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毛毛不过年

2012-04-29 00:44恨铁
延安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县委书记黄连检查

三月毛毛不过年。这话的意思是,三月怀上的毛毛,年内必然会从娘肚子里钻出来。就这意思,就这么简单。

但是,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乡党委书记谈黄恼火了整整15年。恼火到刚满34岁的谈黄,差不多只剩34根黑发了。

15年前,谈黄参加工作时,饭碗就是乡计划生育办主任。上任的第一天,到县计划生育局开会,局长就一遍又一遍把这句话折腾得像绕口令。

同志们,三月马上到了,三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但是,我们计划生育战线的人,从来就没有享受春暖花开的资格。三月的花香,就是我们身边的罂粟,有毒啊同志们。如果三月以前不控制好,三月以后的果子就是毒害得我们有气无力的果子!超生一个孩子,大家知道后果,那就不单单是超生一个孩子的问题,就是一票否决!都说计划生育是天下第一难,难就难在这个一票否决,难就难在越是贫穷的地方越以为人多力量大,难就难在不管你怎么加大力度管,但天天都有人在“栽田种地”,动不动已经生根发芽了,而我们还蒙在鼓里。

所以啊,我们一定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特别是要抓三月,抢三月,确保三月不怀孕。

三月毛毛不过年啊同志们!

就围绕着这句话,局长绕完了,县委分管副书记绕;分管副书记绕完了,县长再绕;县长绕够了,县委书记再从头到尾翻晒一遍。折腾得谈黄心里阵阵发虚,听着听着,听出一种很无聊的感觉来,似乎三月里那遍地春暖花开的声音,突然演绎成了千家万户床头的吱吱嘎嘎;似乎只要三月有人怀了孕,就与他谈黄脱不了干系。

当然,这种感觉,对谈黄的工作是利远远大于弊的。我们经常说,有压力才有动力。那些年,每到三月,谈黄每看见认识不认识的成年女人,都会自觉不自觉地盯着人家肚子,盯得自我感觉也像个流氓。盯得别人莫名其妙之中往往也不得不问一句:谈主任你什么意思啊?没事横着眼盯着我的肚子干啥?

开始,谈黄确实害怕别人发现他那小偷般的眼神,毕竟自己那时还20岁不到。别人一问,谈黄满脸就像灌了猪血,但日子久了,谈黄就不再害羞了。想必是血液总往脸上冲,日子一久便凝结成了紫黑色的厚脸皮。脸皮变厚了,谈黄就不知道怕羞了,还会真真假假地打几声哈哈,然后回敬一句:“不知道我有透视功能吗?看昨天晚上你老公是不是又播种了。”说着话,谈黄还会伸着宽大的手掌,跑过去在人家肚子前面晃荡几下。

“嘻嘻嘻嘻哈哈哈哈……你又不是神仙,就是播了,也没那么快可以让你看出来啊。”对方也笑,也放肆得不亦乐乎。

“警告你啊,千万不要让老公乱播啊。否则我先把他给骟了。让你们这些婆娘守活寡。”

后面的玩笑会越来越离谱。但是,就是在这越说越离谱的氛围里,谈黄硬是把自己的饭碗一遍遍完成了烫金镀银。凭几年出色的计划生育工作,谈黄铺开了仕途的一路春风。

一连5年,因为乡里的计划生育工作连年领先,原任乡党委书记被调到县计划生育局任了局长。这个局长可不是一般的局长。因为计划生育的重要性,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县计划生育局局长还是县委常委,副处级别。

有了这个曾经是自己上司的县委常委,谈黄5年的付出很快有了收获。原任乡党委书记提拔的次年,谈黄便被提拔为副乡长。然后,几年之内又是乡长,然后书记。

按理说,当上乡党委书记之后,谈黄不应该再那么耗费精力去管计划生育了。谈黄继续看重计划生育,原因有二:其一,还是因为“一票否决”。前些年里,一度出现过凡事都可以一票否决的热潮:税费尾欠一票否决、社会治安综合治理不达标一票否决、安全生产出现麻烦一票否决,等等等等。但后来都不禁自止,唯有计划生育提得越来越响;其二,谈黄今年已经34岁,而且已经在乡镇党委书记这个位子上干满了3年。这一个34岁一个3年,对谈黄是关键得不能再关键。按照市、县两级规定,正科级一把手想提拔为副处,年龄必须在35岁以下,而且必须在一把手位置上干3年以上。现在,这两个数字让谈黄一同赶上了。好歹就是这个关键年,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谈黄原本也并没在这个问题上动多少脑筋,自己一个农家孩子,混到现在这份上已经很知足。谈黄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再干上几年,调进县城当个局长,再磨到退休前解决个副处级的经济待遇,就算自己祖坟埋对了地。可是,谁知道今年年初,又一线曙光照得谈黄面若桃花。谈黄原来的老领导,也就是十多年前的乡党委书记,后来的县委常委兼县计划生育局局长,现在成了县委书记。几年前屁股挪来挪去挪到县长的位子上后,本来夹着尾巴逃到外县去了——依然当县长,没想到今年初,不声不响又打回了老根据地梧城县,竟然是调任了县委书记。回来的当天,谈黄前去迎接。喝得摇头摆尾之时,县委书记借着胡汉三般的威风,只差没喊出那句人尽皆知的台词了。

新书记老领导的威风,简直要让谈黄变成老虎身后的狐狸。尽管醒酒后的谈黄很快冷静下来,但那种脸上的冷静让内心更加心潮澎湃。因为县委书记跟他说:“小谈,我没记错的话,今年应该是你最关键的一年吧?好好干!你呢?我还是比较了解的。啊!”

最后那个“啊!”,听起来没什么内容,想起来却大浪滔天,让谈黄不可能再冷静下来。谈黄在那个“啊!”的后面,很快理清了两条思路:其一,尽管老领导调出梧城已经两年,但这两年里,谈黄依旧把他当自己的直接领导一样,该去看望时还是去了,现在看来太值;其二,今年底明年初就是县委换届,尽管还有大半年或者一年,但早就有人在给现有县委班子定位了——人大政协的两位一把手到点了,两位副书记应该要去人大政协填缺,宣传、组织部长应该顶副书记,那么,两个部长的位子就空了出来。根据以往的经验,计划生育局长可能由县委常委兼计划生育局长变成县委常委、宣传部长或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但不管怎么变,总会腾出两个副处级的实职位子来。

接下来的年初经济工作会议期间,谈黄更明白了老领导的良苦用心:谈黄从一个“计划生育工作模范乡”调到了后进乡。老领导对谈黄近乎情深意长地叮嘱道:“县委去年就是被这个乡的计划生育一票否决了……”说到这里,老领导停了停,用大快人心的眼光跟谈黄交流着,交流的内容谈黄心知肚明,无非是“你看原来的县委书记,本来说要提拔副市长的嘛,现在不是平调到市里当了个局长?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老领导真的哈哈大笑起来,然后说:“你是凭管肚子起家的,再帮我一次!也帮自己一次?”

这听起来甚至极不连贯的三句话可谓意味深长。一方面表示县委书记看重对谈黄的感情,表示自己还记得谈黄过去当乡计划生育办主任时为他铺开仕途尽了力;表示现在把谈黄放到一个计划生育后进乡去,既是要谈黄再帮老领导一把,更多的则是老领导给了你谈黄改变命运的机会。

“尽管有些背水一战的味道,但是……”县委书记顺着谈黄的思维接着说:“第一,你有能力和经验,连我也有把握你能变后进为先进,难道你自己还没有信心?第二,让后进变先进,比保先进不落后更有说服力;第三,现在就剩计划生育这一张‘否决票了,‘一票否决的反义词应该是什么?”

前两点很好理解,第三点是个提问,有点稀奇古怪的提问。谈黄还没想怎么回答,县委书记已经结束了和他的谈话:“就这样吧,接受任务,马上过去好好干!”

来到这个名叫黄连的乡,谈黄才知道自己吃下的比黄连还苦:黄连乡的计划生育形势比自己先前了解到的还糟。糟成一锅粥。

上任的第一天,谈黄的第一站就是乡计划生育办。谈黄想找乡计划生育办主任柳器了解情况,柳器却摇头晃脑地给谈黄讲起故事来。

“书记,去年的计划生育啊,重要的不是工作差而是我们运气不好。人背时,门子差,拉尿被蛇咬鸡巴。”满脑子和稀泥的柳器大概以为书记是来追究责任的,也大概是这么久已经被追究怕了,所以抢先开始推脱责任:“要不是抽签抽到天峰村,就什么问题也没有。说实话,再怎么出问题,我这个计划生育办主任是尽了力的!”

