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青春小说三章

2012-04-29 02:03王青春
延安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婆姨王二周庄

王二的鸡

王二养的那几只鸡也不知怎么搞的,把王二气得做梦都咬牙切齿。

也许怪不得鸡们,要怪也得怪王二和王大的家挨得太近,两家窑洞中间那点距离,不过百米长短。如果不下雨,鸡们扑腾那么几下就从王二这边走到王大那边了。

王大越是摆出村长的谱儿,王二越是觉得自己的鸡们不争气。

王二自然是有骨气的,从来不去在他面前摆官架子的王大家串门,借东借西这种日常小事也根本不曾有过,路上迎面撞见了也主动把自己的目光拿开,偏着脑袋瓜子绕过去。只有王大笑哈哈地揪住他胳膊叫王二兄弟,王二才显出很不自在的样子站住,总是王大问一句他答一句,一个字也不多说,好像多说一个是多出一份银钱似的。

但王二家里的却跟他不一样。

两家的柴窑几乎紧挨着,两家的妇人搂柴时常常会迎面相视,每当此时王二婆姨便满脸堆笑地和人家说话,柴米油盐,生儿育女,拉拉扯扯的,好像要把王二少说了的话都要补上。

王二婆姨的心思很简单,那就是自己生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可却没被结扎,明显是王大村长的关照,所以那些笑也是明光光赤裸裸的,唯恐人家不明白。但那副笑却让王二生气,王二看见自己婆姨给人家笑就像有人抽了自己的耳光,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烧痛。可又没法子发作,一发作婆姨就回娘家,一去就是几十天,最后还得他笑眉笑脸地去挽回局面,所以只好忍着。

但忍着忍着王二就发现自己养的那些鸡,跟王大那边的鸡们打得火热,成天鬼混在一起。鬼混就鬼混去吧,王二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看见。但那些鸡仿佛故意要挑战他的气量,不仅玩儿得嘎嘎嘎疯叫,还把蛋下在王大的柴窑里!

一开始王二还真不计较,心想爱往哪下往哪下吧,不就几个蛋么,权当还那份人情债呢。谁知事情越发展越不像话了,自己的鸡却只在村长的柴窑里下蛋!

王二看着自己的鸡从王大的柴窑里摆着八字步儿出来,仿佛立了大功似地咕咕直叫,叫得王大婆姨笑眯眯地端着个瓷盆子走进柴窑,王二不仅像被人抽了个耳光一样脸上火烧火燎的,甚至心里简直象倒进一勺子滚油。

王二心想:凭什么呀?就凭你王大没割了我的卵子么?

王二的不舒服由表及里由浅入深,日胜一日。

这边王二越想越不明白,越想越痛苦。那边王大婆姨收他的鸡蛋象收自己的一样越发心安理得,笑容满面,没一丝儿拿了他王二好处的意思,这就让王二愤怒极了。

王二的愤怒是抹在脸上的,见了王大一家人脸上就像堆了一堆黑云,而且目光如锥。王二要给他们颜色看,但人家好像没看见,或者看见了也不以为然,总是主动和他打招呼。尤其王大婆姨,声音里还充满了女性特有的关切之情。

“王二兄弟,今年的谷穗子真大呀。”

“噢,大,大哩。”

“大哩,还黑个脸?”

“娘生就的,底色重。”

王二嗡声嗡气地说。

王二本想幽默一下子,对于这个能说会笑的女人,他实在没什么好办法。但出口的话却不好笑。因他想到谷穗子和人事的关联:谷穗大,女人吃饱了给你家卖笑,鸡吃撑了给你家下蛋,大是大了你家嘛,你受用哩,我却焦心,娘个X!

王二想同样是下蛋的鸡,为啥老是自己的鸡给王大家下,王大家的鸡则从不给自己家下呢?下一颗也是下呀,下一颗王二的心里可能就没那么别扭了,可王大家那鸡就是不给王二这个台阶。越想越想不通,王二冷静地观察仔细地琢磨了一番王大的鸡,却也没发现有什么大不同。但有一点,让王二每每看到,惊得几乎要尿裤子的。

王大的鸡也到王二柴窑边溜达,每当要下蛋了,就猛地往地下一拍翅膀,急匆匆地离开王二家这边往回跑,直到钻进自家的柴窑把蛋下了,让主人收走了,才大摇大摆地走出柴窑,连一次闪失都没有。

王二只得采取强制措施了。

他把鸡们关了起来,可只几天功夫,那些鸡就一个个蔫头耷脑,光吃粮食不下蛋了。他不服气,捉到手里摸鸡肚子,都是瘪瘪的,不用说蛋了,连个卵也摸不到的。

王二把鸡扔到窝里关严。

王二黑着脸,从空窑墙上取下那把锈红了的尖刀,又舀了一碗水,在碾盘上磨起刀来。

碾盘下就是鸡窝,鸡们听到磨刀声,惊恐万状地嘎嘎叫,王二听着便很过瘾,磨刀的动作便风生水起似地洒脱起来。

王二干啥事都没有这么活灵活现过,他那副死板板的憨相此时竟完全变了个样,刀子很快就磨利了。

王二拔了根头发搭在刀锋上吹了口气,那根头发一下就断成两截。

“狗日的!”

王二咧开他那厚嘴唇,闷声闷气嘟囔了一句,平端着刀子对着太阳。

返光像飞来的钢针把他的眼睛刺伤了,王二的眼皮哗啦一声垂掉下来。王二什么也看不见了,有两颗泪珠儿从两边的眼角拱起来轰隆一声滚下脸颊。

王二从来没碰见如此强烈的光。

王二曾无数次地盯着太阳看,嘴里还念经似地念着:太阳太阳照我来,我给你担水饮马来,不要你的米,不要你的面,就要你的两条红水线……但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强度。

王二使劲儿挤眼窝,又挤出几滴泪珠儿才睁开眼睛,发现手里的刀子躺在地上,刀尖上沾着一小块黄土,刀面上淡淡地散落着一些土尘。

王二很是恼火,弯腰拣刀的动作很是干练。

王二把刀子横着噙在嘴里,上下牙齿紧紧地咬着刀背,将刀锋赤裸裸地推出来。

此时的王二看起来像十足的屠夫:眉毛上挑,眼角血红,八字线陡峭。

王二就这样蹲到碾盘下,双手打开鸡窝。

失去自由又经受了惊吓的鸡们忽啦啦地涌出鸡窝,有一只竟扑到王二的怀里乱刨,仿佛要寻找那永远不见的安慰一般。王二却横了心,顺手捏了鸡脖子,提着那只可怜巴巴的鸡走到硷畔上那棵歪脖子老榆树下。

其它的鸡们都散在树周围吃草,或者用爪子刨土找小虫子,王二提着那只傻头傻脑的鸡,朝它们抖了抖,那些鸡便轰然飞走了。

王二用右手把嘴里咬着的刀子抓了,瞅准鸡那胀得通红的后脑勺锯了一下,哧地一声,血在树下散成一朵花,那血仿佛从王二身上喷出去的,随之王二感觉浑身轻盈,飘飘欲仙,王二感觉自己踩在了树的梢头上。

王二捏着那只鸡云里雾里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才感觉脚底有坚实的土地存在,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血腥气息,总之当王二完全恢复了视知觉,手里那只鸡已经死透了。

他蹲在地上,把鸡毛一根一根拔下来,小心谨慎地从鸡屁股那里掏出五脏六腑,又回填以各种各样的香料,放在锅里一蒸,再往冷水里一泡,那鸡仿佛只是掉了毛的一只活鸡,眼睛依然睁着,鸡冠依然坚挺,甚至还隐隐地泛着红色。

王二把这只死了魂儿的鸡放在一只漆着油漆的方形木盘子里那一刻,心里便涨潮似地充满某种雄壮。

王二端着那只方盘子,仿佛端着一件神器,走上窑侧那条平凡的小路,步态庄严。

天已经黑了,刚吃过晚饭的王大村长坐在炕头抽烟,饭后一锅烟是王大多年来的习惯。粗粗壮壮的烟从他的鼻孔里喷出来,很有些气象不凡。

炕正中那只八仙桌已经被他婆姨收拾得干干净净。桌的上方吊着一颗大灯泡,把那有来历的八仙桌照得越发透着些威仪。王大看看那颗灯泡,目光便落在八仙桌上,就感觉心里也像长了四条腿一样安稳,踏实。

突然他的眼睛一闪,端着盘子的王二,大踏步地从他敞开的门里进来了。

王二笑了一下。

从来不笑的王二笑得很难看。

王二从门里迈进一条腿时头皮就一麻,浑身上下一下子像开了许多孔,把气都给泄了,也不敢正面看王大,低着头,把那只方盘子含含糊糊地搁在八仙桌上,木盘轻轻地磕碰到八仙桌时王二的心踏实了一点儿,小心翼翼地双手把盘子挪了挪。

那只鸡的两只乌青的眼傲然地盯着王大。

王大看看那只鸡,再看看王二,右手里的烟具便啪一声落在桌子上,瞪着那双牛卵般的眼睛说:“王二,你小子甚意思?!”

王二浑身颤栗了一下,两腿站直了说:“不成敬意!你老在计划生育方面关照我不少,我一直没个表示,就,就……”

王二说着说着口吃起来,因为王大听着听着那目光就硬得王二心虚了。果然,王大一伸手指着王二的脑门子说:“你个糊脑松,我还没死你就来祭奠?!拿回去!”

“这?”王二吃了一惊,额头上就冒出虚汗来。

“这甚哩?快拿走,拿走!”王大说着向王二挥了两下手。

王二只好端了盘子往回走。

王二本想把事情弄大,至少弄到王大配合他也采取些行动,事情自然就解决了。在他看来,鸡的事就是人的事,人事一解决,鸡们还不得随顺着?可就没想到是这么个结果。

挨了王大的骂王二本来习惯了,因为各种错误王二时常会挨村长的骂,这个他并不十分放在心上。让他受不了的是那些获得了自由的鸡们又和村长的鸡们鬼混在一块儿了,满村里欢蹦乱跳地撒野,然后照旧把蛋下在王大那边,王二动了一回刀竟没顶个啥事。

王二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根绝了杀鸡的主意,在自己柴窑边开辟了一小块菜园。

白菜苗子一出土,就把鸡们吸引过来了,不仅自己的鸡来吃,王大的鸡也来吃。王二蹲在硷畔上,很是得意自己的心计。盯着那些吃饱了肚子的鸡们开始悠闲漫步,王二脸上露出了笑,心想下蛋的地方近在咫尺,只几步就能解决那憋胀的肚子,再傻的鸡也不会舍近求远受那份急迫之苦的。

但情况并不乐观,舍远求近的也不过是一只两只,自然是自己的鸡。至于王大的鸡,像是脑子里装了个GPS系统,是宁愿摇着笨重的身子千辛万苦地赶回去也绝不含混一下的。

再看看自己那些不争气的鸡紧紧地跟在人家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王二气得脖子都软了。

有一天,王二终于又一次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又冲进空窑里,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握着那把尖刀。

王二那噌噌噌的磨刀之声使他浑身的汗毛都坚硬起来。

王二的刀越磨越亮,王二头顶的天却越来越暗了。不知什么时候一块黑压压的云涌过来,上面似乎有石头滚过的闷响。

王二用抹布擦掉刀面上的石沫子时,头顶上那声音就变得尖锐了,一个炸雷带着一道闪电炸在手里的刀子上,王二眼前一黑,刀子掉在了地上,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王二平伸着两只手,原地转了一个圈,挤挤眼睛,又转了一个圈挤挤眼睛,但王二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王二喊了声什么,王二的婆姨从正窑出来了,看着王二说:“我的小大!你这是咋了?”王二婆姨一急就喊王二“小大”,现在她看见王二的眼睛睁得跟牛卵似的,但看见她跟没看见一样,头皮就麻了。

“我甚也看不见了!”

