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大宇
“人怕出名猪怕壮”,真真是有道理。北京前门外大栅栏,有家“内联升”鞋铺,老板赵一多,干练精明。自打从父亲那儿接过这祖传的家业,就一直如履薄冰。总怕因内联升的名气过大,而招引来灾祸。
“内联升”是靠千层底布鞋出的名,老话儿说:“爷不爷先看鞋。”北京人出门在外,没双好鞋那可不成。脚底有了劲儿,脸面上才有光。老北京的好鞋上哪儿淘换去?内联升啊。经过几十年的打拼,内联升成了品牌。下至轿夫,穿的是内联升做的布鞋,上至朝廷文武大员,穿的是内联升做的朝靴。以致北京人有句口头禅:头顶马聚源,脚踩内联升,身穿八大祥,腰缠四大恒。能够穿上内联升做的鞋,是对身份的一种炫耀。 内联升最拿手的是朝靴,鞋底有32层。鞋底每平方寸用麻绳纳81-100针,针码分布均匀。内联升,内联升,“内”指大内即宫廷,“联升”则表示,谁穿上内联升的朝靴,可以官运亨通,连升三级。
这一年的春节刚过,大栅栏的商号就争先恐后地放开了“开门炮”,以庆贺新的一年重新开业。内联升也不例外。可是,伙计们刚刚卸下门板,打开店门,就脸色煞白地跑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赵一多说:“掌柜的,不好了!”
赵一多闻听,心头“噌”窜起一股火。新年开张第一天,本想讨个好口彩,可谁承想得到的是一句“不好!”这多不吉利!但那伙计们一个个语无伦次,纷纷手指门外,仿佛门外有尊恶神似地。
赵一多抬脚迈出店门,眼睛一扫,也傻了。怎么呢,就在内联升大门的旁边,有一具“倒卧”。这死者的身旁,是一个哭哑了嗓子的姑娘。
账房先生跟出来了,一见,立即吼道:“你是哪儿的,快把这死人挪开!”
那姑娘听到,几步走到赵一多面前,“噗嗵”跪下了,紧接着“咚咚咚”就是三个响头,边叩头边哭着求道:“大老爷,您行行好!帮我一张草席吧,让我爹能入土为安。您的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
“去去去!滚滚滚!”伙计们拥上来,连推带搡。
赵一多看看这死人,看看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姑娘,重重地叹了口气,对伙计说:“去,到棺材铺给她买口棺材,帮她发了丧吧。”
可是,赵一多行善过后,那姑娘却缠上他了,死活非要留下来,说一是报恩,二也是没有去处。账房先生就提醒他:“行善不能多,多了会招祸!”
赵一多看了看这姑娘,眉清目秀,举止端庄,不由心中一动,暗暗琢磨,我如果不收留她,难道让她坠入八大胡同的烟花馆中不成?正好夫人身体不好,罢罢罢,就收她做个丫头吧。
就这样,这个叫小红的姑娘就成了内联升老板娘的贴身丫头。
虽然收留了小红,可是赵一多的心头总有块阴影。就是觉得大年开张遇到死人有些不好,便处处事事倍加小心。
内联升只是家鞋店,可是生意红火,火得不得了。整个北京城做鞋卖鞋的海了去了,你内联升怎么就这么牛呢?前面说了,内联升做的鞋一是结实、舒适,二是能让当官的官运亨通。这是好事,但有时好事也会变成坏事。话说大清朝光绪年间有个袁世凯,打小就想当官,当大官。混到北京后,听说内联升的朝靴能使人官运亨通,连升三级,就天天穿着不脱,企图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光宗耀祖。可是,眼看都过了三十六岁了,他还仅仅是天津小站新建陆军的一介武夫。于是,他就将一腔怨气全归到内联升上了。他这一怨恨,就缩着脖子琢磨怎么整整内联升。琢磨来琢磨去,就憋出了个鬼点子。
话说这一天傍晚时分,正是吃晚饭的时候,内联升里的顾客稀稀拉拉。这时,打外面进来个中年男人,他中等身材,目光炯炯,气度不凡,后面跟着两个随从。赵一多一看,就知道这是个大主顾,于是让手下又是敬茶,又是让座。那中年人用眼光到处踅摸,然后落座,抬起右脚,慢吞吞地说:“老板,你给我量量,我要做一双鞋!”
