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伪第一夫人在提篮桥

2012-04-29 12:12陆茂清
上海故事 2012年2期
关键词:管教共产党蒋介石

陆茂清

故事题目里的“提篮桥”,曾是上海人对“提篮桥监狱”的简称,至今还经常听到这样的话:“做坏事要进提篮桥”、“在提篮桥吃官司”。

上海的提篮桥监狱,启用于1903年,规模宏大,犯人收押数量多,号称远东第一大狱,曾关押多个大名鼎鼎的犯人,头号汉奸汪精卫的妻子陈璧君便是其中一个。

1

上海解放后,军管会接管了提篮桥监狱。

当年7月初的一天, 一辆军用卡车悄然驶进了监狱,在押车解放军战士的指引下,一个穿戴整齐的女犯下了车。

女犯正是陈璧君。日本投降后,陈璧君被国民政府逮捕,以汉奸罪判处无期徒刑,关押在苏州狮子口监狱。在汪伪政权中,她是名正言顺的第一夫人,又长期担任党政要职,特殊的地位养成了自负好胜的性格,身陷囹圄了也没有改变,动不动大吵大闹,更往往以绝食相威胁。自监狱长以下,谁见了她就头疼。

苏州解放后,陈璧君成了共产党的囚徒,华东军管局决定,将这个要犯从苏州转移到上海服刑。

管教干部接过苏州来人移交的档案袋一看,想不到如雷贯耳的汪伪“第一夫人”就在眼前,不禁脱口而出:“是陈璧君?”

“对,我就是汪精卫汪先生的夫人。”从口气到神态,陈璧君显得矜持而傲慢。

管教干部为她拎起行李,招呼她进了牢房,又帮她安顿好床铺,末了说:“你刚到这里,长途乘车蛮吃力的,先休息休息,有什么事招呼我便是,我姓何。”

陈璧君暗自思忖:共产党的小牢子倒是蛮客气的,这是什么意思呀?想软化我?还是先礼后兵?

她与共产党长期为敌,一向宣传共产党强调阶级,残酷斗争六亲不认。初到乍来人生地不熟,所以决定暂且收敛锋芒,看看情势再说,以免皮肉受苦,“好汉不吃眼前亏”嘛!

一天下午,一封由宋庆龄、何香凝共同署名的信,送到了陈璧君手里,大意是这样的:

我们曾经在孙中山先生身边相处共事多年,彼此都很了解,我们十分尊重你。对你在抗战胜利后的痛苦处境,一直持同情态度。过去,因为我们与蒋先生领导的政权誓不两立,不可能為你进言。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晋见了共产党的两位领袖,他们明确表示,只要陈先生发个简短的悔过声明,可马上恢复你的自由。恳望你接受我们的意见,殷切期待与你早日畅叙离别之情。

原来是,在北平参与筹建新中国大计的宋庆龄与何香凝,商议拉陈璧君一把,使她断绝过去,走向新生。两人早年作为孙中山先生助手时,就曾与陈璧君共事,直至北伐胜利,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谊与私人感情,何香凝还是陈璧君与汪精卫结婚时的伴娘呐。于是找到毛泽东与周恩来,请求在适当的时候特赦陈璧君。毛泽东作了如下表态:“陈璧君是个泼辣的女性,以前是很革命的嘛,可惜后来走错了路。尊重你俩的意见,只要陈璧君发个简短的认罪声明,就可以下令释放她。”

宋庆龄、何香凝便写信给了陈璧君。

陈璧君却回信拒绝了:共产党要我悔过,无非还是持蒋政权的老观点,认为我是汉奸,但我是不会承认的,真正的卖国贼是蒋介石。我愿意在监狱里度过我的最后岁月,衷心感谢你们对我的关心和爱护。

在国民党监狱的几年里,陈璧君受精神刺激,加上恶劣生活条件的折磨,身体变得虚弱多病。

秋去冬来,冷空气南下,陈璧君浑身不适,气急头晕,早年骑马摔伤的地方又痛又麻,躺在床上呻吟不止。何管教询问过后,请来医生为她诊治,并作了全身检查,发现她患有多种疾病。鉴于陈璧君毕竟是个特殊的犯人,又确实有病,狱方请示上级后获准,给以人道主义的宽大待遇:调去冬暖夏凉、通风宽敞的囚室居住;安排两个女犯与她同住一室,照顾她的生活起居;允许亲友探监。