王二伸长两条胳膊,像婴儿在找自己的妈妈一样。

王二婆姨看看王二的样子,又看看地上的刀子,突然疯了似地抓起那把刀,朝那棵老榆树扔了过去,刀子穿过树冠,哧哧啦啦几声响后掉到硷畔下去了。王二婆姨一把揪住王二的胸口,又哭又骂道:“我的小大!你个二百五,憨八成,糊脑松,你给谁亮刀子呀……”

王二婆姨由哭着骂着,渐渐变成只哭不骂的时候,头上面哗啦一声响,大雨倾盆而下,把两个抱在一起的人浇成了个落汤鸡。

王二失明了。

王二家里却没有那种悲苦气息,这或许因为此王二非彼王二,意志坚强,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照样下地干活儿,且对自己女人的态度更好了的缘故;或许是因为失了明的王二听觉出奇地灵敏了,能捕捉任何细微声音的好处倒给这个家平添了些乐趣。

尤其是来自王大那边的声音,尤其是夜里王大那些梦话确实叫王二夫妻俩开心。

“王二,这下可晓得头上还有个天了?啊?哈哈!”

“王二,我王大也不敢盯着老天爷看一眼,你小子算甚?啊?不亏!”

“王二……”

王二听见这些梦话嘿嘿地笑,心想我王二终于变成你王大的噩梦,我王二像魔鬼一样缠住你了,要不你怎么口口声声王二王二呢。王二心里痛快,嘴里说:“王大你小子等着瞧,我王二天生就不认你这个理,不弄到你小子的鸡往我家下蛋,誓不为人!”

这就叫王二的婆姨很受用,伸手捏了捏王二裆里的东西说:“看你这球样,还想上天哩?”王二笑说:“上天咋了?要有一天王大的鸡往咱柴窑下蛋就叫上天,我就上天!”

王二婆姨就喜欢王二吹牛,王二一吹牛脸上就放光,浑身就来劲,像一场狂风暴雨一般,能把她那窝在肠肠肚肚里的窝囊气一下子扫荡个干净。本来她想说你还想叫太阳从西边出来呢,一改口就成了:“噢,我就等着收鸡蛋嘛。你个小大!”王二婆姨扯了扯手里那东西撒了一下娇。

王二被扯疼了也不吱声,谁叫自己是男人呢。

王二只是奇怪自己瞎了眼,夫妻俩反而比过去更恩爱了几分。他也不明白其中道理,所以也不想着怎样让自己复明,凡是劝他去医院之类的话他都坚决地不听。

有一天,王大一个人笑眯眯地走进王二的窑洞,看着炕桌后面坐着吃旱烟的王二突然吃了一惊,以为是自己坐在那里,忽想,你王二凭什么和我一样吃烟吃得有滋有味威风凛凛呢?你是王二,我是王大呀。脸色顿时变青了,提高嗓门儿大声说:“王二,你眼瞎了,娃们也到花钱时间了,我给你一家五口人办了份低保,每人每月五十元,五五二百五,上面批下来了。给你个本本,每月到乡财政所去领。”

说着慢腾腾地从上衣口袋里掏那个本子,王二婆姨笑得跟花一般,抢先替王二回答说:“谢村长的大恩大德!”等王大村长掏出本子,王二婆姨一把就夺了过去,看着那个红皮本子仿佛看着自己刚生下的孩子一样。这让王大村长心里很受用,眼睛盯着她那副圆圆的笑脸说:“弟媳,不是我王大故意卖好哩,我自当上这大王村村长,哪件事不照顾你们?”

“那倒是哩,歪好也算自家人。”王二婆姨笑着说。

“甭提甚自家!”王二瞪大了眼说:“这个低……低保我不吃!”

王二婆姨说:“王二,你脑子进水了?你不吃我们娘们还要吃哩,这是政府给的,又不是吃谁个人了。”

王大听着就刺耳,脸上很尴尬,他甚至盼望王二拒绝的态度再坚决些。

果然王二勃然大怒,指着婆姨顺口道:“你滚开!你这个贱货,我又没跟你说话,我是跟王大村长说话呢。”

王大听见王二骂婆姨又是一惊,正了正脸说:“王二你有甚话快说,有屁快放!”

王二挤了挤眼窝,声音突然降了八度,说:“王大,我领你的低保,就把我放在低处了,我天生就不服你么,怎么过来过去就是个你高我低,我不吃!”

王大脸通红说:“不吃算球了,别人想吃都吃不上呢,要不是看在你王二爷爷是我二大爷,我才不管你哩。”说着从王二婆姨手里夺了那个红本子,一转身走了。

王大走后,家里就像死了人一般,王二婆姨不停地哭,哭得王二心焦气躁不停地在炕上翻滚,最后忍不住说:“你拿刀把我捅了吧,我死了你好吃你的低……低保去。”王二婆姨突然凶狠地吼:“你死呀,你这个害人精,快去死呀,你不敢死让老娘给你递刀子!”

王二就从炕上跳下来,冲到锅台前摸菜刀。

王二婆姨赶忙拦腰抱住了王二。

那天夜里,王二又听到王大在梦中说:“你个狗日的王二,老子给你个台阶,你就当登天的梯子哩,低保你不吃,想吃甚……甚啊?”

王二就听得笑起来说:“老子吃自己的屎也不吃你的低……低保!”

王二一说到低字,嘴里就打滑。

天不亮王二就起来了,挑着桶给自家担水,把瓮灌满就上山去了。

王二比平时更能干了些,风里雨里,越干越欢。

王二的大女儿已经上高中了,二女儿读初二,儿子读小学六年级,一个孩子就是他内心的一盏灯,不吃低保也照样把日子过得圆圆的。也因为拒吃低保,王二似乎焕发出了更大的力量,身上平添了几分力气,走路腰杆子倒比从前还要挺直。

而王大却日渐变得萎萎缩缩起来,整天猫着腰,皱着眉头,东瞅西看,仿佛大王村的旮旮旯旯,随时都会冒出什么不测之事,夜里的梦话也更稠密了。

“你小子不吃老子吃嘛,你个糊脑松,钱还扎手不成?啊哈……你甭以为老子是为你哩,要不是看在丽花妹子的份上,老子才不进你那破门呢。”

王二一听到“丽花”两字就感到五内俱焚,在婆姨腰里拧了一把,把她弄醒说:“你这个破鞋!原来你和王大这驴日的偷偷地认了干兄妹?啊?!”

女人赤裸着身子坐起来说:“你个瞎眼窝!你说甚胡话哩?”

王二说:“王大说梦话说你是他妹子哩,你甚乎成了他妹子?说清楚!”

女人说:“他愿说甚是他的事,关我屁事,你这个魔鬼!你不想要婆姨了就离婚呀,叫人活不活了?!”说着又钻进被窝,蒙头睡去。

王二心想你自己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反倒咬我一口,怪不得连家里的鸡都巴结王大呢,上梁不正下梁歪呀。第二天起来,王二心情就沉重了。心想根子都在自己婆姨身上,非得把这秘密给揭个底朝天不可。

王二的疑心使事情在他面前忽然就变得简单明了了。原来王大在计划生育上照顾他是冲着丽花的;大女儿左耳下长的那个疣子也是王大遗传的;鸡们成天给王大下蛋也是丽花教唆的!王二突然有乾坤颠倒身体倒悬之感。

但王二不敢相信自己。

为了充分证明自己的判断,一个深夜,王二在王大即将开始说梦话之时,匆匆忙忙地穿了衣服,走出家门,来到王大的窗下坐了。只要王大再说出什么丽花妹妹之类的话,王二就会悄悄地问:你和丽花几时好上的?

这叫引蛇出洞么。

就为这句话,王二半夜三更坐在了王大的窗子下面。

但王大似乎有了什么觉察,再也不说什么丽花妹妹之类的话了,只是说:“你不吃老子吃,这大王村的人都不吃才好呢,老子通吃,哈哈。哈哈。”

可王二也懒得问一句:你到底冒名顶替吃了多少人的低保呢?

王二知道王大早就吃上了聋子王三哑巴王四智障王五等人的低保,只是这些事村里人不知道,即便知道又能咋?王大吃的那些名额都是绝对没有什么反击能力的弱势群体,他们的弱势就是王大最好的保险。王二起初也气愤过,甚至想怎么怎么给王大一击,后来自己这么折腾一番后,对人家那些冤枉不感兴趣了。

可眼下王二最感兴趣的事王大却再也不漏一丝风声了。

王二夜晚在那个窗下坐了几次,什么重要信息也没弄到,还白白地搭上了睡眠。睡不好,白天干活儿就少气无力,越发生气。回家就找丽花的不是,但丽花一听到他那阴阳怪气的质疑,立刻变得像头母狮一样凶恶,让王二越发疑虑重重。

有段时间王二故意和丽花大声嚷嚷,希望王大听见,但感觉王大躲得远远的,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王二便下手打,心想我打你那亲妹妹,让她叫,让她哭,看你如何?

那一打,果然把王大打进门来了。

王二一见王大进门来,冷笑着扬声唱道:“妹子你开门来呀,妹子你开门来,哥哥我……。”

王二的后半句还没唱完,脸上便啪地挨了王大一巴掌。

王大怒不可遏地吼:“王二你小子还是个男人么?!”

王二嬉皮笑脸地抹了一下自己的脸,阴阳怪气伴着鬼脸说:“你小子还是男人么?啊?王大,我不是男人,你是男人,可我问你,你叫丽花妹子是甚意思?”

王大说:“我甚会儿叫‘丽花妹子了?”

王二说:“你甚会儿叫过你心里明白,我咋晓得?你今天既然进这家门了,我倒要明明白白问一句,你和丽花到底甚关系?”

王大说:“我睡丽花了,这下你明白了吧?快拔根毬毛吊死!”

王二突然给噎住了,脸胀得通红。

丽花也呆了,盯着王大看看,又看看王二。

王大又指了王二的鼻子说:“你小子有能耐冲我来呀,我进你这门就没想出去。快来呀,没本事,就甭在女人身上逞好汉了,你个瞎东西!”

王二被王大骂得无地自容,那天晚上便离开了大王村。

王二进城去了,王二赶天亮走到城里,在热心人指引下,王二顺利地来到了反贪局。

王二告王大冒名顶替吃低保。

然而当王二回家后,王大已经得到了消息,把王二家的低保本给了丽花,把王三王四王五等人名下的低保本也都还给了本人,而且把领了的钱一次性地都还给了本人。

拿到低保的弱势群体,个个感激涕零,仿佛天上掉下了馅饼,张大嘴巴嗷嗷直吼,就等着上面来人采访,好美美地赞扬一番王大村长的盛世功德呢。当王大嘱咐他们如何如何回答上面人的问话时,这些五音不全的人极认真地像背乘法口诀似地背诵着。

“假如……上级……领导……问你……的低……保甚……乎领……上的?我回……答说……前年……冬天。”

智障王五两个字两个字地背,把个句子弄得七零八落,王大就笑着拧了王五的嘴巴一下说:“狗日的,你能不能一次念上三个字,你个狗日的!”