赵一多赔着笑,说:“爷,小店做鞋,从不用劳客人的大驾。您要的鞋,我心中已然有数。几天后您就擎好吧!”
那人一愣,问:“怎么, 不量,你就能做?”
赵一多点点头,说:“这是小店祖传的绝技。”
那人微微一笑,说:“那好,五天后我让人来取!”说罢,起身就出了店。
这事儿对赵一多来说,本是件轻而易举的事,这也是内联升的一绝。因为,除了内联升,哪家鞋店也不能不量脚,不试样鞋就敢做鞋。但内联升敢。因为,赵一多有本上辈传下来的《履中备载》。但凡是北京城里的官家,他前脚出店,后脚就有人向内联升通报这是谁谁谁。赵一多呢,只要翻出这本《履中备载》,照猫画虎即可。什么是《履中备载》?这是内联升几十年积攒下的顾客资料,这都是通过花钱向当官的身边人买下来的。但是,今天,当有人说起这位爷时,赵一多立马尿了裤子。为什么?这位爷敢情不是别人,他乃是光绪皇帝真龙天子。光绪皇帝到了内联升,并要做鞋,是吉是凶?赵一多就琢磨不透了。按说,给光绪爷做双鞋不难,难的是他买鞋的目的。
是啊,光绪干吗要大驾亲临内联升呢?那就是他听袁世凯说了内联升的“神奇”。光绪不信,这才要亲身试他一试。他没想到,这内联升还真是名不虚传,不用试鞋就能做鞋。可是光绪将信将疑,他要等待结果。
五天后,光绪的鞋做好了,他穿上这么一走,嘿,倍舒服儿,觉得人也提了精神。可光绪并没有高兴,而是犯了嘀咕,心说:我不试鞋,他内联升就能做出这样合适的鞋来,鬼都不信。他就把贴身太监召了来,严厉责问。那太监哪敢抗命,只好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内联升的秘密。光绪听后,身上冷汗淋淋,他联想的特别多。啊,连小小的一个内联升鞋铺,都能通过耳目,掌握我脚的大小尺寸,如果有人需要我的脑袋,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吗?如此看来,这天底下哪里还有太平可言。他就要派人将内联升老板抓来问罪,定他个串通官府,操纵北京城鞋业的罪名查抄了他。
光绪刚把自己的打算让刑部拟圣旨,那贴身太监早已经跪下了,说:“万岁,万万不可!”
“何以阻拦?”
“奴才认为,内联升已名声在外,如果圣上突然查抄了他,怕是众人不服。”
“为什么?”
“圣上总不好将《履中备载》公开吧,如果公开,那将犯众怒,怕老佛爷那儿也不好交待。奴才的意思是,既要查办他,又要让众人说不出话。”
“你有什么高招儿?”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
“别给我拽。说!”
“喳!奴才的意思是圣上派一人前去买鞋,而这人一是从没有在内联升做鞋的记载,二是他的脚长得特别,比如说是六指儿。”
“哈,亏你想得出。可这样的人哪里去寻?”
“奴才堆里有个张三才,他的左脚就是六指儿。”
光绪沉吟道:“怎么,你给我出了这个主意,再去给内联升通风报信不成?”
