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袭
1
在X先生自传式的讲述中,我知道他是泥河人,乳名叫小索镇,在黄河尾间泥河镇生活了将近二十年。X先生不说话时,面部表情笼罩在一层淡淡的颓废的氛围里,使他看上去颓唐而伤感,多少有些三十年代老电影的怀旧与凄美,是的,凄美。我告诉他以上那些话时他没有说话,只牵动嘴角,盯着原木色桌角上的一条划痕笑了一下。接着,很专注地在烟缸中摁灭了烟头,站起来,朝服务生招招手,对我说,好吧,好吧,改天我们再聊,我要走了,我很忙。每次,我都站在门口,目送X先生,我看着他耸着左边的肩膀走下咖啡馆门口并不高的阶梯,然后跺跺脚,像要抖掉灰尘或者我不能看见的其他附着物。然后,再一次向我摆摆手,沿着咖啡馆门口的路一直向南,在青年路口消失。
有次,我看着他街口的背影,突然想他一脚踏出青年路,会是不一样的天地。他的叙述中的、他对以往的追忆、他口中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会随着他离开青年路而消失殆尽——他将会成为一个全新的他。我常常这样想,某个黄昏,我也看着他在路口出现,踩着稀薄的暮色,从白蜡树、龙爪槐,从枝叶茂密的槭树下走来,我将身形掩在门后的阴影里,以让他旁若无人地前行,一步一步,犹如在他叙述中的泥河镇,从街西口的石桥上徐徐前行。他的上衣下摆常常被风吹起,他面无表情,无视四下之物,他心无旁骛地走在时光和心情中,他不会知道其他,他沉浸在他那个颇神秘的世界里,往事像红高粱一样发酵、吐醉,会变得甘醇或苦涩。
他不止一次这样走进泥河镇,在露气浓重的清晨,在正午,在薄暮笼罩下的黄昏,泥河镇与他的一切细节诗篇一样铺展开来。那个叫小索镇的少年,对着鱼骨状的泥河眨了下眼。
在X先生的描述中,泥河大街是整个泥河镇的主心骨,南北的叉街鱼刺一样铺排开来,一家邻着一家,火柴盒一样罗列的房屋、店铺,一齐朝街开着门,这样看起来,泥河是齐整的,它被一种简约的自然而然的规矩所束缚,但表面它是散漫的,是慵懒的,有种外乡人看不上的怠惰和自以为是的优雅。S更认为她是浪漫的,河边的每一株草、镇东北角居高临下的水塔,都有说不出揣摸不透的故事。X先生也许以为他的故事对于这些是庄严的,是不可或缺的。他看重这些,看重那个常常默默走在街上的小索镇。他梦想有一天,他会回去,不是回到现在那个盖起高楼的泥河,而是回到原来的,老旧的店铺林立,猫狗四仰八叉在街面上的洗脸、午睡的泥河。小索镇在他的叙述中穿着深蓝色的方领学生上装和一条灰色的劳动布裤子,白球鞋面稍稍有些发黄,他从利民水产店中走出来,一直向西,正午的阳光赋予他一个极短的影子,他漂浮在恹恹欲睡的大街上像一叶扁舟。
那个时候他的哥哥石匣已经死了。石匣死于事故。他偷着骑出家里新买的幸福250摩托车跟着沈阳和毛北京去了海上,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海。他的哥哥石匣长着一对很水灵的大眼睛。饱鼓鼓的脸,还未来得及长出像武沈阳那样毛茸茸的细胡须。准确地说石匣死时正处于变声期,公鸭嗓子是家里一致嬉笑的对象。他爱他的哥哥,但他厌恶他跟着沈阳一伙疯癫的样子。他们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他父亲石光垒经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上。但在石匣的葬礼上,石光垒却郑重其事地同沈阳握手,像两个初会晤的国家元首。这个情境好多年在小索镇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弄不明白他的父亲、利民水产店的老板、泥河镇的成功商户石光垒为何这样礼待一个游手好闲的痞子。他父亲告诉他是沈阳在石匣落海后第一个跳下去托他上船。但石匣已经死了,他没有救活他。他只是捞尸。X先生一直这样认为。救命和捞尸不一回事儿,完全不一回事儿。但泥河镇的一切都是隐秘不宣的,是鬼祟压抑着的,不管是作为X先生还是作为小索镇,都对此无能为力。
一九八五年的夏天前所未有的闷热,十七岁的少年小索镇走在泥河大街上,泥河镇正在午睡,半空中袅袅缠绕的水汽是泥河的呼吸,云朵在水汽上方恍惚地翻卷。一切都符合他对故乡泥河回忆中的想象。X先生已经离开泥河多年,少时的景象无可挽救地模糊后又清晰,这样周而复始,后来,他自己也弄不清哪些是对真实的回忆,哪些是对回忆的想象了。他只记得那个叫小索镇的孩子常常这样走在泥河大街上,钻进“鱼刺”式朝着大街开口的小巷子,在水塔跟前驻足,凝望——对于水塔,他十足敬畏。泥河唯一的算命先生瞎碳管死叫“爬烟囱”——瞎碳算命准得很,但没有传说中别的地方的算命先生那么神秘,有时候,他算起命来甚至不伸出掐来掐去的手指。瞎碳不太爱夏天出门,他说日头太毒,灼得他眼生疼。冬天天气好的时候,瞎碳腰里拴根草绳,走到泥河大街的背风处,同所有愿意说死去这个话题的人探讨死后的去处。可以说,瞎碳是泥河镇最怕爬烟囱的一个人。他不怕死,他甚至对死充满了好奇,他认定死这个字眼后面有比泥河精彩得多的世界。但他怕死后被火烧。他怕在泥河时眼瞎,到了那个世界也被烧得眼瞎。拿瞎碳的原话说“那就不恣了。”——但直到他二十八岁那一年,他参加同学父亲的葬礼时去火化厂才见到了瞎碳常说的那根“烟囱”,它远没有传说中的高大,也不是他想象中的圆柱形的,那是一根方形的,只有两层楼高的水泥塔,上面有个罗马式的防雨圆顶。它远不如泥河东北角的那个水塔给他的冥想深远而震撼一这个带着神秘的死亡气息的建筑让他从不敢靠太近,他常常想象那个水塔里面根本不会有水、有给水设备,而是黑糊糊的全是烧过死人的烟尘,还有像它的外表那样盘旋而上的梯子,鸡叫头遍之后,死去的人变作的小鬼猴子一样摇着尾巴顺着里面的梯子向上爬,在水塔的顶端向四周张望、狞笑、狂欢。有时候,在冬天,他听到怒号的东北风刮过屋檐吓得睡不着觉,他惧怕那些爬在水塔顶端的鬼魂,他一直相信他们极有可能像风一样自由地在泥河大街上穿梭,能贴在任何一户人家的窗户根下偷听里面的动静。也许就是因为这些,少年小索镇的脸略显苍白,眼神像受了惊吓的小鹿,忧郁而恍惚。这些特质集中到他身上,使他于一九八五年夏季在同龄孩子中熠熠生辉。
那一年,小索镇写下了他生命中的第一首诗。诗的题目就是《高塔》。他说不明白的是作为诗中原型的那座让他恐惧的水塔会以他意料不到的爱情的象征出现,他说不明白这些,他想,这完全非他所愿,不受他的控制。他像着了魔一样拿起笔,看着泥河中学院墙上一块斑驳的墙皮写下了它。谈起这些,X先生轻轻地摇着头:
“不可想象,真的不可想象,真的,你根本不知道你要写下什么,魂不附体。”
由此他认为诗是神授的,是不可琢磨也不能琢磨的。人面对诗时是无能为力的。
“你只能听从神,一切都是神的意思。”
他认为自己在写诗时神智完全脱离了那个叫小索镇的肉体,他的意识披着诗的外衣做着诡秘、崇高、像风一样自由的旅行。他相信那才是真正的小索镇,当年那个走在泥河大街上的同名少年只是一个坠入凡尘的泥坯子,是像风一样的小索镇暂时寄放精神的莫名其妙的肉体。
“是诗让我找到并体验了自由的自己,只有
诗。你读过《高塔》吗?”
