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燕

2012-04-29 09:39杨小凡
十月 2012年2期
关键词:燕子书记

杨小凡

马长胜的媳妇手里拎着刀,马大虎的媳妇手里也拎着刀。

这两个女人,一个从村东头向西。一个从村西头向东,疯子一样在村里来回地骂着。她们在村街的中间碰在了一起,就突然都提高了声音,像比赛一样,一个比一个声音高亢而尖厉。

村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有麻雀和燕子在树的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家家都关着门,没有人再出来走动。她们俩的男人都被关起来了,确实是村里人举报的。这个时候,谁要是出来搭腔,那谁就有举报的嫌疑,这两个女人真会跟他拼命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人惹这闲事。

但水亮不管不行。村委会,现在只有他这个村长助理和电工兼会计马锋了。马锋是本村人,蹿得比枪底下的兔子都快,躲起来不管不问。而水亮不能再不吭声了,他得给管理区领导汇报。

管理区书记黄效举这几天也头疼:马园村拆迁推不动,就是因为村书记马长胜和村长马大虎。现在,抓住这两个货在董园的拆迁中假报死人户口私分还原款的错,把他们关起来了,本想以此推动拆迁工作,可村里却没有了能硬起来的头儿。他本想从村里再产生两个领头人,但让村长助理水亮这小子走访了几天,竟没有一个人愿意当这个村官。行政村也是一级组织,不可一天无主的。黄效举想了两天,最后决定就让水亮这个大学生村官先兼着村书记。然后再慢慢物色。

水亮给黄效举报告那两个女人拎刀骂街的事,黄显然是没啥兴趣。他吐了一口烟,笑了一下,然后说,“女人嘛,生就一张破嘴。让她们骂骂,出出气就好啦。”

他现在是要跟水亮谈村书记的事。水亮一听说让他担任村书记,就推托,说自己刚来一年多,没经验和能力,尤其现在拆迁工作推不动的当口,他认为自己不能胜任,会耽误大事的。黄效举吐了一口烟,大声说,“革命战争时期十八岁就当军长了,你一个名牌大学生,咋这样熊呢?黄泥抹不上墙。让你干你就干,后边有我顶着呢。怕个球!”水亮不好再推托。就应了下来。

应下这个村书记,水亮也是经过激烈思想斗争的。

他从农村长大,考大学就是跳农门的,本不想再回到农村。可在北京上了四年大学,依然没有脱掉农村孩子的那身朴实气。那天,他去一家公司面试,腿才迈出门一步,就听到其中一个考官说。“这人。一身坷垃气。当村官还差不多!”水亮本想转身回一句的,犹豫了一下,还是迈出了另一只脚。出门后,他在心里骂道,“俺一身坷垃气,你他妈嘴里还吐着坷垃,竟充起城里的大尾巴驴来了。村官咋了,我就去当村官,不受你们这鸟人的气!”水亮就是被那人一句话给呛的,报考了村官。

当村官,多少有些出于无奈,而一旦真当上了,他就有了梦想。他的梦想是从基层一步步走上去,甚至还想过县长、市长这样的位子。至于做官如何为民做主的事他没想太多,他只想干部干部就必须干事,把上面交代的事办好,再苦再难再麻烦也得办好了,这样才有成绩,才有可能提升。当然,他也给自己立下了规矩,那就是一定不能当没良心的官。自己也不止一次地骂过这样的官,至少要做到不让自己骂自己。

可让他没想到的是,麻烦会来得这么快。黄书记来村里宣布他担任村书记后的第三天,马园村六十三户的男主人,突然都消失得无踪无影了。这下子,水亮蒙了。现在,大人小孩嘴里都会说“和谐”这两个字,谁都有人身自由,他不能说不让这些人外出打工呀。但这些人一走,家里剩下的都是妇女、孩子和老人,户主人不在了,工作对象就没有了,再好的拆迁方案也成了一张白纸。

马园村在东城区边界,下辖马园、董园、刘园三个自然村。

一年前,市里决定建工业园区,马园村被划到了拆迁范围内。按说市里给的拆迁政策是不错的,土地按省里政策补偿、住房拆一还一、集中上楼、村民全部实行低保医保并承诺安排在园区企业上班。离城区远的村子两个月就拆迁完毕了。可城郊几个村却不顺利,马园自然村就是个“钉子村”。此村村民的祖上就不是纯粹的村民,都是在城郊种菜的菜农。用黄效举的话说,马园都是刁民,难伺候,人人都想吞大象,个个都想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富翁。开始他们不同意拆迁,说是马长胜马大虎贪污,现在“二马”落马了,他们又玩集体蒸发。看来,不强拆不行了。黄效举搔着头皮想,自己好不容易混了个副处级,市长大会小会上骂他无能,现在投资企业不能落地,说不定哪天头上这顶小乌纱帽就被大风吹走了。

黄效举拿定了主意:加强工作组力量,选择时机强拆!但时机真不好选,现在村里的男人都不在了,只有这些个妇女老人的,没法下手啊。

水亮不太赞同黄书记的意思。他觉得现在村里男人都走了,就是怕强拆,他们就是软磨软抗,以柔克刚。要想拿掉这个钉子村就必须先拿掉村里的钉子户,解决了钉子户,其他人的工作就好做了。通过半个多月的摸排,他认为马园村的钉子户就是李七奶,她就是不同意拆,村里人就跟着起哄:李七奶同意拆了,我们就同意。很明显,在水亮眼里应该数李七奶最难处理。可这个李七奶难就难在软硬不吃,她儿媳郑大丽和儿子留根六年前外出打工一直没回,现在她带着九岁的孙女秀秀没气没色地过着,而且村里都说她是整天与鸟儿说话的精神病。她就像白豆腐掉到灰窝里,吹不能吹打不能打的,无法下手。

打蛇瞅七寸,要想收效快就必须先拣最难处人手。水亮决定先从李七奶家人手,试试深浅。但水亮明白,他觉得李七奶这颗钉子可能自己也拔不了,但他只是想试试。所以,正面接触李七奶的事他就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以免被人笑话,被人小看。于是,他选择五一假期期间,工作组其他人休息的这两天。

水亮在农村工作快两年了,多少有了点经验。他来李七奶家前,很认真地做过筹划。他在QQ上跟女朋友小真商量了半夜,包括穿什么衣服、带什么水果、如何开口说话。更有意思的是,他让小真模拟一个精神有毛病的老奶奶,他跟她谈拆迁的事。他问,她不合情理地答;她骂,他就设法忍着;她提问题,他回答。最后,女友小真还策划出一套苦肉计,让水亮下跪,如何声泪俱下诉说如果不同意拆迁,自己就会丢工作。家里的奶奶就会自杀。两个人一句一句地聊到凌晨,最后竟通过视频合唱起《下定决心不怕牺牲》那首老歌。关了电脑,水亮觉得信心百倍,很快就让自己人睡了,他想以一个饱满的精神状态去面见李七奶。

夜里,水亮竟又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一会儿梦到自己在农村的母亲、生病的奶奶;一会儿梦到自己见了七奶,七奶并没有精神病,而是很爽快地答应了拆迁。他似乎记得自己在梦里还不停地笑了一阵,那笑很开心;后来,自己好像又哭了起来,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反正,这一夜里他的大脑是一点儿也没有真正休息。他醒来的时候,竟八点多了,脑子却昏沉沉的,并没有自己想象的精神饱满。

年轻人血脉旺,精气足。水亮洗过脸,做了几个扩胸动作,就感觉到一身的劲儿,精神便振奋了起来。他锁了村部的铁门,骑上自行车就去了菜市。他选了十几个又红又大的苹果,一称正好五斤,付了钱,推起自行车就走。可他走了几步,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七奶这么大年纪了,牙齿也许不好,苹果她可能吃不动

了。于是,他又踅回来,买了几斤黄灿灿的香蕉。俗话说老人喜软,李七奶看到香蕉也许就会开心些。自行车骑得很快,他感觉车子都带着风了。一路上,水亮为自己的细心和周到感觉到高兴。

他按照昨天夜里与小真的计划,把自行车放在村部,拎着苹果和香蕉,步行着向李七奶家走去。

水亮刚走几十步。手机突然响了起来。这是谁啊。大星期天的还打电话。他心里这样想着,还是接了电话。电话是东城派出所周所长打来的。没等水亮问什么事,周所长就说,“水书记,村里的治安你得抓一抓了,夜里你们董园自然村几个赌博的打了起来,一个人的胳膊都打断了,我们拘了人!马上要开两会了,上面安排要加强治安。你来所里一趟吧!”

水亮说,“我现在有事,过会儿去吧!”挂了手机,水亮在心里骂了一句:穷人乍富,都不知道咋造了。董园村人少地多,这次土地被征和房屋拆迁家家都得到了十几万的补偿款。他们一下子有了那么多钱。有的买车到城里拉黑出租,没事干的就赌博、喝酒、打架。治安案件—个接一个。水亮想着这些事,心里就生气,他对这些拿到钱就造的人真是恨铁不成钢。脑子里突然就蹦出鲁迅先生的那句话来:怒其不争、哀其不幸。

他这样想着走着,不一会儿就快到李七奶家的门口了。这时,水亮放慢了脚步。他突然觉得似乎没有了底气,昨天夜里的设计好像一下子没有了踪影。这时,他看到院门外一个小姑娘正自己拍着手唱着什么。他想,这肯定是李七奶的孙女秀秀了。于是,他就微笑着走过去。小姑娘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仍然在拍着小手唱着。水亮听清了,她正在唱那首《小燕子》:

小燕子,穿花衣

年年春天来这里

俺问燕子你为啥来

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水亮很多年没有听到过这首歌谣了,他站住了,想听一听。这时,秀秀发现了他,小脸一红,不唱了。水亮就说,“你是秀秀吧?奶奶在家吗?”秀秀嗯了一声,就高声对院子里喊,“奶奶,有人来了!”院子里并没有人回应。秀秀望了一眼水亮,说,“奶奶在家!”说罢,就带着水亮进了院子。

李七奶坐在堂屋里,面前是一张吃饭的小桌子,桌子上有个纱罩,纱罩下是两块切开的红西瓜。见水亮进来了,她却没有吱声,手里拿着蝇拍子,扬在空中,一动也不动。水亮把苹果和香蕉放在七奶身后的方桌上,笑着说,“七奶,我是新来的村书记,我叫水亮,你就叫我亮子吧。我奶奶也是这样叫我。”李七奶抬眼看了看他,又停了一会儿才开口说,“想扒我的房子吧?扒了房子,我的小燕子就没有家了,我死都不会答应的!”