王五瞪大眼睛指着聋子王三哑巴王四说:“他们……念一……个字,就通……过了,凭甚……要我……一次……念三……个字?!”

王大转念一想,王五这念法也好,好就好在别人听不懂,好就好在把水搅浑了,谁还能看见水里藏匿着什么?就大声赞扬道:“好你个智障王五,比智不障的都精啊,就两个字两个字念!”

得到表扬,王五顿时脑门子都亮了,哇啦哇啦朗诵得大王村生机勃勃,鸡飞狗跳了。

王二满心欢喜地回到大王村,然后开始了他那悲壮的等待。

王二等得吃不下睡不着。

王二也不干任何事情,每天躺在炕上,等待着警笛那呜哇呜哇的叫声的来临,就像等待苦恋中的情人突然到来一样,一直等到形容枯槁,瘦成一个木乃伊样时,村里才响起了乌哇乌哇的警车声,声声入耳。

躺在炕头的王二突然弹起来,瞬间眼睛复明了,他看见了他应当看见的一切,只是婆姨不在家,去山上劳作去了。

警车刚到王二坡底,王二已经站在硷畔上了。

他看见警车上下来两个穿制服的人,心里暖阳阳亮堂堂的,心想用不了一锅烟的功夫王大就得手戴铁铐坐上这辆车进牢狱了。但警察却没去王大家,而是来到了他的面前问:“你是王二?”

王二眨眨眼,疑惑不解地回答了个“是”字。

警察又盯着他问:“你儿子叫王有根?”

王二又眨眨眼,仿佛多时在黑暗里的眼睛还没适应光明,依旧疑惑不解地回答了个“是”字。

这回警察叹了口气,目光里现出一种无限同情的气息说:“你就这么一个儿子么?”

王二的头皮本能地一麻,忙问:“我儿子咋啦?”

唉这,这可怎么说呢,两位警察显得很不忍心。他们避开王二紧追不舍的目光,点了烟,蹲在硷畔上吐出一口口浓烟后,连连咳嗽了几声。待抽完烟,一位才站起来说:“我们也不瞒你了,王有根被人打死了,在县城的一家网吧门口,你现在跟我们去辨认一下,看是不是你儿子。”

王二的眼睛突然瞪得出奇地大,说:“我儿子被人打死了?是王大派人打死的是不是?这驴日的就在那后山坡拦羊哩,你们快把他逮起来!”

对方莫名其妙地说:“什么王大?你别瞎猜,是几个网瘾混混打死的,我们正在追捕呢!”说着把王二搀扶着弄上警车。

到了现场,王二一眼就认出了几年没看见面孔的儿子。儿子已经跟他印象中的样子大为不同了,长大了,脖子上已经长出了喉结,嘴唇上隐约可见颜色变深了,但最刺目的是身上现出几个血眼,流出的血把衣服沾在了身体上。王二没有嚎啕大哭,蹲下去用手摸了摸儿子的脑门儿,就瘫软地坐在地上,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打自己的脸。

警察急忙把他的手抓住说:“老叔,你可要想开哪。人死不能复活,凶手我们一定要抓住……”

凶手当然抓住了,公安局有充分证据证明凶手杀人跟王大一点儿关系也没有,凶手的家属亲手把死亡赔偿金递到了王二手里。可王二依然认定儿子的死跟王大有关,他没法找公安局,就想自己解开这个谜团,反正有了钱,也有了时间,还有一双复明的眼睛。

王二首先用的是老办法,每当夜深人静之时他就去听王大的门,还带着个小录音机,企图把王大的话录去作为证据。但王大睡得死死的,连从前的梦话也不说了,只是轻轻地打着呼噜,不时磨磨牙,如此而已。

王二实在是徒劳无功,便咬牙切齿地进城去了。

但王二始终没有找到王大的儿子。

王大的儿子在城市打工,居无定所,仿佛故意躲避他,让他更为生疑,搞得他把钱快花光了也没找到。

当他回到村里的时候,正赶上王大儿子的婚事。王大儿子不仅在城里混到了一份好工作,还把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娶回了大王村,那架势决不下于其父王大。

王大心情实在是太好了,把王二一家当上宾请到婚礼现场。这让王二吃着肉喝着酒,却真正地灰心丧气起来。

回家后王二对婆姨说:“咱也得给儿子娶媳妇了!”

婆姨说:“有根要活着,也有二十岁了,能娶了。只是这十里八乡也没听说有谁家死了女子!”

王二就带着一笔钱进了城。

王二到处打听,最后在劳务市场混熟了几个蹬三轮车的年轻人,这几个人说只要掏一笔钱这事也不难办,毕竟他们都是见多识广的。王二就先掏了五千块钱给这些人,说弄到一个年纪合适的对象,再给一万五。

那些人拿到钱大为兴奋,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就给王二弄来了一具刚刚死亡的女子,浑身上下好好的,长得也不错,只是脖子上有绳子的勒痕。王二问来历,人家说这女子因为失恋上吊自杀,他们花了一万块钱才从她家属那里买来的。

王二便心安理得地买了一口棺材盛殓了死者,雇了一辆农用车拉回大王村,葬在儿子的坟墓里。还举办了个冥婚的婚宴,上了肉和酒,场面也是很热闹的,不下于王大儿子娶亲。但事情一完,手脚一停顿下来,王二的心就更是纠结不已:自己怎么就如此倒霉呢?我王二前世到底做了什么坏事呀?王二想着想着又想到王大身上去了,就觉得所有的窝囊都是王大一手安排的,王大不仅是自己现世的敌人,还是前世的冤家。王二就盼着王大出点什么事,最好也死上一个人。

他似乎知道自己没有这个法力,便上山跪到天王庙的天王爷神像脚下哭,边哭边说:“老天爷,你既生我,又为甚生王大?既生王二又生王大,为甚不让两个人平起平坐呢?你可要主持公道啊,现在他害得我家死了一个人,他家也得死一个人才对呀。老天爷……”

突然庙门里涌进一个旋风,把王二卷起来,转了一个圈子重重地甩在地上,王二就懵了,半天缓不过神儿来。

从庙里回到家,王二就只有一个盼头了,整天在硷畔上蹲着,身体靠在那棵老榆树干上,眼睛死死地盯着村口,盼着警车再次奔来。几个月后,警车竟然真的来了,王二突然快活得像只猫一样噌噌噌蹬上树杈,两手亢奋地抓着树枝,目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看着警车的动向。

警察走进了王大院子没一袋烟的功夫,就又来到王二的院子,见没人,就大声吼道:“王二,王二!”

王二哎了一声从树干上溜下来说:“咋?咋啦?”

警察凶狠狠地问:“王二,你是不是给儿子冥婚过一个女子?”

王二眨眨眼说了个“是”字。

警察说:“拿上工具挖你儿子的坟去!”

王二说:“挖我儿子的坟做甚哩?”

警察说:“王大女儿失踪了,看看是不是埋在你儿子的坟里!快走。”

王二头上冒出虚汗来,心情变得异常复杂,他也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沮丧。如果人家把他花了两万块的儿媳妇弄走,自己还得掏钱再买一个,如果是一场误会,只是挖开检查一番就了了,他心里边那份突然而至的爽快也就显得极不真实了。

挖出的那具女尸已经腐烂变形,谁也没法认出那就是王大在外打工的女儿,王大心里想肯定不是,女儿说不定哪天就会奔到他面前叫声爸,王二心里却想肯定是,你王大这回一定是栽到老子王二手里了,这真是老天有眼呐,王二几乎是扬眉吐气的神气。

警察问王二:“这女子是不是王大的女儿,你应该最清楚的!”

王二说:“我眼睛瞎了几年,连自己养的差点没认出来,能认出他王大家的女子么?我倒想是他的,可……眼睛不……”

王二的话说到一半就让愤怒得似一头雄狮的王大把他扑倒了,骑在背上,一手抓了头发,一手握紧拳头狠揍,边揍边吼:“你这个王八蛋,你这个王八蛋,竟敢买凶杀人,老子今天非打死你剥了你的皮不可,啊哈!”

王二却笑嘻嘻地回应:“你打死我也救不活你的女子,她早让我儿子睡了,啊哈哈!”

警察看着两个发了疯的男人胡闹,一把揪住王大拉开,右手掌往上摆摆说:“这事经了公,就没你俩的事,打甚哩?厉害的站起来跟我练练?!”

王大便泄了气,嚎啕大哭说:“你们得给我做主啊,王二这王八蛋可不是个人,他买凶杀人,欺天害理啊,啊哈哈……”

警察说:“事情还没搞清楚呢,你哭什么哭?说不定这只是一场误会。”

王大突然就不哭了,说:“他是个甚东西!我量他小子也不敢动我女儿一根毫毛的!”

法医却冷冷地走到他面前说:“说话不要冲!你要配合我们的工作!”把王大的头发一揪,咔嚓剪了一撮,装进一个塑料袋,把死者的头发剪了一撮装进另一个塑料袋。

而后两位警察警告王大王二说:“你们在家等结果,事情总会水落石出的,到时候,谁拉下的谁吃,别给我们胡生事,明白么?”

王大王二看看警察,又相互看了看,双双点了点头,站起来,相互帮着把打开的棺盖合上,又覆了土,才一前一后地走着下山去了,路上谁也没跟谁再说一句话。

看门者

周明贵看着自己烟囱里的青烟缓缓上升,一丝一丝融入天空的云彩里,突然就下了离开的决心。

他想自己进西安和呆在这里无非是死后变成一股青烟上天还是让那沉重的肉体入土的区别。尽管在外漂泊多年的许多老干部,在临终前纷纷回村,使两腿在土里扎了六十多年的周明贵感到压力和不安,但他还是决定了离开。

太阳偏西后,一片白亮的三角形卧在窑洞的脚地上。看看这个斜三角的形状周明贵就知道是下午一点多了,这是他在这孔窑洞长期生活修炼的道行。他从空窑取了一长串鞭炮在硷畔上放。

嗵地一声,硷畔上响起沉闷的爆炸声,紧接着又是一声。

炮都是上好的炮,是儿子周庄从城里带回来在除夕夜里放的,节约成性的周明贵省下一些准备第二年放,谁知不会在这里过第二个年了。

炮的劲道十足,声声上天入地,咄咄逼人。

“走也要走得响亮,甭叫周世五这小子欺住了!”周明贵老汉愤愤地说。

在他心里这炮声就是给邻居周世五听的,不仅要让那个仇敌听得心里难受,最好口吐鲜血当场毙命。

几十年的领土之战几乎毁了他一世的幸福,一提进城就想到是对老宅及周围土地的放弃,所以六年前周庄就催他走他就是不走,说人在阵地在,死也要死在自己亲手打下的领地里,决不能让周世五称心如意。直到一年前去崖上摘木瓜跌了一跤,从医院出来后腿脚也不像过去那么灵便了,家务全落在老伴一个人身上,这才接纳了周庄的建议。

但说走也不容易,这也舍不得那也放不下。大到一床被子,小到一双袜子,还有没吃完的白菜,土豆窑里的土豆,所有在周庄看来不值得牵挂的东西都被两位老人格外地珍重着,都得有个让他们舒心的安排才行。光旧衣服就翻出来五六包,无法带走的也要分门别类,布衫子送谁,棉衣送谁,鞋子又怎么处理,一一仔细度量,决不让不该得到的得到,该得到的却因为考虑不周而得不到。……马上要动身了,母亲又犹豫再三地从柜子里掏出五个瓷碗和瓷碟儿,抱在周庄面前说:“我死后,要放在棺材里的,带上!”