接下来,他便大放厥词地陈述起自己所谓尽力的过程:

尽管检查组一进村,就让先一步赶到的柳器抹了把汗,但最终是有惊无险。检查组进村时是下午两点多,正是农村吃午饭的时候。走近村口第一户人家,恰好有两个小孩在晒坪的太阳底下吃饭,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大的端着饭碗自己塞一大口,又给坐在竹椅内咿咿呀呀的小家伙塞一口,然后回头朝检查组成员傻傻地发笑。不是人傻,而是山里人见了陌生人的那种可爱的傻笑。检查组成员马上上前指着竹椅内还不会说话的小家伙问他:“这是你什么?”

小孩也许因为含着满嘴饭,也许因为惧怕陌生人,不然当场就穿帮了。出人意外的是,小孩还没说出口,旁边突然闪出一位大汉。这个大汉就是柳器安排过来防卫检查组的村党支部书记。村党支部书记果断冲上前去,一手提起大孩子,又果断抢过他手中的饭碗,果断往地上一丢,然后照着屁股就是几巴掌,嘴里还一个劲地吼道:“你个馋嘴东西,告诉你不要在别人家馋吃馋喝,你就是不听!老子打死你……”

检查组哪里想到这会是骗局呢?后来是想到过,可那是在走了几家之后。走过几家之后,有位脑筋一转:咿呀?我怎么越想越觉得刚才那两个小孩就是一家人?难道那小家伙是计划外二胎?我们是不是上当了?

当然,检查组明白过来已经毫无意义。千钧一发的危机都化解了,还能让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等他们转身想进一步核实时,那户人家早已人去楼空。检查组在天峰村待了三天,每天都在注视那个家庭,但三天中都是铁将军把门。连邻居们也都是异口同声“不知道去哪儿了”。

当然,后来还是出了问题。因为检查组发现自己受骗了,就更加谨慎细心,直到大获全胜。

“真正要怪的话,就要怪这狗日缺德的检查方式。”柳器把话题进一步展开了。出于礼节,更出于自己新来乍到,谈黄耐着性子让他继续唠叨着。

“这种检查真他妈缺德!”柳器见书记似乎有些兴致,便一五一十说开了——

确实没有什么检查比计划生育检查更缺德,反过来说就是,现今繁多的工作检查,惟有计划生育最过硬。硬得其它工作检查不值一提。其它工作检查,早就在饭前酒后流传了一系列的顺口溜,诸如:检查检查,喝杯好茶;红包美酒,爽爽鸡巴。又如:验收验收,穿肠酒肉;烂在肚里,喜在心头。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但计划生育检查就不一样,首先体现在检查组成员不一样,不像其他检查成员都是上级领导,而是从各地计划生育基层工作人员中抽调而来。因为上级领导可以“睁只眼、闭只眼,动动‘手脚没长眼”。而从各地抽调的基层计划生育工作人员就不一样了,他们经验丰富,你想耍什么花招,那无异于鲁班面前玩斧头。其次是检查方式大不同。开始是对调检查,你检查我我检查你。既然是对手,当然会拼命找问题,这非常符合国人的本性。有人说国人有两大具有千年根基的本性:嫉妒心和奴隶性。这样的检查方式就是对第一种本性的极至挖掘。柳器就曾经把对调检查说成狗咬狗,但后来觉得不那么好,柳器自己也曾经对调检查过别人。后来,柳器又非常美丽地把对调检查比作赛跑,但不是运动场上正规的赛跑。是两人赛跑,没有裁判没有规章的赛跑。如果你跑得比我快,我不是在拼命地追赶,而是要拽住你,把你拽翻,让你摔得遍体鳞伤,然后,我就是走也会到你前面。当然,也不是每个对调检查的地方都会出现这种残忍的局面,也有少数聪明人不会互相残杀,而是携手共进。携手走到终点了,再回头得意地欣赏身后还在互相残杀的小丑。于是,这种对调检查的方法几年之后就不用了。因为后来相互残杀的越来越少,携手并进的越来越多。几年之后,对调检查的方式就彻底没了效果。没了效果没关系,还有更好的方式,这就是至今仍然在执行的更“缺德”的方式:你检查我,我检查他,他检查你。当然还不只是三个“你我他”,全省150多个县,平均就有50个“你我他”。再把这些“你我他”彻底打乱,形成杂乱无章的格局,你说这不缺德吗?就算有人给检查组送点什么,也没人敢要了。吃人嘴软治人手软,你得了好处就得给人好处。可你关照了别人,被你放过的人没法关照你,弄不好另外的“别人”正在把你往死里整。就因为谁都明白有与自己搭不上界的人在找自己麻烦,所以自己也得拼命找与自己不搭界的人的问题。

不找不行啊,惟有计划生育是“一票否决”的检查项目。

此时,黄连乡的计划生育办主任柳器把前来了解情况的谈黄几乎当成了听故事的人,以为这样就可以表示自己对工作非常熟悉,以为谈黄什么也不知道。

终于,谈黄打断了柳器的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不轻不重地问道:“知道县里要组织年初摸底检查了吗?”

“当然知道,这没关系,县里检查不比市里省里。不严。”柳器非常轻松地答道。

“假如我的要求比省里还严呢?”谈黄终于控制不住了,但控制不住不一定就要发火。谈黄并没有发火,而是在笑,但这样的笑比发火更让人觉得恐怖。柳器的嬉皮笑脸迅速僵硬成一张道具。僵着脸的柳器对谈黄笑里藏刀的问话有些反感,一边介绍情况一边在心里想:你以为就你厉害,比省里还严?难道你还想当总书记国家主席不成?哼!

既然带着这种情绪,柳器当然就说得非常爽快。他就是要交代清楚,看谈黄有什么冲天的本领。

全乡22000人,其中已婚育龄妇女2588人,去年在册出生人口260人,出生率12‰,上级规定的控制指标是10‰以内。超了2个千分点,更恼火的是计划外怀孕……

谈黄没什么冲天本领,但谈黄听都不想听了。谈黄关心的不是去年,是今年。现在已经是2月中旬。谈黄问:“三月毛毛不过年啊,今年孕检情况怎样?”

“今年?看书记怎么重视了。重视的话,应该还来得及吧,但是……”

“但是什么?”谈黄已经感觉到柳器并没把自己太当回事。从柳器不把自己当回事的情绪里,谈黄恰到好处地选择了“但是”做文章。谈黄本想围绕“来得及”做文章的,因为这三个字包含着太多的麻烦,“来得及”,说明已经有不少问题;“来得及”,也许还说明柳器根本没怎么重视。但谈黄知道自己不能进门就找别人麻烦,只好先把“来得及”放到一边,问:“但是什么?说说看?”

“去年……还瞒报了几个计划外出生的。”

“去年还瞒报了?已经被否决了怎么还有瞒报?”谈黄终于笑不起来。

一瞬间,谈黄就像一根被丢进开水锅里的小白菜。因为从去年起,计划生育检查又加了一项内容,上年度瞒报的出生人口,下年度照样追加。

谈黄不知道说什么好。谈黄像丢了魂似的开始在办公室里晃荡,企图晃荡出点什么,可晃来晃去什么也没找到,越晃越让自己脑袋空空。晃了那么几下之后,谈黄果断选择了离开,大步流星夺门而去。走到门口,又觉得不能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离开,于是回头补了一句:“你们……你们怎么这么糊涂啊?去年还有必要瞒报吗?既然已经翻了船,干吗不干脆让它四分五裂算了!”

真的比较烦。如果把去年瞒报的算到今年,那再怎么抓,抓得一个孩子也不让生,抓到夫妻不敢做爱,做爱就当嫖娼卖淫处理那又有什么用?

早知道这样,就是刀架到脖子上我也不会来吃这口“黄连”!

谈黄气得眼球都要爆了。

谈黄想到了老领导,想到了县委书记。

当晚,谈黄就登门拜访了县委书记。谈黄拜访县委书记的目的已经非常单一:谈黄要求重新安排自己的岗位,最好回到原来的乡。那里的计划生育是他自己一手打开的良好局面,那里“夫妻一个娃,幸福千万家”的良好生育观念已经深入人心很多年了。

但是,谈黄的位子又不是自己说了算。

“小谈你不要激动,换岗那是不现实的。要善于想办法嘛,办法总比困难多的嘛。”县委书记和蔼可亲地说。

“老领导,办法再比困难多,也没办法让出生的孩子再回到娘的肚子里啊?”谈黄脑子里已经被失望折腾得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县委书记一定觉得谈黄非常可爱,县委书记竟然把谈黄的苦恼当成了笑料。县委书记笑了,然后继续和蔼可亲地走上前说:“先把今年的出生指标控制好,把其它工作做好,就算年底检查时,去年的超生人口瞒不住,那也不是我新来的书记全部的责任,更不是你谈黄的全部责任是不是?你明白补衣的道理吗?衣服破了要补,但你就破补破是不行的,为什么不找一块同颜色的布来,大一点的,然后把破衣服拆开重新缝制一次?就算那块布料新一些,你也可以想办法把他弄旧了再补嘛!那样不就让人看不出原来毁坏的痕迹了?”