水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小燕子没有家了”?他突然觉得不知道如何接话了。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想了想。又说,“七奶,我不是来扒房子的,我是来看看您老人家!”李七奶像没有听见一样,没有任何反应,手里扬着蝇拍子也一动不动。

水亮这时真有点不知道如何是好了。昨天夜里与小真的模拟,根本就没有这一段。这时,一个蝇子落在了纱罩上,李七奶突然落下了蝇拍子,但并不是对着蝇子下去,而是拍在桌角上。蝇子似乎并不怕,转了一圈又落了下来。七奶手里扬着的蝇拍子又落了下来,这次也不是对着蝇子下去的。还是拍在桌角上。这个蝇子似乎在与七奶逗着玩,转了两圈又落了下来。七奶仍是把蝇拍子落在了桌角,并不真正去打这个蝇子。

水亮看着有些纳闷,他不知道为什么七奶就是不真打这个蝇子。是不是七奶人老了,手没有准头儿,打不住它呢。于是,他就说,“七奶,我来帮你打它吧!”说着就想去七奶手里要蝇拍子。七奶这才扬起头,看了看水亮,然后说,“它在我家半个月了,我要想打,早打死它了。我就是不打,打死它,我家的燕子吃啥!”

水亮突然觉得七奶真的是精神有病了。他没有了主张,不知说什么好。

这时,他突然想到走,但想了一下,又觉得不能这样走。他要坐下来观察一下七奶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态。这时,他自己找了个小凳子,坐在了七奶的右边。七奶并不理他,手里仍然扬着那个蝇拍子,眼光盯着那个绿头蝇子。水亮也想不出说啥好,一边想一边看着七奶手里的蝇拍子。

这样过了十几分钟。突然,秀秀在屋外喊,“奶奶,奶奶,小麻雀又占燕窝了!”七奶听到秀秀的喊声,猛地站了起来,冲出屋门。水亮也站起来,跟了出去。这时,才见屋檐下一溜有四个燕子窝。一只小麻雀在中间那个燕窝里,露着头,四只燕子喳喳地叫着,轮流向麻雀扑去。麻雀被两只燕子叨着了,它挣扎了几下,还是缩在窝里不出来。

七奶看着四只燕子在与麻雀争斗,嘴里恶狠狠地喊,“燕儿,叨它,叨死它!”

水亮五点多就醒了,醒了他就开始起床。他是个从不睡懒觉的人。

村委会院子里有个电水井,他从屋里端着刷牙的缸子,胳膊上搭着毛巾来到院子里。三只小麻雀在他的身边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他没有理会它们,开始刷牙洗脸,他想把自己都收拾好了,再腾出手跟这三只小麻雀玩会儿。

水亮一边洗脸一边想,这三只小麻雀现在成为自己的朋友了,这多少让他有了个伴儿。想想他刚来时,那真是孤独大仙,村委会小院里连个麻雀也没有呢。两年前,他无奈却很顺利地考上村官。上任的第一天,他至今还记忆犹新。那天。天特别热,他背着行李,一个人挤公共汽车来到了东城区办事处。到了办事处,才知道自己被分配到了马园行政村。当天下午,办事处派人送他上任。接待他的是该村的村支书记马长胜和主任马大虎。交接仪式很简单,双方见了面,说明来意,表明态度,就各自离开了。被扔下的水亮,一个人环顾着破旧荒凉的村委会。突然有些茫然和空落。

其时,村委会就是一副空架子,三间破房,几张旧桌椅,除此之外,连水都没有,更别说做饭吃了。正在他不知晚上去哪儿吃饭时,马大虎的妻子来村委会院子里摘她种的菜,看见他一个人孤零零的,便邀他到家里吃饭。在马大虎家吃了饭,住了一宿,第二天,因为没有具体的工作可做,他就跟着村里的电工马锋四处走走看看,熟悉一下村里的情况。其间,水亮也曾在村委会住了两晚,但热得实在受不了,就又搬到了马锋家。直到半年后,村委会搬到了新建的办公场所,他才开始了独立生活,自己做饭吃,一个人在村委大院里住。

就这样,水亮无所事事地闲了近半年。直到村里开始实行养老保险,他才结束了这段赋闲日子。由于能写会算。他当上了社保员,还用村里公共地拆迁补偿的钱配上了电脑。每天制表、填表,了解参保人员情况。很忙、很累,但内心还是很充实快乐的。他终于找到了当村官的感觉。慢慢地,也得到了村民和马长胜的认可。从此。他更忙了。被村委会委以重任一管钱,说大一点就是财务出纳。实际上,也不过是个跑腿的。到管理区取个文件,为村委会购置用品,有时替马长胜、马大虎去开会,基本上都是他一个人来办。

后来,院子里来了一只小麻雀,接着又来了两只,他算有了个伴儿。再后来,这里也能上网了,他可以跟女朋友小真聊天,生活就有了些滋味。现在,自己突然成

了村书记,命运似乎一下子给了力,水亮想着便笑了,生活真是不可预知呢。

水亮心情不错,在院子里做了几个扩胸运动后,正准备回屋里。这时,他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走进了院子。两个人都三十多岁,一看就是两口子。水亮看着有点面熟,但并不知道他们的名字。就问,“你们是哪村的?这一大早的,有事吗?”男的张了张嘴,似乎很难开口,水亮就说,“啥事?你们说啊!”这时,女的就开口了,“俺叫郭红,他是俺男人毛海兵,俺是董园村的。”水亮笑了笑,“你们两口子一大早的,有啥事呢?”郭红看了看毛海兵,意思是让他说话。可毛海兵就是不开口。这时,郭红就说,“书记,俺们是来打证明的。俺俩要离婚!”

水亮心里一咯噔,心想这一大早的,离哪门子婚。俗说话,宁作十年恶不拆一门婚,水亮决定劝劝他们。于是,就说,“你们因为啥离婚,过得好好的。”郭红想了一下,就说。“俺们是感情不和,结婚证丢了,民政上说要离婚得在村里先打个证明。证明我俩是真两口子。嘁,俺孩子都十来岁了,证丢了就不是两口子了!”水亮看他们的表情,感觉并不像感情不和,这其中肯定有啥弯弯。为了慎重,就说,“来,来,到屋里说,你们得说清楚了,不然这个证明我可不能给你们开!”“书记,咋了?我们只是让你开我们是两口子的证明。离婚跟你没关系。我们现在是一家人,现在是千真万确的啊。夜里还一个被窝睡着呢!”郭红是个麻利女人,嘴一句也不饶人。

进了屋里,水亮看着他们俩不说话,他是故意这样的。这时,毛海兵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水书记,你就给俺开证明吧,俺要不离婚,俺俩哥就跟俺要征用土地和拆房子补偿的钱。俺两口子都打八架了!”说罢,掏出一支烟递了过来。水亮不吸,没有接。他想了一下,就说,“这样啊,你两口子挺精明啊,离了,把钱转到女的名下,这样你俩哥就要不到了?你们这是假离婚。是犯法的,知道嘛!”

水亮在村里工作两年多了。也掌握了一些方法,这一招叫震,先震一震他们。毛海兵一听这话,就有些急,立即说,“书记你不知道这里面的事。俺俩哥都在外面工作,俺娘在世的时候都是我一个人伺候她,一直到老,他们连赡养费也没拿过。娘死了,两个哥话说得漂亮得很,把家里十来间老房子都给了我。可这一拆迁一补偿,他们见我得了几十万,就眼红了!”

水亮这才明白,原来是这么回事。拆迁把亲情都拆没了。他觉得这是一桩家务事,难缠,清官难断家务事,不如不问。于是,就说,“我劝你们不要这样,为了点钱把亲情弄没了。要离婚啊,得慎重。再说了,也不需要村里出证明,户口本就能证明你们的关系。我还有事呢!”郭红一听这话,就忽地站起来了,“这样呀,你早说,俺们也不在你这儿磨牙花子了!”说罢,走出了屋门。毛海兵也起身,有些不好意思地对水亮笑笑,转身也出去了。

毛海兵和郭红走后。水亮开始弄吃的。饭是昨天晚上剩的,热一下就行了。他一边吃一边盘算这一天的工作。今天又是周末,拆迁工作组也休息了,他决定还是要去七奶家,他就不信自己感不动这个老太太。管理区黄书记越说他书呆子气,他越不服输,他就是要看看自己能不能拿下七奶,他要证明一下自己的能力。这几乎是每一个年轻人好胜的特点。

水亮来到七奶家院门口时,秀秀正在摘门旁上的葛花玩。秀秀已经认识水亮了,就对他友好地笑笑。水亮弯下腰说,“秀秀,奶奶在家里干啥呢?”秀秀就小声地说,“去年那窝小燕子,夜里回来了,奶奶正跟它们说话呢。”跟燕子说话?水亮觉得好笑,七奶通鸟语啊。于是,就又问秀秀,“奶奶当真能跟燕子说话啊?”秀秀见水亮对奶奶不相信,就有些生气了,歪着头扭着脸说,“奶奶就是跟燕子说话呢,他们一说就半天。不信,你去听听!”水亮摸了摸秀秀的小辫,笑着说,“我信,我信!能不能告诉叔叔,奶奶都跟燕子说什么了?”