周庄说:“车满得放不下,就放在家里,叫我二叔用去吧。”

周明贵进门来,眼睛瞪得老大,把手一挥,说:“死了,烧成烟了,要甚棺材?”

“噢,我倒忘了。”母亲喃喃地说。

关于变烟的事儿她比老汉想得更开,她说她看见人死后骨头那个丑样子就恶心,不如变成一股烟轻爽。

嗵一声,最后一炮响过了,门里门外陷入深不可测的沉寂,从周明贵越皱越高的眉头上,可以体察到一家人等人等得很尴尬了。

“走,迟了买不到好票了。”周庄催促道。

就在这时周明生从硷畔上上来了,每次从那里上来,他从头到脚都弥漫着一种不乐意。

周明生本来对自己老实巴交的大哥是瞧不上眼的,连进个县城走一趟都是一件奢侈的事呢,更没料到他会去西安定居。

周明生以前算得上是小老板,从改革开放一开始就外出包工、做生意;但事与愿违,越想赚大钱反而越赚不到,最后是赔得一塌糊涂。当那些讨债的在年关涌进他的院子时,他那没本事的大哥不得不把自己的血汗钱慷慨地拿出来替他消灾灭难;但这也并没有改变他心里对大哥的轻蔑。后来当大哥的几个孩子都考上大学进了城,而他的却没一个能考上后心里就涌上来一股特别复杂的情绪,对大哥的轻蔑简直变成了无端的不满,不仅赤裸裸地表现在脸上,而且付诸于行动。

就在这个最后关头,说不定活着都见不上一面了,他还要拿捏一番。

“二叔,等你大半天了。”周庄说。

“唉,东娃给我撂下这块表坏毬了!”周明生说着,手里捏着一块早就不走的电子表给周庄看。

“表坏了,地球又没坏么。”周明贵指着窑洞那片三角形,盯着进门的弟弟说。

把窑门钥匙交给弟弟后,周明贵终于动身了。

天蓝得动人,阳光出奇地温和,虽是农历十月,却没一点儿寒意。

沟道里这一撮那一堆儿聚集了一些萎萎缩缩的老年人。他们估计,再也见不上周明贵夫妻了,站起来看最后一眼。

周明贵抓住一位九十岁的老婆婆的手说,二婶子,你老好好活,活一百岁!老婆说,你也要注意身体呀,城里的空气不好,听说食物也有毒呢……

一生沉默寡言、被数落了几十年“没人味”的周明贵老汉突然话多得说不完,咬耳朵似的一个一个往过轮。

到县城买了卧铺车票,离出发的时间尚早,周庄在宾馆开了一间房,一家人歇下来。

周庄母亲坐到席梦思床上,两臂突然向后一扬,说:“咋解放了!”她把“咋”的音,喊成去声,而且很重。房间里像爆了颗炸弹,周庄吃惊地看了母亲一眼。

这话仿佛也把她自己震麻了,呆呆地望着前面,眼神空洞,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既不是悲也不是喜,好像突然间失去了智力似的。

“解放了!”

周庄笑了笑自言自语道。

这声音似乎唤醒了他母亲,她才说:“瞌睡了,半年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我要睡一觉!”

周庄的母亲躺下,立刻就睡着了,像游客回到了自己的家。

周明贵离开周家山不久,周明生便隔三差五地给周庄打一下电话,每当周庄把电话打过去,周明生便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周庄在西安给他找个看门儿之类的工作。周明生谈起自己的要求来,心急火燎连一口气也不换,一古脑把自己变成一连串混乱不堪的语言碎片抛向对方,周庄好不容易找到一条语缝想给予回应,但只来得及说出一个“这”字就又被打断。周明生怕被拒绝,往往疯了一般加快说话节奏,也不管对方听没听,什么回应,他只管没完没了地说,根本不知道要节省周庄的电话费。

“我给人家看大门,开门关门的,活儿不轻不重正合适,你晓得我的腿不好,腰也大不如前,一个月挣上几百块,虽说不多,日子一长,也是一笔不小的进项,总比呆在家里种地强,不出几年,就能把债还完……再说……还能不时见见你爸你妈,也有个照应……”

听到后面周庄就笑了。

在村里他都从来懒得看他的大哥一眼,甚至到西安来找周庄,走时也不给他的大哥说一声,现在却说什么照应。这就让周庄想到,与其让二叔在城里给人家照门儿挣钱,还不如给他一份工资在老家照看好父亲那地方。那窑洞虽不值钱,花钱照看有点儿显摆的意味,与父亲的身份也极不相称,但凡事都有多面性,那些不起眼的窑洞是只知劳作的父亲的辉煌,花些钱照看也是在强调劳动精神,并非没有价值,尤其雇佣周明生这种不懂得劳动和坚守的人,更有意义。让他在长期的守候中慢慢领悟他一生一事无成的道理,又解决了他晚年的生计问题,也省得进城来整天打扰他这个“富人”,一举多得啊。何况二十年来,他一直想给父母在城里找个看门儿的工作也没能如愿,便说:“你也不用进城来看大门了,我给你发工资你把你哥的窑洞照好如何?”

“你能给我多少工资呀?!”

“你在城里照门儿能挣多少我给你多少。”

“这?”

“这什么?!我说话算数!”

“东娃娶媳妇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东娃娶媳妇欠债,让东娃慢慢还么,你着急也没用!”

“西娃不想念书了,你给他找个吃饭的营生总可以吧?”

周庄这下有点儿恼火了,厉声说:“不想念就不念了?义务教育,国家贴钱让念都不念?你到底咋教育西娃的?”

“没法。”周明生说。

“你有法和打游击似地往下生,没法叫他想念书了?”

“我总不能拿棍子赶他去念么。”周明生说。

“我没叫你拿棍子打,咋办是你的事。你生了四个娃,一到十六七岁,就来找我,好像你是负责生的,我是负责安排工作的,你把我当省长了?”周庄恼火道。

“你是我侄子嘛。”周明生固执己见地说。

周庄最瞧不起自己这个二叔,遇到一点困难便满脸悲悲苦苦,仿佛全世界最他可怜,人格啊尊严啊,全都不当回事,便下决心不答应。

周明生就威胁说要来西安找他。

周明生没有立刻来找他,过了几天,他打了一下周庄的电话,周庄把电话打过去,周明生却异常从容地说:“夜黑里刮了一场大风,你爸窑上的窗纸烂了。”

“烂了,你搞点纸糊一下。”周庄也从容不迫地说。

“你说……糊一下?”他故意拉长声音说。

“糊一下。”周庄坚定了语气说。

“噢,我就糊……糊一下了。”周明生说。

电话里出现了对峙,周明生想说什么但一下又想不起来。

“噢,糊一下就糊一下,可坡道上给水冲下个洞,你们走之前就有了。”周明生沉吟着说。

“别管什么时间的,你给填平算了。”周庄装着糊涂说。

“甭管……你说?”周明生说。

“我说别管啥时间有的,没说别管!”周庄大声说。

“你说填平就填平。反正是你说的!”周明生故作爽快地说。

电话挂了,周庄有几分不安地想:我这样要求他是不是有点儿过分?几孔旧窑洞,又不回去住了,烂就烂了,花那些力气又有啥意思?再说二叔年纪也不小了,这样麻烦他也不道德。但这种心情还没有消失,仅仅过去三天周明生就出现在他的客厅。周明生肩膀上扛着一捆铺盖,扔在地板上脏兮兮地发亮,和他的手背、脸一样十分刺目。

周明生往沙发上一坐又是自顾自地说:“窗子糊了,坡上的窟窿填了,没事了。我进城来给谁家照照门,一月弄个几百块的,好还债!”

“我不是给你说了么?我给你一月几百块,你在老家照门儿呀。”

“你看你说的,你把你二叔当什么人了?我能挣我哥的钱么?我只能在城里给人家照门儿挣钱!”

周庄这时才明白自己错了,二叔人长得不咋顺眼,脑瓜子却好使得很,心眼儿也大得很,他糊窗子填窟窿,就是要理直气壮地将那捆铺盖扔在自己的地板上,就是要在西安城里安家,他心里的算盘珠子大着呢,岂能看得上他周庄那点儿小钱?周庄啥话也没说,赶紧打了一大盆热水放在二叔面前让他洗一洗。

“洗啥呢?我不就带了点周家山的泥土么?”

周明生很不满地看了周庄一眼,神情却无比庄严。他要以此开头,狠狠地教导教导这个一再跟他为难的侄儿。心想:别以为你念了几本书就了不得,你要呆在周家山,你连我也不如呢!尽管很不情愿周庄的指派,他右手指还是扯了一下左胳膊上的衣袖,发现袖子确实脏污不堪,才勉强笑笑,算是妥协。

周庄被他搞得哭笑不得。

看着周明生浑身上下没个不该洗的地方,连看人的眼光也给人脏兮兮的感觉,他真有些犯难,也不知道叫周明生洗啥,最好是囫囵扔进河里,撒几吨洗衣粉泡几天才好,可周庄只是心里苦笑着,却不能提出这样的建议。

“洗头。”周庄皱着眉头说。

“洗头?……你说?一进你家就叫我洗头?头是啥你知道不?头是脸,因为脸在头上,你叫我洗头就是叫我洗脸,意思说我没脸见你是不是?告诉你,我有脸得很呐,我侄儿混进了这西安城,我当叔叔的脸上光彩照人呢,哼!还是先洗手脚罢。”

周明生说得很得意,几乎是神采飞扬了,两只眼睛炯炯有神,脸上满是得意的微笑。但他并没有真的违背周庄的意志,把头伸进盆子里。

周庄马上意识到他洗头就是给自己面子,心里那股厌恶忍着没有发作。

即使发作又能咋?也不能把他从门里推出去,他毕竟是爸爸的亲弟弟,自己的亲叔叔啊。

他洗着,还不断地向周庄请教,怎样上香皂,上多上少,怎样冲洗。周庄倒像他雇佣的小保姆,小心地伺候着。洗完了头,周庄给他递根烟,他不要,撩起棉袄襟子,从裤带上拔出一支烟杆,插在烟袋里。一手捉着烟袋的底部,一手捉着烟杆转动几下,把烟杆从烟袋里抽出来,烟锅里就填满了黄色的烟丝。

平时很少吸烟的周庄这时也在不停地吸,倒省了许多话。

“噢,你这性格还是没变,不爱说话!”周明生说。

周庄心里很别扭,用沉默表达着自己的厌恶,同时在想怎样处置眼前的困境。三支烟抽完了,客厅已是烟雾弥漫,看看表,快到下班时间了,周庄站起来说:“走,到外面吃饭去。”

“不等你媳妇和儿子了?”周明生很有礼节似地问。

“不等了。”周庄说,“把你的铺盖扛上。”

“照门的营生找下了?”周明生惊喜地问。

“出去再说。”周庄说。

“等找下再扛也不迟。”周明生在提醒他。

“扛上!”周庄只得大声命令道。

“你这有媳妇不方便,要不我把铺盖拉到你爸妈那里?”

