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再见
水塔是村里剩下的最后一个年轻人了。这话好像谁说过,又好像是自己说的。水塔不记得了。水塔总感觉还没长到需要打拼的年龄,至少他还没有女人。村人说他游手好闲也好,不务正业也罢,他都不温不火地接受。他知道自己有一天会变的,变成他们都刮目相看的人物。每每想到这,水塔的嘴角都带着一丝笑意,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理想。水塔不知道理想是什么东西,好像老师说过,他早忘了,母亲也说过,他不爱听。母亲总是唠唠叨叨的,谁爱听。
有一个人的话水塔却爱听,可她从不和他说话。没事的时候——他总有很多没事的时候——水塔会故意绕几道巷子从她家门口经过,如果看到她在门楼奶孩子,他会看一眼,隐约看见了白花花的一截奶子,水塔的心就扑腾扑腾直跳,然后假装匆忙走过,像是一个急于到田里收割的农人。一会儿,水塔又折了回来,假装落了什么重要的农具,趁机再看一眼。如此来回两三次,直到她抱着孩子进了屋,水塔才若有所失地去了他每天都要去的地方——木童的杂货店。
木童的杂货店位于巷口,靠北,店门口是一片空旷的平地。木童这老头聪明,在空地上搭起了帆布篷子,摆上几张桌球,供村里的少年玩,一天能有一笔不小的收入。
水塔就爱去木童的杂货店玩桌球。水塔是唯一高出球桌一大半的人,和他一起玩的都是村里十几岁的小学生。孩子们乐意和他玩,因为他的球技最好,还会玩各种花样。木童当然也欢迎水塔的到来,一来二去,两人竟好得出奇,形同父子。水塔还经常在木童的店里赊烟抽,他也不关心究竟赊了多少钱了,任凭木童在他那发黄的小本子上圈圈点点。
有时她也会来木童的店里,买个糖什么的,哄怀里哭哭啼啼的孩子。这时,她不会看水塔一眼。水塔却乐于表现了,他口里含着烟,啪的一声一个球子下去,啪的一声又一个球子下去,他扬起球杆子,敲敲桌面,得意地冲着对手说:看来你还不是我的对手哦。然后回头看她,却发现她已经离开了。水塔有些失落,接下来的几杆子都进不了球,不是打偏了就是力度不够。木童站在一边呵呵地笑,说你瞎动么个心思呀,小心老昆回来揍你一顿,就你这身板子还真受不了他一个拳头哩。水塔假装没听明白,问木童,你嚷嚷地瞎说么个?木童说,小孽子,难怪老不出门,原来惦记着肥肉呢。木童也是湖村挺不安分的人,说话露骨,见到村里的年轻媳妇来买东西,他会说人家的屁股圆得跟西瓜似的,奶子赛过吊瓜。内向点的红着脸回去,遇到嘴皮子薄的,会和木童顶两句,说你呀都老了,小黄瓜都蔫得起皱子了。木童就更来劲了:要么你尝一口,保证还鲜嫩鲜嫩的。说着都哈哈大笑。
有一天,水塔又和小孩们打球,球子一声咕噜一声咕噜地下到了洞里去。水塔开起了玩笑,说这洞要是女人,就刺激哩。小孩没听懂。木童却在一边说,听说老昆在外面搞女人了。谁说的?水塔问。有个小孩接嘴,我哥说的,他和老昆一个厂。小孩拍着胸膛,坚信他哥说的话百分百属实。看样子,老昆搞女人的事是个公开的秘密。水塔的心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一个激灵,说不清是痛还是兴奋。他莫名地紧张起来,球就再也没兴趣打下去了。
回家时,水塔故意绕着巷子往她家的门楼走,见她在门楼奶婴儿。婴儿是去年刚生的吧,还不到一岁,听说是个女孩。水塔想了想,才想起她生孩子时还是母亲帮她接的生呢。那天晚上母亲搞得满头大汗回屋,大冬天的,湖村的草都结了霜。被窝里的水塔被母亲进屋的声音吵醒了,他听到母亲和父亲对话——母亲说,那个老昆呀,女人生孩子也不回家看看,要不是我本领高,他女人今晚都险些没了命。女人生孩子都不回家,这男人有点可恨了。水塔的父亲吧嗒吧嗒地咂嘴巴子,估计是在抽烟,半会儿,他说,我看那老昆有问题。母亲问,么个问题?父亲不说话。母亲突然明白了,压低声音说,这话在家里说说就过了,外面可别乱嚷……水塔听着莫名其妙。
老昆不但女人生孩子没回,连过年他都不回,听村里和老昆一个地方打工的人说,老昆那小子混得不错。说这话时,那人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人家不明说,谁也就不敢往那方面想。在湖村,虽说现在生活好了,谁都可以要上老婆了,要是在以前,连老婆都讨不上哩,村里还有好几个打光棍的老头。有谁会想到老昆那小子家里放一个,外面还搞一个呢?