秀秀想了想,就对水亮说,“昨天奶奶说燕子最狡猾了,燕子不承认呢。”水亮听秀秀这样说,便来了兴趣,他赶紧问,“奶奶咋能说燕子狡猾呢?”秀秀见水亮很诚恳,就有些骄傲地学着奶奶的口气说,“燕子的狡诈就是叫人信任它。它们把巢和卵放到了人住的屋檐下,你一抬手就可以捣坏,这是对人最大的信任。没有任何一种鸟敢这样,人就被感动,就善待它们。”

水亮一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信任真重要呢,有时信任是可以保护自己的啊。他觉得七奶有点神,对燕子这么了解!于是,他就兴趣极大地想听听七奶与燕子说话。只有取得了七奶的信任,这拆迁的事儿才可能有进展。

七奶果真坐在院子里,与两只飞上飞下叽叽喳喳的燕子说着话呢。水亮停住了脚步,不再向前,他怕打扰了七奶。太阳从东边照过来,七奶的笑容里跳动着温暖的阳光,她面前的两只小燕子身上也泛着黑色的金光。她和声细语地说,“没忘本呢,这隔着千山万水的还是飞了回来!”七奶说罢,两只小燕子就叽叽喳喳了一阵。七奶笑了,又说,“我知道你们没忘我这个孤老婆子。赶快收拾你们的窝吧,你们一走啊,这窝就让雀儿给占了,我打都打不走呢。”两只小燕子又叽叽喳喳一阵,落在了七奶面前。七奶又接着说,“你们和秀秀就是奶奶的命根子,奶奶的盼望,见不到你们回来啊,奶奶我就没了魂。”其中一只燕子叽地叫了一声,落在了七奶的胳膊上。

七奶用手抚着它的剪尾,又说,“你们比六根他们还心疼我呢,他们一走这都六年了,无影无踪的。唉,燕行万里不忘家,人一出门就迷了服,人不如燕呢!”这只燕子一动不动,任七奶抚摸它,它知道这样七奶心里会好受些。水亮站在一旁,心里就有些吃惊,七奶果真能与燕子说话呢。这些天,为了做七奶的工作,他也在网上查了不少关于家燕的资料。别看燕子这么小的生灵,可真不简单呢。

燕子在秋季总要进行每年一度的长途旅行一成群结队地由北方飞向遥远的南方,去那里享受温暖的阳光和湿润的天气,而将严冬的冰霜和凛冽的寒风留给从不南飞过冬的山雀、松鸡和雷鸟。表面上看,是北国冬天的寒冷使得燕子离乡背井去南方过冬,等到春暖花开的时节再由南方返回本土生儿育女、安居乐业。其实不然。燕子是以昆虫为食的。且它们从来就习惯于在空中捕食飞虫,而不善于在树缝和地隙中搜寻昆虫食物。在北方的冬季,是没有飞虫可供它们捕食的,食物的匮乏使它们不得不每年秋去春来,南北大迁徙。

水亮一边想,一边听着七奶与燕子在说话。过了好大一会儿,七奶发现了水亮。七奶今天心情不错,精神似乎也正常多了。她就对着水亮说。“你看,我不是不拆房。房子拆了,这些燕儿到哪儿安家呢。燕儿是神鸟,它们都是夜里飞回来,可通人性了。”水亮就笑着说,“奶奶,我理解你跟燕子的感情。可这不拆也不是个事儿啊。再说了,燕子还可以去农村住呀。”七奶开始不高兴了,她站起来,抻了抻自己的上衣,说,“孩子没娘不行,燕儿没有老家也不中呢!”

水亮感觉这次也不会有什么进展,就想把与女朋友小真商量的苦肉计使出来。

在他的经验里,老人家都怕敬,你越敬他。他就越

不好意思。如果此时自己真的给七奶下跪,说不定就真能打动她。当然,他知道这样像演戏一样下跪并非出于自己的内心,但他还是想试一试。就算没有结果,自己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眼前的七奶都七十多岁了,给她下跪一下也不丢什么面子。这样想着,他就决定演一场下跪逼宫的戏。于是,他突然在七奶面前跪下了。当自己的双膝落地时,水亮却突然又没有了演戏的感觉。他觉得自已此刻是真诚的,他不是在给七奶演戏,而是真诚地希望能感动七奶,让七奶同意拆迁。

七奶见这情形,也猛一惊,连忙走过来,拉水亮。这时,水亮便说,“七奶,你要不答应搬啊,我这工作就没了。我上了十几年的学就白上了,我就只能回家了,我奶奶会气死的!”

七奶一边拉着水亮的手,一边说,“唉,你这孩子别难为七奶。现在奶奶心里除了秀秀,就是这几窝小燕子了。它们就是我的命根子。”水亮就是不起,他仍然跪在地上说,“七奶,你不答应,我就不起了。我让新盖的还原楼上给燕子装上窝还不行吗?”

七奶看了一眼水亮,叹气道,“燕子会住城里的楼上吗?城是个怪物,吃土地吃树吃花吃草,连人进了城都被乔进肚子里没影儿了。别说燕子,我也怕城呢!”水亮觉得七奶的话半人半神的,知道不好理喻,就跪在那里不起来。见水亮就是不起,七奶又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孩子,你先起来吧。你不能这样逼奶奶。”

水亮想了想,他怕七奶真的转身走了,自己就没台阶起来了。于是,就顺坡下驴地起来了。水亮起来后,就说,“七奶,你就是我的亲奶奶,你就把我当成亲孙子吧。反正我有时间就得来,直到你同意帮我为止。”说罢,就开始帮七奶家收拾院子。

收拾了一会儿,又给秀秀辅导作业。他是想以此来感动七奶。

他知道七奶的心这些年伤透了。从村人的嘴里他听说,七奶的儿子六根脑子不太灵,为了给他说媳妇,七爷口里省牙里攒,半辈子的钱才盖了这六间大瓦房和一间门楼。可六根的媳妇郑大丽进门一年多,七爷就落下病死了。又过了两年,郑大丽丢下秀秀抬腿就出去打工了,一去一年多没回来。六根说是出去找郑大丽,一去也没回来。慢慢地。七奶的精神就有了毛病,时清醒时糊涂。要想解决七奶的问题,关键是得让她心情好起来。这是水亮的判断。

水亮帮秀秀讲作业,秀秀高兴坏了。讲了还让讲,缠着不让水亮停下来。水亮心情也很好,就把秀秀不会做的作业,一题接一题地讲。

快到十一点了。水亮的手机响了。原来是黄书记。他问水亮在哪里,要他来管理区商量强拆的事。黄书记听说水亮在七奶家,就有些生气地说,“你呀你!干事摸不着大小头,她一个神经老太太,你能做通工作吗?你那是瞎子点灯白费油。快,快回来!”

水亮挂了手机,心里十分不高兴。他过去真没想到,黄书记是这个作风。现在基层这些干部,都是火气这么大,一点儿耐心也没有。于是,他又强作着笑对七奶说,“奶奶,我先走了。上面叫开会呢。你得好好想想啊,不然我可没法干下去了。”

七奶的脸色变得有点冷,就说,“反正,燕儿不走就是不能拆!”

水亮一听,心凉了半截,快步走出了七奶的小院。

出了院门,水亮苦笑着说,“我的亲奶奶啊,燕子走了得到秋天,还有几个月呢。你是真不想让我活了啊!”

七奶提前做好了中午饭。秀秀还没放学回来,她就把饭和炒的青菜盏在了锅里。

这时,两只小燕子一忽儿飞进屋里,一忽儿飞出来。七奶就嗔骂道,“还不去衔泥搭窝,马上该下蛋了,只顾疯玩儿。”燕子听懂了七奶的话,叽叽喳喳个不停,似乎是在与七奶斗嘴玩。

七奶搬个小凳子,来到了院子里。她坐下来,两只燕子也落在了她的面前。不一会儿,从外面又飞回来两只,也落在了七奶面前。七奶想,这燕子真够闹人的。于是,就笑着给它们拉着话儿,“唉,你们说现在人是咋了。都忘了本了,不恋家不要家了,村里的人啊都飞进城里的高楼大厦里去了。村子一片一片地烂,城一块一块地向外疯长,把人们都吃进城的肚子里了。这城真是个怪物啊!”燕子们肯定是听懂了七奶的话,有些愤恨地叽叽喳喳叫着。它们也是为自己不平,城把乡村吃进肚子里了,把人吃进肚子里了,也同样把它们逼得无处可安身了。

正在这时,秀秀进门了。秀秀今天显然不高兴。

七奶问她咋回来这么晚,她也不答话,而是把书包往地上一摔,气呼呼地站在那里,很委屈的样子。几只燕子飞走了,七奶站起来,摸着秀秀的头说,“好孙女,这是咋了?谁欺负咱了!”这时,秀秀突然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几只燕子听到哭声,并没有飞走,而是又飞过来,在秀秀的周围叽叽喳喳着,像是在安慰秀秀。七奶挥挥手,燕子就飞开了。她就问秀秀到底是怎么了。过了好—会儿,秀秀才哭着说,“他们都说俺妈不是小燕子,说俺妈是鸡。说俺妈在城里做鸡了!”

这时,七奶才想起来前几天的事儿。几天前,秀秀说老师要写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秀秀记忆中就没有见过妈妈,不知道昨写,就问七奶。七奶就对她说,你妈长得像小燕子,她现在飞出去了,肯定会回来的。你就写妈妈是燕子吧。秀秀对燕子很喜欢,与燕子也是朋友了,对燕子就十分了解。她就把妈妈想象成燕子,作文很快就写好了。今天上午,语文老师讲作文,认为秀秀写得好,就在班上念了。可班里的同学却说,“秀秀妈郑大丽不是燕子,是鸡,在城里做鸡了!”这些孩子也都是听家里人平时说的。秀秀一听就哭了。放学也不回家,就坐在教室里。她想象不到妈妈是啥样子,为什么别人说她是鸡呢。

七奶知道了缘由,就哄秀秀说,“好孙女,他们瞎说烂他们的嘴。吃饭吧,晚会儿我去找干部,让干部找这些该撕嘴的孩子!”

秀秀上学走了,七奶就出门去村委会大院找水亮。她心里想,你都找我多少次了,现在俺得去找你了,村里的孩子都欺负俺孙女秀秀了,你得给俺做主。

水亮没在村部,他正在管理区接受黄书记的谈话。

黄书记说,他决定让会计马锋当村长。在黄书记眼里,还必须让村里人出来当村长,只有本村人能治得了村民。这叫以敌治敌。水亮不知道黄书记是如何跟马锋谈的,更不知道马锋怎么又同意了当村长。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马锋同意了。同意了就好,有了马锋当村长,他这个村书记肩上的担子就不那么重了。他跟黄书记表态说,“完全支持组织决定。”末了,水亮还是说,“按法律程序,村长得全村人选举,不然不合法,可现在村里男人都不在,这选举的事如何办?”