在陈璧君眼里,国民党与共产党都是敌人,而以共产党尤甚,想不到能在共产党监狱里受到这样的优待,忍不住对同室的女犯说:“我在苏州蒋介石的监牢里几年,从来没有检查过身体,国民党撤退前的几个月里,连饭也吃不饱,生病了不给好好看。反共反了半辈子,共产党还这样优待我,真有点始料不及。”

她讲的是心里话,但并非是出于对共产党的好感,随后她又以玩世不恭的神态继续说下去:“这是为什么呢?要知道害虫有大小之分,小害虫如苍蝇蚊子要杀,老鼠更是人人喊打;大害虫如老虎、狮子等倒是要保护的,我陈璧君是头号女汉奸,属与众不同的特大害虫,一级保护对象嘛!”

2

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陈璧君发现,看守人员并不是想象中的凶恶可憎,而是讲道理,态度和气,有人情味,又仗着自己是身份特殊的“大害虫”,胆子变得大了起来,内心的敌对情绪不再暗藏了。

朝鲜战争爆发,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参战保家卫国。陈璧君在犯人中散布说:“依我对时局的判断,要打第三次世界大战了。美国有原子弹,这原子弹是当今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投下去一个,几十万人消灭干净,大城市夷为平地,倒真有点为共产党政府担心。”

为鼓励犯人接受改造重新做人,狱方表扬改造好的,还给几个特别好的减刑。她冷笑一声:“哼!最多减二三年,无期徒刑减为二十年,等不到出狱就已老死了,减不减还不是一个样!”

一天何管教约见陈璧君,交代她系统地写一份检讨,检讨的内容要具体。

陈璧君连连摆手说:“事情都已过去这么多年了,陈年旧账哪里记得起来?就免了吧。”

“这是上级统一布置的,每个人都要写,谁也不能例外。”何管教强调说,“必须把自己的罪行实事求是地写出来,不得隐瞒。”

陈璧君眼睛一翻:“我有什么罪行?不过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如果一定要我写的话,只有一部革命史。”

在何管教的再三催促下,陈璧君不得不动笔了,却有意拖拖拉拉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费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方才交卷。别的犯人都规规矩矩在页眉上写上“检讨书”、“检查书”或是“认罪书”,只有她写了大大的“自白书”三个字,而且从头到尾只有表功,如追随孙中山投身反清革命,与汪精卫等暗杀清廷摄政王载沣,参加国民党改组当选为中央监察委员,在华侨中募捐创办黄埔军校,反对蒋介石独裁专政等等,罪行却只字不提,投靠日本出任伪职则说成是“曲线救国”。

何管教看过后向她指出:“你前期参加过革命,这并不否认,应尽量简略,这次要你写的是检讨,检查反省罪行,特别是投敌后这段历史。”

陈璧君没好气地说,“要简略的话,干脆全部略去。我早就讲过,只有一部革命史,没有什么罪行好检讨的。”

“你这是什么态度?”何管教变得严肃起来,“你卖国求荣当汉奸,为日本侵略者作伥,还不认罪服罪?真不知羞耻!”

受这样的训斥,陈璧君感到失了面子,立即嚎叫起来:“老实告诉你,老娘当年参加革命的时候,你还穿开裆裤呐,你们的副主席宋庆龄还尊我一声‘先生呐,你这个共产党监牢的小牢子胆大包天,竟敢骂我,我要向你的上级控告。”

自后,她叫何管教为“骂人看守”,还添油加醋,在犯人中宣传何管教如何骂人。

一日早起,陈璧君胸闷气急,头晕目眩,动弹不得,被送往监狱医院。检查下来心律不齐,血压又偏高,经施救脱离了危险,留院作进一步治疗观察,直至完全康复后,方才出院回到牢房。

