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柔
小路
夜晚乘摩托过去。它正躺着,蜷缩于低矮灌木和丛草之间。没有眺望的意思。
多好的夜晚!我和父亲缄默无语,他警惕车灯迎来的弯道,小坡上有树的声音,孤零零的,像对其他地方的树发出的呼吸。
而一路上,我们没有碰到对头的车,也没有后面的车,试图赶上来。
列车驶过家门口
阳光洒在我身上,像很久以前一样,一群飞鸟飞出了那童年的部落。
我的手在河边,映见它搅动。世界无意义地迁移、降临,像狗尾草,又像是心脏的烟囱,住在风的喉咙里。
我的头颅生于杨草果树。如月亮的巢穴。交织着翅膀。由河底升至奶奶的蓝色天堂。我的影子传播着身体开裂的声音。像剥落的青铜碎屑。
在清晨,新绿田野的尽头。仿佛我从未年轻过。仿佛我看到隔世的母亲站在门口拍打灰尘。
被遗忘的清晨
记得外面挖土机轰轰响着,似乎夜里,一直持续到现在。我站在窗前,像座雕塑,冰冷的手指,想触摸潮湿地表微弱的苔藓。
我是朝向一片将被拆迁的故居。感觉自己被一把消毒后的手术刀,从母亲体内摘除。
早上十点,阳光灌满废墟。我的头、手臂的影子,附着于此刻光辉、年轻的形象。
黑色书包
明天,我将背起沉重的行囊,悄然离开故乡的晾衣绳。母亲为我洗好黑色书包,它曾放在老屋一个布满灰尘的角落。像我被时光囚禁,一个暗哑手语的召唤。
明天,我将在另一个陌生之地,翻出它里面的干粮、泉水。我想告诉亲人我已经成为生物学教授、沿海高级船工、一座山上的寨主,或是一条江里的龙王。
那时我是个孩子,他们说我的书包,是黑暗而富裕的矿井。每个夜晚都能看到星辰、母亲缝制的针眼、漏下黑色天幕小小的光。
卧室,以及它的周围
我每天都钻进去,那是我的窝。蚕丝被覆盖木板床,白老鼠所造水晶棺夹在中间过夜。
有时树枝也会伸进过期的茶水,误认为是陈年的黄酒。偶尔有一只灰鸽子,站在它的上面歌唱:“雪野茫茫一片白”。
凌晨两点窗外风生水起。月下树林仿佛在举行秘密的逃生动员大会,树冠像灵魂的翅膀。
远处有座石头山寸草不生,裸露出它灰色和褐色相间的肋骨。
一棵布满蛛网的树
一棵布满蛛网的树,从整体到细节,浸染着相同的命运。毒素,从它信奉的国度,遍及蜘蛛微小的复眼。它在撕裂,发出火的声音;它在游走,干燥的深秋不知去向。
我们什么也看不见。挥之不去的尘埃,继续积压我们向下挖掘的墓坑,抵达它的根部,在风的交谈和月亮的沉默之间,它的存在不合时宜。
可你还记得,从它内部摘下过果子,全身心地品尝着,果肉鲜美,溢满新的汁液,溢满年轻的村庄,从窗外升起,随着你的呼吸起伏。
听一首歌的整个晚上
我不断想起,乌鸦沉默的眼里翅膀持续,飞临阴影覆盖的田野,星辰下潜伏着一万只乌鸦。我想起一头吃饱的牛,跳着隐秘的恐惧之舞,继续咀嚼伸出唇边的草束,山坡,裸露红褐色的岩石。
我想起稻穗站立在秋天,像低垂脑袋的耶稣,筹备着一场填补饥饿的盛宴。于是,麻雀们黑夜起身,俯首端坐。
那是属于重复消失的黑色之夜,歌词徒劳地追赶着新一轮开启的旋律,我想起一切雷同的记忆,它们提着雷同的马灯,举一把油布伞如抽屉里的一张张黑白照片。畅想未来的生活。
只有一棵树的山头
记忆中的一个边陲旅馆,我们借着月光投宿。清晨,你已经提前离去,我为此感到遗憾、懊悔。未能一起爬上那个山头,在那棵树下,打开对方:让秋风把我们灌醉。
现在,它周围的空气已经荒芜,秋风抬出珍藏的小棺材,蚂蚁样的小,以叮咬的方式进入我们腐朽的皮肉,破灭我们边陲的妄想;作为修整时间的又一个下榻之所,那棵树,再一次谱写着新的断代史。它的根系再一次灵魂出窍,内部包裹着冰冷的石头。
惟有一年一度的候鸟,不约而至。然后,诵经北上,聚集的翅膀像它的枝叶展开,成为这个山头的中心。
动身
动身之前。还须给新种下的植物,浇浇水,说不定它们会迎来新的迷失自己的常住客,比如蜜蜂,比如蝴蝶。
时光之耳和斑斓的心,将从嗡嗡声与飘忽中拔出,重复打扫一遍房间,再写一篇日记,扶正桌上的相框,和一根不知何时脱落而将继续飘向地板的头发。
如果时间还早,就再抹一把脸,再洗一次头,再梳几下发。我将走在崭新的春风中,去迎娶我陌生的新娘。她颈上有一颗红痣,我永远记得,像每天东升西落的太阳。
每天,我都机械地重复着对破碎的时间的粘合之术。
金沙江流经之地
这条幽暗的长河躺在深沉的梦中。画满边界野性的图案。
梦是边界,土地缭绕着血的热气,树木钉在山上,展翅飞向雨、雪;鹰胸脯碎裂的响声似乎不断飘临,不断消逝……
我们存在于黑夜的村庄,岸边燃起篝火,举手投足,像一列细小的蚂蚁,思考它的流向,怎样切割四方而来的游荡的灵魂;并最终在静止中,收集时间和冰冷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