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述

2012-04-29 00:44胡弦
散文诗 2012年2期
关键词:酒吧玻璃博物馆

胡弦

声音

图像是虚假的,有个人在那声音中。当声音消失,那个人,像是从未出现的人。

声音没有总结能力,但它在响着。你像在替一个声音活着。

有个自称了解一切人的人,其实,他只是了解人们心中的某个声音——那种每个人心中都有的声音。他不了解任何人。但他的话,把所有人都丢进了死寂的世界。

你看见钉子,你想起某种尖利的声音。你听见敲门声、旧曲子、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木门缓慢转动的声音。你听见脚步声响着,进入了老墙的理解力。然后,窗外的悬铃木风声大作。你觉得好多了。

被压低的声音,没影响到正在发生的事,但影响到了我们的听力。

没有声音能解释什么。因为另一个声音也在响着,并有更多的声音参与了进来。当它们一一离去,没有任何声音经过你的嘴巴。

声音在分裂,它经过悬念、耐心,经过对立面、多重人格、潜意识、正在变异的精神。它在两个人那里停留过:一个是心理学家。一个是说书先生。

椭圆形、直角,声音是怎样经过了它们,并带走了其特征?

结结巴巴的声音,追上过一个坏的结果,然后,它去追赶预感。

火在燃烧。连声音也烧掉了——是的,一般来说,听到声音时,已经太晚了。

有些声音是画外音。当它稍稍前移,在那被拉开和浪费掉的空间中,我们知道的结局,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她进门,回头看了看外面。一切如旧,只是没有声音。“在所有没有耳膜的事物中,玻璃是最特别的一个。”她坐下来,他们喝茶、说话,玻璃杯叮叮作响。“我能看见你们的嘴巴在动,但听不到声音。”她的话使他们惊疑不定。有个人摸了摸她的手,凉得像玻璃。

玻璃,不愿立在声音中。在所有的阻挡中,只有玻璃被认为是敌人。

有人在朝玻璃上哈气。有时玻璃模糊得厉害,某种看不见的东西代替嘴唇在哈气。有时玻璃突然碎了,散落一地的声音中,我们知道曾有过的忍耐,并从中获取省略悲伤和绝望的方式。

只有玻璃的裂刃适合追忆。只有一个人粗重的呼吸适合追忆。只有一声消失在遥远岁月里的呼喊是事情的核心。

声音追随线条,在斑块里停伫,有时化为古代雕塑上粗糙的锈迹。有时思想出现了裂纹,但声音并没有找到出口。绕梁的声音有秘密的结构,被锁住的声音有固执的秉性。

“请安静,演讲就要开始了。”对欢呼的渴望。带来了清晰、稳定的沉默。巨大的光柱从天窗扑下,激荡人心。你看见了吊灯的节奏、扶梯的旋律。

“怎样才能成为艺术家?”“首先,要知道什么东西害怕声音……”

“我就是你!”总有个声音在这样说,然后梦醒了,但光线不是声音,声音在黑暗中。

声音靠近窗口时,有了变化的可能。有个人在模仿别人说过的话,他尽量模仿得像一些,并以此与之撇清关系。只有足够像了,才能把自己从声音中剥离出来,并在不知不觉中消失。有辆车停在窗外,有些药躺在瓶子里,有根避雷针的针尖一直指着天空。有些声音早已出发,它们在艰辛的时间中跋涉,并有了信仰。

死亡,不是拒绝发声,而是拒绝聆听。

许多事,只是它听上去的样子,并非它原来的样子。或者,只是听上去比较悲惨。

声音控制着局面。到处都是寻找声音的人。有人站了起来,有人在远处消失,你在一面玻璃幕墙前停住,身后是巨大的声浪。你忽然发现,你并不知道自己说话时的样子。

“你是谁?”你张了张嘴,没有发声,但这个声音分明在响着。

博物馆

在博物馆的上空,云很快就散了。云不喜欢在某个地方呆得太久。

云下的回忆也有云的属性。被想起的东西,总是试图从记忆里挣脱,它们一转眼就不见了,仿佛属于另外的时刻,和故事。

另一些云留在了博物馆里。在罍、铜鼎上,云纹漂浮。坚硬、荒凉的线条,依附着青铜里低矮的苍穹。

有什么会听命于这幽暗的空间、石斧的家园、舞俑那吹走面容的悲风?在它的墙上,有某种喊叫渗了出来;在它的玻璃橱里,有在某个仪式中出现过的人,仪式已失传,其他人走失,他的手抬起来,抚摸着虚空——那是仪式中最后沉默的部分。

但带来疼痛的,是博物馆墙根下的荆棘,和荆棘中正在烂掉的浆果。

某个下午。博物馆的墙上有只猫,它望着远方。另一个下午。那儿是另一只猫——两只猫大体相似。

乌鸦也时常飞临,与博物馆、绿阴和寂寞为伴。在它的院子里,你想起空缺是多么沉重。而对空缺的处理。藏着一座博物馆的愿望和意义,如同乌鸦脑海里的幻影。

大厅空旷。你在此伫立。你有某种感应,但缺少与之对应的实体。

陶器的腹部,送来的肯定不仅仅是弯曲和弧度,有什么,顺着那弧度在流动?瓷器上的花朵,像没被动过的爱情。所有的灯都亮了,光,践踏着幸存者的心灵。从前,赞美不曾毁掉它们,现在,痛苦也不会。

