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籁

2012-04-29 00:44刘桂平
延安文学 2012年2期
关键词:小孙子孙子儿子

刘桂平

老人的孤独是从耳朵听不见开始的。孤独对于老人来说,是很残酷的。听不见别人说话,听不见所有的生灵对他或好或坏的声音。

老人的耳聋有些蹊跷,前一天,他还好好的,和几个老头聊天,第二天就什么也听不见了。老人自己也弄不明白是怎么了,做了一个梦,睡醒之后,世界变得异常地安静。六点钟,家里的钟表偷懒,竟然忘了唱歌;还有公鸡怎么也忘了打鸣?老人来到院子看见绵羊张着嘴不出声,公鸡母鸡都站在院子里扑闪着翅膀,却不发出任何声音。院门口的小狗摇着尾巴,干张嘴不出声。风也没打招呼就吹到老人的脸上,吹得老人打了个寒颤。这是怎么啦?为什么今天的早晨和平时不一样,好像少了点什么,是什么呢?

老人想着夜里做的梦,梦里下起了雪,好大的雪,整个世界都淹没在雪里,不知是谁家的小孩竟然跑到雪地里去玩,而且越跑越远,最后什么也看不见。小孩消失在雪里,老人想喊住小孩,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一着急,醒了。老人想不出这个梦究竟代表什么。他心里虽然想不出,但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凭感觉总觉得不会是什么好事。

家里的一切让老人感到别扭,算啦,还是出去走走吧!

老人的家离村子有些距离,平时很少有人到这儿来。直到中午时分,才看见一个放羊的小子撵着羊群向山坡走来。老人赶紧上前与他搭话,小子,你是谁家的娃?你认识我吗?

放羊的小子看着这个平时很严肃的老头,今天主动和他说起话来,多少有点受宠若惊,连忙说,爷爷,我是村东头梁大柱家的,你还给我们家支过锅呢?你不记得啦?

什么?你小子没吃饭是怎么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你大点声!

我说我是梁大柱家的,你今天是怎么啦?小子憋得脸通红,使劲喊。

这回听见了,我这是怎么啦?我是不是聋啦?

你说呢?你要是不聋,干嘛还让我说两遍!

这么说,我聋了,我听不见了,从此就听不见了?

你-不-信,去-问-别-人-啊!

好,我再去问问!

老人回到村里,见人就说话,打招呼。别人都礼貌地回一句,可老人听不见,只是看着别人光张嘴不出声,老人急得直跺脚,搞得别人都以为他病了,要不就是受了什么刺激,见了老人就躲。

老人沿着小路上了山,路边的野花开得正欢,见了老人不住地点头,他分明听见花开的声音;杨树正随风摆动,在和他招手。老人有些疑惑地往前走着,远远地,山半腰有人向他招手,老人快速地爬到山半腰,看到的却是一棵松树上有两只鸟在争食吃。周围的坟冢烟雾缭绕,老人听到那边的世界很安静,认识老人的都和他打着招呼。虽然看不见,可老人清楚地听得出那些人的声音。他想不明白,这些人已经作古很久了,怎么突然与他有交流。老人不敢吱声,他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生死的边缘,往前迈一步,就到了另一个世界。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放眼向远处望去,山在阳光的照射下,突然动了,老人对着山大喊一声,声音在山谷里回荡,老人听到的是山在和他说话,山在以它无比宽大的胸怀包容这位年过古稀的老人。老人发现无声世界的乐趣,能与大自然心贴心的交流,这是上苍赋予他特殊的待遇。

老人有两个孙子,大孙子买了辆摩托三轮开出租,小孙子在城里读书,今年就参加工作。老人从小就偏爱小孙子,现在的小孙子更是老人的骄傲,他逢人就夸。自从听不见,老人的小孙子也不来看他了,每次问儿子,儿子都说忙,没空。

老人每天去山上看花儿,草儿,和那些地下的人聊天,和他们在一起老人感到踏实,他才会觉得自己是个正常人。他已经不害怕了,他想明白了,就算那个世界马上要他走,他也无所谓。死对于老人,像搬家,把地上的家搬到地下,不过是从这儿到那边的过渡。除了上山,剩下的时间,他就坐在村口的大树旁等孙子。小孙子名叫成,因排行老二,也有人叫他二成。他这些天总感觉孙子要回来看他,每天都会在树下坐上老半天。老人说不清是为什么,虽然儿子并没有跟他说过孙子要回来,可他固执地认为孙子一定快回来了。老人坐累了,就拄着拐棍来到村口,不停地向随时可能出现小孙子的地方张望,仿佛他的张望能把孙子从远方盼来。