见我摇头,他遗憾地笑笑。
“我从来没想到那个水塔有一天会象征着爱情,它在我眼里一直是汪洋、高山,是地狱的代名词。我一直以为它连接着阴曹地府,一到夜晚,那些冤魂、恶鬼就会从地底下通过它开向地面的通道爬出来,在人所不能企及的高度俯瞰泥河,我们的生死,吃喝拉撒,我们的家畜和房屋街道,都在它们眼皮子底下,就这么恐怖——不过,怎么说呢,一旦诗摆在你面前,你立即会被神的意旨折服,你会从那个水塔联想起爱情,两者其实十分相似,有着千丝万缕的,不被我们察觉的联系。”
在我请求能否有幸瞻仰一下《高塔》的风采时,他变得羞涩了,这个已过不惑之年的男人粗糙的。冒着胡楂的脸上倏地闪过作为少年的小索镇脸上苍白而羞怯的神色。他要求我拿了纸笔,然后重拾起咖啡桌边的近视镜戴好。
《高塔》写于一九八五年夏季一个下午,一堂让人恹恹欲睡的物理课上。他还记得物理老师鼻子下面的浓密的被修剪成形的胡须。他剃着鲁迅一样的方形头,吐字斩钉截铁,他不戴眼镜。少了许多作为物理老师本该具备的学究气息,而是瞪圆本来不大的双眼,脸上的表情配合抑扬顿挫的讲解,省略内容和板书,你会认为他是个正在发表爱国演讲的五四时代青年。不知谁私下给他取了个“佐佐木·小野次郎”的诨号,兼容了西洋和东洋的某些特性。X先生说,现在想来,他的形象和外号具备各自的声部和旋律,极其矛盾地统一在一支曲子上。佐佐木另外的绝活是拿右手的拇指弹粉笔头,有百步穿杨的功夫。
“幸好,他打到我时,我的诗已经写完了。”
X先生现在想起来还是一脸侥幸。
没有什么能改变/一座塔的/伟岸//三月的夜晚/听得到虫鸣/塔终于/醒了/在夜的深处/轻柔呼吸/天边流星划过//塔的悸动/唤醒/那个/有雾的早晨
“天,好多人都说没有看到其中的爱情,真令我伤心。”
X先生说。
因为小索镇在那个夏季嗅到了爱情的气味。在他看来,爱情有关食物,这样说来也有关粮食,作物,有关土地,有关季节,说下去,爱情关乎一切,不胜繁杂。简单点说,最初小索镇嗅到的,是一只布鸡的气味。
“爱情首先是一种最物质的需求。它被我吸进肺里,充实我对生命的想象。”
这只布鸡捏在一个叫梅的女孩的手里。
小索镇见到(实则是注意到)梅时是在街西口的石桥上,下午五点多一些,他刚刚放了学。
做完值日的小索镇背着书包出了学校门口,他远远地看到石桥头上坐着悦来客栈家的独生女。悦来客栈那时已经不是客栈了,它一分为三,是南方小孙修表店,是小燕洗化部和老孙剃头铺。但泥河镇上的人还是叫它悦来客栈,管它原来的店主谷米叫老板娘。梅,就是谷米的独生女。是客栈原来的主人云良的遗腹子。
X先生说过,在泥河以外别的地方,在混乱的男女关系中牺牲的总是女人,但在泥河镇不一样。小索镇不记得云良了,他长什么样怎么说话怎么走路都成形于别人的转述。在别人的转述中。小索镇的初恋情人梅的父亲云良中等个头,有些瘦削,脸部周正,拿现在的评判标准,云良长得比较帅气。说到云良当然会不可避免地说到大同鞋店。
在小索镇不记得的一年,也是夏天,大同鞋店的男主人郑大同离家出走了。他带着他做鞋的机械和工具消失得无影无踪,那时候,他的妻子秀银与悦来客栈的女主人谷米正在泥河里洗澡。洗完澡的秀银头发上还滴着水,用湿漉漉的手推开了鞋店的大门,然后,发现郑大同走了。
至于秀银跟云良的关系,泥河大街上的人们众说纷纭。有的说他们早就勾搭上了,郑大同出走正给了他们机会。有的说是谷米早就勾搭上了面粉厂的海,云良是“大义让妻”,因为海是他的发小、至交。还有人说只是偶然,是一种情欲的吸引造就了这段故事X先生认为最后一种说法最为可信。在他看来,人在年轻时,很容易受情欲的左右,把男女间性的吸引当做爱情,而爱情,最容易让人陷入其中,以为处于爱情中的男女才是最合适的过日子、同生共死的对象。按照X先生的说法,谷米经常在秀银面前吹嘘自己男人云良手巧,而这个巧总是成形于夜晚的,谷米的叙述常常让秀银脸红心跳,随着叙述频率的增加与听者的想象,很容易陷于叙述者所描绘的情景之中,难以自拔。
“臆想是最最容易分蘖滋长的东西。”
但这只是其一,其二是谷米还经常同云良形容秀银的丰腴与妖娆。他们家是开客栈的,白天事杂忙碌,可想而知,谷米同云良说这些事时一般不会是在白天。那就是在晚上,人们很容易想象新婚的云良和谷米的夜晚,在那样的夜晚,谷米对云良一再陈述,秀银的胸秀银的臀部秀银的小腹如何如何。谷米做了一个让人看起她来并不是那么愚蠢的女人。
“我们当然都知道,男人是多么贪婪。”
X先生话说得客观平静。在他看来,云良从贪婪的欲望开始同走失了男人的秀银幽会最终不能自拔。受良心鞭挞他又撮合了他被叛的前妻谷米和他的好友海。因为据他观察,“谁也没看上”的海是看上了谷米。
“谁可知道,话是不能信的,别人是不能信的,特别是泥河的人,连三岁小孩都有编造故事的本事。”
X先生告诉我,如果不是后来郑大同突然归来。可能,这几个人,也就这样过下去了。可是,郑大同出走三年后突然回来了。云良不可避免地走向他的悲剧人生,在严冬冻死在了大同鞋店门口——是的,冻死的,泥河人都这么说。泥河人是极其分裂的,他们能对着一只躺在大街上的猫说三道四,会由此联想到它的男女主人的生活作风,联想到他们邻居的人品,甚至联想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鸡零狗碎。但同时也会对云良的死下这样简单残忍的结论:云良是冻死的。是的,就是这样简单,就算X先生本人,如果不是少年时爱上了他的女儿梅,可能,他一辈子都不会提起这个他并不熟悉的云良。
就这样,云良死了。秀银还活着,活得花枝招展,在泥河大街上说说笑笑,来年还生了个九斤重的胖小子。死了的人注定会被淡化,被否定,活着的则行走在温暖的春光里,在风和日丽的日子站在街面上,跟来往的街坊邻居嬉笑寒暄。甚至跟斜对门的谷米重新建立了某种亲密关系。
谁也说不清楚海的离开与云良的死孰先孰后,海像郑大同当年一样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人都相信海走时并不知道云良冻死的信息。据说云良死前曾在悦来客栈同海喝酒到半夜,然后,两个男人一个走向了死亡一个走向未知。谷米又嫁了人,或者,又先后跟了几个男人。但是,最终,又回到了悦来客栈。带着云良的遗腹女梅艰难地过着半隐居的日子。离开的人成为云团一样的谜,留下来活着的则像块用旧的破抹布。
梅,这个从来没有见到生父的女孩,似乎注定是忧伤的。
忧伤的梅扎着两条麻花辫儿,瞪着像小索镇的哥哥石匣一样惊悸而水汪汪的眼睛。穿着谷米的旧衣改制的衣裤倚坐在桥头吞咽一只刚刚出炉的布鸡。
小索镇见过梅无数次,但都没有注意她。拿X先生的原话是“没有看到心里”。如果你
在谷歌地图上搜“泥河镇”三个字,一步步地,你会看到一个近似鱼骨状的小城镇,再放大一点儿,你会看到泥河镇南面的泥河,会看到泥河桥西侧的以早先泥河面粉厂为前身扩建成的“福瑞德面粉有限公司”,再仔细一点儿,沿着石桥向东沿街找,会看到“利民水产批发市场”。这是X先生家的产业,现在还属于他父亲石光垒,但总有一天,会落到他手上。当年小索镇从这里走到大街上,沿街西行去上学,一天六次路过悦来客栈门口。梅这个女孩,他是经常看到的。
但她从未像那天那样打动他。
梅那天穿着一件浅灰地儿碎粉花的短袖衬衫,浅褐色的裤子一眼便看出改自大人穿旧的衣物,裤腿的侧面有缝过的针眼儿和不可能再平展开的旧褶皱。梅的头发略黄,草草编成的辫子很松散,被西边的太阳打成美妙的暗金色。
小索镇从西边来,走上石桥时被一股刚出炉的布鸡焦香围袭。小索镇惊愕地抬起头,同同样惊愕回头看他的梅四目相对,小索镇像是突然看到梅吓了一跳的样子闪到旁边。这个动作使他对梅的恋情带了某种做作的成分。梅捧着布鸡,直起倚在桥头的身体,瞪大眼睛,嘴唇张开,耳边的头发在风中轻轻撩动,一边的腮微微鼓起——她忘了吞咽口中的食物。梅的目光随着小索镇慢慢移动,她的皮肤侧迎着光成了半透明的凝脂。
他刚出校门时是看到过梅的,他想他后来又想了什么呢,以至于把看在眼中的梅忘了。走上石桥重新发现了一回。小索镇在走下石桥时,眼前突然出现了镇东北角的那座水塔。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想起水塔呢?小索镇想不清楚。X先生仍然把它归结为“神授”。他说他对梅的爱恋让他惶恐不安,他不知道这个跟着她母亲过着半隐居生活的梅会带给他什么,每天晚上,他都睁着眼,在等待中煎熬不堪。
悦来客栈的遗腹女在小索镇辗转难眠的夜里生动无比,他仿佛能看清她的睫毛,能看清她瞳人中他的倒影。他被这个明显营养不良的女孩异样的美镇住了。少年小索镇在黑夜中瞪着眼。第一次感受到了黑夜的漫长。每一夜,他都能看到梅从那个水塔里走出来,对着他瞪大眼睛,在四周无比的黑暗中闪着麦芒样的光。