老昆的事,她知道吗?为这个问题,水塔想了整整一天,母亲在他面前唠叨了一整天,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水塔想,她应该是知道的,怎么可能不知道呢,自己的男人变心了,她肯定第一个知道。水塔又想,她可能也不知道,是呀,谁敢跟她说这事,即使整个湖村都知道,她也有可能是唯一不知道的。这么一想,水塔竟有些伤心,他恨不得亲自告诉她——他又怎么敢呢。
水塔还记得她刚嫁到湖村那会儿,不也就是几年前的事。那时水塔刚从中学跑回家,说再也不回去读书了。不读就不读,谁稀罕哩。父亲第二天就叫水塔扛把犁子下地里去了。水塔不肯,趁父亲不注意,一溜烟跑了。晚上回来吃饭,水塔被父亲堵在天井里,像一只无路可逃的鸹子,被狠狠地揍了一顿。十多岁的人了,竟被打得满天井翻滚,鸹子变成了钻泥的泥鳅,哭得鼻涕子两大截淌到了嘴巴上。那天晚上,金枪跑来叫水塔,见水塔躺在天井里像只死猪一样,吓了一跳,说水塔你没死吧。金枪是水塔的同学,平时走得近,两人都是湖村有名的小孽子。水塔一听是金枪,顿时活了过来,问么个事。金枪说,今晚老昆结婚,他家有烟分哩。一听说有烟,水塔的屁股像是装了弹簧一般,一下就跃了起来,差点把金枪撞倒。
两人朝老昆家跑去。老昆家早就围了满门楼的孩子,看样子都是来要烟的。湖村一直有个习俗,即哪家结婚,就必须在自家门楼向村里的小孩子派烟,还得是好烟,烟越好证明家境越好,媳妇越漂亮,夫妻感情就越是百年好合。那样的晚上村里的所有孩子都被允许抽烟,谁都不说他们骂他们。水塔对这样的夜晚当然很期待,平时村里只要谁家有结婚的,他都是第一时间得到消息。
那晚站在门楼发烟的是老昆。老昆那真叫帅,西装笔挺,在湖村是少见的装扮。老昆的衣袋里拿出的还是“红双喜”,多好的烟,村长都抽不起,接见管区领导时才会跑木童的杂货店买一包。平时,木童一条“红双喜”就可以卖半年。老昆说好每人一根,拿了的就回去。可水塔刚接过烟就迅速地放进了口袋里,转身又去要。有人说水塔你不是拿过了吗?水塔说插你妈的屄你说什么,小心我砸恁家瓦顶。就没人敢吭声了。老昆说,好好,无所谓,再给你一根,今晚我高兴。拿了第二根烟的水塔也不知从哪儿来的灵感,竟冲着老昆说了一句祝辞,他说,祝你们白头偕老,早生贵子哦。人群哄然大笑。趁着笑声,水塔贴在金枪的耳根说,半夜偷听,敢不敢?金枪嘿嘿一笑,谁怕谁呀。
水塔和金枪不知在巷口的稻草垛里窝了多久,终于等到村子静了下来。老昆家里的酒席也撤了,灯也灭了。水塔和金枪这才蹑手蹑脚地朝老昆的屋子摸去。水塔的心跳得厉害,胸口像是隔层纸,不费多大劲儿就能跳出来。之前他们就已经选好了偷听的位置,知道老昆的新房就是他家的左耳房,左耳房后有一个矮一点的窗户,刚好是水塔身体的高度,只要躲在窗户底下,什么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天晓得,那晚黑得出奇,连星星都不见有一颗,摸到老昆的窗户底下着实费了一把力。金枪还摔了一跤,一路骂娘。