等了几天,老人不耐烦了,他拉住儿子问,你告诉我,成,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一定是很忙吧!这几天不知怎么了,特别地想他,老了!唉!老了!等他来电话,你跟他说,我想他了,叫他抽空回来看看。

儿子看着老人的样子很心痛,他不能告诉他,他最疼爱的孙子已经去了天国。就在老人耳聋的那些天,成患了白血病,医治无效,死在医院里。为了怕老人伤心,才没有告诉他。儿子知道如果告诉他,就是要了他的老命。老人对成的疼爱,超过了儿子。从前的老人一直想把儿子培养成才,无奈,儿子不争气,小学没念完就辍学了。成的优异成绩让老人看到了希望,他把爱都倾注在成的身上,成的去世无疑会像一把匕首直插老人的心脏。

仔细想想,老人或许会发现些蛛丝马迹。那天,他的几个女儿都来了,哭得眼肿得像核桃,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很纳闷。不年不节的都这么有空来看我?又过了几天,二女儿把老人接到她家去住几天。老人倔强地不肯去,好好的干吗去你家?二女儿苦苦哀求,才把老人接走。儿女们不愿让老人看到这种伤心的画面。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搁谁身上,谁都接受不了,更何况,是他最宝贝的孙子。可怜的老人不知道他这一走,就与亲爱的孙子阴阳两隔了。他走后,家里就开始着手安排成的后事。由于他还没成家,还是个孩子,所以当天就埋了。

老人在二女儿家过了几天,很不习惯,嚷着回家。没办法,只得由着他。回到家的老人,第一件事就是上山。儿子急了,冲他嚷,你就不能省点心,一回来就上山干嘛去!

老人很无辜地说,我就想到山上转转,你干嘛发那么火,我又不是去死!

儿子拗不过老人,随他去吧!来到山上,老人呼吸着熟悉的空气,心情舒畅,他蹲在地上看那些花儿、草儿,亲切得像他的孩子,还有从坟上刮来的风,舒适地吹在脸上,老人听出那是欢迎的声音。看着这些,老人的心里说不出的高兴。现在,山上的一切都是老人的牵挂,包括埋在土里的人。在回来的路上,老人看见不远处又多了一处新坟,出去这几天错过了不少事吧?老人想着向那儿走去,他去跟他说说话,虽然还不知道是谁,不过,总会认识的。这山上的坟老人都叫得出名字,唯有这座新坟。老人很好奇,他决定回去问问。

走到山脚下,迎面走来一位中年人,老人认识他,他是李四贵的儿子,叫赶趟,和他儿子很要好。

大爷,遛达呢!赶趟和老人打招呼。

大侄子,是你,你这是去哪儿?

我去地里看看。

我问你个事,那边山上又添了个新坟,没听说谁去了呀?

赶趟一听,显然这个噩耗他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说,大爷,天不早了,你快回家吧!我还有事先走了!

老人没问出来,心里想,这个兔崽子,才问他一句,就不耐烦了,你不告诉我,我就不会问别人啦?真是的!

老人来到村里的儿子家,他想别人不爱搭理我,自己的儿子不会也不理吧?家里就儿子一人在家,正倚着门边抽烟,老人进门就问,大栓,咱村又死人了?那山上的新坟是谁?

儿子不吱声,,抓起镢就要下地,躲躲闪闪地避开他。老人很生气,我怎么惹你啦?你对我这个态度!我没吃你的,没喝你的,你冲我撂什么脸子?我不过随便问问,瞧你那个熊样!嫌我活着碍眼早说,我成全你!

儿子这才发现自己露出了马脚,赶紧苦笑着回答老人的话,爹,你想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什么?你大点声!不知道我耳朵不灵光,存心气我!

那是别的村的,我也不认识,你听见了吗?啊?

那他怎么埋咱村的地里?他没有家?

他找人看的墓地,说埋在这里对……对子孙后代好!儿子把早就想好的话告诉老人。

哦!还有这个说法?

你管好自己就行啦!没事少往山上跑,那儿石头多,万一摔倒了,怎么办?听见了吗?

你个兔崽子,你还管我,我要你管!

好!好!我不管!我不管!你想干嘛干嘛吧!

你别走,我还有话问你呢!成来电话了吗?我这几天老做梦,梦里有个身影和成很像。他就是不给我看脸。我想他了,你叫他回来看看我呗!我不知道还能活几天。我就想他!