其实,黄书记叫他来正是商量这事的。黄书记问,“男人不在家,按说女人就是一家之主,选举算不算数?”水亮想了想,就说,“算。”黄书记这时就笑了,“这不就完个球了!”

水亮还是担心这些女人们是不是参加会,就是参加会了,会不会投同意票。黄书记就很诡秘地笑了笑说,“嘿,你真是个书呆子,我看你这书是白念了。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了!”水亮一时不知道黄书记葫芦里卖的是啥药,就不做声了。这时,黄书记又点了一支烟,吐出浓浓一口烟雾,才开口说,“你准备印选票吧。

把马锋的名字印上,设计成‘同意不动笔,‘不同意或另选动笔,就像市政协选举时那种傻瓜票!这些老娘们儿大多不会写字,省她们的事。再说了,就是会写字的,不给她们笔,也是干瞪眼!”水亮一下子明白了过来,原来是这样子。中国的选举学问可真大了去了,他听说过“不同意举手”、“鼓掌通过”这种糊弄人的选法,但对这种表面合理其实不合情的选票,还真是第一次听说。

水亮临要出门的时候,黄书记又把他叫回来,问,“不是刚拨给村里两万元春季困难救济款吗?通知开会就说,来参加会的每户二百元,不来的罚款二百元。你把钱取出来,准备一下!”水亮离开管理区,骑着自行车向村里回。

春风不歇,一连刮了几天,一路上尘土飞扬。水亮心里也灰蒙蒙的一层土。

早上七点,黄书记和管理区刘主任就带着拆迁工作组的二十多个人来到了村部。他亲自在扩音器前讲了话,要求每户必须来一个人到村部开会,来的发二百元,不来的就罚二百元。讲了一阵子后,就让工作组的人全部下去,每人负责三户,挨家挨户叫人来。快到九点了,妇女和老人们一个个极不情愿地来到了村部。他们拿到装着钱的信封,脸上才露出笑容,叽叽喳喳地拉起家常来。他们不知道来开什么会,反正现在开会就发钱,不发钱就没有人来开会。见发二百块钱,心里就高兴,现如今谁怕钱扎手呢。

工作组的人都回来了。黄书记示意把村部的铁门关上,让人清点人数。来得还真不少,除了七奶和牛大馍家没来人,总共来了六十一户。有几家确实没有大人,就来了六七个半大孩子。人齐了,刘主任清了清嗓子,宣布会议开始。黄书记就开始讲话,大意是村里没有主任不行,经过酝酿和征求意见,报区里研究决定马锋做候选人。接着,水亮讲解选票。同意的就啥都不要动了,交上来就行,不同意的在后面写上“不同意”。

水亮刚讲了一遍,下面就叽叽喳喳起来。这时,二十多个工作组人员,就向村民们靠近,制止着不让说话。选票发下去了,这些女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道咋办好。也有两个识字的就要笔。黄书记就大声说,“要笔的先站出来,等会儿再填!”下面便没有了声音。主持会议的刘主任看看会场的妇女和老人,就说,“没意见的就缴票吧!工作人员收!”这时,工作组的人开始收票。有几个不想缴,工作人员就说,“不同意可以另填入,不缴票是犯法的!犯选举法!”

会场里,又是一阵乱哄哄的声音。工作人员加快了收票的速度。两个识字儿的妇女就是不缴。非要笔。刘主任跟黄书记耳语了几句,就让人送过笔来。她们填了,最后就缴了。这些人缴了票就站起来,要走。刘主任宣布先等会儿,等统计结果。不大一会儿,票统计好了。刘主任让大家安静。会场就稍微安静了下来。

这时,刘主任宣布,“本会场同意票五十八票!刚才,董园、刘园两个村的选举分会场也报来了票数,三个自然村应到会二百四十三户,实到二百二十一户,马锋同志得赞成票一百八十九票,符合选举法!现在,我宣布马锋同志当选为马园行政村村长!大家鼓掌!”会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这时,黄书记带头鼓掌,二十多个工作人员也鼓起掌来,掌声还挺响亮和热烈。

会场上的人以为选举过了,就可以走了。在他们心里,选村长不是什么大事,谁当村长都一样,现在上面都说和谐了,你马锋当了村长也不能生吃了我们。这些人纷纷站起来就要走时,二十多个工作人员从四周围了过来。这时,刘主任又说,“下面进行会议的第二项议程,请工作组冯昊组长宣布土地征用和房屋拆迁方案,然后诸户签订合同!”会场一下子乱了。人们一下子都站了起来,起哄着,“我们不同意!我们不签!”

这时,村部院子的铁门开了。十几个公安干警快步进来,分散在会场四周。会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接着,冯组长就说,“这个方案在村里也公示几个月了,董园、刘园村民早就签过了,现在都拆完了!你们也不要有什么幻想。这方案是市里定下来的,今天必须签!”会场又开始乱了起来。十几个警察就厉声地维持着秩序,不许乱说乱动。冯组长又接着说,“大家想一想。谁想好了谁签。签了就可以走!想不好继续在这里想,一直到想通为止!”

冯昊看着会场,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左小腿就针扎一样疼了几下。他的小腿骨折后就落下了毛病,心里一烦躁就针扎一样地疼。这感觉他没跟任何人说过,因为这事不能说。这条腿是自己故意打折的,这能跟谁说呢。

三年前,他在管理区当城管执法局长,市容只有上边来人才维护一下,其实就是专门负责城区的私搭乱建。这些私搭乱建他又管不了,都是上面有人撑腰的;老百姓见有后台的人私盖也跟着盖,你白天去拆了,晚上就往冯吴的家扔砖头和死狗死猫,他也常常接到恐吓电话。他要求换岗就是得不到批准,于是,他就自己把左小腿骨打折了。这才辞掉这个执法局长。可辞掉后,休养了一年,又被任命为工业园区拆迁组组长。组织上理由很充分:老冯有过同类工作经验!老冯无法再推辞,打折腿的痛只能往自己肚子里咽。

老冯知道这明显是强迫。会场上的人也知道这是强迫!会场就一阵一阵她骚动,叽叽喳喳成一片。这时,工作组人员及干警就来到会场中,站在这些人的后面,几乎一个人后面站一个人了。会场又安静下来。又过了一会儿,有人提出要去方便。工作组人员就跟着他走到院子西北角的厕所,站在外面等。这样,僵持了一个多小时。快到十二点了。妇女们就开始提出要回去,给孩子做饭,说孩子放学该回来了。刘主任就说,那来按手印吧!会场又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半个多小时,几个工作组的人员开始跟一些妇女谈。

他们说,这方案跟董园、刘园的一样,你们就是再坚持也是不能更改的。再说了,就是今天按了手印,如果你真不同意拆迁。我们也没有办法啊。只是今天你们不按这个手印,我们都交不了差,按吧!

有几个妇女被说动了,关键是看这形势,不按这手印是不行了。她们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按了手印,上面也不能来硬的,先按了再说吧。于是。就有人同意按手印了。同意的被叫到前台。按了手印,就被人带着走出了院子。见有几个人按了手印,其他人的心也跟着松动了,一个接一个地走向了前台,开始按手印。

快到两点了。会场上终于没有村民了。黄书记点上一支烟,长出一口气,对工作组二十多个人和十几个干警说,“大家辛苦了!走吧,都回管理区吃饭!”

水亮这天喝了不少酒。他得给管理区的领导和工作组、干警这些人一一敬酒。人家是帮自己的忙了,不敬不行啊。更重要的是他心情很不好,这几天的事像梦一样,让他分不清真假了。

他回到村部就快五点了,头晕晕的,倒在床上睡了起来。

睡梦中,水亮被咚咚的敲门声弄醒了。他起床,走出屋外,才知道天都黑了,光线暗得眼前一片模糊。他拿着钥匙,打开院子的铁门,见是前几天来找他的毛海兵。就皱着眉说,“你又来干吗?离了吗?”毛海兵不说话。就挤进了院子。这时,水亮就说,“嘿,你这人真是的,问你话呢?找我还是离婚的事啊?”毛海兵

站在了院子里,就说,“婚是离了,可法院来了传票,要我上法庭。俺那俩哥把我告了!”水亮揉了揉眼,没好气地说,“传票到了,你上法庭就是了!这事找我干吗呀。”

“你是村书记,你得为俺做主。听说你是学法律的,你得帮俺!”毛海兵带着哭腔说。

水亮看了看他,就说。“这事我管不了!去吧,该咋的咋的!”说罢,转身向屋子走去。

这时,他就听到扑通一声。一回头,见毛海兵竟跪了下来。水亮又转过身,大声说,“起来,起来!这是干啥?”毛海兵望着他说,“你不答应帮俺,俺就不起来!”水亮想了想。心里烦得很,就说,“我真是帮不了你,我不是律师。进不了法庭!你明天去城里找个律师,律师能帮你!”

这时,毛海兵在夜色中站了起来。

这几天,村里的男人陆续回来了。

其实,他们并没有走多远,大多都在药都城或周边一些工地上打工。当他们知道马锋当了村长,自己家的女人按了手印。就有些急了。合同手印都按了,说不定就要强行拆迁了。他们其中几个人也找过律师,律师说,合同按手印了,就是表明同意了。既然同意了,如果再不拆迁或阻拦拆迁那就是违反法律,上面就可以来硬的了。

这些男人们心里急了,他们决定得回到村里。如果上面真强行拆迁,那些个娘们儿屁都不顶用。别看平时她们那破嘴都刀子一样厉害,弄到真事上就都尿裤裆了。

马四宝是村里的人头儿,别看平头百姓一个,村里人都信他的。马四宝在内蒙古当过兵,他自己说当过排长,要不是喝高了,说出连长跟当地一个小媳妇通奸的事儿,他就会提副连了,就成干部了,就不会回到村子里。他的话没有人能证明是真的,但也没有人敢说是假的。他为别人裤裆那点事丢了前程,村里人为他可惜。也为他的仗义所折服。加上他能说会道,自然就成了村民心里的主心骨。

马四宝回到村里,村里的男人便暗地里勾连好了。要是上面来强拆,他们就阻挡,也来硬的。他们也想好了对策,先让村里的老人和妇女上。他们知道,上面是不可能对妇女和老人怎么样的。还有一招,那就是做七奶的工作。只要她不同意拆,村里其他人也就都不同意。

这天傍晚,马四宝来到了七奶家。见七奶正跟归巢的燕子说着话,就笑着说,“七奶,这燕子可是神鸟呢。可惜啊,这一拆迁,你就再见不到它们了!”七奶一听这话,就说,“我就是不拆,看他们能咋得了我一个孤老婆子!”说罢,望着屋檐下的几只燕子,又说,“这些燕儿就是我的命,燕子死,我死!”