可以肯定的是,《高塔》为他赢来了“秀才”的美誉。这首谁也看不懂的诗被口口相传,开头那句“没有什么能改变”被泥河镇高年级的孩子们冠在每句话的开头,比如,早晨见面,他们就高声朗诵:没有什么能改变/我们在街头/相遇;下了课喊:没有什么能改变/下课铃按时响起。就连贬损对手都喊:没有什么能改变/你是—个浑球。一时间,偌大的校园被诗人们的朗诵填满。在泥河中学,这首诗的题目不叫《高塔》,而是叫《没有什么能改变》,对于这个,小索镇是苦恼的,他不甘他的《高塔》变成同龄人的打油诗,他感觉他们有意糟蹋他的诗,糟蹋他。可他同样不能改变这一切。
“一切按照它原来想好的前进,真的,没有什么能改变它们。无论你怎样努力——没有什么能改变,那首诗仿佛一语成谶。”
X先生说这些话之前表示他的那首诗从出生就为它自己挖好了坟墓。他不应该写那首诗,不应该在走下石桥时想到那座水塔。
2
北方生活同北方的空气一样枯燥乏味。
“在那样一块盐碱地上,是永远也开不出玫瑰花的。”
X先生认为泥河镇没有人懂爱情,没人在乎爱情。爱情像只用过的避孕套一样让人躲避和唾弃,只配躺在阴沟里直至腐烂,流向地狱。在泥河,连情窦初开的少年都认为爱情是羞耻的,他们像在大街上大敞开怀奶最小的孩子的妇女那样对爱情嗤之以鼻,带着与年龄极不相称的世故与麻木。他们尖笑着用俚语大喊他们和他们的家人祖先都具有的生殖器官,语调中带着足够的蔑视和嘲弄。让人感觉好像谁的声音最高。谁就同这些意念中的下流肮脏离得最远。
由于对这一切的厌恶和抗拒,小索镇在泥河镇的少年中落落寡合,显得古怪,没有生气。他像个机器人儿一样上学放学,交替着两条细腿在利民水产店和泥河中学之间来来回回。在泥河,人们只注重和瞧得上同这里的季风一样恶劣的共同气味,对于小索镇那年夏天因爱情而起的内心巨大波澜,没有一个人看得出。连他最要好的朋友吕西安,也对此浑然不觉。虽然泥河镇上的人认为,行为古怪的小索镇同瘸腿吕西安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吕西安用同样下流的语言咒骂泥河镇上的一切。并且对悦来客栈叫梅的遗腹女表现出了极其恶劣的品质,吕西安说起梅一口一个小婊子,吕西安说,你不知道。这小婊子从小就在井边上看谷米和看井的云良××,谷米生她就是为了让她当婊子。还有,这小婊子早就让云良家的小哨开了苞,你知道小哨吗?那个总是扎着辫子的杂种。还有,她杀过人,你知道吗?她杀了谷米跟云良刚“将”出的豆豆,她砍了豆豆二十多刀,还把那小东西的头埋在了被窝里——杀了就杀了吧,不杀也是个婊子一看井的云良就是被谷米缠磨死的,哼,好在,云良的那个老婊子妈把她们赶回了悦来客栈,不然,还不知道出什么要命的事呢。在泥河,人们管动物的分娩叫“将”,而不是叫“生”。吕西安操纵这些恶毒的话像个老刽子手摆弄他的斧头,显得亲近、游刃有余,带着某种浸淫已久的向往。这一切,都让小索镇作呕。
小索镇一直感觉吕西安的瘸腿让他的人格自然而然地出现了残缺。他原谅了他。
但他知道豆豆的事,泥河镇上的人都知道。虽然,他了解的,与吕西安说的稍有不同。在大多数人的版本中,豆豆是小哨砍死的,梅只是在小哨的胁迫下将豆豆被砍下的脑袋捧到了炕上。还有,从来没有人说起过什么梅让小哨开了苞的话。事实证明,扎辫子的小哨一伺成年就毫不避讳地同人谈起自己的同性恋倾向。抹口红,留长发,穿高跟鞋,除了唇边掩盖不住的胡子青和穿紧身衣时突兀的阳具,他就是个女人。小索镇一次次原谅吕西安,他认为他的瘸腿需要好多好多这样的恶劣情绪来弥补,尽管,事实证明这种弥补从来都无济于事。
这样。吕西安的话开始比高塔更加折磨小索镇的爱情。
那个时候,他认为吕西安开始比高塔更加象征了地狱。瘸腿吕西安比地狱还多了恶毒与下流。恶魔猛鬼让人惧怕,可只有人,只有人,才如此让同类生厌,作呕。但他们还是朋友,因为泥河镇上的人都说了,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不会有玫瑰,只有蓬蒿,荆棘——蓬蒿,荆棘——天。”
X先生不断重复这句话。
故乡泥河之于他对梅的爱情是一块沾满油污而破碎的幕布。他不甘心。但什么也不能改变,故乡像母亲一样不由人选择,从另一个角度讲,故乡甚于母亲。比母亲更加顽固、古老,不像母亲那样容易为儿女妥协。
小索镇在泥河的白天和夜晚享受着爱情的煎熬。既爱她又怕爱她,这种爱里除一个少年最美好的恋情外还有足够多的对梅及与梅有关的谷米、悦来客栈、豆豆等一切的自然的厌恶与恐惧一这一切变成了一杯怪味的鸡尾酒,让小索镇夜夜酩酊。有一天早晨上学路上,他看到梅站在石桥上左右张望。等他走上石桥站到梅才先站的位置时他也学着梅的样子向四周张
望,什么也没有。他站在路过了无数遍的十字路口,只看到泥河中学、面粉厂、泥河东北角的水塔一都是惯常事物。但他走下石桥时突然想,成全他爱情的唯一方式,就是私奔,逃离泥河,逃离这个象征着地狱开口处的水塔,逃离这些肮脏而恣睢的男男女女。
这样的想法一旦出现便无可扼制地蓬勃生长,将少年小索镇牢牢钳制。他积攒零花钱,隔三差五偷拿石光垒扔在货架最底层敞口瓦楞纸箱中用来找零的镍币,他找来一个旧式的铝制水壶擦得锃亮作为私奔途中盛水的工具。他买来地图,设计了一条由泥河到达百里外的利津县城,再由利津到无棣,途经黄骅,到达衡水的私奔路线。他偷藏起了家里的一把新伞,对石光垒说弄丢了,他把伞藏在水产店货柜下面,伞外面堵上了几块青砖,只要一把就够,他想,作为一个男人,他是用不着伞的,只有柔弱的梅才怕日晒雨淋。他积攒各种植物的种子,跑到镇南五六公里远下河人的庄稼地里看他们劳作,他相信一旦安全到达河北衡水——只凭那两个字他就一眼认定这是他们该去的地方。到了那儿,他们就能靠自己的双手过上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
“我在岸上学游泳,所有的姿势,呼吸频率、肢体的配合,详细分析了入水的角度和各种水质、深浅的水的浮力和阻力,所有的,我都掌握了。都掌握了。”
X先生苦笑了一下。
“天,只缺水。”
小索镇万事俱备,可梅像一阵风一样在泥河消失了。
在这之前,他只是听说梅挨了谷米的打。谷米经常打梅,泥河大街上每个人都知道。梅在一天早晨肿着半边脸上学。课间小索镇装作路过的样子转到梅的教室窗口,他看到梅的同学三五成群在唧唧喳喳,只有梅坐在自己座位上埋着头,梅仍穿着那天的碎花上衣,发辫有些乱。他看到她瘦削的肩膀和尖下巴,没看到她的肿脸,也许,她肿的是另一侧。小索镇站在梅的教室前,默默地心疼了好久。但到了教室后他又想这太好啦,说不定,这是天助他们私奔的预兆。他站那里,他盼着这时候梅抬头向外看一眼,哪怕一眼呢,他相信她只要向外看,就知道他关心她心疼她,她会从他这里得到力量。可梅一直低着头。梅没有给他机会也没给自己机会。
小索镇第一次被绝望包围。
那天是周六,泥河镇的风已带了秋意。小索镇坐在利民水产店柜台后面想着他的伞,他的水壶,他那些零钱和植物种子。他那百无一用的路线图还有北方那个叫衡水的小城市。那个叫衡水的私奔的终点,直到现在,X先生也一次都没去过,几次可能的路过,都被他绕过了。就是看地图,也把目光绕开。只是,越绕那两个字越清晰。每次他站在地图前,这两个字都比首都北京更鲜明地跳入他的眼帘、心里。小索镇弯下腰,从柜台后面掏出了那把几乎全新的雨伞,他慢慢将伞撑开,打在头顶上转了几圈。打着这把紫伞的梅就在他脑海中第一次冲他笑了。梅的笑一直是他想象的,直到现在,他也没见过梅开心地笑。小索镇悻悻地收起伞,看了一眼店门外寂寥的几片落叶,突然想起怎么会藏起一把伞呢,伞,就是散的意思。自此,小索镇的人生被一股沉重的宿命感驱使和支配。这个和他无缘的梅以及与梅有关的一切变成空气,变成季节和风在他头顶心里挥之不去。
高考时他同吕西安一同被南京的N大录取,但后来吕西安没有去成。当然是他的腿把他连累了。他没问,反倒是吕西安,一直坐着汽车送他到了张店火车站,在火车开动前对他挥着手说,你去吧,去吧,好好学,我们家穷,出不起路费。这是个超低级的谎言,但小索镇让自己相信它是真的。他永远忘不了吕西安在站台上向他挥手的样子,吕西安穿着月白色衬衫,不自然地耸着一边的肩膀,左边的瘸腿让他看上去摇摇欲坠,吕西安眯着眼笑着向他摇手,吕西安说,你去吧,去吧,好好学,我们家穷,出不起路费。火车将出站台时,吕西安才转回身,跟着送他的石光垒回泥河了。
第一学期快放寒假时,他收到吕西安第三封信。他在第一封信中已经知道吕西安上了当地的电大。第二封信他知道吕西安由于品学兼优作为第一个进学生会的新生成了秘书长。小索镇在回信中真诚地祝福,原话很矫情:我为你骄傲。第三封信吕西安说他已经放假了,还说他收到了第一封情书。小索镇被信末的一句话扎了下眼。那句话是:梅考了市技校。