书记的话是很有道理的。但究竟说明什么道理,谈黄怎么也想不明白,恐怕书记自己也解释不明白。但谈黄倒是想起了一则笑话。笑话说的是:

有个老实巴交的农民,有两条破裤子,破得不成样子了。农民想方设法凑钱买来6尺新布,然后撕成一条一块的,把两条破裤子拆开,将所有有破洞的地方换上了新布。刚刚补完,被一个裁缝发现。裁缝心痛坏了,唉声叹气地说:“哎呀,你干吗不拿这6尺布做一条新的,用那两条破的拆一条补一条呢?”

这个笑话在梧城家喻户晓,谈黄想起这个笑话,忍不住想笑。从这并不明显的笑容里,县委书记也想到了这个笑话。说:“你是不是在想那个愚蠢的农民啊?也许你错了。假如农民不是愚蠢,而是大智若愚,知道过几天就有救济衣服要发放,到时候,别人看见他穿得新一块旧一块,也许会再分给他一条完好无缺的裤子呢?这样他不就有了三条?”

“要成熟啊小谈,世上任何事物都有它的两面性。这样的哲学你不会不懂吧?搞行政工作,就要学会发现事物的两面性,然后抓住事物的首要问题。比如补裤子,首要问题就是要把裤子补好,至于怎么补,那是次要问题。什么事情不要让次要问题压倒首要问题。否则就会丢掉根本,就会面目全非。别忘了我曾经对你说过的,意气只能满足一时,成熟才能成就一生。忘了?想想我的经历,想想‘张公百忍得金人的古训,再看我说得对不?什么事没点风险?什么事没个两面性?你总不会为了怕冒险,就打算把一个乡党委书记干到底吧?”

县委书记已经把话说到这份上,谈黄即使心里的那块石头再怎么没落地,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谈黄开始思考自己一年里的“首要”。

其实很容易明白的:那就是抓住机遇,背水一战捞“副处”。但一开始,谈黄居然没想到这点。谈黄一会儿把计划生育当“首要”,一会儿把不让县委书记失望当“首要”,一会儿把改变黄连的落后面貌当“首要”。

后来,谈黄终于回归到把自己当副处的“首要”上来。想到自己就是“首要”时,谈黄的思路依然不是十分明确,依然不太明白“首要”的实质内容。

谈黄思考乱七八糟的所谓“首要”时,已是夜深人静。借着黑夜的寂静,谈黄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把思维扭成了许多纤维式的散纱。比如,谈黄似梦非梦地把“捞副处”这个唯一的“首要”看成了某个人身体的主体部分,然后又想,要使这个主体部分发挥活力,就得有强健的四肢。谈黄随后把自己定格为强健的上肢,有自己作为上肢就行了。上肢是干什么的?是用来指引方向的,是用来摘取果实的。所以有自己一人就足够了。如果再加另外一个人充当上肢,弄不好就会乱套。确定上肢之后,还得有更强健的下肢,否则寸步难行。苦思冥想之中,县委书记不久前的一番话又在谈黄脑海里回荡开来。县委书记的那番话,是在年初经济工作会议上强调的:“我们每一个基层领导干部,都要敢于打破常规,比如乡镇党委书记,既要学会‘弹钢琴,还要学会‘四条腿走路!农民增收、计划生育、基础设施建设、社会稳定,这就是一个乡党委书记必须把握的四大关键问题,就是乡镇党委书记的‘四条腿……”

县委书记说到这里,会场上隐约可以听见笑声。有人甚至还在嘀咕:“四条腿那还是人吗?”

但是,县委书记接下来的话,让会场上再也嘀咕不起来了。县委书记一定估计到了自己的观点会遭到质疑,但县委书记的脑瓜子太好使了,县委书记接着说:“不要以为我在睁眼说瞎话。四条腿确实不是人,是动物。那么,这就要看我们的干部愿意当什么样的动物了。甘愿为人民服务者,就是人民的老黄牛!我们的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需要的就是老黄牛式的基层干部!”

躺在床上的谈黄,就是在县委书记振振有辞的余音缭绕里,开始思考自己该用“几条腿走路”的问题。从“四条腿”开始,谈黄一团乱麻般地想到了好多条腿,但最终确定的是“两条腿”,一条是不能让县委书记对自己失去信心,县委书记对自己失去信心,自己就会变成一个瘸着腿的家伙;另一条是不能被计划生育“一票否决”,“一票否决”了就“三年不得提拔重用”。谈黄当然也想过,仅仅用活这“两条腿”是不是还不够。作为一个乡党委书记,谈黄这么多年也并不完全是这么做的。乡镇工作原本就像乞丐行乞——抓到什么吃什么,大到落实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小到东家摘了西家一片菜叶,哪里有矛盾就得去哪里,哪能轻轻松松“两条腿”走路?

想来想去,谈黄突然笑了起来。谈黄甚至笑出声来,正是这笑声让谈黄清醒了,正是这笑声让谈黄明白,人躺下来是为了做梦。谈黄于是坐起来,顺手打开床头灯,再次回味着县委书记那番振振有辞的话。

最后终于明白,县委书记那番冠冕堂皇的话,实在只适合在台上博得一些掌声。四条腿走路的也许是人民的老黄牛。但弄不好呢?也许就是一只王八……谈黄明白的还有:四肢健全的动物中,唯两条腿走路的人是强者。腿越多越不是人的对手,腿太多,就是蜈蚣一类的虫子。

谈黄显然不想当虫子。谈黄要当巨人。这个巨人虽然不能够左右大千世界,但必须在关键的一年里让自己改变命运。

就这样,谈黄在一个焦躁不安的寂静夜晚,非常明确地知道了自己一年里应该围绕“提拔副处”这个首要问题,并坚定不移地让“两条腿”强健有力。

谈黄对第一条腿,也就是“不让领导失望”没什么担心的。不出意外,县委书记不可能让谈黄难堪。

值得关心的是第二条,也就是计划生育。现在已经是春暖花开的2月,3月马上就要来了,刚刚走马上任的谈黄得抓紧这一个多月的时间,让崭新的春天成为自己的花红柳绿。

现在,谈黄开始冷静思考全盘局势了,谈黄首先考虑的是,计划生育办主任得换了。

正值乡镇班子职数精简工作启动之际,按照规定,30000人以上的乡镇,班子成员削减至7人;30000人以下的乡镇,班子成员削减至5人。黄连乡属于后者,班子成员只能保留5人。这原本并不关柳器的事,因为计划生育办主任并不是班子成员。问题是,黄连乡原有班子成员13人,得削减掉8个。这8个乡镇副职的重新安排显然是不可轻视的。职务削掉了,级别还在,还享受副科级待遇,副科级的一般干部,当然要比没有级别的一般干部重要。谈黄只得让他们去占领相对重要的位置。乡里有近20个站办所,谈黄让这8位副职顶替了8个站办所的一把手。办法是无可厚非的:竞岗。所有站办所一把手全部实行先免职后竞岗,个人演讲、考试考核等等一系列的“公开公正公平”。

不管怎么强调“公开公正公平”,但事实并不见得就能说服别人,事实是8个削减下来的班子成员“顺理成章”各自落实到了新的岗位,20多个站办所里,有8位原任站办所负责人纷纷落马,当然包括柳器。柳器连报名的资格也没有了,报名条件里有一条:三年内没有受过处分。这一条就让柳器出局了。

新的党委班子组阁完毕后,谈黄立即召开班子成员会,专题研究计划生育工作。尽管柳器已经不是计划生育办主任,但因为承前启后的问题,柳器列席了会议。柳器进门的一刹那,谈黄就看出了他对自己的不满。但谈黄没当回事,也没必要当回事。谈黄以极大的耐性,和颜悦色地开始从柳器那里掏全乡计划生育的真实情况。

“过去的问题,我本不想追究了。强盗跑了后关门,没用。但是,我们得想想今后,既然上年度没有暴露的问题今年还要追查,那么我就不能不理旧事。要理旧事,就得把旧事弄清楚。”谈黄开始和颜悦色地向柳器了解底细:“老柳你说说看,到底还有多少麻烦扯不清?”

现在的柳器已经没有任何顾虑了,马上拿出一份表格,把登记在册的情况一一作了汇报:

去年一共瞒报了5个,其中3个是第三胎。去年检查中,已经发现了两例,一例三胎一例计划外二胎。也就是说,去年留给今年的后患,还有3例。两个三胎一个计划外二胎。

会后,谈黄立即大刀阔斧地抓计划生育治理整顿,谈黄决定分两步走,第一步是抓好当前,因为三月毛毛不过年。整整一个多月里,谈黄简直就是在拼命。谈黄别出心裁地把3月定为“黄连乡计划生育治理月”,乡政府租了两张农用运输车,拖着高音喇叭天天在全乡范围内走村串户地叫嚣。内容包括计划生育政策,也包括谈黄曾经创作出来的耸人听闻的口号,比如:超生一个娃,罚款八千八;无钱揭瓦片,男扎女也扎。一时间,黄连乡的上空到处弥漫着与计划外生育决战到底的硝烟,跟当年日本鬼子的轰炸机没什么区别。连许多乡干部也跟谈黄开着玩笑:“书记啊,天天这么喊,该不会把黄连乡的男人们都吓成阳痿吧?”

