理论斗争中,他创造了一些新概念(如“主观战斗精神”、“精神奴役创伤”),提出了一些有针对性的命题(如针对题材决定论提出的“到处有生活”),有些理论观点虽然不是胡风提出的,(如“世界观和创作方法的矛盾”、“形象思维”)但胡风从现实主义创作论的角度出发,用它们来反对在思想改造和文艺特性问题上的庸俗社会学的观点。

纵观胡风的现实主义,即使不说他创造了完整的体系,也是相当系统、有个性的。在《从实际出发》中,胡风两次用“蚯蚓”自喻,说他“脱离不了一点置身其中的泥土”,在泥土中弯弯曲曲艰难地前进,求取一点松动。这比喻准确、形象、令人感动。它说明了他为发展现实主义的人民文学与权力文学和庸俗社会学斗争的艰难,哪怕仅仅取得一点“松动”,他也要用生命去全力耕耘!

从“蚯蚓”的比喻,我们看到的是鲁迅所赞扬的“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韧的精神。读《胡风全集》,我看到的是一个鲁迅所希望的能够坚持独战的思想界的战士形象。在思想战线上坚持独战,至死不渝,鲁迅之后,除胡风外,并世无二人。

鲁迅一生处于独战的境地,胡风也是这样战斗的。《从实际出发》讲到1978年《上海文艺》评论员的一篇文章时说,在他们眼里,“普天之下只有一个敌人胡风,仇恨和勇敢当然集中到这个唯一的目标上面”,几十年来,官方勇士们对胡风的围剿从来没有停息过。然而,胡风面对权力文学、庸俗社会学的围剿,始终高举现实主义的投枪独力战斗,直到身陷囹圄,直到最后一刻,在最后一篇思想汇报《从实际出发》中,还将现实主义的投枪高高举起,不曾稍许低垂。像《野草·这样的战士》中那个思想界的战士,他成了“罪人”,但他举起了投枪。他在阵地上“老衰,寿终”,“他终于不是战士”他的对手是“胜者”,但他举起了投枪。

车尔尼雪夫斯基被绑在耻辱柱上,一位少女向他掷去一束鲜花;中国不是这样的国度,投掷给胡风的,是疾雨般的石子。然而他以高贵的意志与自信面对侮辱与摧残:因为真理在他一边。这真理不只指理论上的是非,也指对待论争所取的态度。

记得捷克斯洛伐克有一部根据希腊神话改编的动画片,说的是国王长了一对驴耳朵,凡是知道这秘密的人都要杀掉。一天,给国王理发的理发师看到驴耳朵从王冠下跳了出来,惊得合不拢嘴。国王从镜子里看到了他惊讶的样子,威严地问他:“你看到了什么?”聪明的理发师立刻将惊吓变为惊喜,恭维国王:“只有真正的国王才有这样尊贵的长相。”他因此讨得了国王的欢心,赦了他的死罪,但被严厉地警告:不准把今天见到的秘密说出去。离开王宫后,理发师无论醒里梦里,满眼都是驴耳朵,他受不了这窒息,跑到无人的山巅,对那深谷尽力倾吐:国王有副驴耳朵!四面山谷都此起彼伏地回响着他的声音。他被自己的声音吓着了,挖个坑,要把声音埋掉,但声音已经响彻山谷,传向山谷以外的世界。

胡风1954年的声音,穿越牢狱的铁窗,传入今天年轻人的耳,陌生然而清晰,人们或好奇,或关注,或思考,或求理解,对它作出自己的判断。

真理的声音是埋不掉,挡不住的。

胡风的理论,自有它的局限,有的是历史的原因造成的,有的是环境的限制,对他的理论要作辩证的分析,不能机械、简单地“一分为二”。

研究胡风理论,离不开20世纪国际国内的大背景。

尼采一则遗稿中对20世纪政治大潮做了预测。他预测20世纪的标志是:1.“俄国人进入文明”;2.“社会主义分子”预示着“力量年轻化和野蛮的时代来临”;3.一种作为“新理想”的无神论宗教的出现。

落后的俄国创立的社会主义文明冲破资本主义文明世界而“进入世界文明”,是20世纪的首要标志。社会主义是一个“伟大的目标”,为实现这个目标,俄国的社会主义者表现了“真正的意志力”。他们近于“疯狂”的罗曼蒂克的气质和“大量牺牲个人”,用“野蛮”的手段,将新觉醒了的目标付诸实现。20世纪俄国文明的这种特点,也是继俄国之后,20世纪所有被称为和自认为“社会主义分子”身上的世纪标志。社会主义分子以无神论扫荡宗教,然而他们以“闻所未闻的个人影响力”导致“一种类似菩萨的、超越宗教教派差异的无神论宗教”的建立。因而20世纪“宗教力量依然强大”,只不过它崇拜的是领袖或领袖型的伟大人物的“无神论宗教”。 这种无神论宗教“大量牺牲个人”,因而它的教义“不会是博爱”。

这三个标志都是社会主义的标志,因此尼采的预测实际是说20世纪是社会主义的世纪。由俄国首创并在整个20世纪影响了世界的政治、思想潮流,首先在东欧,然后在中国和亚洲的一些国家,也在“社会主义阵营”以外的一些国家的政党领导人身上发生过影响。中国是除了苏俄最大的社会主义国家。1949年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在政治上、外交上实行“一边倒”,倒向苏联,文化上也学习苏联,文学上将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奉为圭臬,而将马恩主张的现实主义,称为“旧现实主义”或“批判的”现实主义。在这种体制下,胡风讲现实主义不能不讲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但它所注重的,其实只是文学的“现实主义”这一面,因为它是文学的本质,反映了着文学的规律。权力文学、庸俗社会学其实是用“社会主义”消弭文学上的现实主义。

胡风讲社会主义现实主义还因为他是体制内的作家,这个体制的封闭性极大地禁锢了他;这个封闭的体制内“宗教”(“无神论宗教”)气氛也不能不给他以伤害;这个政教合一的体制完全剥夺了他的思想、言论自由的权利。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现实主义被蒙上些尘土,是不足为病的。不能对他苛求。有些尘土算什么,掸去就是!

何满子先生说鲁迅有免疫力,胡风免疫力不如鲁迅。说得对,说得好!但他从鲁迅那里吸取了很强的抵抗疾病的能力,也是不争的事实。在盛行无神论宗教的政教合一的体制内,敢于高举投枪向“通天教条”及其一伙挑战,倒下也高举投枪的,鲁迅之后也仅胡风一人而已。

(作者单位:淮阴师范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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