一个多月后,陈璧君又因血压偏高、内痔出血住院,先平稳血压,后做痔管切除手术,在医院里住了半年多。

这两次住院,都是那个“骂人看守”抬她去的,为她办理入院手续,又常去探望,还把《解放日报》准时转送给她,一天又一天,刮风下雨也不会缺。

陈璧君有所感动了,在一份《思想汇报》中写道:在这七个月医院生活中,他们对我细心医治和照料,我亲身感受到,只有共产党的政府,才能开设有史以来真正具有人道主义的监狱医院,也使我了解到,由于共产党的工作人员品德高尚,才能够得到人民的信任和拥护。

因为这个缘故,她对“骂人看守”的态度也变了,恢复了“何先生”的称呼,见面时还微笑道一声“您好”。

3

陈璧君的这一转变,除了出于感恩,另有意图。

一天,她对何管教说:“我有个要求,不知道能说不能说,说了又管不管用。”

何管教的话可进可退:“有什么想法尽管说,只要提得合情合理,是可以考虑的。”

她于是开言道:“蒋介石坏事做尽,失尽民心,所以要垮台。你说对不对呀?何先生。”

何管教点点头:“有道理,蒋介石代表了大地主大资产阶级的利益,剥削压迫广大工农大众,被人民推倒,这是历史的必然。”

“是呀,蒋介石事事皆坏,我从心底里恨透了他。”陈璧君绕了个圈子,终于话入正题,“我是反蒋的,蒋介石知道我个性倔强不服输,故意判了我无期徒刑,将我监禁终身残酷折磨,死不了又不得好活。所以我要求人民政府对我重新判决,推倒蒋介石强加给我的冤狱。”

何管教恍然大悟,出言谨慎:“你的要求可以提,这是你的权利,我也有责任为你向上反映。至于能不能改判,得由司法机关审定。”

“不管怎么说,我强烈希望实现这个要求。”陈璧君理直气壮,“我是反蒋的,共产党也是反蒋的,属心同志合。古人云,同心则同志。哪有同志监禁同志的道理?”

陈璧君的目的当然没有达到,因此又叫骂开了:“我是蒋介石的死敌,蒋介石判了我无期徒刑,如今蒋介石跑了,共产党代蒋介石关押我,我死也不服!”

尽管她对共产党怀有敌意,狱方仍待以人道主义、文明管理,不打骂体罚,不侮辱人格,耐心教育,热情挽救,时时事事感化她。

以后三年时间里,陈璧君又因高血压、心脏病、颈淋巴腺,前后四次入院治疗、手术,其中一次在医院住了一年又九个月。

建国初期,百废待兴,国民经济相当困难,医药十分紧缺,但对陈璧君的治疗却竭尽全力,该用的药一定给用。手术后起居难以自理,护士为她换洗衣服,洗澡擦身,服侍她大小便,没有一句怨言,也没有一点厌烦之色。还指导她做健身操,陪着她锻炼,为的是使她早日康复。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管教人员既治了陈璧君的身病,又治了她的心病。她对共产党的敌对情绪有所淡化,但内心还是复杂的。

放风的时间又到了,却不见陈璧君出来。又病了?还是另有原因?一位女管教前去探看究竟,发现她正在补衣服,便走了进去。

“啊唷!”陈璧君惊叫起来,“手刺破了,出血了!”

女管教忙掏出手帕,为她揩去血迹,又赶忙取来红药水,给她涂抹止血。

陈璧君自艾自怨,“唉,我出身在南洋华侨富商家庭,自小养尊处优,不会做针线活;投身社会活动后又没有时间学,直到现在还不会做女红。要是有人帮忙补一补,就不会吃这种苦头了。”

“我来给你补。”女管教说着从她手里接过衣服。

陈璧君凑过去:“同志,这是你自己愿意给我代劳的,可不能算剥削噢,不然要扣我思想不好的帽子了。”

“这是互相帮助,不是剥削。”女管教诚恳地说,“来,我教你补,你一定学得会的,说不定将来补得比我好呐!”当下手把着手教了起来,边再三叮嘱她别刺着了手。

实际上,这是陈璧君在自编自演,是她对管教人员的“考验”,看管教人员是不是真诚对待她。

一次女犯洗澡时,其中一个不小心滑倒了,女管教上前把她扶了起来。陈璧君看在眼里,计上心头,有心再“考验考验”共产党的管教人員,只听得她“啊呀”一声,一个踉跄,坐在了湿漉漉的水泥地上。