“不行!”周庄说。

吃过晚饭,周明生肩上扛着那包被褥,紧跟着周庄走进一家小旅馆。

带被褥住店,简直是对店主的一种侮辱。周庄费了些口舌才解释清楚。登记了一间房,里面有三张床,都空着,周明生觉得自己一个人只能住一张床,便提醒周庄说,只出一个床位的钱。

周庄说:“出多少钱你就别管了。在旅馆住着,不要胡乱走动,吃饭一楼有餐厅,大小便楼上有公厕。有什么事打我手机,不要打家里的固定电话,更不能来家里找我,明天开始,我给你找看大门的营生。”说罢给了周明生五十块钱。

“不是不要,就是不能,我又不是死人!”周明生把钱捏紧了,小声地嘟囔。

“出门在外,就得多加小心!”周庄告辞道。

“就这?”周明生反问了周庄一句。

“你还有啥话?”周庄皱着眉头问。

“你得认真找,不认真,我就给你家打电话,我还到你家找你来。”周明生厚着一张老脸笑着说。

“咋样才算认真?你说个标准,我努力!”周庄说。

“我看认真了就认真了。”周明生眨眨眼说。

周庄依旧皱着眉头说:“我认真找,你也要认真听我的话。”

周明生听了,才说:“噢。就是……。”

“别‘就是了,我有事,得赶紧走。”

周庄走到门口,抓住了门的拉柄,说罢就带上房门把周明生锁在门里。周庄出了旅馆才松了一口气,他可不想让周明生的出现给他的生活带来意想不到的混乱。防患于未然的办法当然是认真找,如果不认真,周明生就不回去,住在旅馆吃饱睡足给他家里不停地打电话,或者干脆来他家坐着不走,让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胃病发作,充分享受不认真的报应,又不能报案,又不能花钱找流氓揍他,因为他是二叔!但是话说回来,即使认真找也肯定找不下。因为一个单位的大门,一般一个人看就够了,大点的单位,也不过是三四个人而已,远远没有单位领导多,一个领导安排一个也安排不过来呢。哪里能轮得上周庄这个普通职工呢。为了给周明生安排这样一份差事,周庄无疑就得从现在开始当个官呢,可四十多岁连个副科长都没有混上,要成为一个单位领导几乎是白日做梦。即便可能,也不是三五天,三五月,甚至三年五载的事,远水解不了近渴。而等到他成为一个单位领导,周明生的食宿费用也将足以把他拖垮。

第二天,周庄翻开通讯录,掏出腰里的手机,按上面的电话顺序一个一个地打,看看他的同学,朋友,生意上的伙伴,有没有可能帮上他的忙的。一天之内,打了足有三十个电话。

不行,没一个人应承,都像商量好似地说:“我们单位有看大门的,就是没有,也轮不上我安排!”

晚上吃过饭,周庄取消了例行的散步,匆匆赶到周明生的房间,汇报了情况。

周明生很失望,对周庄是否打过那么多电话心存怀疑。

周庄说:“你看看我的手机就知道了,上面都有记录。”

周明生说:“这洋货,我看不精明。”

周庄说:“我给你翻看。”

周庄把通讯录翻开,又把手机上留下的记录翻出来,一条一条往过对。周明生嘴巴里持续地发出嗯嗯的声音,作出肯定。但他马上又指出,这种方法有问题。

他说:“打电话不行,要见面哩。现在,谁求人办事打电话?几十岁的人了,连这个道理不晓得?”

周明生说着说着声音大起来,渐渐形成一种理直气壮的气势,并立即演变成一种谴责。后来觉得坐着窝劲儿,周明生干脆从沙发上站起来,直了腰,手里捏着那根长长的烟枪在空里猛点几下,就像在戳周庄的脑壳儿让它开窍一样地说:“你把我也带上,你不带,人家不相信你真要找看门儿的工作。你带上我,人家一看,就吃了定心丸,也算面试。”

这话有道理,但周庄实在不想这样做,这样等于给自己施加压力。再说让二叔一次又一次亲眼目睹他的难堪,是他根本无法忍受的。

“即使找不下,也不能……”周庄含混地说。

“怕啥呀?碰钉子,也是打我的脸么,算我不行,你怕啥?我不怕!”周明生固执地说。

“你不怕我怕。你不知道我从小就脸皮薄么?”周庄没好气地说。

“你说这话,意思叫我明天就回去?”周明生的两道还算平缓的眉毛竖起来,说话的声音又高了许多,房间的气压骤然升高,周庄感觉呼吸都有些困难了。

“你老别生气,你看……我一定继续努力。”周庄说。

“噢么,我就不信我这念过大学的侄儿,又在这城里呆了二十几年,连个看门汉都安排不了!”

周明生说着,气似乎消了一些,又坐在沙发上,把烟枪伸进烟袋里,转了几转,拉出来点上吸。可吸着吸着他的眉头就皱成一疙瘩,磕烟灰的动作就生硬起来,终于又咧开那张大嘴巴说:“我是你的亲二叔,你爸的亲兄弟,我来找你,你把我推出门,不给我做饭吃,不让我在你家睡,连你媳妇和儿子的面都不让我看一下,我就一满见不得人了?要看个门儿,甚高级营生?啊?你又不认真,恨不得把我变成一块土圪垯,一把抓起扔回乡下去。叫我起早摸黑,点灯熬油,白跑一趟。不说我是你二叔,我也能问你一句,你是国家干部么?三个代表咋学的?一天口口声声喊为人民服务哩,说得比唱得还好听,就不能把我当一回人民么?啊哈哈……”

周明生说到最后竟是声泪俱下。

周庄的单位早已改制,他的身份早已转换,从一个干部变成了普通公民,他本想说清楚这个,不料出口的话却是:“你老快别多心了,我一定给你找,一定给你找下。”

“哼!哄我可使不得。”

周明生甩了一把鼻涕,手指在鞋帮子上一抹,接着说:“你二叔也是走南闯北的人,什么世事没见过?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别以为你那肠子拐几个弯儿,我就不晓得了。”

周庄心里直叫苦,当即翻开通讯录,一个一个人再往过查看。通讯录曾被水泡过一次,有个别电话号码看不清楚,自然就没有打。一查果然有一个人没联系,是中学同学,在市人民医院工作。周庄看不清号码,给另一位中学同学打电话,落实了这位小儿科大夫的号码。

“你看,我遗漏了一个人,当着你的面联系。免得你说我哄你哩。”周庄说。

“好么。你真用了心,找不下,我还能怨你么?我从不冤枉好人,但也不轻饶一个坏人,比如说……”

周庄已打通了电话,挥手拦住了他的话。

这个电话真是及时雨,对方说医院正愁雇不到一个看太平房的人。近一年来因为太平房没专人照看,好几个死人身上的器官被盗,死者家属把院长办公室外的牌子都给砸了。医院公开招聘看门人的告示在街上到处张贴,没人应聘。医院又在电视和报纸上广而告之,仍然没人前来应聘。院长正在为此事犯愁呢,如果谁来应聘的话,工资肯定会超过任何看门人的。

“真是个好机会。”周庄说。

可是周明生听了他的介绍却不以为然道:“让我看死人,这我倒不怕。人都要死的,我见的死人多了,不怕。你二妈死的那夜,我就在她身旁睡着呢,天亮了才报的丧!只是,答应这事,给那个院长做了好事。为甚不让受害者家属去砸这个贪官?砸死才好!”

周庄实在听不下去,就皱着眉头,说:“你是找工作还是反腐败?人家当院长也不容易,为找一个看门人劳神费心的!我也一样,自己的事也没这么上心。总不能什么事也不干,就给你找工作吧?”

“你已经找下了,是我不干,对不对?我说话算数,明天就回去。”周明生睁大两只红眼窝,慷慨地说。

“你看着办吧。”周庄严肃地说。

“回去,明天一定回去。”周明生说。

周明生真走了,周庄悬着的心才落到实处了,仿佛这许多年来的沉重全消了一般。晚上便给父母打电话,探听二叔是否给他们打过电话。从母亲的话里他知道,周明生没有打电话,这才完全放心了。但好景不过半年,有一天,周庄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心急火燎地说:“你二叔昨下午给我打电话了,说周世五家把水路往咱地界上拔过来够一丈远,你看咋办哩?我没敢给你爸说,你爸天天夜夜说梦话,一阵说空窑的几捆干草让人偷走了,一阵又说正窑掌塌了一块,要听到这话,跟割他的肉一样,非闹着要回家不行。这阵他下楼放风去了,我才给你打电话。”

周庄一听,想说,算了,让别人占去吧,又说不出来。为地界,父亲和周世五打了近二十年的官司,经过法院的强制执行才给窑侧划出一块空地来,如今主人刚走不到一年,人家仗着没人守护,强行占地,这口气就咽不下去。但又想,这分明是因为二叔照管不力。他告诉母亲不要着急,他自有办法。但他母亲一听却更着急了,硬要问他有什么办法。他只得说他要给二叔打电话,问清原委才能决定。

挂了电话,周庄对二叔的憎恶已经是不打一处来了。心想,爷爷奶奶死得早,你从小到大受我爸关照,帮你砌窑洞,娶媳妇,生下儿子,又给侄儿砌窑洞,现在让你照看一下老宅,竟让你当作筹码,大肆敲诈,是人么?

“家里有啥事,你给我说,干嘛给我父母打电话?”周庄打通周明生的电话,没好气地说。

“我给你打电话,你说占叫占去,还不是白打!”周明生拿出长辈的架势,口气里带着恶毒的挖苦。

周庄气得肺都快破了,要是外人,非大骂一通不行,但对方是他二叔,骂他就是骂自己,只好哭笑不得地让步道:“你是长辈,我不能不尊重你。但我明确地告诉你,我绝对不会做出违背父母意思的事,我的意思是,你也有责任,不能让人家占!”

“我有责任,问一下你爸你妈,让我挡,我就挡,我又不怕他周世五。你劈头盖脸地凶我,是甚道理?”周明生反戈一击。

“对不起,我向你道歉!”

周庄被二叔的话感动了,周世五可不是好对付的,在周家山,只要有人说他不怕周世五,就跟刘胡兰一样地受人尊敬。

“噢!我也不想活了,我现在就挡喀!”