二成说最近脱不开身,忙着适应新工作,不能来,他下次来电话,我给你问问!

你千万别忘了,就说我想他,听见没?

儿子点头示意,扛着镢出了门。

还有几天就毕业了,我被安排在教育局工作,很不错。过几天,就放假了,我想回家陪陪你。到了工作岗位更没有时间了。你从小就疼我,把我当个宝似的。

回到家,看到你和以前一样硬朗,我很高兴,眼看我就要挣钱了,我要把我的第一份工资交给你,让你高兴高兴。这几天,总感觉头昏昏沉沉的,就想睡觉。去诊所看了看,大夫说可能是热伤风,打几针就好了。

让我意识到病情严重是在一天早上,我起床穿衣服,看到身上有几片瘀青,昨天没干什么呀?怎么会有淤青呢?我来到诊所,大夫看到我的情况,一愣,马上说,我建议你到大医院好好检查检查,这村级的诊所没有什么设备。你还是去外面好好检查检查。像你这种情况我第一次遇到,希望不是什么大毛病。

大夫的话把我吓得像丢了魂,我不知是怎么走回家的。我还是把这事告诉了爹娘,只是用了比较轻松的口气。大夫说让我去大医院看看,他那儿庙小容不下我这尊大佛。

那就去吧!我把家里的那几头羊卖了,咱就去你九姐的医院看看。娘看着我爹说。

九姐是我的大姨姐,在市立医院工作,娘第一个想到的当然是她。

临走,我跟你说,我去上班。你很纳闷,不是说好在家住几天的吗?怎么这么快就走?

我只能对你说,领导让提前去。你是个军人,所以这句话在你看来就是命令,正是因为了解你,你才没有看出任何破绽。你给我的那枚毛泽东胸章,我一直都保存着。我要把它带走了,看到他,我就会想起你。

医院离我家大约半天的路程,我们来到这里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九姐没顾上吃饭,就领着我去做检查。谁知道从进去,我就没能出来,我被怀疑得了白血病,当然这些都是我去天堂的路上才知道的,九姐怕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嘱咐爹娘别把病情告诉我,等确诊再说。

在医院的日子很无聊,每天做各种检查,我很烦,不就是感冒嘛!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我会有什么事,真是的,还要住院。过了几天,我被安排在特护病房,我感到有些不祥,我问娘,我究竟得了什么病,为什么要我住院,我不是得了什么绝症了吧?我用很滑稽的语气问着娘,后来我才知道,医生已经确诊了,我得的是白血病晚期。

我看似不经意的话,惹得娘眼泪噗噗往下掉。虽然她没有开口,从娘的眼睛里我读懂了她的悲伤。我知道我彻底病了,病得很严重,我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看着母亲,我觉得我应该安慰她一下,于是,我笑着说,娘,别担心,我会好起来的,不论什么病,咱都能好,我这么年轻,你看,我多壮,什么病见了我还不躲得远远地。

娘听了我的话,苦笑,我知道你会好的,你一定会好的,你还年轻,还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不管花多少钱咱一定治好。娘知道你一定会好的。

医院的费用太贵了,我不忍心看着爹娘为了我欠下一屁股债,所以,我找到九姐,要求回家,尽管我还不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到底多严重,我觉得我有必要回家看看你。谁知道,医院里说什么也不让我出院。没办法,只能等好些再回去。

那天,我趁着爹娘出去吃饭,我偷偷地拿出镜子照了照,吓了我一跳,这是我吗?怎么变成这样?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嘴唇白得吓人。我这才意识到病情的严重性,这不是电视中得了绝症人的样子吗?怪不得要天天输血!这一刻我的天塌了,我的世界在一点一点变得黑暗,正在一点一点地将我吞没。你知道吗?我不想死,我还年轻,我以后的路还很长,最起码,我舍不得你,我想对你尽点孝道。唉!人生啊!