小索镇抚摸着那六个字泪流满面。
X先生至今不知道吕西安怎样洞悉了他的心事。这个瘸着腿,略带神经质,甚至让他冠以“恶毒、下流”的伙伴对他说:梅考了市技校。他知道,那是个坏孩子扎堆的地方。他认为梅在那里不合适,他还想,等寒假回家见了她,一定让她复习考高中,然后考大学。他以一个大哥哥、过来人,一个被认可的情人的身份为梅安排好了以后的路,就像当初精心设计私奔的路线一样用心、缜密。他甚至想梅也应该报南方的学校,北方风沙大,对梅那样赢弱的体质没好处。
但那个寒假他没有见到梅,梅根本没有回家。刚开始,他同吕西安一走到悦来客栈门前就不约而同慢下来,看着老孙剃头铺和小燕洗化部磨磨蹭蹭,有两次,他们还以看修表为名在南方小孙的修表铺待了足足一个下午。但是,他没有见到梅。吕西安一次又一次不安地看看外面再看一眼小索镇的脸,他为不能帮到自己的好兄弟感到焦急、内疚,同时,他不想让对方看到这一层,他比小索镇的心更敏感,他知道该怎样保护一颗易碎的心。
那天晚上在吕西安家的东屋,吕西安拿出那封写在一张“黄河口市电视大学信笺”字样的信纸的背面的情书。火辣辣的字眼儿让正式步入青年行列的小索镇和吕西安面红心跳,第一行竟然用了“亲爱的西安”这样大胆火热直露的字眼儿。信中说她对吕西安仰慕已久,为吕西安没有正眼瞧她一眼自卑,烦恼不已。吕西安没有让小索镇看完,吕西安收起小索镇仍将目光牢牢盯在上面的信纸说,不看了不看了,没什么意思,说不定,是同我开玩笑呢。末了,吕西安又说,你不知道,爱情净化心灵,能让一个人纯洁而美好,像我,过去,简直是心理阴暗。吕西安笑了笑瞧着小索镇的脸说,你知道那些,心理阴暗,对什么都看不顺眼,窝着一肚子恶气和坏心思,嘿嘿——小索镇明白吕西安的意思。小索镇擂了吕西安一拳。两人哈哈大笑。
小索镇没有勇气敲开谷米的家门问梅的去处,没有勇气搭车去仅仅四十公里外的技校找他心爱的梅。
那天晚上小索镇从吕西安家出来,沿着小巷子进入大街,小索镇行走在漆黑的夜晚,鱼一样漂浮着,爱情的无着落扩大到了整个人生,他感觉自己就是一条鱼,在混浊的泥河水中瞪圆抗争的双眼,可眼前一片模糊,世事的沙砾硌磨着他的角膜和心灵。他裹紧衬衣,突然打了个寒战。
3
青年路107号是座老房子,三年前我将它买了下来重新修葺,直到符合我心目中The-Other咖啡馆的样子。一开始,我想叫它The-Other酒吧或者沙龙,后来突然改了主意,变成了咖啡馆,我感觉咖啡馆比前两者都静,适合思考,让人感觉少了很多杂糅的烟尘气和喧嚣。最后确定菜单时我决定只提供咖啡、啤酒红酒
类和饮品,佐以冰果零食。当然,我还有很多想法,对咖啡馆的装饰、定位,等等,我边打点经营边微调,好像一切都是不确定的。但有一点是确定的,The-Other咖啡馆一直没有开业。The-Other咖啡馆没有举行开业仪式与X先生有关。
那是个秋天的午后,门前的白蜡和龙爪槐叶子开始不慌不忙飘落,在咖啡馆前墙角背风处被旋成一团。我站在门里侧,为确定酒架和吧台的准确位置正在与朋友讨论,X先生推门走了进来,走进来后站住一愣接着转身回到门外抬头看着前一天放上去的门匾。喃喃地说:
“The-Other——嗯,The-Other——嗯,嗯……”
X先生重走进来:
“嗯,啤酒吧!”
他走到最角上的桌前坐下,并不抬头看我们。
他低头找烟。他有些瑟缩地掏香烟盒。掏火柴。弯着腰站起来摸遍身上每一个口袋。最后坐下反复捏着下巴:
“嗯,啤酒,啤酒吧。”
我到车库的存货中开箱拿了三瓶啤酒和起子放在他桌上回到门边继续讨论。X先生在我的余光中打开了啤酒,他放下起子,一只手捏着瓶盖翻来覆去审视把玩,像里面藏着什么玄机。直到我送走朋友再看他时,才发现我没有给他拿杯子。我说着对不起对不起把杯子递给他,并慌慌张张地将一些腊鱼干和酱乌梅放在一只大盘子中放到桌子上。并对他解释还没开业,从来没干过这个,根本不懂行。X先生听着我解释,边把啤酒倒满杯子端起来浅啜了一口。
“天!什么叫不懂行,什么叫没开业。我走进来了,坐下了,我喝了啤酒——”
他摆摆手,不容我谦恭地辩驳:
“——是不是?你就懂了行。就开了业。就这么回事儿。”
真看不出,他原本有些幽默。我刚想恭维他几句,他突然抬起头盯着我说:
“你是个失意的人。”
X先生认定我是他的同类。
从这句话开始,X先生向我讲述他的故事。开始讲泥河,讲梅,讲吕西安,讲他的青岛情人白海冰——讲她的一切——说实话,把他断断续续的讲述理出个头绪是困难的,他的思维方式有些像一个调皮的孩子在浮出水面的石头上跳跃,我从来不知道他下一分钟会跳到哪块上去,还是一不小心落到水里。比如他说起第一次去看梅时:
“半夜她才回来,嗯,我看到那扇紫檀色的门时就知道里面一定不会有人,可怜的西安。白海冰把我坑了,她坑了我,你要去过泥河,你就知道,泥河的人同那里冬天的风一样严酷无情,你闻过海底的石头吗?嗯,你的咖啡煮得越来越好了,只是,还是不如啤酒好——”
他常常这样潜游在自己的世界里。有时候像感叹别人一样感叹自己。他将桌面底下的小石子拿上来很精心地摆成我从来不知道的事物的形状,也许,他只是乱摆,但我一直相信他在循着某种神秘的规律。他小心地拿中指和无名指的外缘碰触某块小石子,让它达到他心目中的准确位置。在讲述中,有时候用第一人称,但大多数时候,他都用“小索镇”这个乳名代指自己。说起其中的人物就像对着面前的这堆石子一样居高俯瞰,带着豁达的怜惜,同时小心翼翼。
小索镇只去看过梅一次,是在他大学毕业那年春天。
那时候他已经受了白海冰的伤。白海冰是他的同班同学,但也许不是,X先生已经不太想将她的一切说得清清楚楚了。在他看来。过分挖掘一个抛弃过他的女人的一切是对自己情感的背叛。
“算不上爱情,绝对算不上爱情。天。”
X先生每次将回忆白海冰的话告一段落时都会如此重复一遍。每一遍,都像是第一次说时那样庄重。
在小索镇心里,梅是不会伤人的,所有梅带给他的伤害都来源于他自己。来源于泥河,“那个怪怪的地方”。
那时候,梅已经从技校毕业了近两年,听吕西安说她在城南帝奥纺织厂看机器。但小索镇找到她宿舍时她并不在那里,小索镇提着低档的零食,从梅的宿舍楼上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下来。仿佛再多一个台阶,它就要稀里哗啦地散成一地。
他提着那袋零食,问遍了帝奥的所有车间,热气腾腾的纺织车间里,他凑近了挨个打量每一个纺织女工,生怕错过来之不易的机会。可没有梅,梅不在宿舍,也不在厂房。小索镇最后到生产办公室问了一个头发半白的妇女,那妇女听他问梅。干笑了两声低头继续抽一块粉色的纱布。小索镇想她一定是在利用工作之便,占厂里的便宜,像泥河镇大街上吃饱了撑得难受的妇女一样将纱布抽稀。在被抽去线空当里穿针引线,省事地扎出某些俗气相互雷同却被她们深以为美的图案。
这样,他在门口站了会儿出来坐在厂门外的路崖石上等。等待总是让时间变得极其漫长,抽丝一样艰涩。考验他的耐心与体力。从下午三点多等到夜里近十二点。才看见梅歪歪斜斜地从嘎一声停住的一部小索镇后来才知道是叫蓝鸟的轿车里出来。那时候他还没认出是梅,直到梅走近。梅走过他身边发现他时朝他侧了下脸,借着门口的灯光小索镇认出她就是梅,一股暖流蓦地从小索镇中心里升起,是梅,是梅,他想起了当年泥河石桥上梅的目光,梅的脸和微微张开的嘴唇。他站起来跑过去,挡到她前面。
梅没有认出他,或许,梅从来就不认识他。
梅站在那里摇摇晃晃,像一棵即将被刮倒的树。小索镇第一次面对面看着梅,叫出了在心里梦里叫了无数遍却在此刻变得有些拗口的梅的名字。小索镇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索镇,小索镇,你还记得吗?利民水产店的,石匣的弟弟。
梅显然愣了一下,梅仰脸看看门口的灯将头转过去看着刚才他坐过的地方。须臾间,梅抢步上前,趴在小索镇脸上。小索镇被她口鼻中的酒气弄得有些反胃,小索镇还发现梅的嘴唇上的艳红的口红,花了。破了,弄成了一张鬼脸。小索镇扶住梅的肩膀,想使她稳当一些。梅突然跄了一下,倒进他的怀里,梅一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梅说,什么镇?什么匣?石匣?啊!天哪!石匣不是死了吗?别——小索镇往后退一步,靠在门侧的一棵树上。一边不自觉地应和,别——说了,对,石匣是我哥哥,我是石匣的弟弟,石匣死了,我是小索镇——呃!梅扶着树直了直身子打了个嗝,我想起来啦,对,石匣是有个弟弟,叫毛北京?对,你是毛北京!哈哈,怎么?你也想×我?