周明生的话带着一种即将从容就义的悲壮,让周庄方寸大乱。周庄再往二叔家打电话,没人接,打了五六次依然没人接,就坐不住了。心想真要闹出什么事来就麻烦了,西娃还小,以后咋办?立刻下楼去银行取了一笔钱,开上车,直奔老家去了。

周庄把车开到老宅的硷畔下面,只见和邻居接壤的地方并无人影,也没有打斗过的气氛,一切都极其安静,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感觉自己被周明生的苦肉计骗了。分界墙似乎塌了一截,坍塌的地方被重新筑起,湿气还未完全蒸发,原本平直的墙面往外鼓,变成曲面,到跟前细看,占过来也不过是一尺左右。周世五扩张了地界,但是小心而隐晦的。

院子里已经长成一片草地,窗户纸被风吹破了,迎风忽闪,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窗格子,倒像一张张历经沧桑的嘴巴,不间断地,你一声我一声地发出叹息。阳光照不到的阴角,都生了地毯似的绿毛。地上到处都是牲畜们的粪便,蹄印。周庄的心忽然涨满了难言的惆怅,父母离开这里还不到两年,再过三年五载,或者更长一些时间,这里会成什么样子呢。

他坐在碾盘上点了一支烟,静静地吸,静静地把烟吐出来,烟雾在他的眼前上升,扩张,消失,没有一丝响动。曾有过的一切,也像这烟雾一样悄悄地消失,直到毫无踪影。他的忧郁和随之而起的反抗也强烈起来,他疯狂地去拔地上的野草,不到一支烟工夫就拔了一抱,扔下硷畔,这时他已经是汗水淋漓了,坐在碾盘上不停喘气。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老了,也像这院落,会一天一天衰败下去,任凭什么力量也无法挽回。

抽完一支烟后他下了硷畔,顺着沟道走了百米,拐入另一条小沟,然后沿着一条弯曲的坡路,喘着气往上走。

他走进周明生的院子时,响起了狗叫声。接着一声门轴转动的声音,门帘里走出一位年轻的女人,是东娃的媳妇。

“哎呀,大哥回来了,快进门……死狗!也不看是谁,胡叫啥哩。”东娃的媳妇一边训斥狗,一手撑起竹帘子,轻松地笑着,请他进门。

“东娃不在?”他进门时说。

“去城里做活喀了。”东娃媳妇说。

“你爸呢?”他进门后又问。

“地里呢。”东娃媳妇说。

“快回来了吧?”他问。

“离回来还早哩,你先坐,我给你叫喀。”东娃媳妇把一样样招待客人的东西摆放在炕上,又说:“你坐到炕上喀么,我给你叫喀。”

他便坐到炕沿上,东娃媳妇还是不满意,睁大眼睛说:“把鞋脱了,坐到炕里面么,又不是客人。”

他便脱了鞋,盘腿坐到炕中,又是吃烟,又是吃瓜子,东娃媳妇看着才喜得笑了,出门去喊他公公去了。

周庄心想堂弟好福气,娶了一个极会疼人的媳妇。

不大一会功夫,门外咚地响了一声,是镢头扔到地上的声音,闷闷的,而后便是手拍裤子的啪啪声。是周明生回来了,进门前他要把身上的尘土拍干净了,免得把媳妇的房间弄脏。

周庄跳下炕去,迎出了门。

“二叔。”他说。

“噢,你才回来?”周明生明知故问。

“回来大半天了。”周庄冷静地说,眼睛盯着周明生身上看,看是否有与人打斗过的痕迹,但什么蛛丝马迹也没有。周明生却不正眼看他,把头偏过去说:“到我窑里去。”

周庄便跟他走进另一孔窑洞。空气突然就变得有些异样,周明生特别冷淡地坐在一张长条木凳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自顾自地从腰里拔下旱烟袋装烟,然后点火吸了一口,吐出的烟和斜着的那张苦巴巴的脸,一起歪向门口,似乎准备着立刻从那里逃走。

周庄觉得很无聊。

他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一幕悲壮的场面:二叔为了捍卫那块地界,被周世五一家人砍死在那堵土墙下,头上流着血,眼睛圆睁,一股豪气直冲天宇。但,看到的却是一副软绵绵的烂布面一样的面孔,一种拿谎言、油滑和唯利是图混合包装的东西。他从身上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上,吐出一口烟后,他突然意识到不仅自己和二叔之间存在障碍,东娃媳妇和二叔之间,也存在严重障碍。

“你和东娃分家了?”周庄试探地问。

“没分。分了家,债务咋办?西娃以后咋办?”周明生愁眉苦脸地说。

“还有多少债?”周庄问。

“一万五。”周明生说。

“你干脆住到我父母的窑里,算我雇你照门,一月给你四百块,细算一下,也抵得上在城里给人家看门儿。”周庄说。

“这话可是你说的,要让外人听见了,还说我跟你要钱哩,坏我一世清名!”周明生的眼窝挤了两挤,却极力压抑着喜悦。

“这个我明白,我是不想让老宅立即败落,不是要坏你的名声。”周庄说。

“千万不能叫西娃晓得。他晓得这个,就不给我交钱了。”周明生说着,站了起来,猫着腰从门缝里往外看,看东娃媳妇是否在外偷听。确认无人,才又坐到原处,继续吸烟。这回坐下,姿态就软和了许多,两条腿自然摆开,连装烟的动作也显出几分柔软和坦然来。

周庄从身上掏出一沓大钞,对半一折,塞进周明生裤子的兜里。

周明生似乎木了一下,但忽然把脸皮松开了,说:“你想吃甚?咱一起做的吃。”

周庄笑笑,脑子里蹦出一句词:不见棺材不落泪!回答说:“不吃,中午饭还没消化了。”说着就去开门。

周明生跟出来说:“回来一回不容易,连顿饭也不吃。”

周庄脸上讪讪地笑。

东娃媳妇也从自己那孔窑里出来说:“明天再走么,黑天半夜的,路上不好走。”

周庄说:“黑不怕,有车灯呢。”

“有空常回来走一走。”东娃媳妇说。

“噢。”周庄突然觉得喉咙堵得厉害,头也不回,匆匆地往前走。

他想尽快地离开,越快越好。

在城市里生活着梦里总是故乡,魂牵梦绕故乡的事故乡的人,可一旦回去又住不了多久,巴不得立刻逃走。每当此时,便有身心撕裂之痛,不知家在何处。

回到西安不久,周庄就接到二叔的电话说,已经住到他父母的窑里了。还说他和东娃分了家,分到八千块债务。

“这也不怕,我在这儿住上几年,债也就还完了。”周明生乐观地说。

又说了许多话,听见周庄反应冷淡,周明生拣重要的强调说:“再过七年,西娃就二十二岁了,到了娶媳妇的年龄了,娶媳妇得砌新窑……”

周庄立刻明白了二叔的意思:西娃娶媳妇砌新窑,就要一块地盘;你们家这块地盘又不用,放着也是空放着,不如给了西娃,省得我再花钱买地方。周庄笑笑,沉吟了片刻,说:“这是以后的事……”

黄昏的出走

点燃一支烟后,我站在巷口那棵柳树下,烟雾幽魂一般缭绕着,和树冠缠绕在一起。如果从远处观望,我和树一定像一团烟一样迷离。

那是一个每天都要重现的黄昏,或是春天的黄昏,或是秋天的黄昏,反正都一样是黄昏。我像往日那样站在树下抽烟,莫名其妙地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在我完全陷入自己内心的云山雾海之时,一片柳叶裹着一股凉风钻进我的脖子里,忽然间浑身透凉,感觉自己的身体像个筛子一样到处是风口。

一支烟吸完后,我的理智明朗了一些。因为我能看清树干、街上奔驰的车辆和行色匆匆的人,也就是说那一片挟着凉风的树叶把我又一次带回了人间。

我为自己无端而起的忧郁而沮丧,我想不能总是这样在这棵树下傻呆着,这样下去非把自己变成一棵柳树不可,我要想出一个拯救自己的办法。一定要离开这里,离开这棵柳树。走吧,走吧,我告诉自己,随便往哪里走都行,走在路上,才有希望。但看起来四通八达的路,却埋伏着一个又一个迷乱的岔口,旋转的车轮子狼嚎一样把道路兜来兜去,让我眼花缭乱,很明显路越多我的行走越没有了自由。

又是风,不断地从南吹来,我那件米黄色的风衣妩媚地展成一个向北飘扬的扇形,风让我往北走我就往北走吧。这个方向延伸出去就是天苍苍野茫茫的大草原,大漠孤烟和长河落日的美景即刻便会将我笼罩,我边走边遐想着思考着,仿佛每迈出一步都是一个重大而庄严的事件。

不久我就来到了一座桥边,立在桥头堡向北一望,果然是极好的风光:桥下河水潋滟,桥头山色空蒙,河边列开长队的柳树就像一个个等待征战丈夫归来的少妇,散发着胭脂一般的幽香,忽然感觉自己被置身于一群红粉佳人的簇拥之中。

这当然是妄自尊大的想入非非,但后来发生的事证明我并非妄自尊大。

因为就在我一转身之时,一位身材窈窕的女子撞碎了我的目光!女子向北边张望着,神态沉静,透着一个大家闺秀的高雅。我极力镇定自己,装出一种阅尽人间春色的老辣贪婪地看了她一眼,不经意和她的目光重叠在一起了。我竟一下子陷入了越发不可自拔的想入非非之中,再无心去看什么风景了,一切都显得那么无足轻重。我一瞬间便感觉自己又恋爱了,因为那种陌生了的久远的感觉像狂风暴雨般地袭来,我的身心顿时像海面的一叶小舟摇动不止,经历最初几分钟的晕头转向后,我内心那团久久排遣不了的云雾终于消失了,我突然变得耳聪目明,变得从容不迫。我装出一付专注于看风景的样子,看水,看树,看天看地,但却能敏锐地捕捉对方的一举一动。

那女子在看着桥栏石上镌刻的古诗,先是粗粗地浏览,后来便蹲下去细看,看着看着竟从怀里掏出一个红色笔记本,边念边抄。这使我感到振奋,在这个小城里还有如此喜欢古诗的女人,她是干什么的,记者?文学爱好者?或者是文科类教师?我不由得又端详起她来。

她长得很白净,不着脂粉,一脸清秀,自然的亮丽。在我看她的时候她稍稍有些不安,脸微微地泛上红晕,念诗的声音带着一丝颤,但很好听。

我也假装出对那些诗歌的兴趣,或者那时我突然感悟到诗歌的魅力也有可能,总之我走到她的身边也瞧着她抄诗。

这是唐代文人释子兰在此饮马写下的五言诗,她把“为浸征人骨”一句的“浸”字念作了“侵”的音,我便提醒她应读作jin,而不是qin。她红了脸,笑着说自己常混读这两个字的,很不好意思,并向我说了声谢谢。

我便大受感动。那个时期我常常莫明其妙地感动,见什么都可能感动,一部风花雪月的电视剧也会让我流下眼泪,我都怀疑自己患了什么感动病。我不知所措,但立刻又信心十足地回答说,不客气。

她说你这人说话真爽快,能问一下尊姓大名么?我说我叫黄良。

黄良?你就是黄良?她异常惊讶地笑着问。

我说,怎么?不像?你总不会认为我是黄狼吧?