谈黄笑了,笑得很开心:“有可能,你看我自己都一个多月没回家了。阳痿就阳痿吧,反正那东西除了播种还有别的事做。”

谈黄之所以要大造舆论声势,是因为他知道舆论的作用。谎话重复一千遍也会成为真理。“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的年代不就是这样?亩产万斤谁见过?但谁听了都信以为真,这就是舆论的作用。中国老百姓怕的是什么?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但偏偏怕吓。

果然,好多人都被吓住了。一个月下来,主动到乡卫生院做人工流产的计划外怀孕者不计其数。当然,也有少数不主动的,但舆论一压,再上门做做工作,真正敢对着干的也微乎其微了。

过了三月,四月又过去了一半,谈黄的心渐渐放松了。虽然照样大会小会喊,但已经不再那么凶猛了。他自己心里琢磨:反正你他妈再怎么怀,年底以前也生不下来了。

谈黄开始考虑下一步了:收拾上年度留下的残局。

谈黄首先想到的是继续瞒,像去年一样,检查组来的时候多派些人“防检”,查到哪里布控到哪里。可是,去年不是失败了吗?万一又失败了呢?所以这不是万全之策。如果再露马脚,那就是前功尽弃;紧接着,谈黄又想到躲,万一不行,检查组来的那天,让所有超生家庭的小孩躲到外乡去。这确实不失为一个办法。但是,谈黄马上又否定了。计划生育检查从来都是全省同步进行,外乡也有检查组,如果检查组在外乡发现了,一追根刨底,那不照样会露马脚?

谈黄最后想到的绝妙办法,与一则启事有关。

作为书记,谈黄有事没事会翻翻报纸。谈黄看报纸有个习惯,从小报往大报看,大报走马观花,小报旮旮旯旯。所谓小报就是县报,梧城县办有县报,10多年了,梧城几任县委书记都非常重视县报。因为县报培养了大批通讯员,通讯员们写稿积极性一高,就不仅给县报写稿,也尝试着给市报省报甚至《人民日报》写稿,信息也是财富。这些年,梧城知名度的提升,与新闻舆论紧密相关。因此,县委县政府对县报看得越来越重,许多文件都以“不另行文”的方式登在县报上。县委书记县长的活动毫无疑问也会经常在县报上体现。不管县报质量如何,但它却是“县委政府的喉舌”,谈黄在县报里获取着各种县委书记的旨意,然后马上紧跟上去。这就是谈黄看县报的目的所在。

现在拿在手里的这张县报,没什么重要内容,连县委书记县长的活动也没有。就在谈黄准备随手扔到一边的时候,一则毫不起眼的小启事扯住了谈黄的眼球。

收养公告

本人于2004年9月1日,在自家门前拾得男婴一个,自登报之日起,60日内无人认领,将申请县民政部门办理收养手续。

特此公告。

拾婴人:×××

2005年2月20日

谈黄被报纸扯住眼球的原因,首先是因为登公告的人跟自己很熟,是个企业老板。谈黄想起这家伙一向喜欢在外面沾花惹草,早就听说有人给他生了小孩。

想到这里,谈黄马上想到,如果这小孩真是这家伙在外面跟别的女人生的,那不就是计划外生育的?

谈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自己都不认识自己是谁了。

要把瞒报的计划外生育的小孩都“收养”为合法人口,不得不承认存在风险。万一穿帮,那肯定比现在的局面更糟。

因为没有把握,谈黄不得不找到县委书记。谁叫县委书记是自己的老领导呢?谁叫老领导交给自己这么一块难啃的骨头呢?

县委书记听完谈黄的汇报后,并没有像谈黄预先想象的那样大加赞赏,县委书记甚至连一点反应也没有。谈黄没底了,谈黄心里空得发慌。

“谁给你出的馊主意?”沉默好久之后,县委书记终于发问了。县委书记这样的发问,险些让谈黄成了只泄气的皮球。

“我……我自己想到的。我想这……也许真是个办法。”谈黄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看来脑子好使嘛,可……难道你要拿条破裤子上我这来找补洞的布料?”

“……不……不不不。”谈黄这才明白是自己虚惊一场,哪怕他觉得自己的耳朵仍然耷拉得像永远立不起来的某种哈巴狗的耳朵,但谈黄已经变得有些喜不自禁了。

“今年的形势怎么样?”县委书记已经不再谈这件事了,他开始问今年的情况。

“今年……保证没问题。”

“没问题就好。一定要抓紧抓好。除了计划生育,还有乡镇人事改革,一定要及时总结经验,要确保干部思想状况的稳定。”

“一定一定。”

“凡事多动脑筋,我不是说过天下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吗?”县委书记最后说。

然后什么也不说了,谈黄更不想说什么了,谈黄已经觉得再说一个字都是多余。

得到县委书记的默许之后,谈黄开始做“收养公告”工作了。

谈黄第二天一大早就直奔县民政局。

谈黄直接去了一楼的“民政服务大厅”。

谈黄直接去服务大厅的原因,是谈黄曾经跟现在的民政局长闹过别扭,那是两年前谈黄刚刚当上乡党委书记时的事。那时,现在的民政局长还是畜牧局长。两年前的年初,县委把养羊确定为一大新兴产业,谈黄当时所在的乡被确立为全县“马头羊养殖示范乡”,要求达到“人均3只羊”。县委要求县直各单位对口支持全县各乡镇,县畜牧局对口支持的是谈黄当时所在的乡。可是,一年下来,县畜牧局仅仅给了谈黄5000块钱。

谈黄不满意,找了畜牧局长好多次,但跑断腿也是白搭。到了年底,县里要检查,检查内容非常具体,其中包括“对口支持到位”。“到位”的要求也无非是“每只羊补贴1元”。按要求,谈黄全乡20000人,养羊任务为60000只,畜牧局得支持60000元,余下的55000元却分文未到。现在要检查了,谈黄首先想到的是向检查组如实反映情况。这时,畜牧局找上门来了,许诺只要检查过了关,该给的钱一定给。

为了检查,谈黄耗尽了心机。他把差不多全乡的羊集中到一起,承诺按每只羊1元的标准对参与验收的养羊户给予补助。可是,检查完了,畜牧局长马上调任了民政局长,那55000元补助永远成了悬账。

就因为这件事,谈黄对现在的民政局长心存芥蒂,连见了面谈黄也不怎么理睬他。

如果现在去找他,明摆着是违反规定的事,他或许还会借此嘲弄谈黄,他谈黄不是拿自己的热脸往别人的冷屁股上贴么?

于是,谈黄只好直接去了“服务大厅”。

“请问收养孩子怎么办手续啊?”谈黄发现自己有些像做贼。谈黄一连问了3次,办事员才抬了下头。谈黄恨不得马上捞个权利把这小丫头给撤了。好在,办事员不认识谈黄,谈黄也不认识办事员,这才让谈黄觉得不至于太失面子。也正因为谈黄和办事员相互不认识,谈黄才敢大摇大摆继续问话。谈黄的目的就是要来弄清楚,按照正常规矩办理收养手续是难还是易?如果容易,谈黄就会不声不响地办了。毕竟,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分风险。

可是,谈黄了解到的情况实在是与想象的相差太远。谈黄再次问话之后,办事员一句反问就把谈黄彻底难住了:“有收养资格吗?”办事员一定以为谈黄就是想收养孩子的人。

“收养个孩子也要资格?”

“你以为是收养一条狗啊猫啊。”办事员甩出这么一句,看也不再看他一眼。

从一楼到三楼是三个曲尺拐68个阶梯;从三楼到一楼是三个曲尺拐68个台阶。一楼24个,二楼和三楼各22个。

上了再下,下了再上。谈黄犹豫不决,考虑着自己究竟该如何去面对民政局长。

就在谈黄低着头窝着一肚子火第三次上到三楼楼梯口的时候,民政局长跟谈黄碰了正着。

“哎呀哎呀,是谈书记啊!”局长一边伸出手一边满腹热肠地叫嚷着。手握完了,连谈黄是不是有事找自己也没问,就向跟在身后的几位吩咐道:“我不去了,你们几个去吧。”

尽管那几位因为局长突然改变计划而拿不准去留,有一位甚至折转身跟着局长走了两步,但局长握着谈黄的手“你好你好”之时,已经丢下另几位,毫不犹豫地向办公室走去。

谈黄万万没有想到,局长根本不像曾经与自己有过别扭似的。直到进了门,一边撂来一包“极品蓝王”香烟,一边呼唤办公室上茶,谈黄才明白自己先前的担心纯属多余。谈黄差点笑了,笑自己的小肚鸡肠。

以至事后,谈黄才还在小肚鸡肠:民政局长之所以对自己热情洋溢,是不是因为他明白我谈黄跟现任县委书记的关系?民政局长是上任县委书记的人,他是不是在想,不能因为得罪我谈黄而导致得罪现在的县委书记?