“奴才决然不敢。”
光绪点点头,同意了。但是,光绪生来多疑,特别又经历了这事。他对太监的建议虽然采纳了,但他决不会信任太监推荐的人。那光绪找谁来办这件事儿呢?他于是想到了袁世凯。盖因袁世凯在天津小站练新军,光绪要倚重他进行维新变法呀,所以对他比较熟悉。而且,是袁世凯前些日向他说的内联升的奇事,这才引出他到内联升做鞋。
袁世凯领受了这个“圣命”,心中暗自得意,他要借刀杀人。要让这个令他寄托了好梦的内联升从此败落。对于光绪的这道“圣命”,他早就预料到了,并在心里已经将合适的人选过了六六三十六遍筛子。
袁世凯选定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副将。此人长得五大三粗,可偏偏生了一双小脚,而且巧的是,他的左右脚都是六指儿。袁世凯暗暗冷笑:内联升、内联升,虽然我也穿的是你家的鞋,可今天怪不得我也。谁让你名声太大,谁让你让我不能连升三级,谁让你惹怒了当今皇帝爷?
话说赵一多在惴惴不安中苦熬时光。这天,门帘一挑,走进一个武士打扮的人,进门就粗声大嗓地嚷嚷:“掌柜的,给我做双千层底的鞋!”
赵一多搭眼一扫,知道是位生客,于是边拉家常边注意他的脚。说实话,这么多年摸爬滚打,他也能从外表上对顾客的脚揣摸出个八九不离十。再者,到内联升买鞋的人,除了达官贵人需要小心为上外,对于一般的人,能做到基本合适就行。这里还有一个小“诀窍”,那就是宁可把鞋做大一点点,也千万别做小了。因为布鞋除了极个别的需要上楦子外,大都能适应顾客的脚。可是,眼前这一位,却让赵一多有点犯难,为什么?因为这人穿的是一双皮靴子,但是他要的却是一双单帮千层底布鞋,现在,隔着厚厚的靴子,赵一多对于他的脚难以准确掌握。可赵一多是谁?内联升的老板啊。他见多识广,能够从容对待。只见他微微一笑,说:“这位爷,三天后您老来取吧,保管您满意至极。”
当天晚上,就有人向赵一多透露了这位爷是袁世凯手下的副将,而袁世凯是秉承光绪皇帝的圣命,故意找内联升的茬口儿来的。可谓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也。赵一多听后一惊,随后闭目沉思,默默念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打发了通风报信的人后,发现账房先生还在屋里,于是问:“有事儿?”
账房先生拱手抱拳,说:“掌柜的,我感到后天要出大事儿了。”
赵一多点点头。
账房先生说:“我敢断言,今天来的这位爷,他的脚肯定是特别的,咱们怎么做,也是不合适。不如承认了吧。”
“承认,”赵一多冷冷地盯着账房先生,“你以为认栽就能万事大吉?笑话!再说了,祖宗的家业,我赵一多总不能让内联升败在我的手上吧。”
“那——”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可是——”
赵一多挥挥手:“让我琢磨琢磨吧。”
正这时,门外传来的声音。赵一多喝问:“谁?”
账房先生把门开开,原来是小红。
账房先生盯着小红,问:“你在偷听?”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偶然路过而已。”
赵一多打发走小红后,账房先生埋怨道:“掌柜的,我早说过的:行善不能多,多了会招祸!应了吧?”
赵一多仰头一叹:“听天由命吧!”
账房先生摇摇头,退出了。可是,他刚刚离开,门又被推开。赵一多一看,竟又是小红:“你——?”
小红“噗嗵”跪下,说:“恩人,我要报答您……”
“你——报答我?”
“是的。”说着,小红站起,凑了上来。
第三天,大栅栏街道出现了许多兵勇,各家商户一看,都吓得赶紧关了店铺,趴在门上听动静。谁也不知今天是怎么了。
赵一多自然也看到了,他知道,这都是冲着内联升来的。
不一会儿,那买鞋的副将进来了,手一扬,说:“掌柜的,鞋!”
赵一多赔着笑脸将一双新鞋递上去,那人脱下靴子,穿新鞋,鞋是穿上了,可是他却皱着眉头高声大嗓地吼道:“这就是你们内联升做的鞋吗,把爷的脚都夹痛了!”
赵一多立马上前赔不是,问:“爷,哪儿不舒服?”