我也不知自己哪里学来这么些油滑,竟和她放肆地开起了玩笑。但她似乎一点也不在意,笑得像个小姑娘,有点控制不住的样子说,什么黄狼?黄鼠狼还差不多。

她的话惹得我大笑起来。

我已经几年没如此开心地笑了,自从参加工作以来就没这么笑过,自结婚以来就没这么笑过,真不可思议。这时她忽然忍住了笑说,对不起,我是不是太没礼貌了,你怎么会是黄鼠狼呢?当然也不像黄狼,十足的知识分子气质,文质彬彬,风度翩翩嘛。我说,我早就放弃了什么知识分子的角色,所以才给自己拟了这么个笔名。她听着又改口说,你的文章倒真有一股黄狼味儿,我看是超过贾平凹的。我心里嘭地一动,像一锅水开了。这是我目前听到的最高赞扬,竟傻呆呆地看着她像个失语的哑巴,心慌意乱无所适从。如果脚下有道缝我会一下子钻进去的。大概为了让我有一个消化的机会,她慢慢地转过身看着河面。

风将她的长发飘起来,一会儿向南,一会儿向北,她像做着什么思考,又像做着久远的回忆,我的心也就平静下来,不断地想这是个什么人,应该怎样和她说话,此时此刻,竟特别渴望和她长谈。她又转过身来说,我说的都是实话,我早就注意到你的创作了,你的作品无论是散文还是小说,我都喜欢,一直想和你见面,又怕失望,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了,真难以置信。她竟说得滔滔不绝,越说脸越红了。

我说谢谢。

她伸手扶扶眼镜,别有意味地看我一眼就不说话了。

突然出现的这个空白是耐人寻味的,这让我的想象力一下子找到了发挥的空间,我认为她是在给我一个发挥自己的机会呢,就大着胆子说,我可以请你到河边走走么?没想到,或者说我早已想到,她说当然可以的。毫无疑问她对我的主动感到很满意,嘴角还溢出一片灿烂的笑意。

我们沿着河边的土路走,走到一棵老柳树前停下来。我问她姓名,单位,联系方式,她只是笑,什么也不告诉我。她说,我刚刚认识你,一句古训正在提醒着我呐。

我竟愚蠢地问她,什么古训?

她就不好意思笑着,不作回答。

后来她还是要了我的名片。

这样我在明处她在暗处,她可以随时随地跟我联系,而我却无法找到她。分别的时候我提出和她握手,她大大方方地伸出手和我握了一下就松开,我感觉她的手很热,很温暖,很美,像一个善于创造的艺术家的手,也许她就是上天派来拯救我的天使吧。

这天夜里我睡不着,心里甜滋滋地想着和她在一起的种种细节,她的头发,她的眼睛、鼻子、嘴角,她的每一句话和眼神,我觉得想她是一种幸福,恍惚中她几次出现在眼前,形象更加美丽,腮若月季,发如炊烟,迷迷幻幻。有一次我看见她在楼上管理着许许多多的图书,我正走在上楼的途中,我的愿望是在她那里去借书,这个差事让我激动异常,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崇高,可忽然有人拦住我说,她可不是个好女人,是条毒蛇,她会把你整个儿吞掉的。我说你是谁?你怎么知道她是毒蛇?正说着果然楼梯上蠕动着许多蛇挡住了我的去路,我给吓得大叫一声醒过来,一看表已是早晨六点钟了。

我一向不太相信梦的预兆性,也不会释梦,但我却认定这个梦非同一般,起床后我去请教了一位研究过心理学的朋友。朋友的话很糟糕,说蛇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我梦见蛇是自己性欲发动。这让我有点愤慨,这样解释显然是对我的玷污。我为自己加倍的孤独而忧郁,每天无所事事地在想那个素昧平生的女人,每天黄昏到来就去桥边等她,但再也没有见到她。她给我留下的只言片语成了我人生途中的干粮,我快要把它吃光了。那时我以为一旦吃光,末日就到了。这当然不是什么危言耸听,因为我已经不止一次地走到那个绝望的边缘,见识过前面一步之遥那个黑洞洞的虚无。

我要想尽一切办法找到她,哪怕她走到天涯海角。

我拼命写作,把她的眼神变成诗,把她说的话变成小说,和她的握手的余温变成了散文。我感觉自己在消瘦,营养似乎严重不足,我要找到她,让她再给我一点吧,哪怕一点点,我也会更加珍惜慎重使用。我后悔第一次相会时自己的盲目乐观,以为自己多了不起,以为她第二天就会再到那里与我相会,致使我没有记住更多的东西,可是现在到哪里去找她呢?

星期天午睡起来我又去了桥边,阳光散淡无力。

我是抱着最后一次的心情走到桥边的。我怀着出现奇迹的希望。心诚则灵嘛,虽然我是个妄想家,但世上的事你还真说不来,什么事情都是可能的。我想去那里总是黄昏,她也许要故意考验我一下,把时间改在午后也未可知,以便测试我俩的缘分到底有多深?这个念头一出,倒觉得她真的在那里等着我。我叼着烟,大步流星地走到那里,可是失望像一盆冷水迎面泼来。我百无聊赖地站在我们共同守望过的那棵老树下,那个折柳相别的地方。可有人不久才在那里撒了一泡尿,臭味似乎还在弥漫着。我忽然感到恶心,蹲在河边吐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吐出来,我觉得自己已经剩下一个空壳了,里面的东西都已吐空。再见不到她,连这个躯壳也要消失的。我为自己还没过女人这个坎而诅咒自己,但诅咒是一回事,想似乎又是一回事。

我真为我炽烈的感情而恐惧,为什么不能平静一点?为什么经历的十年婚姻生活竟没能把神经磨钝一点?为什么二十年的读书生涯也无法修养得坐怀不乱呢?何况还没坐怀呢!我为我一如既往的血气方刚热情如火而受尽折磨。

在我的生命历程中,似乎一直有一朵美丽的玫瑰引导着我。具体些说吧,在小学三年级以前,我几乎什么也不懂,考试成绩总是倒数第几名。可到四年级,学校来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女教师,只有二十来岁,她带我们班语文课。有一次上课铃响了,我还在厕所。当我走到教室门口时,她手里端着书和粉笔盒也到了门口。我害怕极了,站在教室门口不敢动,等待着训斥,可她不仅没有训我,一只温热的手在我的头上抚摸了一下说你进去吧。但不久我的学习成绩就名列前茅了,而且一直持续到高中之前,我总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在我的头上。

但进入县城中学竞争激烈了,我一下子显示不出优势了,非常苦恼,可又是一个美丽的女同学挽救了我。她坐在我后面一排,有一次,她用她纤细的手指往我背心那儿一戳,等我转过身去,她就笑着说,物理学家,给我解一下这道题行不?我的脸便像着了火似的,浑身洋溢着滚滚热流,三下五除二就给她解决了。后来每当自习时我便等待着背心里的那一下,只要有那么一下,我就精神焕发信心倍增。几次过去,我的成绩便像跳台阶似的连连直上,从一个中等偏上的学生变成班级第一。不到一年就成了班上的学习干事,并顺利地考上了大学。类似的情况往往在困难时期出现,我心里渐渐就孕育了一个永恒的女性。她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柔情似水,或艳若桃李,但一律有着博深的母性情怀。我仿佛首先把自己当作她的儿子,才又意想成她的情人。现在她又出现了,却闪电一样消失,她在哪里?她使我写了一大堆只有她才能明白的东西发表,她肯定看到了,但却不来见我,是怕失望还是有更深刻的原因呢?

明知她不会见我了,一天黄昏我还是不由自主地去了桥边,当然还是没有见到她。想到她是因为爱才选择不见,我的痛苦就成倍地增加,我开始同情她。我想她每天黄昏站在自己的阳台上,望着苍茫的天空怅惘万状,正所谓“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她不见我是因为家庭这个根深蒂固的堡垒使她无法突破,她选择回避;另一种更坏的情况是她根本没有我这样的心情,她没有产生爱,没有把我的感情当回事,我不过是剃头担子一头热罢了。这样一想我便彻底地绝望,只有灰心没有痛苦,只有无聊没有激情了。

回来的路上我的思绪纷乱,神情恍惚,看着身边闪烁的霓虹灯,一头撞进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歌舞厅。

吧台经理把我领进一个小包厢,并给我扯来了一个浓装艳抹的小姐。小姐坐在我的身旁看着我独自饮酒,不甘寂寞地问我想唱什么歌,我说什么也不唱,举起一杯灌下去。小姐便柔声细语道,大哥,我可以陪你喝酒么?我扭过头,瞪大了眼说,你陪我喝酒?小姐点头默认,脸上怯怯的,腰杆却挺得笔直。我一直以为女人是不能喝酒的,我过去见到的女人都是不能饮酒的。我说好吧。我想她要能喝,正好是个对手,不把她喝倒才怪。小姐把茶杯的茶水倒在痰盂,给自己倒了一大杯自管自一口喝了下去。然后又倒了一大杯递到我手里说,你也干了吧。我硬着头皮喝下去,嗓子眼里冒上来的火把我的整个脑袋都烧了起来,我感觉自己正在变成一团火,一团失去控制的火。小姐抓住我去抓酒瓶的手,盯着我,脸上浮着戏谑的表情说,还喝吗?我瞪大眼睛说咋就不喝了?你也敢小看?小姐一手抓着我的手不让我碰酒瓶,另一手倒了一杯酒,自己举起来一口灌下去,把杯子轻轻地往茶几上一放说,还喝么?我只好丧气地摇了摇头,我知道自己总算遇上对手了,再不识趣,只能是一败涂地。

小姐说,我给大哥唱个歌好吗?我点点头。于是小姐唱了一首《真的好想你》,我没料到她唱完我已泪流满面了。当她向我走来时我忙用袖口擦了泪,我不能在一个女人面前如此脆弱,我恨女人,因为女人才能使我如此痛苦。我要报复她,我要在小姐身上报复她。我对小姐说,给我点一首《三套车》,小姐愉快地点压了点歌器键盘。

这首歌我唱了多年,曾在本城业余歌手卡拉OK大赛中荣获二等奖,我一唱果然把小姐激动起来,拼命地给我鼓掌,大声夸我唱得太好了。我说我心情不好才把歌唱好了。而后小姐和我跳着舞,脸就贴在我的脸上问我为什么心情不好,我只是不说,我不能说我失恋了,一个失恋的男人在一个女人那里是讨不到有趣的,我不至于那么糊涂;我要征服她,我又唱了一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我心里一直有一个美丽的姑娘在遥远的地方,也不知道因为对方的美丽还是因为遥远,或者仅仅因为她有一只温热的手,那温热总是叫我无比期待无限忧伤。她时在天涯时在眼前,或隐或现,像影子一般。我不能把她含在口中,搂在怀里,招之不来,挥之不去。她给我灵性,又拿鞭子抽我。这一曲唱毕,我站着陶醉在自己的心境里不能自拔,我依然如故不可救药地期待着那个叫做爱情的东西,这方面我像白痴一样信仰坚定。

忽然小姐冲动地搂住我的颈项,在我的脸上吻,我感到控制不住自己了,正在滑向深渊,我的手已钻进小姐的内衣;忽然我想起了临别时她送我的柳条,想到其中可能蕴含的深意,如火的热情一下子冷却了。我拉出自己的手,默默地坐在沙发里,掏出一百元给小姐递过去。小姐用手一挡说,我不要你的钱,只要你一句话,你说我们小姐贱不贱?我说一点也不贱。小姐说,有这句话就行了,你走吧。说着她先离开了。

我想叫住她,跟她再说几句,我似乎觉得很对不起她。可她一出门就进入另一间包厢去了,这让像针在心里刺了一下难过。刚才她还和我那样亲热,没几分钟她就迫不急待去抱另一个男人去了,这世界真是变化快,我无法理喻。也许桥边的女人和小姐一样继我之后又遇到了新人了吧?我是不断地失恋,我的命运就是失恋。我沮丧地离开舞厅,但我依然甩不掉小姐送给我的惆怅。