马四宝见七奶这样说,心里高兴坏了。他就说,“你老放心吧,谁敢动你的燕子,我们绝不答应!”临出门时,他又小声地对七奶说,“七奶,你可要留神啊,说不定那些人会在夜里把你这些个燕窝给捅了!”七奶笑了一声,然后说,“我夜里睡不着,真有人来,燕儿会叫醒我的。我跟他们拼命!”

马四宝走出七奶的院子,心里乐滋滋的。他觉得,七奶这张底牌他拿定了。

一直把七奶当做底牌的还有个人。这个人就是水亮。他一直想,七奶是个关键,如果她同意了拆迁,村里的其他人就好解决了。

水亮前些天一直在网上查。他终于查出来了。苏州在还原农民拆迁房时,就在还原楼上设计了鸟窝。人们搬进来后,第二年各种小鸟照样来楼上做窝。农民世世代代与小鸟成了朋友,虽然住楼房了,没有鸟叫声,依然睡不安生,过不舒心。他把这些资料拿给黄书记看,黄书记叹了几口气,就说,“你呀,你跟设计院去说吧!”于是,水亮就一趟趟跑设计院。设计院说修改图纸要加钱,水亮就一次次地给他们赔笑脸。说好话。最终,设计院的杜工程师被他打动了,就免费做了修改。

这天上午,水亮一拿到图纸,就回到村里。他要给七奶看。他想,这样漂亮的鸟窝,七奶说不定会高兴的。

水亮来到七奶家,七奶仍然坐在院子里的矮凳上,望着飞来飞去的燕子说着什么。水亮走到七奶身旁,见窝里有一只燕子卧在那里不动,就讨好地说,“七奶。这燕子是做窝了吧。它一窝能抱几只燕子啊?”七奶看了看水亮,这些日子她觉得水亮人不错,心里也不再讨厌他了,就说,“燕子一窝一般就抱四只小燕子,有时也有抱六只的。”水亮见七奶心情不错,便在心里暗喜。

他就又投其所好地问七奶,“七奶,你跟我说说这燕子吧,你老人家都能跟它们说话呢。”七奶想了想,就说,“燕子啊最聪明,它知道离两条腿的人不能太远也不能太近。珍禽猛兽害怕人、远远地躲着,人便去深山捕它们;家畜被人豢养离人太近,人便随意杀它们。只有燕子摸透了人的脾气,又亲近人又远着人,人就敬神一样敬着它。”

水亮真没有想过这些事儿,听七奶这样一说,他对七奶敬佩不已。七奶精神一点毛病也没有,她清醒着呢,她比谁都明事理儿。于是,他趁势把图纸拿出来,指给七奶看。七奶说,“这是啥?”水亮就说,“这是我让设计院设计的楼房,每层楼上都设计了鸟窝,燕子也可以在楼上做窝的!别的城市都是这样做的。”

七奶看了看图纸,又抬头看了看水亮,然后摇着头说,“你这孩子,这是给麻雀和其他鸟儿弄的。燕子可不会进窝的。”水亮就急了,解释说,“燕子会的,它可以在这鸟窝里重新做窝啊!”七奶有些生气地说,“你啥也不懂,念书把脑子念进水了。燕子要在明亮的地方做窝。它们每年用嘴衔来泥土、草茎、羽毛,再混上自己的唾液。有时补补旧巢,有时搭新巢。哪会进你做好的窝呢?”

水亮听七奶这样说,心里很凉。自己这些天努力的结果,就这样白费了。他正想再给七奶解释时,手机就响了。是黄书记打来的,要水亮立即到村部去,他已经在村部了。水亮答应了一声,又强装着笑说,“七奶,我先走了,明儿啊我带你去苏州看看,让你看看燕子是咋在那楼上做窝的。”七奶就说,“你忙你的吧,我一辈子没出过门。我也不上这州那县的,进了城我头就晕。”

水亮到了村部。就见黄书记、冯组长和马锋都在了。黄书记见水亮拿着图纸,就说,“老太太同意了?”水亮说,“她不相信燕子会在这里做窝,真是没办法!”这时,黄书记就笑了,“你呀,叫我咋说你呢,你还真相信愚翁能移山呀!那最多只是个传说。”水亮叹了口气,也没说什么。他能说什么呢,七奶的工作一天做不通,他就不能证明自己是对的。

这时,黄书记看了看马锋,就说,“还是老太太吃柿子,先捏软的吧。那个牛大馍咋还没来?”马锋说,“快了,快了!”说着便掏出烟递过来。

一会儿,牛大馍来了。坐了下来,黄书记就盯着他看,一句话也不说。牛大馍心里有点发毛了,就说,“书记,我来了!”黄书记把烟掐了,看了看马锋,然后说,“知道你来了。你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牛大馍赶紧说,“不知道,不知道。”

黄书记看了一下冯昊,就说。“老冯你说说吧!”

冯昊看着牛大馍,就问,“你叫什么名字?”

牛大馍一愣,答道,“我叫牛五州,村里人都叫我牛大馍。”

冯昊看着他,又问,“你是哪一年来马园村的?”

牛大馍想了想,然后说,“1989年吧。”

“你一个外乡人,是咋在马园村落户盖屋

的?说!”

牛大馍一听这口气,心里吓了一跳。牛大馍是二十年前来村里的外乡人,他开始是在村口沟边摆摊算卦,后来就搭起了塑料棚,再后来就变魔法一样不知不觉中把棚变成了简易房、变成了砖房、变成了院子、变成了蒸馍卖的馍店。他觉得自己在马园落户是有点来路不明,心里就怯几分。

见牛大馍不说话,黄书记就说,“你一个外来户,还在村沟边荒地违章盖了房子,村里人把你告了!按照规定,你得把房子扒了。立即走人!”牛大馍见黄书记这样说。紧张了起来,就小声说,“我走人,我到哪里去啊!”

这时。马锋就说,“老牛,你哪里来还到哪里去。把房子拆了,把砖头什么的拉走!”牛大馍脸上刷地冒出了一层汗,虚着脸说,“村长,你不能这样啊!”

冯昊看了看牛大馍脸上的汗,就说,“现在是和谐社会了,你要是识相呢,限你一周内把房子扒了,该还原你多少还原你多少面积。要钱也行。”

牛大馍当即签了合同。第二天。拿到钱。就在外面租了房子。第三天,拆迁组就开着推土机把房子给拆了。推土机推房子的时候,村里不少人都站在外面看。见牛大馍孙子一样递烟,就有人骂着什么,走开了。

水亮的奶奶病重了。他请了一周假回老家去了。

刚到家第四天。他就接到黄书记的电话。黄书记简单问了一下水亮奶奶的病情,就让他必须快回来。说省长要来视察,现在七奶和一些村民正在闹事,市里要求所有工作人员必须全部在岗。水亮想问什么事。黄书记却挂了电话。水亮第二天早上才能乘汽车。晚上安排好家里的一些事,就给村长马锋打电话问个究竟。

马锋在电话里把大致情况说了。

说牛大馍拆迁后,又拆了老蒿家的房子。老蒿原来是赤脚医生,后来改做了兽医,后来农村不喂猪牛了,又改成了人医了。几年前,给一个农民开阑尾炎开出了事故,人跑了。他爹听说不同意拆房子,公安就要抓他儿子回来坐牢,就同意拆了。按说这是好事,有几个常年在外打工的人家也同意拆了。可就在这当儿,七奶家的燕子窝夜里被人捣了两个。七奶的精神病又犯了,拎着刀,一直在管理区大门口闹。村里一些人就跟着七奶起哄,一个叫马松的小年轻砸了管理区的牌子,被抓起来了,村民这才被制止住。可七奶仍一直在区大门口阉。现在被强制弄回她家里。她却拎着刀。坐在院子里,几天都不吃饭了。

水亮一听这话,心里就明白了。捣七奶燕子窝的,肯定是村里人,他们是想用七奶这张牌,来制造混乱、阻止拆迁。想到这些,他心里很复杂。村里的工作不好干呢,甭再说农民都善良了,有时也鬼得很呢。他们是啥招都使得出来。细一想。水亮感觉七奶也太没道理了,这建工业园拆迁的大事,她竟以几只燕子闹出这么多事来。再一想,他也颇同情七奶,孤孤独独的一个人,只有燕子才是她的伴呢。

第二天。水亮早早地就起来了。他要弟弟送他先到十几里外的县城坐车。

田野上空还有着薄雾,小燕子带了它们双剪似的尾,斜飞在旷亮无比的天空之上。叽的一声,已由这块麦田上,飞到了沟边的柳条之下。自行车驶在路上,水亮看到,有一只小燕子在粼粼如波的水沟里掠过,剪尾或翼尖便沾了水面一下,那小圆晕便一圈一圈地荡漾了开去。再向前看,便见飞倦了的几对燕儿。正闲散地憩息于纤细的电线上。

可这时。水亮的心情却暗淡了下来。他又想到了七奶家那几窝燕子。

“狗不咬”是马园村民给水亮起的外号。

水亮没觉得有啥不好,反而觉得心里有那么一点点满足。虽然,村民们对拆迁的事仍没有一点松口。但他从村民对他的态度中,感觉到已经有一些村民开始理解他了。

七奶事件后。水亮一户一户地去做工作。

马园村民家家都爱喂狗,有的还不止一条。

开始的时候,狗见了他就龇牙咧嘴地围着他叫。水亮是怕狗的。但是又不能不去,他手里便拎着根短棍子,以防万一。进得去门了,可屋里的人脸色并不比狗脸好看多少。不让坐,也不答理,故意冷着水亮。但水亮不生气,他也是农民,他知道农民的脾气,敌不住敬。他自己本来不抽烟的,但他却装着烟,进屋就给男主人让烟。多少让村民有点不好意思,最终还是让水亮坐下来了。虽然。话语是不冷不热的,但水亮不在乎。他心里想,我是来做工作的,做工作就不怕看脸色。你给我脸色看,我没啥丢人的,我不是为我自己求你,我是为工业同区建设。再说大了,是为了城市化,是为工业发展做工作。

