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家炎
1927年冬天,鲁迅先后做过两次演讲,一次题目叫做《关于知识阶级》,另一次的题目是《文艺与政治的歧途》。两次演讲的角度有所不同,实际上却都接触到了他心目中的文艺家和知识阶层的时代使命,就是要从事“社会批评”和“文明批评”,推动中国社会的不断发展和进步,对当政者尽到监督的责任。
鲁迅说:“我每每觉到文艺和政治时时在冲突之中;文艺和革命原不是相反的,两者之间,倒有不安于现状的同一。唯政治是要维持现状,自然和不安于现状的文艺处在不同的方向。”“政治家最不喜欢人家反抗他的意见,最不喜欢人家要想、要开口。”“文艺家的话其实还是社会的话,他不过感觉灵敏,早感到早说出来……他说得早一点,大家都讨厌他。政治家认定文学家是社会扰乱的煽动者,心想杀掉他,社会就可平安。殊不知杀了文学家,社会还是要革命;俄国的文学家被杀掉的充军的不在少数,革命的火焰不是到处燃着吗?”
鲁迅又说:“革命成功以后,……这时,也许有感觉灵敏的文学家,又感到现状的不满意,又要出来开口。从前文艺家的话,政治革命家原是赞同过;直到革命成功,政治家把从前所反对(的)那些人用过的老法子重新采用起来,在文艺家仍不免于不满意,又非被(政治家)排轧出去不可,或是割掉他的头。”所以,鲁迅认为:“文艺催促社会进化”,而“政治家(却)想不准大家思想”,这就是矛盾和问题的所在。
当鲁迅说这些话的时候,大半个中国已经是国民党的天下,而且清党的大屠杀已进行了半年多。鲁迅的同情是在被抓被杀的青年一边的。半年前,他在广州中山大学时,曾向学校当局要求营救被捕的学生,没有结果,他就愤而辞去中山大学一切职务,后来在上海定居。因此,当时鲁迅的批评锋芒是鲜明地对着国民党的。在《关于知识阶级》那次讲演中,鲁迅又特意补充了几句:“真的知识阶级是不顾利害的,如想到种种利害,就是假的、冒充的知识阶级;……只是思想运动变成实际的社会运动时,那就危险了。往往反为旧势力所扑灭。中国现在也是如此,……”“但我并不想劝青年得到危险,也不劝他人去做牺牲,……以生命来做利息很小的牺牲,是不值得的。所以我从来不叫人去牺牲,……”鲁迅自己,在生命的最后十年,确实是按照自己的主张在行动,他批评各种陈腐、污浊的社会风气和习俗,对群众进行着启蒙,而对当政者的荒唐、腐败和残暴则进行尖锐的揭露。“九·一八”事变后,日军占领中国东北三省,许多团体、许多人士主张团结抗日,国民党当政集团却采取不抵抗主义,让东北军撤退到关内,提出“攘外必先安内”的口号,鲁迅发表《天上地下》《文章与题目》《中国人的生命圈》等杂文,指出国民党“攘外必先安内”的“攘外”不过是一句空话,其实际意义却是“安内而不必攘外”,说得更清楚一点,也就是“迎外以安内”。这些事都是众所周知的。当然,鲁迅同时也注意斗争的策略,但仍坚守应有的原则立场,不害怕牺牲。例如,当杨杏佛因投身人权保障行动被特务暗杀后,鲁迅就亲自出席哀悼公祭仪式,出门时连家里的钥匙都不带。据史沫特莱(Agnes Smedley)回忆,当鲁迅把《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这篇文章送给国外的刊物《新群众》去发表时,关心他的人劝他考虑一下自己的安全,鲁迅也毫不退缩地表示:“那不要紧!有人应该说话,有人应该说出真理。”鲁迅这种态度是异常分明的。
但是,如果把鲁迅所讲的“文艺与政治的歧途”理解得太简单,认为只是鲁迅和国民党的专制政治相对立,那就错了。在三十年代,鲁迅当然首先和国民党政治存在冲突、对抗,这种理解应该说符合实际。问题在于,仅仅这样理解是很不完全的。鲁迅同其他的政治,例如共产党的政治就没有矛盾、冲突了吗?显然不是,至少,鲁迅说的“文艺与政治的歧途”同我们过去长期强调的“文艺必须服从政治”是唱反调的吧。再比方说,在1934—1936年间,鲁迅曾多次讲到过跟共产党的矛盾。他在1934年4月30日给曹聚仁的信中说:“倘当(国民党政权)崩溃之际,(我)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去世之前几个月,鲁迅还故作庄重地对冯雪峰说:“你们来到时,我要逃亡,因为(你们)首先要杀的恐怕是我。”[1]鲁迅这些预感怎么会产生呢?那绝不是偶然的,是同平常日子里接触的一些思想很“左”、很有霸气的共产党员以及从书本和报纸上了解的苏联一党专政的很恐怖的政治生活有关系的。也同鲁迅不仅关心中国人的命运,而且关心人类命运这种宽广的社会理想有关系。在鲁迅看来,中国除了应该独立富强之外,内部还应该是一种真正平等、每人都能过上人的生活、人与人之间没有压迫的社会。他对阿Q最憎恶、最讨厌的就是革命之后自己要成为压在未庄人头上的统治者,把别人都当作可打、可杀的奴隶这种想法。鲁迅沉重而痛心地说:他很怕中国在二三十年后还有不少阿Q这类人物存在,他把国民党称作一帮阿Q也是出于这一理由。