瓷片碎散。美留下行踪,但已失去了它的中心。没有谁再能把美和它的边疆拢在一起。残缺的美,仍然美得令人惊心。但用来赞美的词语,里面的波浪已被人取走了,只剩下干燥的回声。

大部分事物已下落不明,要找到它们,得用尽猜测,和乌鸦的翅膀。

云再次从博物馆上空经过,有时,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雨声中,仕女们的腰围发生了变化,而蛇,拒绝进化,情愿变成一段树枝。马车、铜壶、玉片、编钟……当时间的握力收紧,它们心中的阴影跑掉了,热闹也跑掉了,一些隐秘之物却隐约可见:木刻里的气候,绢页上的习俗,流亡的鸟与磨坏的月亮定下的契约。

无人的时候,小兽们会从屏风上下来走一走。在夜间,暴君也会偶尔发出鼾声。用于叙述这一切的词语在黑暗中摸索,走岔了路径。

喧嚣的集市无声,香炉上的群星,倾心于我体内弯曲的晶体。宣纸上一根柔韧的曲线,将从前和现在缝合在一起。云锦如梦,梦中的神仙在飞——他们过于冗长的生活因我的抚摸而有所改变,在探究的手渐渐变成的无知的怜惜里。一切如此遥远,也没有警示。同一种命运光顾过不同的事物,无法识别的符号里,可能真的存在某种越过了界限的权力。

青铜镜用锈,锁住所有出现过的脸。而那要在将来重回人世的人。已提前把一生放了进去。

酒吧

在酒吧里,时间像变慢了。酒吧里的时间。像是落在了时间后面。桌上的一杯酒,透明。安静;远方的机场里,飞机正在起飞,有些人,像在赶往时间外面的世界。

而酒吧刚开张,黄昏来到冰冷的啤酒里。来到杯子上的水珠里。有些气泡冒上了,破了,那是饮酒者处理内心压力的方式。

有个人太瘦,细长,曲颈瓶看起来像他的脖子。另一个人圆滚滚的,西装的下摆有道锐利的切线,呈现出某个消失了的时代的特征。

玻璃杯冰冷,酒柜边的镜子有个奇怪的锐角。沙发上有个人对另一个人说,他爱她。她觉得他的身子是漂浮的,几乎可以漂浮在他说出的那句话里。他想看清她的眼睛,但灯光在闪烁,那眼睛,同酒吧里最微妙的黑暗混合在一起。

“你在干什么?”你给远方的人打电话。

“瞎忙,几乎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在列车上,在和整个世界一起飞驰,身旁,坐着一排排想出现在时间前面的人。

调酒师在调酒,章鱼什么也抓不住,有块礁石一样的东西,在他们的谈话中出没,但即便是醉了的人,也小心地,不去触碰它。

有个人醉了。他听见调酒师说,这样的人是酒吧里的常客,他们粗看与常人无异,但只要几杯酒下肚,就能把他们从众人中分离出来。

他听到有人在争吵。后来有桌凳翻倒的声音。他觉得有人醉了时,发生点什么是正常的。

他听见有个人说,酒吧代表已经消逝的时间,出现在这里的人,代表着那些被回忆的人。有个人应和着,说觉得自己年轻了许多。然后,有个人突然孩子似地哭了。

他们继续饮酒,遥远的地方飞机在飞行。一个坐在靠窗的座位上的人,在向服务员要一杯可乐。

他们改喝啤酒的时候,外面下雪了。

他们继续交谈。水,沙发,灯晕……后来他们沉默下来。他发现,即便在沉默中,他们仍保持着对交谈的渴望,并希望首先从对方的内心开始。

他渐渐有了腾云驾雾的感觉。“也许,醉意有利于驾驭。”这样想着时,他看到许多东西从酒吧里飞了出去,有的立即无影无踪。有的绕着某个地方的假星星在盘旋。他仰起头来。想看个清楚,但有个人斜着身子滑动般过来拥抱他,把他冲撞得斜倚在柜台上。他们大笑起来,并试图更紧地拥抱在一起。

她过来搭话,脸色苍白。她说她体内都是孤独的液体。他注意到她的杯子里,一种类似灯光的东西已彻底融化,并在玻璃中晃动。这个美人儿有一副好身材,像某个牌子的酒。

他终于醉了,睡意朦胧。等他再次清醒的时候。酒吧里的人已少了许多。有人在啜饮,有人懒洋洋地像在等待着什么,他们沉浸在蓝色的阴影里。液体的火,在他们手中尚未熄灭。

已是午夜。多么安静;已是午夜,如此冷峻。调酒的人仍然在调酒,玻璃器皿有细微的声响,所有的事物都在静静反光。

创作手记

有时我在房间里走动,日常生活的场景在脑子里幻闪,但那已不是纯现实,我获得的,是另外的空间,此中,词、句子在生成。我意识到了语言想要的:那看见的,那只能意识到的,那一碰就可能消失的……在此过程中。许多东西超出了把握范畴。但诗人,不正是要在那范畴之外的地方获得生存吗?他一次次地过去、过去……几乎就要抵达了那存在的神秘性。这正是写作的关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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