一番真真假假的热闹之后,谈黄不得不摊开了自己的求助心思。民政局长的回答果断得让谈黄不敢相信:“这算什么啊?为难谁也不敢为难谈黄老兄啊,不然将来怎么混下去啊?”局长嘻嘻哈哈话中有话,也许是恭维也许是讥讽,但谈黄管不了那么多了。

“不会是你也有孩子要‘收养吧?跟老婆说好了吗?哈哈哈哈……”局长还在开玩笑。

当然,玩笑不会永远开下去。玩笑在朋友间表达的是友好,在官场表达的是阴谋。正是在玩笑中,谈黄已经感受到民政局长对自己的认可。

“有多少啊?”局长终于言归正传。

“不多也不是太少,哎呀,他妈的……那鬼地方,真苦了我。”谈黄仍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没关系,都知道不是你的问题,有多少帮你解决多少。”

谈黄这才说:“已经发现的就有3个。”

“3个就3个吧,但是,这……可不关我的事啊,手续一定要到位,我只认手续。”

“那是那是。”

谈黄真没想到民政局这边会如此顺利,当即屁颠颠回乡里去办申请办理“收养”手续的事宜了。

“一定要搞清楚啊,先跟事主说明白。得由他们自己写申请,写好后到县报办理登报声明,然后凭报纸到民政局办理领养手续。”

谈黄一字一句跟新任的乡计划生育办主任刚说完,原任计划生育主任现任计划生育专干柳器进了门。

新任计划生育办主任原来是副乡长,对计划生育业务不那么了解,柳器一进门,他便客客气气地叫了声“柳主任”,然后说:“你尽快去办理一下去年瞒报的那3位超生对象的收养手续吧。”

柳器侧了一下耳,马上变得吞吞吐吐,既不说办,也不说不办,似有难言之苦。谈黄知道,凭一个柳器当然办不成这样的事,于是接过话头说:“放心去办吧,民政局那边我已经说好了。”

可柳器依然不愿接受任务,柳器听完谈黄的话,顿了顿,接着说:“还是……还是安排别人去办吧。”

柳器不愿接受任务当然有自己的原因,并不是要故意跟谈黄过不去。可不了解真相的谈黄以为柳器就是跟自己过不去。

谈黄恨不得骂人,好不容易才忍住,咬得牙齿格格响,然后说:“要不这样,我们一起去吧。现在就去!”

前面已经说了,乡镇不比机关。机关领导似乎只要发号施令就行,如果什么事都自己去做,领导就不叫领导。自己吃了苦,还会打击手下人的积极性。但乡镇就不一样,遇上解决不了的难题,群众看干部,干部看领导。所以,像现在这样,干部不去,谈黄这个领导就得亲自去办的情景半点也不稀奇。

那是弯弯曲曲的20多公里山路,比平原地区的机耕道还窄,路面坑坑洼洼,但山里人已经习惯把这叫公路。坐在早已过了报废期的“破油布伞”(老式吉普车)里,谈黄又颠簸出了出发前的情景。

“老柳啊,是不是对我有意见啊?”谈黄意味深长地问。

“没有啊。我的苦果又不是你谈书记给酿的,我不去的原因,你一会儿就知道。”

然后没了下句。

到达第一个超生对象家时,已经是下午3点多钟,一家人正在吃饭。门槛上坐着位蓬头垢面的女人,看起来至少50岁以上。谈黄还以为是家里的什么长辈,但柳器马上说:“这位就是女主人。”

谈黄一行还没下车,“破油布伞”的噼里啪啦就把女主人吓得手脚不知道往哪放。女主人原本坐在门槛上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饭,塞得两腮几乎要账崩了,嘴唇外还挂着来不及再塞进去的几片菜叶。车子一出现,女主人就定格在那幅狼狈的画面里摆弄着手脚,三五秒之后,又被蜂子蛰了一样,突然站起身,扔下碗筷就往屋里跑,边跑嘴里边嘟噜着什么。

“这女的智力有问题,跟她说不明白,必须找他男人才行。”柳器又补了一句。

谈黄下车时,男主人已经走出门来。男人不认识谈黄,但男主人认识“破油布伞”。去年一年,“破油布伞”无数次光临过他家,男主人当然也认识柳器。

“没有了,你们再纠缠就把孩子抱过去算了!”男主人连招呼也没打一声,见面就是满腔怒火。

“今天不要你交钱,更不要你的孩子。”柳器接过了话头。

“那就是又要我申请办领养手续?我不申请了,除非你们把那5000元罚款退我!我不怕了,不就是多生个孩子吗?你们不可能把我抓去坐牢!”男主人开始理直气壮起来。

就是从男主人接下来的一系列理直气壮里,谈黄终于明白了原委,这就是柳器先前不愿接受任务的原因。原来,这家主人超生小孩已经被罚过款,罚了5000元,规定罚款总额是8800元,主人已经交不出了。去年下半年,计划生育办又上门做工作,准许他不再交剩余的3800元,但有条件,那就是申请办理收养手续。可是,正当男主人高高兴兴准备写申请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钻出个好事者,把男主人拉到一边一阵耳语,男主人回过头就变卦了:“我可以申请领养,但你们必须退回我已经交给你们的5000元罚款。我知道了,其他办领养手续的人都没有交罚款。”

要退罚款?那不是要已经把吃进肚子里的肉吐出来?还能吐出来吗?早就消化成粪便了。就这样,这个超生户的问题居然没人管了。所以之前柳器连向谈黄汇报的勇气也没有。

谈黄彻底成了泄气的皮球,泄气的原因有两点:第一,先前还以为办什么领养手续是自己的发明,没想到别人早使用过;第二,现在如果要这家伙去申请领养,那就得退罚款给他。哪来钱啊?谈黄接手黄连乡的党委书记时,乡里的欠债是200多万!

“日他妈!”谈黄在心里极其恶毒地骂,但却不知道在骂谁。

继续开会。回到乡政府,谈黄马上召集开会,再次专题研究计划生育工作。

不得不开会,除了开会,谁能找出什么更有效的办法?

“也就是说,几位瞒报的都跟今天这位一样,因为交了罚款,别人连收养手续也不同意办?”从超生户上路回家开始,谈黄半天里几乎没说一句话。现在开始开会了,谈黄再不想说也得说了。

“那也不能怪我柳器啊书记!办公经费不够,我得养活一摊子人啊。这些情况上一任书记也清楚。”没等别人开口,被谈黄盯得有些发慌的柳器突然理直气壮起来,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神态,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神态,一副无官一身轻的神态。

如果不是这番话,谈黄也许依然没有发火的理由。但现在,谈黄真的忍不住了,在谈黄看来,这番话分明就是在向谈黄挑战。办公经费不够,就让别人超生,超生完了再去罚款,我管你一票否决两票否决;原来的书记也清楚,那就是说原来的书记自己被否定了也没把我柳器怎么样,你谈黄能把我怎样?谈黄再也忍不住了,一拍桌子站起身,怒气冲冲地问道:“我说……我说你这个主任当初怎么当的?啊?”

“我就是当不好才被你撤啊!”柳器并没有示弱,答话的语气比谈黄更干脆有力。

谈黄更火了:“你……我看你计划生育办也不要呆了!马上回你的县计划生育局去,从今天起,黄连乡的计划生育工作与你无关!”

“我巴不得!你有这样的能耐我给你烧炷长香!”

谁也没想到,会议刚开始就闹成这个样子,其它几个班子成员这才慌慌张张当和事佬。在阵阵似假似真的和稀泥之中,会场越闹越热闹。最后,已经在这里工作多年的乡长才把会场镇住:“我讲两点:这个,一是,柳器你这种态度完全错误;这个,二是,柳器你必须先做检查,再等处理。这个,三是,还有哪些问题没有暴露,柳器你必须老实交代清楚;这个这个……四是,去年暴露的问题把书记否决了,你也背了处分;这个,五是,要是再追查这三个瞒报对象,我看你柳器恐怕光一个处分还不足以了事,弄不好会是饭碗的问题。”

乡长话音未落,有人已经忍俊不禁了,忍俊不禁的原因无非是乡长说话的层次问题。乡长开口就是“我讲两点”,本来两点也足足有余,但乡长却把自己的两点分割成了五点。

但是,乡长的水平高低此时已经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乡长把柳器彻底镇住了。因为乡长最后抓住了要害,如果按县里的政策,如果真要清算,柳器可能真得丢饭碗。

如此折腾之后,谈黄才算彻底把以往遗留下来的全乡的计划生育形势真正弄清。

当然不是在会议上就当场弄清了,以此为契机,谈黄把全乡干部集中起来,在全乡展开了一次计划生育大清理。

谈黄相信,这次清理是非常彻底的。乡镇领导职数削减的同时,谈黄又不失时机地成功推出了一项干部使用的重大改革。你可以理解谈黄是在捞政绩,但这种政绩恰好与上面的意图不谋而合。乡镇领导职数刚刚削减完毕,又一股风声开始在刮:可能接下来就要精简普通干部队伍了。谈黄听到这股风,马上跑到县委书记那里探听虚实。这一探听,让县委书记对谈黄又增添了一次信心。哈哈哈哈,县委书记难得这么开怀笑一次,笑完之后,县委书记问:“你敢揭这个榜吗?可有难度的哦。”

“有领导支持,我为什么不敢?”