水亮往往先从拉家常开始。见村民开口了,再给他们讲拆迁的事。见村民能听得进去了,他就不失时机地宣传征地拆迁的优惠政策,讲工业同区为当地村民带来的好处。他用家常话解读政府拆迁补偿政策,算国家建设、城市发展的大账,算村民家庭变迁的细账。其实,村民们都理解,就是嫌他们得到的补偿少了。尤其一些地多的,也给水亮算账。他们说自己每个人有三亩多地,每年种蔬菜收益是多少,现在一下子没有地了,将来怎么办。水亮就跟他们解释,说有低保了,将来还可以到工厂打工。但村民们不放心,他们都认为进工厂这事攥不牢,工厂弄不好还会倒闭,工人还要下岗。再咋说,也不如自己种地稳当。

一连半个月,水亮天天出了这家进那家。一遍一遍地说,一遍一遍地讲。终于又有两家同意拆了。他心里高兴坏了。晚上就跟女朋友小真聊天,说这事。可小真却冷冰冰的。水亮开始以为小真对这事不感兴趣,或是白天工作累了,并没有在意。可一连几天,小真都爱答不理的,水亮心里就有些预感,他觉得小真是不是真变心了。这天晚上,他没有上网,而是给小真打电话。小真冷冷地说,“水亮,这两年我想了很多,我觉得我们不合适了。还是分开吧!”水亮正要问为什么,小真却挂了电话。他再打过去,小真的手机却关机了。

水亮这一夜发疯了一样,一次次拨打小真的手机,可听到的仍是那句话: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天快亮的时候,水亮想明白了:小真其实早变心了!自从他当了村官,小真对他的态度就开始变化了。她也是农村出来的,是不想让水亮在农村的。水亮想,真是活见鬼了,越是农村出来的越看不起农村,越怕农村,越梦想城市。尤其,小真当了那家房地产公司的办公室主任,水亮心里就隐隐觉得她变了,喜欢谈她的老板,也常常出去陪老板应酬,有时从她接电话的声音里,能感觉到她应该是与别人在一起。他没想到小真也会走上当二奶的道上去,看来钱是最能改变一个女人的。

水亮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侮辱,他决定去省城找小真,他要小真给自己一个说法。即使分开了,他也不能让小真成为这个房地产公司老板的二奶。他觉得,这样他会一辈子抬不起头的。

天亮了。

水亮起来草草地洗了脸,推着自行车就去管理区,他要跟黄书记请假,要去省城找小真。黄书记见水亮这么早就来了,就笑着说,“水书记,是不是马园村民都被你说服了,来给我报喜!”水亮心里很难受,本想发火的,但还是压了下来。就开口说,“黄书记,我有点急事,得去省城一趟,就一天时间!”黄书记点上烟,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后才说,“咋了?想

你女朋友了!我正要找你呢,七奶那边你还能拿下吗?拿不下我可采取行动了啊!”水亮心情很不好,见黄书记明显的对自己不信任,就说,“你们随便吧,我是没这个能力了!”

水亮走后,黄书记给马锋打了电话,要他立即来管理区。

马锋来到黄书记办公室,黄书记就直接地说,“你可能也听说了,组织部都考察我了。现在我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马园拆掉,我二十年的努力才有这次机会,不能让这些人给我搅了局!”马锋见黄书记这样说。心想,就听令吧,不干也不行。于是,就问,“书记,你咋安排我咋办,我尽最大努力!”

黄书记又点上一支烟,才说,“我跟刘主任研究了,想让公安在网上通缉李七奶的儿子李六根和媳妇郑大丽。他们两个弄回来一个,七奶的问题就解决了。”马锋一听说要抓六根和郑大丽,就说,“书记,他们都六年音讯皆无的,上哪儿找他们呢!”黄书记很是失望地看着马锋说,“就你这脑子,他们能都死了?只要活着,上了网,公安就能找到他们!”马锋一时不知道再说什么好,想了想,就附和着说,“公安能找回他们好啊,七奶也有福了!”

黄书记掐了烟,有些生气地说,“别扯闲篇了,我叫你来,是让你想想六年前村里可发生过啥事吗?没有理由,公安以啥名堂上网通缉呢!”马锋这才明白过来,他搔着头。皱着眉,很发愁地苦思冥想。黄书记又抽了半支烟,马锋才开口说,“有了!六年前,村东头马老五家的房子被点着了,人还差点没烧死呢。”黄书记听罢,竞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着说,“好!就这事了!你赶快写写情况,我下午就安排人去公安分局!”

现在,村里已拆了六户了。黄书记办好网上通缉李六根和郑大丽的事,就与刘主任和冯组长研究。他们觉得现在强拆的时机到了。他们三个人研究了方案,又跟市里汇报。市里开始并不同意强拆,但也觉得不强拆不行,就同意了。分管副市长一再安排,要周密部署,以防万一,尤其不能出人命。

他们制定的方案很周全:由四台推土机同时进村,管理区和区派出所七十四名人员全部出动,另外再从市公安局调五十名防暴队员预备。

这个方案报到副市长那里没有通过,他觉得这样还是不妥。要想办法把村民尤其是男村民都调到别处,来个调虎离山,然后再实施强拆。黄书记觉得这个建议好,就决定由刘主任和水亮把男村民召集到村部院里,关了门开会。他在外面指挥,会议一开,推土机再迅速进村,从村东头开始推。如果发生意外,就立即抓人。时间就定在三天后的中午。

其实,这个方案水亮是不知道真相的。他从省城回来,情绪一落千丈,人像丢了魂一样,工作也没了激情。这一点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像水亮这样一个二十三岁的大学生,突然经历女朋友投入他人的怀抱,心理压力一定会很大的。但别人是不知道的。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这天晚上,水亮早早地吃点东西,就想睡。这些天,他感觉太累了。当他去锁村部大门时,毛海兵正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想进的样子。水亮看着他,就说,“你又有啥事?官司赢了吗?”毛海兵这时就掏烟,水亮不接,他就说,“我是来请你的,官司赢了,法院判给他俩每个人六千块,算是道义了。我明天要请村里的人吃饭,我就是要让那两个不孝的哥哥难看!书记,你得去呀!”水亮苦笑了一下,心想,钱啊把亲情都弄没有了,真是相煎何太急呢。见水亮没说话,毛海兵又说,“多亏你指点,我才找律师的。你得去啊!”

水亮就糊弄了一句,“我明天有事,争取吧!”说罢,就关了铁门。

天刚亮,水亮就接到了黄书记的电话。他要水亮作准备,说上午九点刘主任和冯组长要给村民开会。

水亮吃了点东西,就开了扩音器,开始通知村民来村部开会。这种会这些天开多了,村民们就没在意,去就去呗,听听你咋说,不增加补偿就是不拆,看你能怎么着谁。正是抱着这个心态,到九点半,村部还真来了四五十人。

人们到了会场,没多大一会儿,突然进来十几个警察。他们把铁门关上后,就站在会场四周。水亮预感到这可能是一场预谋,可能黄书记要采取强制行动了。但他心里并不怯,这些天他与会场上的这些人都混熟了,估计这些人不会做出什么事来。于是,他就宣布开会。冯组长像平常一样,开始以拉家常口吻,给村民们讲拆迁的道理。从国家发展,到拆迁后农民变成城里人的好处;从国家的补偿政策到这次拆迁方案,一条一条地讲。会场上的男人们都在吸烟,小声说着什么,并不认真听。有几个认真听的人,也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

大约过了半个多小时,突然院外有女人厉声地喊,“快出来啊!推土机开始推房子了!”这时。会场一片骚动,马四宝就站起来,要向院门走。四周的干警就围了过来。另外一些男人就一齐向外挤。正在这时,院门开了,十几名警察冲进来,铁门随即又被锁上。这时,有几个年轻人就向前跑,他们跑到会议桌前,想去把刘主任和冯组长当人质。几个警察迅速扑过来,有两个村民被摔在了地上。会场上的人,见有人被打倒,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开始想找东西与警察对打。这次会议按黄书记的安排,没有摆坐的凳子,就是防备村民用凳子当武器的。

这时,马四宝就喊了一声:跟他们拼了!会场上的年轻人就挥着拳头与警察打了起来。这当儿,外面的警车拉着响笛停在了门口。铁门被打开了,又冲进来二十几个警察。现在村民们显然没有了优势,有几个被铐上了,架到外面的警车上。接着,又有几个人被架上了警车。警车拉着十几个人呼啸着,开出了村外。又有警车尖叫着,进村了。这时,刘主任大声说,“都给我停下!你们这是妨碍公务!”

会场短暂地安静了下来。有十几个想动手的村民,被警察一人一个胳膊地架着,动弹不了。这时,水亮发话了,他说,“老乡们,你们不要动手!动手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冯组长显然对水亮的话不满意,他打断水亮的话,大声说,“拆迁合同你们都是按了手印的,快两个月了。你们仍然不拆,现在强拆是合法的!谁再敢动,法律不饶你们。”

其实,黄书记策划这个强拆也是要给村民一点脸色。推土机强推了十来户,就开走了。

当推土机走后,工作人员也随即撤出了村外。最后走的是在村部的警察。

马四宝被抓走了,就没有了头儿,这些村民们也不敢动真格的了。当刘主任要水亮走时,水亮坚决不走。他说,他可以留下来,村民们不会怎么了他的。刘主任说,“你太年轻了,现在他们正在气头上,你留下来很危险,他们会拿你当人质的!”