小索镇脑袋“轰”的一声。
接着梅一把推开了他,一面往大门里面走一面转身冲他说,老娘是放荡,可老娘不是婊子。别让我再看见你!狗日的老王,给老娘开门!
X先生瞧不起这时的小索镇和后来与白海冰交往的小索镇,他感觉小索镇由那刻的震惊开始了他后来很多年的堕落。
“那时候我的阅历和心智还不能使我成其为一个真正的男人,我被她吓傻了,并且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成了个坏女人。我不知道一个无助的女孩、女人报复的姿态与武器,她们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面对一切的恐惧使她们将自己打入十八层地狱,这样,每走一步,都是一种昂扬——真的,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却越来越忘不了她。想得厉害。我说不出她什么地方迷住了我,但她确实与其他所有女孩都不一样,她有种独特的吸引人的力量,她像泥河中的旋涡,我
一天比一天在里面沉沦下去。”
小索镇坐在去南京的火车上头痛欲裂,他想他是被料峭的寒风冻病了。他边用手狠狠掐着眉心边回想来找梅的前因后果。他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被那个叫白海冰的女孩甩了以后第一时间回来找梅,有支撑它的理由吗?梅从未承诺过他什么,不是吗?他了解梅吗?他爱她吗?如果他爱梅,为什么会同白海冰堂而皇之地谈起了恋爱,一再在这个高干出身的青岛女孩面前说他爱她,并且一而再再而三地软泡硬磨,信誓旦旦,终于占有了她。是她别于小城镇出身的他的气度风姿让他由自卑生出了嫉妒和报复?还是某种潜存在他心底的攀附权贵心理?抑或是他真的爱上了她?X先生至今没法给自己一个交代。
下了火车的小索镇面对这个不算太南的南方都市,突然有了种被世界和生活抛弃的感觉。熟悉的一切变得无比陌生,从火车站到学校的路上,他甚至一时忘记了身在何处、来此的目的、接下来该干点儿什么?随后,他错过了N大站点,斜躺在最后一排座位上迷迷糊糊被客车载入了公交公司院子。最后被当班的司机清扫车内卫生叫醒时他猛地站起来,伸出手喊了声“梅!”。
梅的消息被吕西安用几页单薄的信纸不断载给他:梅被纺织厂开除了;梅回了泥河;梅同母亲谷米又一次闹翻了——这是学生时代小索镇收到的吕西安的最后一封信,这封信上,吕西安说他收到了第三封情书。吕西安还说,他决定接受这份真诚的爱,毕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争取牵着她的手带她到泥河看看。
——小索镇对远在家乡的吕西安生出了嫉妒。
他能想象出收到情书时吕西安甜蜜的样子,小索镇从未也不可能见到书写情书的女孩。在他的想象中,她就是梅的样子。有梅那样的大眼睛和苍白半透明的脸庞,这样想时小索镇就感觉吕西安夺了自己所爱——这明明是荒唐的,小索镇知道,可他管不住自己。这种感觉被小索镇夜深人静时演绎得活灵活现,他甚至看见吕西安牵着梅的手在泥河大街上徜徉,风很轻,水塔的影子不可能地从镇东北远远地投射到街面上,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梅穿着洁白的裙子,纤细的手被吕西安牢牢握在手里。
小索镇睡不着了,他翻身趴在床上,在黑暗中摸索着写出了第二首叫《高塔》的诗。
“人活在不断地重复中,今天重复昨天,明天重复今天,下一刻重复这一刻,在重复中繁衍生活的滋味与意义——重复一千遍,就有了个全新的开始。”
X先生喝下一杯啤酒,抹了抹嘴,说出这段连他自己也未必能解释清楚的话。
“在泥河,谁和谁都是重叠的,浑黄的水养不出别种样子的人。每个人都像吕西安,瘸一条腿,只有在冥想中,才能看到健全的自己。”
由此,X先生对“The-other”这个店名嗤之以鼻。
“这只是种希望,嗯,不,是渴望,说是意淫也未尝不可,什么The-other?这个那个的,什么跟什么!统统是意淫,什么都靠不住!”