水塔想笑不敢笑出声,捂着嘴,都快憋出了尿来。两人在窗户底下守了半天,才听到了一点动静。女人说,看你喝成这样,先睡吧。老昆说,那哪行呢?今晚一定得要哇。水塔噗嗤一声都笑出来了,不过刚好有阵风吹过,把水塔的笑声给吹灭了。接着水塔和金枪都屏住了呼吸,他们听到屋里的床板吱吱呀呀的声响,他们都清楚这样的声响代表着什么。一股热气在水塔的身体里漫延,像是一把火在烧,就那样哧哧地燃烧。水塔知道金枪的身体里也会有一把火。两人都心照不宣,沉默着,燃烧着。等到吱吱呀呀的声响消失时,他们身体里的火却还未熄灭。
突然,屋里亮起了灯,光柱子像是三两把手电筒射出了屋外,使得水塔和金枪蜷缩起了身子。老昆骂了一句,妈的,怎么没见红?女人没说话。接着就听到一阵噼里啪啦响。然后是老昆点烟的声音,夹杂着女人小小的啜泣声。
他们这才蹑手蹑脚地离开。水塔说,妈的,我去撒泡尿。金枪说,我也去。两人都很累的样子,丝毫没有了刚开始时的活跃。他们并排站在杂货店门口的巷沟边上,各自遮遮掩掩,害怕让对方看见裤裆里的家伙。然而大半天的时间过去了,却尿不出来。这是怎么啦,都尿不出来了。两人急得快哭了,却谁也不敢开口问一句。
一个月后水塔才见到老昆的女人,新来的女人要在家里藏一个月才能出来。见到她那会儿,水塔的脑海里又浮现出那晚上的情景和尿不出尿的直挺挺的家伙。那晚的吱呀声虽然不长,水塔的家伙却挺了一夜,水塔恨不得拿把菜刀剁了它。老昆的女人是出来买菜的,她穿着睡衣,白色的,村里的女人很少有穿成这样子出来的,像她这样美的女人更少。水塔看着,不觉有些脸红,这对他来说可不简单,小孽子还脸红,没人见过哩。水塔故意往她面前站,想让她看自己一眼。她根本就没把水塔放眼里,拎着菜径自回去了。
不久,老昆就出门了,金枪也不读书了,也出去打工了。所有一米六以上的人似乎都不愿意在村里待下去,似乎再待下去就是一种耻辱,会让人笑话。然而水塔就是不出去,任凭母亲整天唠叨,他就是不出去。他的心里想什么,只有他知道。
转眼到了冬天,快过年,出去的人们都从城里赶了回来,他们衣着鲜艳,拎着大袋小包。他们拿着声响比录音机还大的手机,在巷口喂喂喂地打着电话,似乎是干什么大事业的大老板,回家了还忙个没完。水塔就看不惯。他想,不就是出门打工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金枪还带了一个女孩回来。那女孩说普通话,是四川人。妈呀,找四川人当老婆,比暹罗还远,串一次客就要个把月。当天晚上,金枪领着他的外省女人来水塔家。在门楼遇到了水塔的父亲,金枪掏出两包黄灿灿的硬盒香烟,递给了水塔的父亲。父亲的脸上笑开了花,像迎接贵客一样把金枪请进了屋。金枪问,水塔呢?父亲的脸明显沉了一下,仿佛金枪提醒了他,他还有一个不争气的儿子。父亲说,他如果有你一半争气我就放心了。金枪的脸上随即浮起得意的笑,转身跟四川女人说起了普通话。父亲一边羡慕地看着,一边往屋顶喊,喂,你在上面做么个,金枪来了,还不赶快下来。