水亮最终还是没有跟警车一道走。他一个人留在了村部。他想,也许自己会被村民们当做人质,但他觉得这些人不会怎么着他。这些人受了这么大委屈。这个气总得有地方出,不出早晚还会再憋出事来。

人都走后,水亮关了铁门,坐了下来。

他本来是不抽烟的,但还是点着了一支。

他才只抽了一口,烟雾就把他的两眼呛出了泪来。

三只小燕子不知从哪里进了屋里。

它们叽叽喳喳地在水亮头顶上盘旋,不时掠过他的额头。一会儿,一只黄嘴岔的燕子竟在他额上啄了一下。便又飞走了。水亮迷迷糊糊地以为是在梦中。

可他揉了揉眼。清醒了一下,便看到了从窗外射进来的金色阳光。三只小燕子并排站在窗台上,正在相互叨着、叫着,并没有在他头顶盘旋。

水亮躺在被窝里,还要回忆刚才的情形。是梦呢,还是小燕子真的在自己额上啄了呢。他一时弄不清。这时,天已经大亮了。水亮赶紧翻身起床。

当他走出屋门,来到院子里的电水井旁准备洗漱时,听到了外面一阵骚动。他心里一惊,便又沉静了下来。他知道外面肯定站满了村民。这一点,昨天晚上他就有预感的。他放下刷牙的杯子,掏出钥匙,打开了铁大门。这时。四五十个妇女和老人、中间也夹杂着十来个男村民,就涌进了院子。

水亮显得特别的镇静,因为这是他预想到了的事,没有出乎他的意料之外。他心里是有准备的。于是,他微笑着说,“请等我洗漱好再说,行吗?”人群中并没有人答话。水亮苦笑了一下,就开始接水,刷牙。牙刷好了,他又用脸盆接了大半盆水,很认真地洗起脸来。他感觉这一夜睡的,脸都出了一层油。他要仔细地洗一下。

一切都收拾好了。水亮就说,“这样吧,反正我也跑不了的,你们选几个代表出来。我们认真地说说。这样你一句他一言的,我也听不清。”人群里骚动了一阵子,就有五个人进了水亮的屋子。他们进了屋里,一个个都沉着脸,不说话。水亮就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我可以尽快让昨天被带走的人回来,但你们必须答应我一些事!”

“俺男人被抓走了,不知道在号子里受了啥罪呢!俺还能答应你什么?”一个妇女突然带着哭腔大声地说。

另一个女人又接着说,“水书记,我们知道你是好人,可是人不放出来,你就休想离开这院子了。反正我们的男人也进去了,我们啥事可都敢做出来!”

水亮见她们这样说,就笑了一下,然后说,“我是不怕你们的,要是怕你们,我昨天就走了。我为什么要怕你们呢?我也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但有一点我要说清楚,你们这样不讲政策,不按套路地阻止拆迁是不行的。现在全国哪个地方不在拆迁?我们的方案,我负责任地说是把政策用到了上限。政策范围内真没有亏待你们!你们必须保证配合拆迁。这是全市工业发展的需要,这是大理!”

进来的几个妇女觉得没有啥话说,就出去了。接着又进来一拨人。水亮还是细声慢语地给他们解释。他知道,此时不能来硬的,不然就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快到十点的时候,水亮给黄书记打了电话,说明了情况,要求来人解决。电话刚打过,就有人冲进屋子,声音很大地说,“你跟那个黄书记说,不要带人来,要是带人来了,就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了!”水亮想了想,就把这人的话告诉了黄书记。

十一点多钟,黄书记和秘书两个人来到了村部。

黄书记在农村工作十几年,他了解如何来应对农民。昨天,他来的是硬的,那是黑脸;今天,他就要来软的,唱唱红脸。做农村工作就要有软硬两种手段,不然就开展不下去。昨天,被带走的十几位村民,按黄书记安排,没把他们送拘留所,而是带进了管理区大院。人带来后,就把他们的手铐给解了,然后倒水给烟。先是把这些人弄在会议室里,他开了一个多小时的动员会。然后,把工作组和管理区的干部分开,两人对一个村民,做两对一的谈心。吃饭的时候送来的是盒饭,管理区干部与村民一道吃,吃过接着谈。有几个脾气硬的,一直谈到快天亮。

十五六个小时的谈话,这些村民终于被打动了。早上吃过饭,黄书记又把昨天研究的方案在会上给这十几位村民通报了一下。那就是:考虑到村民实际情况,每户再增加半年的拆迁过渡安置费用;管理区承诺帮助马园村创办集体企业!

围在村部的村民们,不知道自己的男人被抓走后发生了什么事,心里很焦急。但见黄书记与秘书两个人出来了,心里安顿多了。黄书记把人召集到院子里坐好。把从昨天到现在发生的事讲了一遍。人们先是安静了一会儿,紧接着又乱哄哄的了。他们不相信黄书记说的话是真的。这时,黄书记就说,“你们先派几个人到村口等着吧,半个小时,人不回来,可以把我扣留下来!”

这时,有一半人,就呼啦一下冲向了院门外。

接下来的拆迁很顺利。这是水亮没有想到的。

他从心里转变了对黄书记的看法。他觉得并不是所有的基层干部都不关心农民,只不过他们有时也是没办法才采取一些下策。现在拆迁的确是全国性难题,不来点硬的也真不行。但一味来硬的,不站在农民那一头兼顾他们的利益,也是办不顺利。这样想来,他觉得当村官还真的不容易。虽然小真不理解他,虽然当村官没有啥实惠,但对自己的人生是一个很大的丰富。自己虽然在农村长大,也是地道的农民子弟,但通过这两年多的工作,他才知道,其实他原来并不真正了解农民。

这些天,他的心情好多了。人生何处无芳草。只是缘未到。他逼迫自己尽快忘掉小真,甚至他在想小真的时候,就把小真往坏里想。想她是一个爱慕虚荣和金钱的女孩,夜深人静的时候,他实在化解不了心中的结,就把小真想象成娱乐场所的小姐。一个女孩没有了尊严,只爱金钱时。还值得自己爱吗?一个人战胜自己最用难,自己往往是自己最大的最顽固的敌人。一旦战胜了自己,那就可以战胜一切。

现在,水亮整天在拆迁现场,弄得灰头土脸的。但他的心情却比前些天好多了。这关键是,他摆脱了来自小真对他的心理压力。

而今,七奶家成了名副其实的“钉子户”,这也是水亮最头疼的事。

随着村里其他人家的拆迁推进,整个村子只剩下村部和七奶家了。

现在,马园的拆迁上了市报。又成了“和谐拆迁”的典型。黄书记的意思是,就剩七奶一家了,可以暂时缓一缓。但这种缓其实是外松内紧,工作一刻也不能停。这个工作就交给了水亮。当然,这也是水亮主动揽下来的。他这样做,是有自己的考虑的。如果,他不承揽下来,工作组就可能按他们原来商量的方案,夜里把七奶和秀秀架走,强行推倒。这个结果,水亮是不愿意看到的。他觉得。如果真这样做了。七奶的病会发展到哪一步,甚至出不出生命意外,都很难说。所以,他还是坚持要做工作。

而黄书记也自有他的算盘,他不断地与公安沟通,只要能把李六根或郑大丽其中一个人给抓回来,把七奶交给他们,就可以强拆了。

七奶这些天病情确实加重了。她看到村里的房子都拆了,心里也是感觉自己家可能也难逃被拆。她心里焦急,越焦急病情就越加重。这些天,随着村里的房子被拆,她家里来了十几对燕子。它们就在她家的院墙上或房檐下,叽叽喳喳个不停。人有人言,鸟有鸟语。七奶听得懂这些燕子的话,它们是在商量到哪里安家。有几只燕子是因为燕窝被捣坏。雏燕生死不明,它们是在悲痛中。也有几只燕子,七奶能从它们的叫声中和眼神知道,它们是想在七奶家安家。七奶的心像刀割的一样。

七奶知道这些燕子是最知趣的了。它们三月份回来,飞进飞出、乳燕大叫,人们正想烦的时候它们九月就搬走了。过了几个月,人开始思念它们时,它们才回来。它们会根据人的情绪起落安排自己的日子。可现在,它们还不该走呢,人们就强行逼它们无处安身。七奶也没有办法,就跟这些燕子说话。安慰它们。

七奶说,“唉,现在世道变了,城在不停地吃土地,也吃人,吃百鸟百物,这样早晚是要遭报应的。看来我也救不了你们了,就先在这儿安家吧,过一天是一天吧。”

已经有几只燕子开始在七奶家屋檐下重新做窝了。七奶很高兴。她就在院子里,放个水盆,放些细草,放些细碎的黏土,放些鸡或杂鸟的羽毛。这样,小燕子就不用到外面去找做窝的材料了。但也有几只燕子,仍然不做窝,就那样不停地叫着,声音很凄厉。没几天,就有四只燕子死了,死在了七奶的院子里。七奶流着泪。把它们放在纸盒里,与秀秀一起把它们埋在了树下。

这些日子,七奶就在家里,寸步不离。她生怕自己出了门,房子就会被推倒。从前天起,连秀秀她也不让去上学了。让秀秀与自己一起来保护这些燕子。水亮接到老师打来的电话,决定去七奶家。把事情跟她讲明,秀秀的学习是一天也不能耽误的。

水亮来到七奶院子里。见七奶和秀秀正都仰着头,向屋檐下看。他也没有吱声。就蹑手蹑脚地靠了过去。这时,他看见两只燕子正在两面夹击地与另一只燕子在搏斗。被夹击的这只燕子。显然是个人侵者。它见两只燕子左右夹击自己,就在屋檐下打着转地飞。它终于飞了出来,但那两只燕子还是不依不饶,又飞过来前后包抄。这只入侵的燕子,终于感到力不从心,就鸣叫着飞出了院外。这时,七奶就说,“唉,你们这俩燕儿啊,咋也学得跟人一样只自顾自了呢?它也是被逼得没地儿安家,你们咋就不能容它们歇歇脚呢!”

