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寒“代写门”:偶像的黄昏

2012-04-29 04:06张宗刚
粤海风 2012年2期
关键词:方舟子韩寒作家

张宗刚

成写手易,成作家易,成思想者则难矣。作为80后一代中的奇葩和另类,韩寒拥有思想家、作家等多项头衔,令人艳羡。自出道至今,这个谢霆锋式的花样男儿,写小说,玩赛车,撰时评,编杂志,发唱片,做广告代言,荣登作家富豪榜,尤其近年入选美国《时代周刊》“全球最具影响力100人”及美国杂志《外交政策》年度“全球百大思想家”,更使他集文学天才、意见领袖、大众偶像、良知旗帜于一身,红透半边天。

树大招风,自古而然。当韩寒遭遇方舟子,一场好戏遂鸣锣上演。这些年,留美博士方舟子的一系列“打假”举措气势如虹,往往切中肯綮,鲜有败绩,在社会层面上卓具清心明目之效。得“斗士”美誉的方舟子创《新语丝》,揭西洋镜,志在为现实中国刮骨疗毒,其志可嘉,其行可敬。敏锐如猫头鹰的方舟子,从一场网络辩论中嗅出了某种“假”气息,遂起而质疑。一个从不读书的年轻人何能以文立身?方舟子的质疑,直指韩寒奇迹背后的一切:他的父亲和他的营销团队。

任何一场论战,都不免于意气用事,不免于情绪化和非理性。方舟子从人生阅历、知识沉淀、时代烙印诸角度考察,认定韩寒早期作品不可能出自14岁少年之手,而出自“中年猥琐男”之手;韩寒则举家上阵,并把“45岁头发就秃了”当成生理缺陷攻击方舟子,大批粉丝随之直呼方为“秃子”而责骂不休。韩寒认为,方舟子的动机意在“抹黑”自己,其心叵测。然而任何批评,我们只需关注它是否言之成理即可,不必追问动机;因为相比于事实,动机实在并不重要,拥有知情权的公众,最渴望了解真相。气盛言宜,是一种淡定和大气,为笛卡尔、布瓦洛所高度崇尚的理性,当是人类秉持的永恒法则。方舟子的尖刻令人不快,但身负多种光环和荣誉的“公民”韩寒,理应是一株笑傲雷电的高树,而非弱不禁风的小花,对于质疑自然要当得起,心平气和,理性回应。唯此,才有社会的进步和时代的发展。

数年前,王朔就在博文《净是好话儿——乱点新浪博客排行榜》中,怀疑韩寒博客里的大部分文字并非出于韩寒之手。倘此事成真,则诚为中国文坛一桩惊天大案。毋庸讳言,韩寒走到今天,没有策划是不可能的。时下,影视圈中颇为庞大的枪手一族,已是公开的秘密;而团队作战、流水线作业,在出版界早已存在。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置身一个“酒香也怕巷子深”的时代,只要不违法犯罪,策划是无可厚非的,种种形式的炒作、包装、营销也都是允许的,甚至是必需的。但若因此导致创作个性的泯灭和创作水准的平庸,就有些说不过去了。而真要到了代笔的份上,则因关乎诚信和道德、因欺世盗名而罪莫大焉。

韩寒博客上有一段很酷的公告:“不参加研讨会、交流会、笔会,不签售,不讲座,不剪彩,不出席时尚聚会,不参加颁奖典礼,不参加演出,接受少量专访,原则上不接受当面采访,不写约稿,不写剧本,不演电视剧,不给别人写序。”这些,生活中的韩寒基本做到了。不过,以小人之心猜度,此公告或许正是出于言多必失的顾虑。2007年,针对自己雇佣枪手的传闻,韩寒就说过:“我早料到有那么一天,于是每次动笔写,我就摆个DV在后面拍着,到现在,我已经拍了1000盘DV带了,总计也就2000个小时。”文人到了这份上,真够累的——写作简直变成了一种行为艺术。显然,这与写作的本质相去甚远。

方舟子拿质疑科学的态度去质疑文学,自认是学术批评;韩寒则认为文学作品如果用学术分析的话,全世界所有的文学作品都不成立。窃以为,文艺创作因其特有的虚构性、想象性、灵感性、突发性、个体性、复杂性、特殊性,历来说不清道不明,颇难定于一尊。但这并不意味着文艺创作完全无迹可寻。某种意义上,文艺创作如同中医,神龙明灭,灵机万转,只可意会不能言传;而科学探索则像西医,一是一,二是二,须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两者在本质上呈现为思维的不同,这也许正是韩、方分歧所在。方的质疑和某些要求,如希望韩寒出面与他上电视就此事公开一辩,既合理,又牵强,因其涉及到一个“口才”问题——盖作家一族中,能写的不一定能说,能说的不一定能写,既能说又能写的,又往往难得持久。