县委书记很高兴。虽然上级目前还没有精简乡镇普通干部的具体文件,但县委书记也已经在思考这样的问题了。新官上任,没人不想创新。现在的乡镇早已人满为患,特别是中央减轻农民负担的一系列政策出台后,农业税不用收了,乡统筹不用收了,乡干部早被分成了三个“三分之一”:三分之一在说事,三分之一在做事,三分之一在看事。

就这样,谈黄对县委书记的一次造访,让黄连乡立即成为全县乡镇人事制度改革唯一的试点单位。

谈黄这样做的目的有两条:一则,谈黄想在关键的一年里“创新创新”,像这类创新,有了开始就是有了成绩,不管结果怎么样那都是成绩;二则,他可以借机将干部们充实到一线,集中精力抓计划生育工作。

因为是试点,县委决定让试点单位拿初稿,县委最后审定。这既符合实际,也有利于方案的实施。谈黄后来拿出的初步方案,其实事先已经跟县委书记作了汇报,当然也就很顺利地通过了。黄连乡拿出的改革方案的核心是:精简岗位但不精简编制。黄连现有机关干部整整100人,方案里将机关岗位精简至40个,力度可谓不小,剩下的60人没了岗位,怎么办?黄连乡全乡20个行政村,每村下去3名。3位干部里,1人担任村党支部书记兼村主任,主管全面工作;1人担任副书记兼文书,分管社会治安综合治理、财务、农业技术推广;1人担任计划生育专干,专职专责管理一个村的计划生育。

谈黄当然明白,所谓的顺利推开既不是谈黄有能耐,也不是县里的政策有威力,而是这种看起来光彩夺目的改革,根本没有涉及到任何人的致命利益。工资奖金照发,级别待遇不降。唯一有些与以往不一样的,就是有60人必须长期吃住在村里,每人一个月在乡政府机关呆的时间不能超过8天,仅此而已。

但不管怎样,这是受老百姓欢迎的。乡里派人当村干,村里老百姓的负担又减轻了一次,起码不用打着“一事一议”的旗号向老百姓收钱发村干奖金了;连上级“转移支付”的村干工资,也可以不被村干当工资使用,可以用来修桥补路。中国老百姓就是这样,你送他一个鸡蛋,他说不定还你一只鸡。这些当然不是需要谈黄过多考虑的事,谈黄考虑的是,自己多了“改革”成绩不说,还顺利给每个村都充实了抓计划生育工作的力量,为扭转全乡计划外生育形势多了份保障。

要不是乡镇干部的大规模分流,现在的计划生育清理就不可能那么彻底那么到位。当然,彻底的结果是可怕的,这时代没几件事情弄彻底过,想必就是一彻底就可怕。耸人听闻的黄连乡计划生育大清理的结果是:计划外生育已经成为黄连乡多年的病根。除了柳器承认的情况外,近三年里,全乡超生二胎25个,三胎10个。

好在,清理结果再怎么糟糕,也不会给谈黄添太多的麻烦。因为计划生育向上追查的有效时间仅仅一年,上年度的情况除了已经了解到的,没有再暴露新的情况。

相反,完全彻底的大清理,给谈黄的被动局面带来了一股新的活力。

活力来源于金钱。这时代,没什么东西比金钱更具活力。经清理才知道:近三年的超生对象中,竟有近三分之一的超生对象的“社会抚养金”(过去叫“罚款”,几年前改叫“社会抚养费”)没有征收到位。而恰恰,没有征收到位的都是有钱人,没有征收到位的原因,首先是执行政策者钻了空子。社会抚养费征收政策有一条:社会抚养费全额上缴县计划生育局后,县计划生育局只留总额的30%,另70%返还给乡计划生育办作为办公经费。在执行过程中,因为征收难度大,县计划生育局后来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简化了程序,只要该上缴县局的30%缴到位,另70%他们不管了。顺理成章的道理是简化了工作程序,实质上是县局在给自己减轻担子。

如此一来,征收漏洞就自然而然形成了。乡计划生育办在征收过程中,遇到难度大的,往往也就可以右倾了——首先征收30%,先向县局交差,后面的问题再慢慢说。如此几个循环,导致后来征收难度越来越大,近几年连30%也不好收,每到县局追款时,乡里为了不拖全县后退,为了不影响自己年终评先评优,甚至到处去借那个“30%”。

谈黄决心把所有尾欠的社会抚养费一分不留地征收上来。不征收上来不行,他太需要钱了。其它不说,就去年瞒报的3个对象,你不给他们个说法,他们就不办“收养”手续。谈黄已经暗自决定,给那三个超生户退些钱,让他们把“收养”手续给办了。直接退款当然是不行的,说不过去。但谈黄想好了绝对有效的办法,县里正借“先进性”教育之机,在全县范围内实施一项史无前例的“民心工程”:捐建百栋“爱心房”,每个乡5个名额。谈黄已经把这三个超生户算上了。越穷越生,越生越穷,三个超生户确确实实已经成了突出的“特困户”。像谈黄第一个拜访的那位,一家4口就住在两间盖着茅草的土屋里——瓦片已经在交超生社会抚养费时揭下来卖了。其他两家也好不到哪里去。“民心工程”实施过程中,县里规定,给每个被捐助对象出资6000元,村党支部组织党员捐劳力、捐材料,必须为每户修起100平方米的住房。

但是,6000元捐款中,县里只拿3000元,余下3000元得乡里拿。

黄连乡哪来钱?连干部工资也不能按时发放,要企业没企业,财政赤字已经两百多万。所以,谈黄的计划生育清理,此时可谓一石二鸟。既可以完成县里下达的捐助任务,又可以乘机把上年的计划生育工作残局收拾干净。

清收遗留欠款的难度在意料之中。

刚刚拉开局面,谈黄又明白了一种道理:过去之所以造成社会抚养费征收不到位,原来还不仅仅是乡里钻政策的空子造成的。真正原因是征收过程中另有猫腻。这个猫腻就是,未交或未交清的对象,有一半以上不是没有钱,而是有钱不交。不交的理由不言而喻:这个时代的有钱人都以为自己可以主宰世界。原来的乡党委书记也好,原来的计划生育办主任柳器也好,也许就是被那些有钱人主宰了。

“上任书记已经答应不要我交了。”

“我跟柳主任已经做过交代了。”

……

这就是好些超生户给“超生社会抚养费征收组”的回答。

已经再清楚不过,这些人并不想主宰世界,但已经主宰了原来的党委书记,还有柳器。

也就是说,如果谈黄要真正把欠款一分不少地收上来,说不定就会让原来的书记下不了台,会让柳器吃不了兜着走。

谈黄陷入了进退两难的泥坑。虽然谈黄明白,在大是大非面前,自己是不该让步的。但是,自己一不让步,是不是就有赶尽杀绝之嫌疑呢?如果愿意赶尽杀绝当然简单,就算真正因为猫腻太多,把上任书记“猫”进了号子,把柳器也“猫”成了老鼠,那也不会影响他谈黄什么。说不定,谈黄还由此得个“反腐书记”的好名声。但想来想去,谈黄觉得自己不能那样,谈黄不想踩着对自己不构成半点威胁的人往上爬。

谈黄决定找柳器认真谈一次话。

谈黄找柳器谈话的本意是让他赶紧把自己的屁股擦干净。比如,如果收了别人的好处,立即想办法摆平。办法不是没有,比如找当事人退款,让对方无话可说;或者马上补开收据记账,让“好处费”变为“社会抚养费”。谈黄可谓是用心良苦。

谈话是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在谈黄的住所。谈黄不好把话说得太直接,只能提醒,只能让柳器自己领悟。

谈黄说:“老柳,包袱放下了吧?”

“我没包袱啊?”柳器不假思索地答道。

“我们敞开心来谈谈吧。”

“我对领导从不耍心眼。”

谈黄有些恨铁不成钢:“那好,说说为什么那么多欠款没有收上来?”

“没能力呗!”

“能不能不要跟我用敌对的口气?”