过了一个无眠的长夜,第二天我又想去找那位小姐。我原谅了她,她每天都在陪男人玩,如果像我一样动不动就上感情,那么她连一天都活不下去。她是按舞厅生活的客观要求行事的,她不在乎我表明她是个清醒的小姐,如此而已,但我不能不给她钱,我凭什么白白地浪费她的时间?我没有这个权利。

夜幕降临,华灯迷人,我心里便蓄满了浓烈的激情。这个锦绣的夜世界刺激得我方寸全无,走在街头再次失去了自信和从容,便慌恐地钻进那家舞厅。

当我得知我要的赵小姐已经陪了别人,这才平静下来,好像这才是希望得到的结局。经理告诉我她可以给我另找一位比赵小姐还好的小姐,我摇摇头,说,你能不能把她叫出来,我只和她说一句话便走。经理说她是你什么人?我说我是她哥哥,她是我妹妹。经理笑说是哥哥找妹妹,说着去敲一个包厢的门。

赵小姐见我,一把捏了我的手说,是你。手心里就冒着热气,看着我不松开。我觉得她的手是更加温热的,不,不仅是温热,是滚烫的热,也许可以说是炙热吧。如果让她捏下去,我也可能给熔化了,做出我自己都料想不到的事情,但我心里很清楚地在活动着一个意念,她可是小姐啊。我虽然很感动,胡思乱想,但还是有力地拉着她的手坐在大厅的沙发上说,我觉得对不起你,我不能不给你小费的,我是个男人,说着去掏钱。赵小姐又抓住我的手说你别这样,我不要你的钱,你想见我,我很感激,咱们到我的宿舍去坐坐吧。我有点疑虑,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圈套?我听说过许多舞厅的刑事案件,我的脑子纷纷扬扬。她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说女孩子一般是不会轻易把一个男人领进自己住处的,她的意思好像在说她相信我是一个好人。我还是犹豫着,这时那间包厢的门开了,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伸出脑袋朝我们这儿看看,又缩进去。她说,大哥,我不想陪那个男人,太恶心了,我真想给他两耳光,说着拉我站起来,我便神使鬼差地跟着她离开舞厅所在的二楼进了三楼她的宿舍。一进门她竟把门反锁了,捏一下我的耳朵说,你真是个胆小鬼。说着搂着我的腰,把我推到床上坐了。

房间像个女大学生宿舍,上下铺,共有四张床,一个人也没有,我忽地心悸起来,我坐在床边,心里忐忑不安。她抱住我说,我爱你,我可以把一切都给你,但你只有这么一次机会。说完,我的嘴就给她的嘴压住了,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她真是一个火辣的女人,我差点晕过去,可桥下折柳相别的画面突兀闯进脑际,我推开她说,小赵,你别这样,你应该把自己最珍贵的东西交给一个终身相托的人,我不可能娶你的;我希望你能珍重,活得幸福,挣一笔钱后离开,凭自己的相貌和才干,你完全可以干成一番事业的。我像一个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拿出我全部的社会责任感,庄严地给她上了一堂课;而且仗义疏财地掏出刚领到的几百元工资递到她手里。她看也不看一把扔到地下说,你真的要走?我难过地点点头。她说你以为这点钱就可以买我么。我说你要多少?她说你把钱捡走吧,我不要再见到你!

这样我只好把钱捡起来,说,小赵你别欺人太甚,我是个男人,如果你真的爱我,就成全我这一次,把钱收起,我再也不来找你了。

她低头接住钱喃喃自语道,我真傻啊我,我下了岗,到这种地方不就是来挣钱的么?要钱给母亲治病,要钱供弟弟上大学,要钱养活自己,我需要钱。她长叹了一声盯着我乞求道,大哥,你能不能再给我一点儿,我没有福份得到你人,但我要钱,我不能两手空空。我痛快地掏出身上的所有钱交给她,她看着我说,我下贱吗?我说你不下贱,一点也不,她笑笑说咱们走吧。出了门口,她搂了一下我的腰,就跑下二楼去了。

回家后我发现我的钱全在自己的上衣兜里,心里大恸,像个真正的傻瓜一样钻进卫生间哭了好久。

我再也不能找她去了,我恨自己枉为男人。

后来我便病倒了,在家躺了几日,越来越严重,胸部胀得厉害,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人比黄花瘦了。输了十几天液,我才能坐起来写东西,就把自己那个时期的感受概括为“桥边”,然后写了一篇小说。

一天,编辑《大漠文学》杂志的朋友来医院看我,见我边输液边写作的情景大受感动,看了我写下的大半内容,说是一篇难得的现代浪漫主义佳作,当即表示要抽下一些编好的平庸之作,把我的刊在头条,还要把清样直接寄省作协,参加近期举办的全省青年文学大赛。朋友的鼓励使我的勇气倍增,后半部写得更加酣畅,不到两天就写完了。把稿子交给朋友后,病也基本好了,出院在家休养。我像再生了一次般变得非常宁静,过去的事情仿佛已经过去了,或者说我用写作这种办法把它平息了,新的生活又在不知不觉中开始。

又是一个黄昏,我静静地坐在床头灯下看书,尽管我可以像过去一样到街上走走,或者再去桥边,但我已没有那种身心煎熬的渴望了,我觉得自己需要好好读书,也许只有书才可以使我我真正宁静下来。我读的是王安忆的长篇小说《纪实与虚构》,其中有一句话是这样的:“假如我们勇敢地采取行动,与人们发生深刻的联系,我们的人生便可成为一部巨著。”这句话给我的震撼是很大的,我想我之所以没有写出好作品来震撼别人,就在于我的怯懦,就在于我缺乏行动,没有与人发生深刻的关系,我与人的关系总是浅尝辄止,我与世界的关系隔靴搔痒。

正在反省,电话响了。

是她。

她说黄良你好么?我看到《桥边》了,写得真好。

只这一句我差点掉下泪来。

她说,你病好了没有?

我说我好了,谢谢你。

她说她没有想到我会对桥边的相逢那么刻骨铭心,说完这句她突然停了下来。

我听到了她的喘息声,我的心情也无法平静,不知说什么好。忽然她又说她是一个相信缘分的人,她又几次去过桥边,可是一次也没有碰见我。她说命里注定不会和我相逢又何必强求呢。她说她没有来找我是她本想要忘掉我,她害怕见到我损害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尽管她已经感到自己生活的平庸,但又离不开这些,她希望我也能忘记她。

我说你说假话,你现在给我打电话就是要我忘记你吗?她给噎住了,我又听到她微微的喘息声,良久她才低沉地说,我也许会来看你的。说完挂了电话。

我又没法继续看书了,书的力量又一次被人所摧毁。

我又去了桥边,桥栏石上那些古代的边塞诗令人断肠,我把自己的苦闷融汇在那些诗里,仿佛先祖的痛苦如桥下之水涌进我的心田,从而加重了我的危机。

我萌生了离家出走的念头,这个念头一产生就迅速膨胀。如果我不离开这个城市,我可能永远也无法摆脱对她的臆想。不久我便来到省城,把自己变成了《唐都生活》编辑部的编辑。业余时间我拼命写作,文章一出来就能发表,心里很是愉快。

一天我正在阅稿,门房的老李给我送来一封信,信里夹着省作协的获奖通知书,我的小说《桥边》获一等奖。

激动过后,我便想起了桥边的女人,她知道我的流浪了吗?她现在干什么?是不是此刻也想到我了?回到自己在城中村租赁的漏风的房子,尽管周身凉风习习,思绪依旧无法平息。我想再一次在梦中和她相会,吃了一碗煮挂面,就早早睡下了,可是怎么也睡不着。

风吹得屋顶的防雨塑料布啪哒啪哒响个不停,料峭的春寒搞得我狼狈不堪,只得起来穿上衣服再睡下,一会儿竟恍惚了,我看见她腮若月季,眉似柳叶,发如炊烟,她就在我的面前,缄默不语,一会儿就变成一条蛇,我给吓得醒过来。我想了一下,这正是我过去做过的一个梦,梦见过去的梦,什么意思?

上班后我向我们办公室的老田请教,老田听了我的叙述笑了笑说,要解释这个梦并不容易,还要你的配合。他给我面前铺了一张白纸说,你在上面随意画上房子、树、河、蛇这四样东西,一定要随意画。我不加思索地画了。老田一看想了想说,你要交桃花运了,你看你把蛇头画得多大,它又往你的门缝钻嘛,和你昨晚的梦不谋而合。这时围过来一群人打趣我,有人要老田给他们也算命,老田说你们等等,指着我说,我再给你拆个字看看,看统一不统一,要我说出一个字来。我说了一个“青”字,老田把字上下一分惊叫道,一样的,一样的,月主嘛,你要蟾宫折桂的,了不得,肯定要交桃花运了。众人便有点儿眼红,要我请客,我便从衣兜往外掏烟,不想却把一纸获奖通知书也给掏出来让人瞧见了,老田的话好像又被证实,都夸他是神仙,纷纷要他拆字,而我也只得中午请编辑部的人吃羊肉泡馍。

几天里我一直想着老田的话,又把自己和桥边的女人联系起来,心里却感到非常渺茫,我能和她相遇吗?

颁奖典礼在唐都宾馆举行,早晨一起来我就去报到,我的身上揣着发言稿,心情异常兴奋。

这个奖简直是雪中送炭,它有可能使我在这个都市长期呆下去,也有可能是我走向专业作家的转折点,组委会的工作人员见到我都非常友好,当他们得知我在唐都打工,便涌上一些同情来,鼓励我好好努力,争取更大成绩来改变自己的处境。他们还介绍我跟一些重要作家认识。当我去走廊公共卫生间时,正与从里面出来的她相遇,两人都惊呆了,还是我先开口说,是你?范玫女士!二等奖获得者。她说没想到吧?黄良先生。我说,我太幸运,这都是你给予的。

她的脸就红了。

开完会,我把她约到我的破房子里。我坐在椅子上,她坐在我的床上,相对良久,我说,我能不能吻你一下?她羞赧地低下头说,问你自己吧。我搂住她,就是一阵狂吻,然后把自己和她完全融合在一起。

送她走时,我还再三追问她后悔不后悔,以便从她那面来减轻我的犯罪感。她就反问我说,你后悔么?就不说了。握手告别的时刻一到,我们的眼泪都流出来了。我想吻干她的泪,但又没有这样去做,我知道我不能擦干她的眼泪的,肯定不能……

她走后,就像有一只巨手把我的身体挖空了,失去重量的我,轻飘飘地行进在茫茫人海,深一脚浅一脚。我不知道往哪里去,不知不觉就来到古老的钟楼面前,楼上忽然飞起一群鸽子,扑向苍茫的天空,行人仰头观望,而我却钻进楼下那暗淡的洞里继续着自己毫无目标的行走。

为病中的灵魂画像——王青春

王青春,陕西绥德人。1962生,1983年毕业于西北建筑工程学院(今长安大学)。先后在《延河》《中华散文》《青海湖》《黄河文学》《延安文学》《青年文学家》《西部散文家》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九十余篇。现居西安,为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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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姨王二周庄
周庄端午到
起床有妙法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
梦里周庄
周庄古镇
“婆姨”一词源于佛教
“婆姨”一词源于佛教
王二割寿材
你知道周庄吗
恣情极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