不容忽视的是,作家的创作风格既有一致性,也有多变性和阶段性。韩寒许多文字都在比赛空余完成,这成为他遭质疑的缘由。其实,对于处在思维活跃且体能最佳的二三十岁年龄段的作者,赛车期间写大块文章是可以做到的,说不定写作者因此会文思泉涌;倘专门抽出时间写,拿不出一个字也是可能的。试看古今中外许多作家,其灵感迸发的前提和条件往往千奇百怪:有人须盯着窗外的树梢,有人要闻着烂苹果的气味,有人须泡在浴缸里,有人要坐在马桶上,有人须潜身草丛,有人要置身闹市……哪怕是写作的姿势也难统一:通常都是坐着写,但也不乏喜欢站着写、趴着写乃至蹲着写的。现实生活中,很多作家在环境逼仄住房拥挤时下笔如有神,待到有了豪华住宅和宽敞书房,反而什么也写不出了。

“文之思也,其神远矣”(刘勰),创作是一种很奇妙的现象和行为,难于以常理衡量,缘木求鱼式的索引法确不足取,疑邻窃斧式的有罪推理更要不得。然而,于不疑处有疑,乃是学问正道。方舟子通过分析《求医》相关细节,认为该文不可能出自17岁的体育特长生韩寒之手,而是一位中年老病号的代笔;韩寒前期作品文笔中规中矩,“的地得”用法正确,和写博客文章的那个行文口语化、经常出现病句、“的地得”不分的韩寒文风很不一样。在一一指出对方代笔迹象后,方舟子又以福尔摩斯式探案手段分析韩寒家书笔迹,得出可能是“伪造”的结论,同时认为韩寒手稿“过于整洁”不足采信。方氏这种鸡蛋里挑骨头式的文本分析,抛开其机械性的一面,恰恰是实证精神的体现。

文坛总是充满了太多的不可能。说到韩寒的低学历,历数活跃于当代中国文坛的一线作家,小学、初中、高中毕(肄)业者伙矣。种种迹象表明,作家的学历与其创作成就难成正比。作家创作时写错字句也是常事,哪怕其人受过高等教育。像《咬文嚼字》近期“开咬”郭敬明的博客,随机选取十万字,即有错别字数百,堪称创作思维活跃而语言文字粗糙,语文基本功的薄弱自不待言。但这并不妨碍作家本人的大红大紫。

因此,说《三重门》成熟、老练、老到,不像是少年人写的,或许有理;但说它正是少年人写的,当然成立。因为,最喜欢装老成的恰恰是少年人,这一点,心理学和现实生活都可佐证。由是,韩寒行文中的思想开阔状,想象丰富状,随手拈来状,左右逢源状,辛辣老到状,冷峻犀利状……其实都是可以“做”出来的,都是一种常态。这可视为少年写作的一个特点。

明乎此,即便同一个人,也是完全可以拥有几副不同笔墨的。而韩寒追忆他当初参加新概念作文比赛相关细节时,前后供述的不统一,亦不妨视为文人的散漫性情所致。“如果一个1958年出生的人能假装一个1982年出生的人写文章,并获得同龄人很多年的喜爱,稍有常识就知道这不可能。”韩寒这话却未必具有说服力。看一看那些最受欢迎的儿童文学作家,哪个不是拥有一把年纪?这就如同断言男性作家写不好女性、女性作家写不好男性一样想当然:其实在具体创作中,对于男性作家,写得最好的往往是女性形象;而女性作家笔下,写得最好的往往是男性形象。韩寒又说:“‘的地得不分,错别字也多。这个是我的写作特点,如果方舟子和麦田不懂得什么叫写作风格的话,那么也可以通过这个特点来判断我的文章是不是我写的。”细细推敲,“的地得”一类虚词的混用,未必算得是真正意义上的“写作特点”,倘真有捉刀者故留破绽,也很容易做到——从操作层面上,这仅是一个简单的技术问题。

韩寒一些为民生呐喊、为弱势代言的博文,体现出积极的社会精神。“韩三篇”中对于国民性的分析,如:“大部分中国人一副别人死绝不吭声,只有吃亏到自己头上才会嗷嗷叫的习性,一辈子都团结不起来。”诙谐,智性,解颐;但严格说来,卑之无甚高论。以此类文章暴得“当代鲁迅”大名,未免取巧了。抛开对韩寒写作能力的质疑不论,方舟子对韩寒文史水平的质疑是有力的:我以福建省高考语文第一名的文言文功底,花七八年时间才陆续把中华书局的二十四史点校本翻了一遍,才敢吹嘘读过二十四史;韩寒以语文期末考试仅40多分的文言文功底,一年时间就读过二十四史,岂止是天才,就是神嘛。的确。或许是韩寒神化自我之心过切,全然忽视了文化是很严肃的积淀。尽管文学创作总是允许异类的存在,但高一复读两年、七门成绩不及格、文史功底乏善可陈的韩寒,一年内即看完总共3300卷的二十四史及其他著作,还能写出20万字的长篇小说,简直如有神助,堪比那些因服食神秘丹药而功力剧增的武侠人物,多少给人不靠谱的感觉。