X先生少有的激动。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了白海冰的后来。白海冰当然不可能像白晶晶钻进至尊宝的肚子那样去看看小索镇的心什么样,但她分明感受到了小索镇最深处为某个女孩流的那一滴泪。也许,在她要决定与他分手之前,她对此早有预料。更可能,一开始,她就知道与小索镇不可能有什么未来,所以,尽管一次次委身于他,但她坚决不让那三个字由自己嘴里钻出来。最后一次,是在南京城郊的一处山坡上,他们疯狂地占有对方,像是对某种积蓄已久的阴谋与仇恨的宣泄,白海冰放肆地尖叫着任由小索镇将自己复杂诡异过去了的人生和难以言说的种种未来种进她身体的最深处。他们像两只濒临灭绝的恐龙在旷古大地上撕咬纠缠,将即将临头的灭顶之灾唱成一首惨烈奇绝的挽歌。
最后,灰白色的夜风里,白海冰用小索镇眼中无比惨白的双手托起布满紫色牙印的同样惨白的乳房,咬牙切齿地对小索镇说,你是个狗娘养的,你是个混蛋!小索镇仰面躺在草地上,对着天空袒露着胸膛,白海冰说完保持着说话时的姿势,她在等待小索镇反驳或确认。
小索镇一直没吭声。
白海冰站起来,走出十几米远回过头低沉地说,我也是个混蛋。白海冰说完很干枯地笑了几声。小索镇想,她失败了,她没有笑出应有的效果。这样想时小索镇心里酸了一下,眼中有些潮热。小索镇在地上转了转头,动了动舌头,感觉舌尖有些痛,口中味道复杂。
一个旅人/停住脚步//在黑暗的底色中/抬头/低头/将衣帽整理成/代表庄重的/形式//接下来的/仪式/说简单/也复杂//他用过去的手/剥开/高塔的/皮肤/穿过她跳动的/心脏/穿过她/倒塌给/未知的/影子
“我想将我所有的诗都叫《高塔》,那个破旧的,早就不存在的水塔,喻示了我的一切,喻示着那块土地的一切。”
X先生明白别人不可能听懂他的话,所以,他说得很低,低得,坐在他对面的我,几乎听不清楚。
4
吕西安在泥河大街上结束了他从未开始的爱情。
那是个过午。
那是秋季。
利民水产店东面对着的干了树心的老槐树已经落了很多叶子。
石光垒后来对小索镇复述这件泥河镇有史以来最惨烈的命案时还同当时一样心惊肉跳从而将整个过程弄得支离破碎,给了小索镇一地狼藉不堪的斜碴玻璃。让小索镇感觉这比他的大儿子石匣的死更让他震颤和恐惧。小索镇不得不兼做一个耐心非常而技术精湛的修理工和推理侦探,将这位刚刚还让他嫉妒万分的亲密伙伴创造的场景和故事从外表到筋骨慢慢还原。
这起泥河镇吕西安恶性杀人事件被冠以“非人”、“令人发指”、“丧心病狂”等字眼上了各级各类媒体的头条。性质恶劣,案情简单——吕西安求爱不成恼羞成怒以残忍的手段杀害了同班同学段小辉。
可事情从来都不像人们看到的那样简单。
看似平面的吕西安事件在小索镇的千万遍揣摩、复原中变得立体,吕西安单薄而惊人的爱情经验后面其实藏着吕西安的整个人生悲剧。
小索镇终于明白了。
明白了的X先生明白活着的人中只有他一个人明白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他知道他如果愿意,他能在吕西安身后,以知己的名义还吕西安一个“清白”。但越是明白后的他越不想将这一切说出来。他只是在“The-Other”对着窗子的桌前喝得开始眯着眼睛,将街上一个人看成三个或多个的时候才喃喃地对着桌面和眼前的酒杯自语。
回忆吕西安事件时,X先生像一块岁月深处的老石头。长满了青苔。
“一开始,我就应该知道哪儿不对——”
X先生满是自责与愧疚。
那个暑假,小索镇第一次看到吕西安展示给他的情书时的情景被回忆的手勾到眼前。X先生鼻孔中就满是发酵过程中的面酱的酸馊与已经酿好的面酱的浓香。这两种气味混合在一起,使小索镇对吕西安所谓爱情和所谓丧心病狂的回忆成了对这种气味的呼应与补充。对此,X先生无可奈何。
吕西安的家是一间泥河大街朝南开口的小巷中的面酱店。面酱从来没有在哪个时期哪个地方哪些人面前成为主角。在泥河,它也只是
人们饭桌上无佐饭的菜时作为凑合着下饭的无奈之选。那时候泥河镇上的饭店还没有学着外头的样子往面酱里掺上些味精大料炒鸡熬鱼,使它变成烹饪时不可或缺的东西。那时候泥河镇上的人形容哪家穷,都要说:瞧,穷得,也只能就吕家的面酱。小索镇更知道吕西安的父亲吕呈祥在麦收季节收购一些成色不好的麦子,略作清理筛选将它们煮熟,然后先后盛放在笸箩和缸中让它们自然发酵。经过反复发酵与晾晒,去了慢慢酿就的一股酒香气味后变成毫无刺激感的浓香,带着土地的馨香与让人安心的味道。
面酱吕在泥河是有口碑的。
可吕呈祥手艺再好,在哪样的年月也难以靠卖面酱发起家来。吕呈祥知道自家穷,知道自家穷的吕呈祥在见到自己儿子吕西安带着女同学段小辉踏人家门时迈着激动的步子跑到新生百货店花了三块五毛钱买来一只最大最干净的广口玻璃瓶,人们看得出,吕呈祥那天走路时腿有些像煮软的面条一样来回“呱嗒呱嗒”地甩。吕呈祥顾不上旁人的目光,急忙回家用温水将玻璃瓶刷了无数遍控干净水珠,给段小辉装了满满一瓶面酱。瓶盖上垫上几层白纱布,以他的经验,这样处理后,既能保证面酱不坏,又能保证在以后的时间里面酱继续自醇,味道越来越妙。他希望自己的好手艺能为自己越来越自信出色的儿子吕西安在与未来的儿媳妇的恋爱中加分。
他怎么会想到这瓶饱含了他满心希望与祝福的面酱会在利民水产店门口就被他儿子吕西安砸在段小辉头上呢?
X先生清楚地记得那个暑假他们在面酱店中他将看完那封情书时吕西安慌忙收起它的神情。吕西安还说,说不定,是同他开玩笑——这样的事情,有开玩笑的吗?哪个女孩子会将“亲爱的西安”写在纸上寄给他同他开玩笑?那可是在电大,不是在他妈的瞧不起爱情的泥河镇。
“嗯,一封匿名的情书——所有的,都是——”
X先生盯着天花板摇了摇头。
石光垒看到吕西安同一个女孩子从东方走来,吕西安穿着一件天蓝色的长袖衫,他旁边的女孩子则身着一件紫色碎花的褶皱领上衣,吕西安手里拿着那瓶面酱边走边侧着脸同女孩子说着什么,走到老槐树下大波父亲的桃子筐前吕西安突然停下,拉起那女孩子的胳膊,女孩挣扎了几下没挣脱,吕西安说:
——什么?什么叫恶作剧!
女孩子向后退着:
——不是我,不是我,梁红芳口述的,我只是代笔,代笔——
——代笔?三年,代笔?你怎么说得出口!
吕西安从怀中抽出几张纸挥舞着。
——那你为什么要答应跟我来家?
吕西安暴跳如雷,石光垒在讲到这里时一改前边的流畅,变得疙疙瘩瘩起来,石光垒说,我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我只是从没见过西安这孩子这么——英武——石光垒竟然用了“英武”来形容那天的吕西安。
据石光垒回忆接下来吕西安和段小辉还有好多琐碎的话,段小辉甚至成功挣脱了吕西安的手跳到槐树那边对吕西安尖叫:
——我为什么会看上你,你是个瘸子。
但街北店铺里的人和大波父亲都没有这样说,据他们说吕西安两个人的对话很简单,前后没有几分钟,等人们反应过来跑出去,那女孩早已没救了。
可石光垒一再在饭桌上对小索镇说他没有听错,说那女孩是说了这么句话。石光垒还解释说,他没有必要编造出一句这样的话中伤吕西安这个后辈,这个自己儿子最好的朋友。
X先生相信了石光垒。并且他有些恶毒地认为,段小辉这样说,那她来泥河只能是为一件事,那就是一她想死的心情太迫切了。X先生没有说过吕西安杀人有理,但他认为段小辉对吕西安做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那接下来发生这样的事就——一切自然而然——她太不了解吕西安了。
“他的信心,他对人生的一切美好的向往,全来自纸面后边那女孩的爱情。”
“一件最为坚实可信的事物后面的支撑可以是幻觉,可以是虚无。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X先生先后说了很多类似的话。青年路107号常常因X先生和他的话氤氲着深奥的气味。
奇怪的是那女孩竟没有跑,对于后果,她没有足够的考虑,也就不会有相应的准备。
吕西安听那女孩尖叫完仰头朝东北方向望了一眼,X先生认定他是为了看那座水塔。随后他扬手将那瓶带着吕呈祥一腔希冀与祝福的面酱砸在了段小辉头上,而后飞快地跃起落地猫腰将同身高相比显得过长的手臂伸到桃筐对面一把握起跟了大波父亲大半辈子的秤砣。
——我吆喝他了,没等我跨过筐子,那闺女已经——
大波父亲再也没有出门卖过桃子,他家院子里八棵桃树,果实成熟季节家人和左邻右舍吃不迭的。全沤在那里,引来远近一团一团的苍蝇。
吕西安只敲了一秤砣,段小辉被深棕色面酱包裹的头颅裂成几瓣,脑浆先于而后喷涌的血液先于最后扑倒的尸身进在地上,进在大波父亲的桃筐上,粘在槐树上。段小辉死前脸上甚至带着某种愤怒过后的挑衅。大波父亲说吕西安竟然没有弄脏手,吕西安浑身很干净。
大波父亲感觉整个过程是无声的。至少,他什么也没听到,他甚至连跨过桃筐的动作都是本能的,那时候,他的整个身体连同他对周围一切的意识都脱离了他。升到比头顶的云团更高的地方。
石光垒最后喊了句:
——快去自首吧!