水塔早就知道金枪来了,金枪在门楼给父亲烟的时候,水塔就在屋顶看见了。水塔还看见了金枪带回来的四川女人。只是水塔不想那么快就下来,显得自己很稀罕似的,他要在行动上看不起这些从城里回来的人。
不冷不热的,就说着话。四川女人坐在旁边,听不懂他们的话,娇里娇气地要金枪翻译。水塔故意不去看她,尽管她长得不差,整个打扮看起来也是城里人的样子。水塔装出一副很深沉的样子,一根一根地抽着金枪递过来的烟。父亲还站在旁边不舍得走,随时想插句话,突然问了金枪一句,今年怎么这么早就回家了哈?金枪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倒是水塔开了口,不就是金融危机嘛。父亲显然不高兴儿子来回答这个问题,说,就你知道,整天藏家里,还知道大城市里的事情了。水塔没顶嘴。金枪笑着说,他说对了,是金融危机,厂子大都没货做,提前放假了。父亲说,哦,原来是这样哈。水塔冷冷一笑。
金枪和四川女人走时,水塔陪他们在巷子里走了一段。水塔突然问金枪,这女人你睡过了吧?金枪一愣,料不到水塔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好在女人听不懂。不过金枪还是笑了笑,表示默认了。水塔又问,见红没有?金枪假装没听见,反问,你交女朋友没有?不会还老尿不出来吧。说完哈哈大笑。水塔也笑,他说,都不知道尿了几回了。金枪说,哦,这么厉害呀,都跟谁呀,村里的?水塔说,不是,你不认识。水塔得这么说,他在撒谎,他其实连女人的手都没摸过,所有的兴奋和慰藉还都源自于那个多少有些遥远的夜晚,那吱吱呀呀板床摇动的声响。
金枪说,今晚来我家喝酒哇。水塔说好。不过水塔是铁了心不会去的,金枪就是再来叫他也不会去。金枪也没再来叫过他。
过年从来都是湖村最热闹的时候,村里的年轻男女几乎都回来了,一下子把寂静的村庄搞得热闹非凡,有开小车的,喇叭一路从村口按到巷口,扬起一路灰尘,久久散不去;有人的行李竟然多到要用板车拉。木童的杂货店也热闹了起来,生意好得像个商场。木童脑子灵,早就备满了货物,香烟、啤酒、可乐和玩具,还有避孕套。年轻人回来了,烟酒少不了,半夜三更来敲门理直气壮要个套的也不少,孩子们也一下子富裕了很多,口袋里装的都是钱,爸爸给的,叔叔给的,哥哥给的。有钱就得花,而湖村能花钱的地方就只有木童的杂货店了。木童整天笑呵呵的,幸福得像是娶到了漂亮媳妇儿。
来打桌球的人也多了,都是年轻人,都想秀一把自己的球技。木童开着玩笑,说你们这些出外的也打桌球哇。他们就说,嘿,每天都打,工业区里有的是桌球,比你这破桌球要高档多了。木童嘿嘿笑着,说我这哪敢跟大城市的桌球比呀。接着他们说起了谁的球技好,在城里真的是打遍全厂无敌手。被说的人一下子也得意了起来,叼着烟,故意把球杆举得老高,说,咱不吹了,谁敢跟我来一局,输赢一包“红双喜”。旁人都不敢。
一边坐着的水塔听不下去了,他站了起来,说,我来吧,一包烟太少,赌钱吧,输赢二十块。大伙儿就都把眼神投在了水塔的身上。有人说,这不是水塔吗?哦,还在家里呀,怎么不出门,家里有宝是吧?
