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明
山顶上堆着时间的雪。那些往山上攀登的人,将在顶峰变成蓝色透明的雕像。那些从山上返回的人。将在阳光下融化。
說你是山坡上的一棵树,那是說一个萌发与枯萎的隐喻。那繁茂的树冠,像一顶魔术师的帽子。你从中一一掏出鸽子、酒杯和玫瑰,而无法掩盖积雪压垮鸟巢的声音。在语言的林莽中,思想的村镇成了无边的垃圾场。哲学的城市成了巨大的马桶。說你是一只以火为生的鸟,那是說一个死亡和复活的隐喻,你以火焰和白银锤炼翅膀。金色的叶片纷纷飘降,你像清洁工在林间打扫也在排泻。說你是一只大船。那是說一个浮起与下沉的隐喻,你在大河上航行,而像白帆悬挂于桅杆之上。我看见另一个你在河岸上奔跑,你们像孪生兄弟在互相追逐,而你深入时间的河流,永不回头。
說你是一个广场,那是一个关于聚拢与散开的隐喻。盛大落日下的广场,像熟透的蒲公英,在少女的唇边吹散。那个你爱过的人,像一只鸟穿过你的身体。你将自己当作一束花献给她。而她静谧如花瓶。你也像河堤那么安静,狂热的人群像波浪在水中变换着面孔,而最牢固的河岸,也在缓慢而执拗地自我删改。为了弄清命运的线索,你给不同的人看手相,并以他们的面貌来生活。为了清除心底的孤独,你卷入了广场上的波涛。說你是一个水泡,那是說一个梦想与破灭的隐喻,你像一滴水被从自身的大海中挤出,像一个气球在天上飘而最终破碎。你不知道要去哪儿,但只能一直往前走。你发现走过的道路全不属于你,道路像镣铐或绳索将你捆绑。
你发现你住过的房子,已成为牢房。你也像一座房子,收容着那些远道而来的人。鸟兽、昆虫和花草。蝴蝶在风暴中瘫痪,而蝶翅上的文字,几乎概括了宇宙的秘密。說你是一只落满灰尘的木箱,那是說一个呼吸与窒息的隐喻。你封存在脑袋里的想法,像尖叫的蝙蝠在洞穴倒挂。箱子里的木偶身披盛妆,而从未登台演出。說你是一只蜜蜂,那是說一个收集与抛弃的隐喻。你耗费了万吨语言的矿渣,才冶炼出一行诗句。
一直以来,你像一块空地,你渴望的草地、河流、旗帜和自由的村庄,仍不见踪影。你在山坡躺下来,你身上的松林、凉亭和菜地落满了雪,而橡果在冬天孕育着火种。在远山和云雾构成的背景下,你持着剪刀,在庭院修剪草和花木。
那幢白房子,是你花了数十吨白石头般的梦想垒建而成。你是不同年代的自己,是几代人的总和、熔炼和结晶。每一个人都是砖瓦、木料、铁钉、石灰和涂料,他们构成墙基、墙壁、柱子和门槛。他们像混凝土在相互加固。也像铁锹在相互挖掘……最终由你亲手盖上屋顶,仿若自我加冕。他们像院子里的无名野草,细小、枯黄而略带苦味。你统一他们,犹如一台机器统一了引擎、齿轮、履带和外壳。你是你的房子、门窗、天井、廊道、寝室和床铺,你是你的树木、枝条、叶子、果实和树根。你像一棵树站在山腰上。阳光和雪花,呈现出两种不同的白。那些上山的人和下山的人,走着同一条路,看上去就像是同一群人。
美好年代
蝉叫嚣着统治了整个树林。萤火虫說,它使黑夜漏洞百出。金鱼說,它按比例将大海缩小并移入了鱼缸。鼹鼠走出洞口,宣称眼前的广阔天地是一个无穷大的崭新洞穴,而由它发现、命名和所有。他走在大街上,像一匹悲伤而疲惫的马。他几乎无法呼吸,像一只黄蜂。被一个残忍的孩子捉入了玻璃瓶。
你是神奇而遥远的国土。你爱萌芽的草籽,也爱腐朽的木头。死者被安葬,婴儿通过神奇的门口降生。你平静地注视这一切,而不被发现。一条河流成了市民的下水道,一角天空被当作废铁敲下来卖掉,一个城邦被火焰抹去了名字。一队队强大或弱小的生灵,走到路尽头而以为进入了不朽。你也在死亡的阴影中渐感枯竭,连死神也被自身绞杀而无限萎缩。你像朝露站在草叶上眺望,而转眼就会破碎。你在万物沉睡中,感到了让人恐惧的静寂。而在这之前,五六十亿人像喧嚣的白蚁,要将他们栖身的巨木蛀空并吞咽。
美好年代已经过去,美好年代从未到来。他来到这个年代。要在狂欢节上說出:不可能有更好的年代,但也不会更糟。而舞台已经搭好,演出就要开锣,从不同年代不同路径赶来的人,他们不会再回去而砸烂了汽车、轮船和时空穿梭机。他们像杂技团带来了表演道具和娱乐节目,他们像科学家带来了造福人类的验方、仪器、药物和实验室。这些像神一样天真和完美的人,从未发现这个年代不需要神。但愿他从未涉足此地,而他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他只剩下愤怒了,不,只剩下忧伤或牢骚。他像一支笨拙的钢笔,尚未写下青春的奥秘,而墨水只剩下一滴。他掉光了牙齿,既不能吃肉也不能咬人,甚至厌倦了亲吻。而你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他用一生来爱你,而你无动于衷。他从未遇见过你。而你看到在他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梦境中,有人在他的耳中欢快歌唱如繁花满树。
你像旷野上一把巨大的椅子。椅腿的高度让他晕眩。他像蚂蚁在上面攀登而不知达到何方,他仰望着椅面如天国或地狱的入口。一群面目相似的人占据了椅子,如国王登上王座。这个由弹簧、海绵和皮革拼装而成的巨人。这个由无数个人组成的巨大屁股,将椅子完全覆盖。这样的幻觉使他惊惧。
他想把你抱回枝叶掩映的林中小屋,但无能为力。
那些猎手也是猎物,那些巨人也是侏儒,那些歌手也是聋子,那些英雄也是小丑,那些钢刀也是头颅,那些蛀虫也是朽木,那些美人也是白骨。你不說。巨浪涌来,那些源头也是终结,那些赞美也是诅咒。那些真理也是谬误,那些项链也是镣铐,你不說。风摇撼树根,他的祖国就是你,而不得不在每一寸土地上暂居。他能到哪去?你不說。他将在洞口遭遇捕兽夹。你不說他为了向你示爱。而从万吨矿物、海水、经卷和血中提炼出一朵玫瑰花。而跟牛粪种出的并不同。你不說。他走遍万水千山而一转身就能看到你。你不說。他多次跟你擦肩而过,越走越远你不說。“一旦亲近,必将厌倦;一旦相聚,必将分离。”你只說。
啊,那么辽阔的土地像一块黑板。一茬茬庄稼像粉笔字写满了黑板又被擦掉,一代代王室像韭菜一样冒出又被割取。你注意到一个人的镰刀在星空下,“刷刷”地收割而看不清面目。终究消失于无穷无尽的青草之上。一群人像结实的磨刀石迅速地磨损,他和一座村庄的农民正陷身于泥土中,望见了沼泽地上空飞过的鸟仿佛带着祖先的训诫和表情。他躲在屋后潸然泪下。那些手脚粗大的人将死于土地,犹如铅被刀片削短,再死于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