鲁迅过早去世,他没有看到丁玲、艾青、王实味他们想要在解放区推行思想启蒙,结果几乎遭致灭顶之灾,鲁迅式杂文在解放区被禁止使用,写了《政治家·艺术家》和《野百合花》的王实味为此还送掉了自己的生命。鲁迅更没有看到五十年代中共的整风、大鸣大放和随之而来的打了四五十万个右派分子的反右运动。罗稷南1957年7月8日在上海中苏友好大厦毛泽东接见文化界、科学界人士时,向毛提出那样的问题,决不是偶然的;而毛泽东所以那样回答,也可以说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甚至认为毛是读到过鲁迅《文艺与政治的歧途》这个讲演的。罗稷南问的是:“鲁迅如果现在还活着,会怎么样?”毛泽东考虑了一下,然后才回答:“如果鲁迅现在还活着,他大概不是关在牢里,就是不说话了。”这件事虽然也有人认为失实,但依然被不少人相信和转述,因为它符合毛的一贯作风。毛泽东的帝王思想是很重的,而且由来已久,据丁玲回忆,早在1937年刚到延安时期,毛泽东有一次抱着贺子珍生的一岁左右的男孩子,这孩子撒了尿,把毛的长裤尿湿了,毛泽东就问丁玲:“丁玲,你说说,这是不是太子尿?”[2]毛可能想开个玩笑,但玩笑中却带出了他的帝王思想。毛泽东的词《沁园春·雪》1945年11月在重庆报纸上公开发表时,曾经使不少人——尤其是一些倾向革命、倾向马克思主义的左派人士感到震惊。吴组缃在当年11月29日的日记中记下的感想就很有代表性:“毛主(张)一切为大众,于文艺尤主(张)‘为老百姓喜闻乐见。却作这样的词。毛反对个人英雄主义,而词中充满旧的个人英雄主义之气息。看他与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些霸王比高下,说:‘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意与蒋先生争胜,流露出踌躇满志之意。说山河壮丽,所以古今英雄都要争霸,逐鹿,他亦自居于此类英雄之一。这些气味,使我极感不快。”[3]吴组缃是1928年起就接受马克思主义的进步知识分子,他说的“极感不快”,就是对毛泽东帝王思想的反感。
我有时想,如果鲁迅当年预言的“文艺和政治的歧途”能在较大范围内发生,如果丁玲、艾青、王实味他们当年在延安发动的思想启蒙运动能够得到中共中央的支持,能够在延安和整个解放区产生一点效果,那么,《东方红》里个人迷信色彩很重的“他是人民的大救星”这类歌词(它和《国际歌》所唱的“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正好相反)或许不会出现,中国1958年的“大跃进”和剥夺几亿农民土地的人民公社化运动或许可以不致发生,随后而来的1959至1961年间三千多万人的非正常死亡[4]这类大悲剧或许可以避免,而十年“文革”的灭顶之灾也就不会降临了——我之所以要在文末仍不避啰嗦,发这番空论,就因为其中似乎确实包含了某种前因后果的深层次关系。邓小平在《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一文中说得好:个人迷信和“搞特权,这是封建主义残余影响尚未肃清的表现。旧中国留给我们的,封建专制传统比较多,民主法治传统很少。解放以后,我们也没有自觉地、系统地建立保障人民民主权利的各项制度,法制很不完备,也很不受重视。”“一九五八年批评反冒进、一九五九年‘反右倾以来,党和国家的民主生活逐渐不正常,一言堂、个人决定重大问题、个人崇拜、个人凌驾于组织之上一类家长制现象,不断滋长。林彪鼓吹‘顶峰论,说毛主席的话是最高指示,这种说法在全党全军全国广为流传。”在这种条件下,导致“文革”浩劫发生几乎是必然的,无可避免的。正像小平同志所说,对于中共而言,“这个教训是极其深刻的。”[5]
至于对鲁迅这样的伟大作家和文化战士而言,自然是只要自己生存一天,就会为完成时代使命而战斗一天,我深信。
2011年8—9月为纪念鲁迅诞辰130周年作
(作者单位:北京大学)
[1]李霁野:《忆鲁迅先生》,原载《文季月刊》1936年12月号。
[2]杨桂欣:《“我丁玲就是丁玲!”》,原载《炎黄春秋》1993年第7期。
[3]见《吴组缃日记摘抄》,原载《新文学史料》2008年第一期。
[4]见《共和国重大事件纪实》第1卷570页,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8年1月出版。
[5]《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该文收入《邓小平文选》第二卷,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二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