可大波父亲后来又说他没喊。也许这句话在石光垒印象里不像段小辉说吕西安是瘸子那样深刻,大波父亲反驳他时他就没有再出声。小索镇就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父亲石光垒从来就没喊出这句话。石光垒在泥河镇够富裕。够有头脸,但小索镇不认为自己的父亲面对此种情景还会保持清醒的头脑和他自己后来以为的那样强的法律意识。
段小辉倒地后吕西安原地站了会儿,他一只手握着秤砣,拿另一只手的手背擦拭源源不断流出的鼻血。在街上足够沸腾前,他才木然地转身朝东去,先是走,而后开始颠簸着小跑,跑到镇政府前边时,他松手扔掉了秤砣。
镇政府西边派出所中的大鼻子李公安闻声跑到街上,他站在街口摘下大盖帽向后捋了捋头发,看了眼一瘸一拐向东去的吕西安后朝西边槐树下围着的人群跑去。
——谁会想到吕西安会杀人呢。
这起泥河镇、滨海县、黄河口市有史以来情节最恶劣的命案由于嫌犯吕西安的逃跑成了悬案。
按说,吕西安没有理由逃得掉一那样的腿脚——几百名刑警手拉手蹚了几遍泥河镇东北洼的芦苇荡,接下来在嫌犯可能经过的路口与出现地点设了三十六道关卡,由一百多名公安人员二十四小时蹲点。李公安说,即使逮不着他,也得饿死他。可是,接下来的几年接连在海滩和芦苇荡里发现的尸首,没有一具被确认是吕西安。李公安说,这么长时间,八成早死在海里喂了鱼虾。他这样说后那些关卡逐渐减少,后来全部撤离了。再后来,放羊的孙大圣偷偷跑到面酱铺,说他赶着羊在芦苇荡里迷了路,在里面转得头昏脑涨时看到了个人影,一看就是吕西安,说他还穿着案发那天的蓝衣裳。孙大圣的话让刚有些抑制不住惊喜的吕呈祥很快更加悲伤——这么多年了,那衣裳即使穿着,也早该看不出颜色了。更何况,就算没死能怎么
样,逮着也是个死。吕呈祥将孙大圣送到门口,故意调大音量,他死了,死了,早死了,我梦到了好几回,他死在海滩上,早被沙蟹连骨头都啃干净了。
X先生否定了对于吕西安下落的所有猜测。他感觉吕西安并没跑远。吕西安一直躲在那座水塔里。动手前吕西安看了眼水塔,这很重要,冥冥之中,他选择了自己逃亡的路。
吕西安如果不死,极有可能会被分配到泥河或者下河或者另一处小学或者中学做一名老师,因为他读的师资班。情书如果不是恶作剧,吕西安极有可能成为一个善良美好的人,一个孝顺的儿子,贴心的丈夫和温和的父亲。X先生深信就算爱情不能使他成为一个全新的人也会成为一个越来越好,越来越完美的人。X先生很想能成功地让自己一相情愿地认为情书不该是恶作剧,是那女孩后来改了主意。成年后的X先生经常这样将一件事情翻过来倒过去,不断赋予它不同的方向和解释。
“天,爱情已经被玷污被毁灭了,不只在泥河,哪儿都一样——”
X先生弹一下烟灰,郑重其事地说。
青年路107号,The-Other咖啡馆因X先生和吕西安各自的秋天有些昏暗,落叶被风卷起时而撞击窗玻璃,即将来临的冬天让一切变得颤抖和游移,X先生连同他周围庞大而隐秘的世界像漂浮在了这个城市的浪尖上。X先生对这些看似很享受。
5
时光像点钞机中的纸币一样“哗啦啦”翻过去。
阴雨天储蓄所里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小索镇坐在高高的柜台后面托着下巴冥思。他在想象中与石光垒进行敌进我退的对弈。是的,敌进我退,他怎么也走不出敌进他退的怪圈。即使在冥想中,在与利民水产店老板石光垒各种形式的对弈中,他都宣告了自己的失败——对于娶梅做妻子,除了他对她脆弱的爱之外,一无在石光垒面前立得住脚的理由。
泥河和所有地方一样,即使勉强放弃门当户对,终究要讲究个身家清白。石光垒不会接纳谷米这样伤风败俗的女人的女儿做儿媳。更何况,女儿的放荡败坏比起做母亲的来有过之而无不及——竟然还参与杀过人——虽然杀的是作为他们半同胞的月孩子,尽管他们的父母没有追究,但是,她的手上,是沾着血的。这比放荡败坏更让人唾弃、避之不及。
除了这种对弈,小索镇有时候也对坐在对面的杜梅青讲起大学的一些趣事,他常讲的是作为校园诗人的自己不多的几次走过女生宿舍楼下的情形。
——她们将身子探出窗外尖叫,天,还朝我头上扔手帕,扔梳子,扔一切能准确瞄准又不至于打伤我的小物件。
或者说:
——她们还会吹口哨,整段整段背诵我的诗。给我取各种各样的外号,当然,一点儿也没有恶意。
杜梅青第一次听他说时瞪起眼睛,对南方N大女生的狂放与直白连声感叹。后来听得多了,杜梅青不感叹了,杜梅青不但不感叹,还耷拉下眼皮,杜梅青不但耷拉下眼皮,杜梅青还撇着嘴,杜梅青说:
——还扔香蕉皮和擤鼻涕纸吧。
或者说:
——给你叫座山雕和格格巫吧。
小索镇感觉她这样说一点儿意思也没有,她没亲眼见过那阵势,跟她说,她也想象不出来。看她那张圆圆的脸,天生缺乏想象力。
在小索镇看来,坐在他对面的杜梅青除了没有想象力之外,还有个不好的习惯,就是经常啃手指。连三岁小孩都知道,钱是最脏的东西,杜梅青一双手天天同钱打交道,但一闲下来或者听小索镇吹牛时,就时不时将左手的手指放在嘴里拿牙齿咬来咬去。时间一长,小索镇跟着她条件反射,一看到她把手指放在嘴里,小索镇就感觉口中一股咸涩。这种感觉让他恶心。又不好说出来。后来,小索镇就想了个办法,每当杜梅青咬手指时,他就拼命喝水。让水来冲淡稀释那种咸涩。有次,杜梅青刚把手指放进嘴里,他摸起杯子还没送到嘴边,杜梅青说:
——怎么我一抬头看你你就喝水呀?我是太阳啊?
小索镇一下子笑喷了。
笑喷后的小索镇惊奇地发现杜梅青的一句话治好了他的这个条件反射。打那看到她咬手指他再也不感觉口中咸涩了。打那对这个圆脸齐刘海的女孩生了好多信任。打那他开始请她出去吃饭,喝啤酒。无奈杜梅青酒量太大。每次都把他喝醉。一喝醉,他就开始胡吹八侃,吹嘘在校时多少多少女生追她。后来醉得多了,醉得甚了,就开始哭,开始想起梅和白海冰。
每次小索镇都旁若无人地倾诉,连自己也不知道具体说了些什么。说完第二天酒醒就后悔,就到储蓄所装作若无其事,杜梅青也不揭穿他。依然留着齐刘海,依然啃手指,依然在他吹嘘时说:
——还朝你头上倒洗脚水吧。
一天上午,小索镇刚上班就接到了白海冰的电话。白海冰在遥远的青岛声音大而凌烈,白海冰说想他了,要来看他。他不好说不,只说,明天就出差。白海冰说,那我等你出差回来,你什么时候回来?小索镇说还没定。白海冰说,那你定吧,你定了给我打个电话,你记一下我的电话一小索镇顿了下,轻声说,嗯,还是别来了,我快结婚了。白海冰在那边骂了句什么后说,你骗人,你们根本没有可能。
白海冰的话将小索镇堵得喘不过气来。小索镇猛地喝下一杯水,清了清嗓子大声说:
——你等着,我让你看看可能不可能。
小索镇放下电话,连假都没请,在杜梅青惊愕的目光中冲出储蓄所,像阵风一样旋进了泥河。
傍晚,泥河大街倒映在霞光中,让小索镇想起了某幅油画。
“你看过梁家辉版的《情人》吗?”
X先生突然问我。
我摇摇头。
“你看看,抽空看一看,对了,我有碟,下次来时我要记得的话带给你。”
最终,小索镇没有勇气在石光垒面前开口。反倒是他的母亲先他提起了他的婚姻大事。他母亲说,年纪不小了你也,你在城里,不能指望我们给你说门亲事。你就找找你们同事,同事的嫂子们,让她们——唉,出不去时盼出去,出去了,可不就一大堆麻烦,指望我们是指望不上,你自己——
他母亲没说完,石光垒鼻子里哼了声,重重地将碗蹾在饭桌上出去了。
既然同石光垒说通无望。就去悦来客栈吧。
小索镇出门一路寒暄着越过悦来客栈门口站到西街口的石桥上。石桥老了,小索镇分明听到了石桥在夜风中,在他脚下疲惫地叹息。小索镇向东望,满街上店铺都换了新门头,像城里的店铺那样装上了灯箱,把原来淳朴静谧的泥河镇之夜耀得不伦不类。水塔也老了,它黑魃魈的影子好像萎缩了,在新盖的镇政府办公楼后面瑟瑟缩缩。他想起吕西安来,他相信吕西安现在还在那座高塔里。想起这个来他想起了家里新装的自来水管道——镇上新建了自来水厂,想必,那座水塔已经废弃了。也许,不久,就会被拆除或因缺乏修缮和风蚀自然垮掉。
那吕西安怎么办?
夜一寸寸地笼罩起泥河。
小索镇从西边的侧门中走进了悦来客栈的后院。他看到一个年老的妇人在煤油灯下揉面。他知道这就是谷米,他也知道谷米在揉面烤布鸡——一进门,一股布鸡的焦香钻进了他的鼻孔。那是他十年来日思夜想的爱情的味道——在泥河,也只有悦来客栈的谷米还在用
土办法,按照老规矩烤制布鸡。
——婶婶?!