韩寒自陈“一直不在任何的神坛”、“我只是被灯光照着的一个小人物”,但很多事并不由他。时无英雄,必然制造英雄。国人的心理,是往往需要一个强势的父亲(father),以资瞻仰和倚靠;一座座偶像遂次第诞生。韩寒叹息:“中国假的东西的确太多了,我一直信奉要尽可能的真,却要替那些假背黑锅。”在私密而公共、虚拟又真实的博客或微博平台,表达的自由,不应侵犯他人的权利。只是,在现实中国,行事多半要矫枉过正才好,否则难以奏效。

方舟子的志在打破偶像还原真相,未必如韩寒所指是怀有教主心态,而更多呈现为一种理想主义精神。尖牙利齿的方舟子,更像一位古中国的游侠,欲以个体之力纠正社会不公。奈何大众的心理,向来是钟爱喜鹊而讨厌乌鸦的,尽管乌鸦的鸣叫,可能更近于真相或真理。喜欢鲁迅的方舟子,不无深度而时显偏执刻薄,每每被视为异类。在“和为贵”的东方古国,在假货盛行时代,这样独来独往的书生兼猛士,正是一种稀缺资源。方氏“一根筋”式的执著与求根问底的纠缠,诚为一种美国式思维的映射,其骨子里是严肃严谨的,求真求实的。

说来说去,“代笔”一事很难证实或证伪——除非后院起火,真正的代笔者(倘若有)因反目而跳将出来,将一切内幕和盘托出。时势造英雄。在商机无限的消费时代,什么样的奇迹都会发生。或许,这场隔山打牛般的论战,到头来会不了了之,其价值仅仅在于成功地赚人眼球,刺激经济,只剩了愚昧的公众,在无主中狂欢。

由方、韩之战,不由念及当今文坛批评者与作者的关系。本质上,作者与评论者最好是背对背两不相识,各忙各的。然而在当下,作家与评论家却多是你侬我侬,热烈互动,呈蛇鼠一窝之势;评论家对作家的既媚态可掬又当仁不让,作家对评论家的既清高自持又做小伏低,成就一种时代奇观。试看各类评奖活动,早已沦为一种真正意义上的“投票”的结果——鲜有评委愿意把票投给与自己毫无瓜葛的候选者了,哪怕对方实力超强;因为那样做,并不能给自己带来任何现实利益。在偌多文学评奖活动中,与“拼爹”类似的,便是拼交情,拼关系,拼人脉,拼资源……有奶即是娘,舍此无他。“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当今文坛,缺的正是方舟子式的评论者。

成名十余载,拜“马太效应”所赐,韩寒一路凯歌,收获海量美誉。然而瓦罐不离井边破,“什么坛到最后也都是祭坛,什么圈到最后也都是花圈。”(韩寒语)当年“艳照门”事件中的女星,换作常人可谓冤矣。但作为公众人物的她们,有着非比寻常的知名度、关注度、影响力、号召力,在享用公共资源方面得天独厚,本质上属“特权”一族,常人梦寐以求为之癫狂的荣耀与财富,在她们唾手可得。由是观照,凡夫俗子恨不得公众人物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是干净的、芬芳的,如此不切实际的期许,蛮横却也合理。人总是在挫折中反思、苦痛中成长的。三十而立的韩寒,在这个龙年春节前后所经历的一切,对于他不失为一种庄严的成年礼。正如韩寒的支持者范冰冰所言:我挨得住多深的诋毁,我就经得起多大的赞美。韩寒的另一支持者姚晨说得更到位:其实这次是命运给韩寒出的一道考题,虽说过程曲折难解,好在他已找到了答案。愿风雨过后,海阔天空。

质疑属天赋人权,质疑精神则不失为一种美好的德行。究其实,此类“找茬”式质疑,对于写作者,未必意味着是一种灾难或构陷。怀疑、推理、求证,毕竟都是科学精神的彰显。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任何论争都不会毫无意义。人间从来不太平,尘世永远在闹腾;俟河之清,人生几何?但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无论置身哪一时代,德行、品位与境界,从来都是不变的圭臬。当尘埃落定,狂欢变为理性,不管经历了些什么,我们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其实,韩寒今后真正需要做的,就是不断以更多更好的作品,验证他自己还能走多远。

2009年11月,奥巴马在上海与中国青年对话时说:“作为美国总统,有时候我倒希望信息传播得没有这么自由,因为这样我就不会老是听到别人批评我。我觉得人很自然地——当他们在有权有势的时候就会想,那个人怎么能那样说我,或者,那是不负责任的,等等。然而事实是,由于在美国信息是自由交流的,在美国有许多人批评我,说我什么的都有,我其实认为这让我们的民主体制更强大,也让我成为一个更好的领导人,因为这种做法迫使我倾听那些我不想听的意见,迫使我审视我每天的所作所为,看一看我是否为美国人民尽了全力……”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如果换一种思维,我们会惊异地发现,最爱你的,其实也许正是你的敌人。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前进道路上,都需要他人的善意或不够善意的提醒。对于韩寒,可以说,他业已成为方舟子的所爱和最爱。循此路径,我们当会获得一些奇特有趣的体悟和思想。

(作者单位:南京理工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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