水塔不说话,走了过去,随便拿起了一杆球杆,先打了起来。问那高手,打不打?打,当然打。旁边瞬间就围满了人,都看热闹来了,足足把杂货店的门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水塔如有神助,一打一个中,一打一个中,像是拔萝卜似的,啪的一声,落了,啪的又一声,又一个落了。这就刺激了,水塔的球技竟然这么好,比城里回来的高手都要好。一局下来,那高手还剩下三四个球子,水塔的却都下去了。水塔问,还来不来?那人的额上早已冒了汗,说当然来啦。于是连打五局,都被水塔拿下了。那人掏出手机摁了摁,说不了,还忙着呢。然后拿出100块钱扔给水塔,就走了。水塔转身把钱递给木童,说,把我的烟钱还了吧。木童笑笑呵呵地接过。那一刻,水塔感觉自己就是一个英雄。
这个年水塔过得有些开心,打桌球每天都能赢不少钱。赢了钱除了还债,就是买烟酒回家。母亲搞不明白他哪里来这么多钱,她平时可是一分钱都不给的。母亲问,你该不会是去借钱了吧?水塔说,赢的。母亲不信。不过水塔买回家的东西还是让这个年丰富了不少,像是水塔也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从城里回来过年。
水塔突然很想做一件事,这件事对他来说需要勇气——他想给她的女儿包一个红包。水塔虽然整天都在桌球上度过,他也不忘仔细观察了这么多从城里回家的人们,这些人当中就没有老昆。老昆连过年都不回家,可见他在外面真的是有问题了。水塔打心里可怜老昆的女人,自己在家带孩子,男人出去打工,最后却连家也不回了,这是什么天理。怎么出去的人一个个都变了样似的,比如金枪,以前和水塔是多好的朋友,连衣服都换着穿,上学那会儿,金枪的单车老坏,水塔就用自己的单车驮他,上学下学,十几里的路哩,水塔驮得满头大汗。可现在,出门了,带了女人回来了,来家里坐了一会儿,就消失了,整天和四川女人跑镇里,风光得跟什么似的,根本就不把他水塔放眼里。
这天水塔又赢了一百块,可他什么都不买了,只是向木童要了一个红包。木童笑,说你也给人包红包哇。水塔说,我给自己包不行啊。说着走了。经过女人的门楼时,却不见她和孩子。门楼的门是关着的,还上了锁。水塔猜她应该是回娘家过年了,待在这么一个空屋子里过年,别人家都热热闹闹,她怎么可能待得下去。
一连几天,水塔都把红包揣在口袋里,每天都要经过她的门楼好几次,可每次都看见门是锁着的。水塔一连失望了好几天。好几天的时间,其实年已经过去了,人们都纷纷离开,像是退潮的海,留下一个寂静的村庄,恢复原先的模样。这样一来,水塔倒也不感觉失落,他习惯了村庄的寂静,他反而有些喜欢这时候的村庄,静得仿佛只生活着他一个人。当然,如果要他选择,他希望村庄里只生活着两个人。哦,对,是三个人。他不在乎——他真的不在乎她有孩子。水塔想着这些的时候,他的眼里竟然有了泪花。
初八那天,门终于开了。门楼里却只见女人,不见她的小孩。水塔把袋里抓着的红包又放下了,没有孩子他给谁呀。水塔匆匆走过去。他想她的孩子一定是睡着了,在屋里睡着了。水塔又从门楼经过,又见女人一人在天井里忙碌。
女人连出来到杂货店买东西也没有抱孩子。木童问她,孩子呢?她说,放我妈那呢。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木童又问,过年老昆没回来呀?口气故意装成什么都不知情的样子。她没说话,拿着东西转身就走。待她走远了,木童说,挺可怜的,妈的老昆,怎么就这么忍心哪。水塔没说话,他的心仿佛被一把锋利的刀,噗嗤一声给割落了。