小索镇对着谷米的背影怯怯地唤了一声。
谷米没有回头。但小索镇看到谷米揉着面微微摆动的粗笨懈怠的腰身分明顿了一下。
——婶婶。
小索镇在炕边坐下说。
那夜,小索镇说了好多好多话。他摸着炕沿,突然感觉这个在传说中放荡不堪的悦来客栈曾经的老板娘,这个先后丢失了好几个男人的老妇人,他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的恋人的母亲比他亲娘还亲。他对着谷米的背影不断说着话,说着他经历的和将要经历的一切,说着他那次去找梅,说着白海冰,说他死去的哥哥石匣,说杀人潜逃的吕西安,说爱啃手指的杜梅青,甚至说起那个后来因诱奸未成年少女叛了无期徒刑的“佐佐木小野次郎”,说他幼年时最喜欢的一支弹弓,说那次注定夭折的私奔,说他一定要娶梅,说那座水塔……
——他在说中迷失了自己,忘了身在何处,此行的目的,要不是谷米打断了他,他相信自己会一直说下去。
——孩子。你是来买布鸡吗?
谷米问他。
他跳下炕沿立起来摆着手。
——哦——哦——
不等他说出话来,谷米麻利地取出面板下面柜子里的一篮布鸡。
——你看,八块钱,这么大一篮子,黑芝麻馅的,很耐吃。真的。
小索镇不由自主地将那篮子布鸡接过来,一面退着一面掏口袋,掏出张钞票递给她。她接过钱掖进围裙腰里回身继续揉面。小索镇走到侧门边时,她从屋里奔出来,朝他喊:
——他——会——回来的!
小索镇提着一篮布鸡走在泥河大街上。
在走到利民水产店门口向南拐了两步后小索镇改了主意,回身一直朝东走,在镇政府东边向北的路上飞跑起来,越跑越快,经过沿街的商铺,一家叫新垦区的酒店,镇政府和它后面的一大片棉田一直跑到水塔跟前。
小索镇在水塔跟前停住脚步,气喘吁吁。是的,一定是水塔抽缩了,原来钻天的高塔才这么高,小索镇摸了摸塔身“簌簌”掉落一阵又一阵碱砖皮。小索镇向后退了几步,重新打量它一番,随后倚着塔基坐下来,搂着那篮子布鸡。
这个曾经被他以为是地狱出口的高塔那夜在他身后悄无声息。鸡叫头遍过后,小索镇既没有看到有猴子样的鬼魂从里面钻出来向上爬,也没听到有某种预兆的任何响动。他不死心地将耳朵贴在塔壁上,他想,也许,他会听到吕西安猫在里面,听出他的脚步声后激动的呼吸。
——西安!
——西安!
——吕西安,你个孙子!
小索镇叫着。
——我知道你在里面。
小索镇叫着吕西安,想起了那几封情书。石光垒说,李公安说了,一封后面的署名是“一个爱慕你的人”,一封后的署名是“你知道我是谁”,余下的信的署名处都被撕掉了。石光垒说,那几页纸在吕西安空出手来拿秤砣时散落在了桃筐里。沾满了脑浆和血迹。
“我在最应该落泪的时间和地点却哭不出来,我摸着塔身,恍惚而麻木。”
X先生为小索镇在那夜在塔前的表现莫名其妙。
“你有孩子吗?”
不等我回答,X先生又说:
“我亲手剪断我女儿的脐带,你知道那种感觉吗?一种至纯的赋予,一种将自己变成培养那个幼芽的尘土的热忱,嗯,我说不好,但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活着的一切意义都在‘咔嚓那一声上。”
小索镇因爱情回到泥河镇,却叫着吕西安的名字倚着水塔睡了个踏实。他感觉自己做梦了,可想不起梦中的情形,又想,那就是没做。小索镇是在凌晨被冻醒的,不等睁眼打了个冷战,随即一个喷嚏冲出口鼻,他睁开眼睛,发现篮子中空空如也。小索镇惊悸地看看四周弹起来跑开,这座将废的水塔,重新化为他的恐惧。他明白了自己的虚伪——他以前是真希望和认定吕西安在水塔中吗?真拿吕西安当最亲密的朋友吗?小索镇擦了把冷汗,发现左手紧握着块被啃成半截的布鸡,不知是口水还是夜雾的缘故,茬口处湿得厉害。小索镇扬起手,想远远地抛开它,手抬到理想的抛物高度后却慢慢垂下来。
小索镇将布鸡送到嘴边,狠狠地咬了一口。
6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来这里吗?”
我现在已经知道了这种问句只是X先生阐述观点的一种形式。他不需要我或者别人的回答。我也不必做出要回答或者等待答案的样子。
“The-Other同泥河,我家那地儿,非常相像。”
“你知道我们泥河设镇以前叫什么吗?”
“叫鱼骨胡同。”
“你知道为什么叫鱼骨胡同吗?”
这个我知道,他说过多遍,我说:
“形状像鱼骨。”
“错!”
X先生不乏得意。
“因为它像一条鱼,鱼呀,漂浮着,永远漂浮着。”
X先生几次说起讨厌他的家乡,也讨厌这个城市。他没有归属感,感觉自己像条将要窒息的鱼一样漂在污浊的泥河里。
“一切都是神授,比如,我们生在哪里,被谁生出,是男是女,将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说起这些。X先生像极了一个他并不能真正成为的宿命论者。他只是经常发出这种感慨,让别人对他有个更符合饱经世事的男人的判断。其实,有什么呢,他自己不也是经常瞧不起那个叫小索镇的少年和青年吗。世事是什么,世事就是糊里糊涂混过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糊涂,一代比一代更不堪。
小索镇后来再没有去找过梅。对水塔重生的恐惧让他感觉世事“什么也无法改变”,很多年,他不让自己再想梅,虽然更多时候,他管不住自己。可是,又能怎么样呢?他不可能从一个个有钱有权的男人怀里将梅拉出来。也许,梅一开始就没有喜欢过他,也许,梅根本就不认识他。他和吕西安的爱情一样,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X先生选择在青年路边的连翘绽出嫩黄嫩黄的花芽儿时带给我谷米最后的消息。X先生浅棕色的影子走在浅棕色的树下,一步一步走近咖啡馆,走近门后面的我。这一次X先生要了杯咖啡。
“海回来啦!”
X先生反复搓着手说。
海在出走近三十年后回来了,海像小索镇最后一次见到的水塔那样抽缩了,拥有高大身躯的海变成了佝偻的老头。海像失踪三年后又归来的郑大同那样越过了石桥,海像叶轻舟一样从石桥飘进悦来客栈的后院,他那样轻车熟路,像刚刚出门,只是到桥西边的面粉厂遛了一圈。
海的归来成了谷米生命中最隆重也是最后的节日。
早已失明的谷米听到海的脚步从屋里奔出来,灵巧地在鸡食盆、簸箕面筛和头上横竖晾晒的衣物间游弋。谷米穿过这些陈年旧物将海搂进怀里,谷米伸出手摸索着海的脸。泥河人无法接受谷米见海的第一句话,有人说那是海出走的日子,她说完后接着闭了嘴,因为所有人同她一样当即想起了海出走时云良被冻死。又有人猜测是海与谷米结合的日子,但又有人说那应该是在夏季,还有人甚至猜测这个词只是一个什么词的近似音。一时众说纷纭,都跺着脚恨瞎碳死得早。这句话被非议了多日之后渐渐变得像那年冬天的少有的阴疆将议者浸起,使他们对泥河镇上的房屋,牲畜,穿开档裤的孩子一对一切开始怀疑。
谷米拉着海褶皱的衣袖往里走,谷米说:
——惊蛰!
X先生由海的归来联想到有一天吕西安也会归来。
“那时候,对他的制裁应该已经失效了吧?”
“也许,他比走时还年轻还胖了,也许,也不瘸了,会在某个地方养好腿病,你说呢?”
X先生问我的时候我正在收拾咖啡杯,我知道这次是个标准的问句,我转头关橱门时手一滑,一只陶瓷杯在我脚边摔成了碎片。X先生悻悻地不再说话。他看着窗外,将一根手指放在嘴里咬了几下。
在某个时点上,小索镇变成了X先生。他现在不再对我说小索镇怎么样怎么样了。大多数时间,他摇着头轻笑:
“哼,人生是个函数,无奈常量太强大。变量再努力,于结果也是忽略不计。”
看样子,X先生对自己对人生的总结非常得意。我看着他,突然想起他前几天捎给我的据说是已经禁映的梁家辉版的《情人》中的一个镜头。
东尼同他的情人简激情过后倚在床头。东尼为自己面对爱情的无力流着绝望的泪,东尼对简说:
——我像个死人——
一个旅人
停住脚步
在黑暗的底色中
抬头
低头
将衣帽整理成
代表庄重的
形式
接下来的
仪式
说简单
也复杂
他用过去的手
剥开
高塔的
皮肤
穿过她跳动的
心脏
穿过她
倒塌给
未知的
影子
责任编辑宁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