“啊,呸!”那副将一下子甩掉鞋子,露出了他的两只脚。这下子,赵一多愣了,天,这双脚,不仅与他的身材不般配,而且左右都生了六指儿。这这这——
那副将冷冷一笑,对门外喊道:“兄弟们!查封!”
话音没落,“呼啦啦”,从门外冲进来十几个凶神恶煞般的兵丁。接着,袁世凯也得意洋洋地踱着四方步进来了。
袁世凯一屁股坐下,指着赵一多说:“好你个赵掌柜,什么不用量脚,就能做出好鞋,纯粹是欺世盗名。你就用这种下九流的手段,将一双靴子竟卖到了一两银子。实实可恶之极!来人!给我——”
就这时,突然闯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那少年跪下,对袁世凯说:“大人息怒!这一切都是小的擅自作主,闯下的祸。”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袁世凯愣了,随口问:“怎么回事儿?”
那少年说:“小的只是个刚刚进门的学徒。本应该三年才能满师。可小的却心痒痒,手痒痒,背着师父将这位爷的鞋照猫画虎地做出来了,本想在掌柜的和师父面前露一手,没想到给掌柜的闯下这么大的祸。求大人海量,大人不计小人过,宽恕了我们这一次吧!”
“行!你真行!” 袁世凯冷笑道:“没想到,小小的内联升,竟还有如此义士,敢于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把一切罪过揽在自己身上。”
赵一多汗如雨下,不知袁世凯还有什么花活儿。那袁世凯盯着少年,说:“你既然说这鞋是你做的,好,来人,给他拿来麻绳、鞋底子,让他当着咱们的面再给咱们做一回!”
这下子,赵一多彻底傻了。他上前一步,也给袁世凯跪下了,说:“一切都是我的责任,求大人——”
但那少年说:“掌柜的,您别怕,这鞋本来就是我做的,我当然就能再做第二双。我现在就做!”说着,抄起麻绳、顶锥、鞋底子,在袁世凯和众人的眼皮底下一针一针地纳了起来。但是,看得出来,他这鞋做的实在是太差了。这无疑说明,他是在撒谎。赵一多一个劲儿哆嗦,他知道完了,内联升完了。而袁世凯暗暗冷笑,他“呼”地站起,刚要发作,突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叫好。
“好!”众人随着话音一看,只见一人笑着走进店来,并手一指那在纳鞋的少年,开口称赞:“好一个少年英雄!”袁世凯一看,吓得立时趴下,“嗵嗵嗵”地磕起头来,并念叨:“万岁爷!卑臣袁世凯见驾!”
原来是光绪悄悄地也来了。众人全趴下了。
光绪对赵一多说:“没想到内联升掌柜的广播仁心,在关键时分,有义仆救主的事儿出现。好!”他一指那少年,说:“这双鞋跟本不是你做的,你只是为了内联升的名声,硬要承担而已。你不仅要替主担忧,还要女扮男装!难为了。”
那少年,不,应该是小红吓得哭了出来,求道:“小的犯了欺君之罪,但决不是本意。”
光绪笑了:“朕不怪你!”
赵一多到了此时,只好实话实说:“万岁,内联升所做的鞋子确实货真价实。至于不用量脚即能做出鞋子一说,盖因有《履中备载》。这也只是小店的一片苦心,是为了减少顾客及大人们的劳顿想出的主意,求万岁开恩!”
光绪点点头,让人拿来纸墨,挥笔写下了“内联升”三个字。
于是,因为小红的出面,一场让内联升几近覆灭的灾难,轻巧地化险为夷了。账房先生感叹地说:“没想到,没想到!掌柜的一片善心,换来了这样的结局。唉,人心向善啊!”
从那以后,内联升的生意更是越发火爆。只可惜,这块光绪御笔亲题的“内联升”牌匾,在大栅栏的一场大火中烧没了。现在,人们看到的“内联升”牌匾,是郭沫若题写的。
(责编/方红艳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