既然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就应该坦然面对,事实无法改变,我只有尽量不让爹娘为了我花费太多的金钱和心血。他们肯定会用尽所有办法挽留我,我是他们的希望。如果我不在了,不知道他们会多伤心。再怎么做也是没用的,我知道最后无疑是饮鸩止渴。我很冷静地对爹说出了我的想法,昔日那个挥汗如雨的庄稼汉,今天蹲在地上呜呜地哭,我不敢相信那个能撑起天的爹倒下了,也许对于他,我就是他的一片天。我的老爹一下子变成了孩子,蜷缩着的身子在微微颤抖。他是你的孩子,现在却更像是我的孩子,我不住地安慰他,企图减轻他的痛苦。我要走了,虽然这是不争的事实,爹不愿相信,所有人都不相信,我也是不相信,我比他们更加不相信,我才二十五岁,我的美好人生才刚刚开始,就要结束了。我不甘心,我不服啊!苦苦奋斗了这么些年,为的是什么,难道只为等这一刻的到来吗?人,在病魔面前是渺小的,你再怎么挣扎也逃不出它的手心,它要带走你,任谁也拦不住。我想明白了,我也接受了。

在我离开人世的前一天,我走进了你的梦,你的举动让我很欣慰,虽然梦中的我不是你熟悉的模样。老天对你真的很不公,把你心爱的孙子带走,还要带走世上属于你的声音;反过来想也许又是公平的,老天带走我的同时也赋予你另一种特异功能,你能听到天堂里的声音。我把那边叫做天堂,因为我在试着接受,接受随时到来的死亡。天堂是美好的,心里想着那边是天堂,到离去的那一刻,我就不会太难过,起码还有些美好的东西在等着我。我会微笑的离去,带着你的爱,所有人对我的爱,去开始我的另一个不一样的人生。这些你知道吗?聪明如你,一定不会想到,我们以后只有在梦里才会见面。你一定会以为每次的梦里相见,是因为想我的缘故。其实,更多的时候是我在牵挂你。

在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离开了我的身体,在天上飘着,我看到爹,娘,姑姑,姨母,还有我的同学都在哭,我死了,我就这样没了呼吸,没了心跳。娘哭得晕过去,我想上前拉她一把,可我的身体软绵绵的,伸出去的手在太阳的照射下是透明的,一阵风把我刮走了,我随着风飘飘荡荡地来到你的身边,当时,你才刚起床,突然地失去声音,让你不知所措,你更不知道的是,在失去声音的同时,也失去了我,你再也见不到我了,我像烟雾一样,飘在你的周围。你老了,在这一刻,我才发现你真的老了,满是沟壑的脸上写满沧桑。你经历太多人的离去了,奶奶的离去,小叔的离去,还有三姑的离去。对于我,你想不到吧?我会走在你前面。你知道了会承受得住吗?我空气般的手抚摸着你的脸庞,把你吓到了吧?你别害怕,我是成,我是你的成,你永远的成。

我的身体终于埋进了土里,你被支走了。可怜的爷爷啊!你不会想到,在你离开的这几天,你的儿子——我爹,把你最亲爱的孙子埋进土里。我此时还在天上飘着,看着这一切,我无能无力。我多想让你再看我一眼,最后一眼。不能,你不能看,你要是看了,说不定会随我而去,我不忍心带你走。

你来了,来看你的山,我想躲起来,不让你看见。我怕你会认出我,认出那土里埋的是我。山上的一切你都了如指掌,多了一座坟,还是没能逃出你的法眼。你向我走来,我有些慌张,搭在我身上的花圈呼呼作响。你自言自语着,我不敢搭腔,怕你听出我的声音。

你去问我爹,他撒了谎,我就知道他会撒谎。请你体谅他,这种事情搁谁身上都会是这种结果。哪个做晚辈的不希望自己的老父亲多活几年,尽管你失去了孙子。

爷爷啊!你好好地活着,我在这边等着你。等你来了,你还做我爷爷,永远永远!

老人一连几年见不到成的影子,思念成疾,终于病了,卧床不起,再也不能上山了。夜里,老人又做梦了,梦里又下起了雪,铺天盖地。雪中站着一个人,背对着他。老人对着身影笑了,那是他熟悉的身影。老人喊出声来,成,是你吗?我知道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你知道我多想你吗?我快死了,我想见你,让我看看你吧!

雪中的成转过身来,对着老人笑,说,爷爷,你怎么会死呢?在这边,我们一样活着,还是和从前一样,你快来吧!我等着你!

老人哈哈地笑出声来,我明白了,你等着,我这就去!

老人欠了欠身子要起来,身体像铅一样重,老人说,孙子,快来扶我一把,老了啊!不中用了。成伸出手,拉起老人,老人感觉孙子的手很温暖。成牵着老人,向满是春光的世界走去。在开满鲜花的路上,老人遇到很多故去的熟人,他们微笑着欢迎老人的到来,顿时,老人感觉,周围一切都变暖了,这暖慢慢延伸,整个世界都暖了起来,老人又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杨树的招手声,还有松树上鸟儿的叫声。

责任编辑:侯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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