女管教见状,忙不迭地赶了过来,弯腰搀扶,边问跌痛了没有。

陈璧君眉中打锁哼哼不止,身体只是往下沉。这个女管教身材矮小,虽然拼命抱着她往上挪,却哪里挪得动?于是招呼同伴,几个人齐心合力,抱的抱,拉的拉,终于把她扶坐在了椅子上。

事后,陈璧君在《思想汇报》中有感而发写道:我被扶起来以后,心里很高兴,原来她们确是用尽全力拉我的,因为几乎是把我抱起来的。这件事使我很歉疚,太对不起她们了。

4

吃中饭了,陈璧君刚端起饭碗,走道里传来了何管教的声音,忙走去门口招呼:“何先生,问个事。我早已打了报告,要求去苏北农场参加劳动,为什么还不见批下来?”

何管教先作表扬,后告诉她不批准的原因:“你的要求很好,说明你希望通过劳动进一步改造思想。只是你应该晓得,农场里都是体力劳动,风吹日晒雨淋,面朝黄土背朝天,出力流汗,很苦很累,你是不行的。”

“别人能干的,我为什么不能?”陈璧君的傲劲又上来了,她见何管教不点头,把碗一放,说:“不让我去就绝食,饿死算了,譬如当年被满清王朝逮捕斩杀。”

何管教一点也不动气,耐心开导:“你年岁大了,身体有病,医生叮嘱过,不适宜参加体力劳动,希望得到你的理解配合。”

当时正值冬天,两人说话时,饭菜已变得冷冰冰的了。何管教端去伙房里,热好后重又端给她:“快吃吧,先把身体养好了,等以后能胜任体力劳动时,会考虑你的要求的。”

陈璧君“咯咯咯”笑起来:“我就怕你们和气温良地讲道理,看来你们是在的的确确照顾我,爱护我的身体,再不领情,就太不近人理了。”

狱方以犯人首先是人的理念对待陈璧君,一件件、一桩桩,不断消减着陈璧君的对立情绪。在《思想汇报》中,她多处写到接受改造的认真及成绩:

——我小儿子来见我,给了数本书,女监也每日送报纸给我,后来又求得同意,自己订了一份《解放日报》。我很用心地从它那里学习理论,了解到人民政府的措施,我便渐渐信服和明白了共产党、毛主席领导下,人民政府的正确理论和用心了。

——有一个姓龙的朋友,送了一大批书给我。我看后,便明白共产党为什么胜利,国民党为什么灭亡,这都是历史不争的事实。

——我初到此处监禁之时,一点都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非常不平,以为是政治上的成败。以后,我看了些书,渐渐认识到了马列主义及毛泽东思想,便心平气和。不但如此,而且羞愧,往往思想斗争至深夜不能入睡,加之接受监中教育之后,更加了然……

但应说明一点,她对于汉奸罪行始终避而不谈,未作检讨。

1959年3月,陈璧君猛烈咳嗽,伴之以气急,继而头昏胸痛,一下子倒在床上。管教员闻讯赶到,马上把她送往医院。一阵颠簸醒了过来,喘着粗气说:“我自知病入膏肓,阳寿已尽,不要再住院浪费了。”

何管教如大人对小孩般叮嘱:“你不是常说要知难而进吗?振作起来配合治疗,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们也不会放弃。”

三个多月中,院方竭尽全力救治,数度汇集中西医专家会诊。陈璧君由衷感动地说:“你们已经尽到责任了,真正做到了以人道主义待我。”可惜的是,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反而并发了大叶性肺炎。

她估计自己难以康复了,便给在海外的子女写了一封信,算作遗嘱,里边写道:

我因病蒙人民政府在革命人道主义待遇下送入医院,现由中西医会诊。年近七旬,病况较为严重,万一不幸与诸儿永别,盼诸儿早日回归祖国怀抱,以加倍努力的工作报答人民政府挽救我之深厚恩情。吾死别无所念,因你等均已达而立之年,遗憾的是,未能目睹祖国进入社会主义社会。

陈璧君终因医治无效去世。她因大陆上没有直系亲属,狱方通知其一个远房亲戚代为收殓了遗体,将骨灰转辗送往海外汪氏子女处。

(责编/方红艳插图/陆小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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