“我处分也背了,职务也没了。为党工作了一辈子,没有功劳有苦劳,我什么也不想说了,要杀要剐由不得我柳器了。”柳器说完,眼角竟然含满了泪花。

“你……那好吧。”谈黄知道不可能再谈了,好不容易稳住情绪结束了谈话:“社会抚养费欠款清收马上开始了,既然你是老同志了,就得站好最后一班岗。以后有什么想法,欢迎随时找我。我这人,打交道时间久了,你就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也许,柳器离开时还想说点什么的。柳器拉开房门时,大概停了三两秒钟,一定想再说点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谈黄知道,这回真是柳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柳器彻底失去了对谈黄的信任。

没想到,就在谈话的第二天,又一件令谈黄恼火的事出现了。这件事,就是谈黄先天晚上和柳器谈不到一块的原因。

其实,就在谈黄找柳器谈话之前,柳器已经知道了那件让谈黄恼火的事。

有人以匿名信的方式向县里反映了情况,说穿了就是状告了柳器。状告他利用征收计划生育社会抚养费之机,大肆收受贿赂,导致全乡计划生育工作一塌糊涂。信中还把几年来没有缴清的账目也附上了。

柳器在计划生育战线工作了近30年,在县计划生育局不可能没几个朋友。朋友把这个消息透露给柳器没半个小时,谈黄便找柳器谈话。柳器能不把一切都推到谈黄身上?就算他相信一个书记不会用如此卑劣的手段对付他柳器,但这次全面清理可是谈黄发起的啊!不怪谈黄怪谁呢?

三天之后,由县纪委、监察、审计、计划生育四部门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进了黄连乡。

谈黄直想哭。谈黄一个人关在房里,骂了一连串的娘。

“老子日你妈,等找出这些添乱的家伙,看老子怎么收拾你们!”

谈黄拜访县委书记是在调查组进门的当天上午。

谈黄之所以要去拜访县委书记,除不想让事态扩大外,更多的原因是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前些日子,柳器瞒报三个超生对象的事情败露后,县计划生育局局长一怒之下就要让柳器下岗,谈黄费尽了口舌才为柳器保住饭碗,如果现在再查出柳器有问题,那还保得了吗?那他柳器不是把所有仇恨全记在谈黄头上?谈黄不想让一个已经手无寸铁的人记恨自己。那跟战胜一个病夫没什么两样,能战胜病夫的人不是英雄。谈黄眼前飞满了柳器的泪花,是啊,人一辈子不容易,不能让人连饭也没得吃。就算他柳器利用职权得了些好处,那又算得了什么?与真正的腐败分子比起来,他算什么?就算与他谈黄比,可能也算不上什么。倒不是他谈黄自己怎么腐败了,可当党委书记这几年,每年送出去的,那难道不是腐败?他谈黄送一次,该够柳器一个小小计划生育办主任收受多少次啊!

当然,事情已经到了如此地步,已经到了不是谈黄说了算的地步。所以,谈黄拜见县委书记更重要的理由,是想顺便看看县委书记的态度。已经说了,“让领导信任自己”,是谈黄“两条腿”中的第一条。

应该说,谈黄的拜见是及时而成功的。

“谈黄啊,什么是稳定压倒一切?懂吗?你怎么能一上任就出现这种事情?”刚一见面,县委书记就给了谈黄一个下马威。

谈黄还没想怎么回答,县委书记又发话了:“还是意气用事的毛病没有克服吧?”

县委书记说到这里,慢悠悠地点起了烟,又给谈黄扔了一支。看样子是在等谈黄说话。

谈黄本来有好多问题想解释。比如搞清理是因为计划生育形势太严峻,但谈黄现在不可能做解释。县委书记再怎么是老领导,这种情况下能给了自己说话的机会已经很不错了。

谈黄这才赶紧抓住机会,非常诚恳地承认了自己的错误:“请老领导海涵,这都是小谈不成熟造成的。”

说完这句,谈黄的额头已经开始冒汗,谈黄不是真正害怕自己的“错误”在冒汗,谈黄害怕县委书记不再给自己说话的机会了。谈黄抹了一把汗,终于又获得了说话的机会。

“看你那熊样,真不成熟啊。”县委书记的声音已经不是先前那么不顾一切。县委书记的语气里甚至多了几分慈祥:“好吧,怎么想的,慢慢说吧。遇事要冷静。”

谈黄这才“冷静”地说:“我恳请县委从宽处理涉案对象,其实……”谈黄又抹了一把汗。

“其实什么?”

谈黄自己也不知道“其实”什么。其实全县其它乡镇的计划生育形势也好不到哪里去?其实柳器再怎么腐败也是小巫见大巫?其实……其实太多,但谈黄现在不能说。

“其实我想都没想过会这样。”

“是啊。”县委书记总算认可了谈黄:“我告诉你吧,有时候难得糊涂才是真正的明白。”

也许是这次谈话真的有些作用,也许没有谈黄的这次谈话结果照样如此,但不管怎么说,谈黄觉得这次谈话是必不可少的。

当调查组龙头起蛇尾收之后,谈黄找到了自己拜访县委书记的两大收益:其一,柳器因为去年已经受过处分,组织上从挽救干部出发,再加了个不疼不痒的通报批评以后,没有再给更严厉的处罚,这让谈黄不再觉得对不起柳器了;其二,县委书记通过谈黄的拜访应该体会到谈黄渐渐走向成熟了。

转眼进入秋冬之交。

这个季节是收获的季节,老百姓收获庄稼,为官者收获帽子。

一年一度的检查开始了,这对为官者,就像老百姓磨刀把铲准备下地。

最难应付的照样还是计划生育检查。为了“打好基础迎‘国检,确保全县创‘国先”,从11月初开始,省、市、县三级由下至上层层分别先进行了预检,目的是查漏补缺。

11月上半个月,县里组织的检查中,黄连乡以“软件不软,硬件过硬”在全县得分最高;11月下半个月,市里组织检查,虽然比县里更严,黄连乡照样处于全县领先地位;12月中旬,省检铺开,黄连乡以“一举由后进变先进”获得良好评价。

三次检查的顺利过关,本该让谈黄彻底放下心来。但不知怎么回事,从省检组离开开始,谈黄心里就莫名其妙开始感到不安。

其实,省检组离开的时候,带队的省计划生育局副局长还握着谈黄的手说了一句让他信心满怀的话:“不错。一年之内彻底扭转落后局面,凭你这样的能力,当个县计划生育局长绰绰有余!”

虽然谈黄知道自己不可能因为省计划生育局副局长的一句酒话一句玩笑就能当上县计划生育局长,但是谈黄听着受用。可送走副局长,谈黄立即忐忑不安起来。

突然的不安也许与省计划生育局那位副局长的小车有关。那个小车当然不是有意识让谈黄不安,那么好的气氛里,那么踊跃的挥手中,副局长充满灵气的小车想必也被感染了,滴滴滴地叫唤着起步时,是否也想回过头再行一个离别礼。小车稍稍扭头的时候,擦了站在它身边的谈黄一下。谁会想到,就这轻轻地一擦,竟让谈黄忐忑不安起来。

实事求是地讲,小车擦到谈黄,是因为小车要扭转方向上路。小车扭转方向上路时,夹道欢送的人实在太多,让司机顾了这边没顾上那边。谈黄本来已经离开车身在招手,也就是说司机断定谈黄这边已经没障碍了,便关注那边去了。一边盯住那边的反光镜,一边开始打方向加油门。谁知道就在这一刻,坐在后排的省计划生育局副局长竟然摁下车门再次向外伸手。谈黄当时的感觉就是,领导还想跟自己握手。谈黄便两大步跨上去决定再跟领导亲近一下,就这样,车子擦了谈黄一下。

擦了就擦了,这没什么。但地面太滑,谈黄被擦得脚底下抹了油一样,手没握到,一下滑出一米多远……

发现这个尴尬的小细节的人其实并不多。因为滑出一米多远后,谈黄马上站稳了,即使有人发现,也没什么真值得尴尬的。让谈黄尴尬的可能是谈黄一脚滑到了一旁的县计划生育局局长身边,局长情急之中赶紧伸手扶了谈黄一把,并随口感叹道:“哎呀,幸亏我扶着吧?”

谈黄凭着自己的敏捷耍了下嘴皮:“谢谢领导又扶了谈黄一把。”

最终让谈黄忐忑不安的,其实就是自己耍的这句嘴皮子。

送走领导后,谈黄越想越觉得自己的小聪明耍的不是时候。现在,正是县里向市委报送县委换届领导人员的时候,听说谈黄已经报上去了。但报上去还只是开始。谈黄这句话,怎么听都是一语双关,在别人耳里,也许就是谈黄不知天高地厚。还“八”字没撇“九”字没勾哩,你得意什么啊?这是其一;其二,谈黄跟县计划生育局局长的关系并不怎么样,自己跟他开这样的玩笑,他是反感还是舒服,谈黄心里没底,我滑一步让他来扶?如果他想扶的人不是我谈黄怎么办?