那天晚上,水塔买了酒回家,喝得自己都快胡说八道了。母亲又开始念叨,说全村人都出去打工了,就你一人还在村里瞎弄,都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这样能有么个出息?说着竟哇哇地哭了起来。搞得邻居们都过来,你一句我一句的把水塔说得一无是处。水塔也不顶嘴,就闷头喝酒,傻傻地笑着。父亲说,你也不看看人家金枪,和你一样大,还是同学呢你们,看看他现在,会赚钱了,女人也有了,听说今年就要结婚了,房子也要起新的了。邻居们也附和着,说,是呀,都长这么大了,是应该出去打工赚钱了,老待在这土疙瘩里能有么个出息,看看出去的人都回来起新房了,不出去的人哪有什么新房啊,连饭都没得吃……
那老昆呢?水塔突然脱口而出。他几乎是喊着说出这句话的,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是呀,老昆那小子,也是出外打工了,现在却连妻女都抛在了家里。听和老昆一起的人说,老昆处了一个有钱的女人,年纪比老昆都大出一截呢,那女人每月给老昆一笔钱,就当是养着他。哎,城里的女人咋都这样啊,不知廉耻,反倒花钱请男人了。这老昆也是长得俊了一点儿,湖村人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和他一样俊的男人了。当初他回来相亲,两人一拍即合,很般配,天下无双哩,都说天下再也找不出这样一对夫妻来了。最后却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夜深了,人们也都散去。水塔还趴在桌上,一个人慢慢地喝着。
借着醉意,水塔想干点什么了。他站了起来,踉踉跄跄走出门楼,再踉踉跄跄绕过几道巷子,朝女人的门楼走去。村里静悄悄的,除了不时有鸡鸣犬吠的声音,没有任何人为的声响。当然,只有水塔踉跄的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
水塔要去见她,要跟她说话,要抱着她,让床板也一样吱吱呀呀作响。水塔感到多年前那把火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使他的身体燃烧了起来,就那样噼里啪啦地燃烧了起来。不,那把火从来就没离开过水塔,从那个黑夜开始,它就一直潜伏在了水塔的身体里,没有离开过。
水塔推一下门楼的铁门,哐当一声,推不开,水塔一摸,反锁了。那锁冰凉冰凉的。在冬天里,寒风吹着,到处都是冰凉一片。这时水塔已经被冻醒了大半,脑子也活泛了起来,感到行为的荒唐。他不禁打了个寒噤。脚步开始往后退,差点退到了身后的巷沟里。水塔匆匆地往回走,生怕被察觉,如果让她看见,水塔的脸真的不知道往哪搁了。
走出了一段路,水塔回头一望,想看看有动静没有。没有。一切还是原来那样,静得让人心慌。可就在这时,水塔的心麻了一下。水塔看见那扇窗户,就是多年前他和金枪一起蹲在底下偷听的那扇窗户,竟放出了微微的光来。是灯光。她还没睡。
水塔想过去看看,听听里边的动静。水塔蹑手蹑脚地来到了窗户底下,还是和多年前一样,屏住呼吸。只是这次是他一个人,而屋里也是她一个人。
没声响,任何声响都没有。水塔想,该不会是忘了关灯?水塔一点一点站了起来,把眼睛挂在了窗户最底下,灯光瞬间像水一样淹没了他的双眼……水塔眯起眼,待睁开时,他看见了她的身体直挺挺地躺在板床上,手耷拉在一边,手腕处裂开了一个口子,正汩汩地淌着血,那血红得刺心刺肺。
责任编辑 张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