原本根本没什么的一个小节,就这样让谈黄忐忑不安起来。

莫名其妙。谈黄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

想必也正是这无意间的一“滑”,让谈黄变得出奇地谨慎。再过几天,就是“国检”了。省检时,省计划生育局副局长已经告诉他,今年的“国检”不像往年由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组织,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已经明确,将委托省计划生育局执行。也就是说,说不定还是执行“省检”的这些人再来检查一次。尽管如此,谈黄觉得依然有必要再来一次彻底的查漏补缺。

其实,真的没什么需要查补了。

如果真有,无非就是去年的几个超生对象。

想到去年的三个超生对象,谈黄又心虚起来。可是,不应该再心虚了呀!收养手续已经办了,“爱心房”给他们建了,就算出于感恩,他们也不可能出卖谈黄的。

那么,谈黄心虚什么呢?

一连几天,谈黄都在思考:究竟心虚什么呢?左思右想,谈黄终于发现一副面孔在对着自己冷笑。谈黄摇摇头眨眨眼,就像酒后清理自己的思维和视线。谈黄终于看清了闯入自己脑海的那副冷面孔是谁了:柳器!

柳器?怎么会是柳器?

谈黄看着那副越来越清晰的冷面孔,却找不到理由。谈黄倒是找到了柳器不可能坑害自己的理由。理由很多,仅仅一条就够说明问题:要不是谈黄竭力保护他,柳器仅仅一个警告处分再加一个通报就能了事?当然,既然柳器的那副冷面孔在谈黄脑海里挥之不去,自然就有挥之不去的道理。谈黄想不明白道理,也不愿意明白什么道理。但谈黄想起一句铁定的古训: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防防吧。

元旦马上就要来了。谈黄在原来的乡镇工作时,每年都要让干部们出去一趟。全县许多乡镇都这样,打着考察的名义,实际上无非是游山玩水。但黄连乡这些年没有,因为没钱。黄连乡是全县最穷的乡,谈黄原先也没考虑过今年让干部们出去,但柳器在谈黄的脑海里越来越冷的那副面孔,让谈黄做出了一个决定。

接到“国检”电话通知的当天晚上,谈黄火速召开班子会,接着再开全体干部会议。

“这个,大家一年的工作,辛苦了。为了表示党委政府的谢意,经班子会议研究,组织大家出门考察学习一次,时间一星期,地点是深圳和海南。”决定是乡长宣布的。谈黄不想自己宣布。怕让别人体味出他语气里的阴谋。尽管别人不可能体味到,但谈黄怕。谈黄在一旁观察动静,特别是柳器的动静,但什么收获也没有,依然是那副冷了足足大半年的表情。

“但必须说明的是,所有班子成员这次不去,放在元旦过后再考虑。原来计划元旦期间去的,但考虑到节日期间外出的人太多,所以,班子成员以外的干部明天就出发,已经和旅行社联系好了。双飞。”

“这个,深圳、海南都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希望大家带着学习经验、更新思维的目的,出去一趟,要有所获。”

为了保证万无一失,谈黄甚至和乡长一道,把干部们送到了机场。当然,陪送只是顺便,陪送的真正目的,是谈黄得去省计划生育局摸摸情况,机场在省城。从前几次检查来看,现在的检查似乎没前几年那么严格,哪怕照样是“缺德”的操作方式,但150个“你我他”似乎都明白一个道理:革命事业需要团结,最好团结得就像一个人。

黄连乡干部“南方参观学习团”出发的第三天,也就是2005年12月26日上午,省计划生育局组织的检查团,受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的委托,开进了黄连乡。

谈黄照样去县城迎接,照样开着那“破油布伞”。

不出所料,检查组成员绝大部分还是10多天前的人,特别是带队的,还是省计划生育局的那位副局长。一见面,副局长就对谈黄表示出特别的亲和:“哎呀小谈,要你接什么啊?你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

“把车也换换嘛,这样子的车‘饭量太大了!这不是与建设节约型社会背道而驰?”

谈黄不知怎么回答,但心里热乎乎的。

“我这次是准备来取经的啊,到时候给你们计划生育办奖励一台‘饭量小点的车!”

谈黄能不高兴?谈黄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

检查情况就没必要多说了。也就一个上午,在副局长动不动“软件不软,硬件过硬”的赞扬声中,一个上午很快就完了。

十一

咚咚呛,咚咚呛,咚咚咚咚呛。

前面有人办丧事。

那是锣鼓的声音。

但谈黄越听越觉得是自己的心跳声。

按惯例,检查组离开时,谈黄得将检查组送出乡境,一是出于礼貌,二则出于防范。不光计划生育检查如此,什么检查都如此;也不仅仅谈黄如此,哪里都如此。

最前面是警车开道,谈黄的“破油布伞”在第二。

咚咚呛的锣鼓声演变成谈黄的心跳声时,车队已经驶入黄连乡的边界。这个边界很不一般,两省三县交界的边界。

咚咚呛的心跳让谈黄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心脏是不是真有什么问题?可医生为什么说没有呢?是不是该换家医院检查检查?毕竟自己才34岁啊。

正这么想着,前面的警车停了。自己的“破油布伞”也停了。

出境了。

谈黄放心了。谈黄捂着有些难受的心脏下车和检查组的领导一一告别的时候,丧葬场上的锣鼓声里突然开始骚乱。

谈黄一时间傻眼了。

从锣鼓声里突然冲出一群人。共有8人,4个大人4个小孩,有两个孩子是抱在怀里的。

那8个人几乎同时挡住了去路。此时行动最快的,要数警车上的革命同志们。几个威风大汉三两步越上去,不由分说地开始驱赶拦路人员。

县委书记出了车门,县委常委兼县计划生育局局长出了车门,无不挂着一张让谈黄汗流浃背的脸。但省计划生育局副局长没有出车门。打开的车门也重新带上了,所有打开的车门纷纷重新带上了。省计划生育局的一位处长带着一位秘书出了车门。

“领导为我们做主啊,我们多生个孩子也是他们同意了的,为什么救济就没我们的份啊!”

完了。彻底完了。

谈黄僵硬在那里,心如刀绞,眼前就像百花争妍的花朵突然间花瓣纷飞。

那位秘书拿着小本本,一边问一边记录着。问话似钢珠落地,挥笔如刀枪剑戟。

几分钟后,一切归于平静。

车队徐徐离开了好久,谈黄才彻底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谈黄长长地透了口气,无可奈何地骂道:“日你妈!任你去吧!”

谈黄的骂声听起来很轻松,但却把自己的双眼骂得涩涩的。

好在,结局并不糟糕。几番折腾之后,谈黄终于安然无恙。尽管谈黄被折腾得连那剩下的几十根头发也白了,但别人不知道,谈黄自己准备有“一梳黑”,用了这多年。谈黄看起来还是那么年轻有为。就像一个月后黄连乡依然被评为全省“计划生育模范乡”一样光彩夺目。

黄连乡照样被评为“计划生育模范乡”的理由是:经查,那几个拦路告状的人并不是黄连人,连本省的也不是。问题出在黄连乡处于两省三县的交界处,那几个拦路告状者正是一线之外的邻省人。而邻省的计划生育政策比这边松,农村户口可以生两个小孩。

当然,这个结论也有人会骂,甚至有人继续在告。但都是匿名信,匿名信一路直达国家计划生育委员会,然后从国家计生委转省计生局,再从省计生局转市计生局……

这时,新的一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又是“三月毛毛不过年”的关键时刻了。

谈黄这时已经开始主管全县的计划生育了——县委常委兼县计划生育局局长。尽管县委5月才换届,但新一届班子成员按惯例已经提前到位。

谈黄上任没几天,就主持召开了一年一度的计划生育工作大会。会上,围绕“三月毛毛不过年”这句话,谈黄讲了分管副书记讲,分管副书记讲了县长讲,县长讲了县委书记强调。

县委书记语重心长地说了近一个小时,最后说:“有篇杂文把行政工作比作一根弹簧,那是在讽刺我们。但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是弹簧怎么了?你不用力,他当然没劲,但你用了力,它就会给你动力。如果我们的脚下是一张弹簧垫,它给你的力量就会让你跳得比别人高。跳得比别人高不好吗?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碌碌无为怎么为人民服务?所以,我认为,我们每一个党的干部和国家的工作人员,就应该发扬挤压弹簧的精神,或者发扬弹簧精神,甘当为人民和事业增加动力的一根弹簧!”

“三月毛毛不过年啊同志们,现在就是计划生育工作最需要弹簧精神的特殊时期!”

全场掌声经久不衰。谈黄明白,掌声不少是冲着“弹簧精神”而来,想想,大伙实在值得为这么有趣的演说拍拍巴掌。

管它哩,反正这已不会再对自己造成太多危害了。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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