见七奶的眼睛发直,显然她已经不正常了。水亮是知道的,他上大学时班里有个患抑郁症的同学,病一厉害,眼睛就这样子。水亮叫着秀秀说,“秀秀,你咋不去上学了?家里有奶奶就行了,他们不会强行推你们的房子的。不上学可不行呢。”

七奶两眼直直地看着水亮,一句话也不说。

一个多小时后,水亮从七奶的院子里走了出来。他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七奶同意秀秀去学校了。水亮就想,唉,别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秀才遇到抑郁症老太太更晕菜。得像哄小孩子一样地哄啊。他下意识地想。自己老了不会得这病吧。得了这病,那心里该是一个什么样子呢。

水亮还没走到村部,就看见毛海兵已经蔫头耷脑地站着了,那脸活像一个霜打过了的紫茄子。这人又怎么了?水亮边想着边走过来。

到了跟前,毛海兵就哭丧着脸说,“水书记,我那婆娘把离婚当真了!听说她要改嫁,我去找她要钱,她翻脸不认人了。昨天晚上,我气急了,摁了她,今天一大早她就去告我强奸她。你得给我做主啊!”

水亮一听这话,就觉得事情复杂了。这种离婚假戏真做的事在法学案例上多了去了,那法律不是儿戏,离了就离了,你再说是假的也不行。那手印是双双自愿摁的,绿本本也是盖着民政部鲜红大印的。更不要说离婚后强行发生关系了,这种事在法律上板上钉钉的是强奸。别说违背妇女意志强行发生性关系了,现在就是违背男人意志强行发生性关系,也算强奸。水亮打开铁门,走进院子。边走边说,“毛海兵,你算完了,只要她一告你,你一准被判强奸罪!我也救不了你。”

毛海兵突然哭出了声来。“这好端端的家一拆迁,我还被拆成强奸犯了!我他妈这不是没事找事嘛!我咋办啊?!”毛海兵就号出声来。

就在这时,水亮的手机响了。他一接,那边是派出所周所长的电话。水亮一听急了,“你说啥?真把毛海兵给告了!嗯,嗯,我知道了。”水亮挂了手机。长叹了一口气。他对毛海兵说,“你去自首吧,争取宽大处理。派出所一会儿就来人抓你了!”毛海兵一听,突然软在了水亮的脚下。

水亮是与带毛海兵的警车一道走的。刚才周所长给他打电话,说是黄书记让找他,由他和周所长一道去深圳。七奶的儿媳妇郑大丽,正好在前几天的扫黄行动中被抓住了。

水亮想,嘿,真是的!活见鬼了。

水亮与周所长坐在去深圳的火车上。

周所长喜欢抽烟。一会儿出去抽一支,一会儿又出去抽一支。

水亮说,“所长你别抽那么多了,对身体不好。”周所长笑了笑说。“我这也是职业习惯。整天没日没夜的,不抽烟哪来的精神头啊。尤其是现在交通和通讯发达了,犯罪嫌疑人难抓呢。就是抓到了,讲和谐了,审讯时也不能乱来。你想,别说这些嫌疑人了,就是这些村民都这样难弄,你对犯人来温文尔雅那一套他交代吗?唉,现在的事,真是扯淡。很多时候,人人都在瞪着俩眼说瞎话儿。”

水亮坐在车上,本来想带本书看的,可来得急慌,忘带了。看看列车上卖的那些花花绿绿的书。没有一本正经可信的。他索性没买,就这么坐着,一任自己的思绪随着铁轨的声音信马由缰。

他努力了几次,最终还是不得不想小真的事。他弄不清为什么女人变化这么快,今天还与你要死要活地缠着,明天转身就与你成为路人了。唉。金钱、地位、爱情,女人在这些面前,真的连只小燕子也不如呢。水亮想起他在老家看到的情形。这些日子,他之所以对七奶这么理解与亲近,其实是与他自己的奶奶有联系的。他的奶奶也七十多岁了,也特别喜欢燕子。他家里也是年年来燕子的。在农村人眼里燕子是神鸟,吉利,燕子只进善良人家。燕子在谁家做窝,那就是一种荣幸。

他上小学五年级的那个春天。他家的燕子回来了,但回来的却是一只。而且这只燕子无精打采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望着旧巢发出几声哀鸣,就钻进了窝,很长时间蜷曲在窝里不再出来,很显然,它成了鳏夫或寡妇。另一只燕子是迁移时病死了,还是被人打死了,水亮和奶奶都不得而知。奶奶见这只孤燕的样子,不停地叹气。这只孤燕经常躲在巢中,很少发出叫声。早晨,它也会站在窝前的屋檐上,就像铁铸的一般一动不动,默默发呆。然后孤单单懒洋洋地飞向远方觅食。

一个飘着细雨的早晨,水亮去上学,刚出门就看见一对燕子飞进他家,它们盘旋了一圈后,竟看中了孤燕这半个大泥碗似的巢穴,凶巴巴赶出那只孤燕,强行占据了这檐下的燕窝。看到这情形,水亮很不平,恨不得赶出那对无理的燕子。可那只孤燕似乎早已心灰意冷,没有捍卫家园的激烈搏斗,甚至没有乞求和怨艾,孤燕就平静地离开了温暖的窝。但它却并不飞走,只是站在院子里的桃树枝上默默回望。此时,细雨凝成水珠滴滴滚落,望去好像孤燕悲恸的眼泪。

此后的日子。孤燕也没有离开,并且不再垒新巢。每天就在屋檐下露宿。仍然常常站在开满红花的桃树枝上,默默眼望昔日洞房,看着侵占了自己小窝的两只新燕亲昵。真不知它心中在想什么,是回忆以往美好时光,是思念昔日的伴侣,守候心中那段爱情。还是抱怨不公平的命运?现在,水亮觉得自己也能理解燕子的心情了。

周所长抽烟回来了。见水亮眼睛痴痴在想心事,就大声说了句,“嘿,你在想什么呢?”水亮的思绪被打断了,笑了笑,说没什么。这时,周所长跟水亮聊起了郑大丽的事。

他说,东莞那边说,郑大丽是三个月前在一次扫黄行动中被发现的。治安队员冲进来时,郑大丽就从二楼往下跳,结果摔断了一条腿,还是被抓住了。一直在医院治着,她就是不出院。就在东莞公安发愁的

时候,他们看到了通缉名单,就立即通知我们去人领。本来,他们是想送过来的,我是从他们的话里听出来的。可郑大丽死活不回来,这不,我们还得跑这一趟。现在啊,公安局都快成受气局了,他妈的连个妓女我们都处理不了。

周所长一边说,一边叹气。他们这样东一句西一句聊了十几分钟,周所长的烟瘾又上来了,不再理水亮,他又从座位上站起来走了,摸出烟,向车厢的尽头走去。

水亮喝了口水,又接着想那年的那只孤燕。

那是一个无星无月漆黑的夜晚。冷风夹着倾盆大雨。第二天早晨,云散了,雨消了,灿烂的阳光普照着水亮的小院。可他早晨起来上学时,却惊讶地发现:院子里躺着孤燕的尸体。水亮现在想想,那孤燕肯定是自杀,因为它在屋檐下避雨是不成问题的,绝没有被雨淋死的道理。它肯定是厌倦了孤独的没有爱情的生活,是对未来失去了信心。还是相信真有天堂存在,去了遥远的未知世界与另一只燕子相会?总之,它死了,死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那天,水亮没有吱声,默默地挖了一个坑,把死燕子埋在了葡萄树下。

现在,他回想起来,那年的葡萄应该是特别酸的。

水亮走的第二天,管理区的黄书记就接到了省长后天要来的消息。市里通知黄书记,在工业园区一定不能留死角,要让省里看到市里的拆迁成绩。这样。上面才有信心,才有可能把这个市级工业园区升为省级工业园区。对于上面的指令,黄书记从来都是尽力办的。他也是农民出身,没有根基,一步步走到副处级,全靠自己干。他常常自我解嘲地说,干部干部,不拼命地干,就成不了干部,就进不了步。所以,接到这个通知,他一下子上火了,半天之内,嘴角出来了四个水泡。

他有些急了,心想,实在想不出办法来,就在夜里强拆。但一想,郑大丽马上就要带回来了,都等几个月了,再这样冒险有些不值得。他召集管理区班子成员开会,研究方案。作为马园村的村主任马锋也参加了会议。后来,还是马锋想到了一个主意。他说,不如在七奶家四周架四个大广告牌,把她家给罩住。黄书记一想,省里来的人只是从这里过一下,并不下车,而且车行的路线离七奶家有几百米呢。他觉得这样能行。于是,就立即安排制作四块大牌子,上面喷上工业园区的规划图。说不定,这还是一景呢。

现在,在行政上千也不容易。工作来了。尤其上面来人检查了,那真是比水火都急。黄书记一面安排人制作安装广告牌,一面打电话让水亮和周所长赶快带郑大丽回来。本来第二天,水亮和周所长就可以回来的,但周所长没去过深圳,就订了两天后的票。黄书记一昕是这样,就立即想发火。但一想,派出所也不属于自己直管,再一算,后天早上回来也正好赶上,因为下午省长才从这里过。于是,就顺水推舟地说,“那就后天吧,在深圳你们玩一天!”说罢这话,黄书记猛吸了一口烟。其实,他气得牙根子都痒痒。

广告牌是夜里竖起来的。当然,七奶夜里就知道了。但她没有办法。村长马锋和管理区三个女干部就坐在她屋里,反复说,就一天时间。明天就会拆掉。七奶不同意也是没有办法的,就是她想死也是不可能的。四个人看一个,这是黄书记安排的。省里检查不走,就轮流派人在这里盯着七奶,一步都不能让她离开院子。他真是为七奶伤透了脑筋,一个患了精神抑郁症的老太太。真叫人没法没招的晕。

其实,这一段七奶心里反而清楚多了。

她心里想,她的这个小院肯定保留不下来了。但她就是想等到秋天,这燕子飞走了,再让拆吧。这些燕子飞走了,她也心净了。这些天,她不止一次想到死,甚至想到把秀秀也带走。她想,秀秀没爹没娘的,她再走了,就像一只孤燕。七奶今年以来老感觉自己心口疼。她觉得自己可能活不了多久了。秀秀才九岁,她一死,秀秀一个人咋活呢。她心里有了预谋,那就是等秋天燕子飞走后,她就带着秀秀走。甚至,如何走的办法她都想好了,她想选一个月亮很好的夜晚,把房子点着了,她就与秀秀一道升天,去找那些陪伴她的一茬又一茬的燕子。

她的这个想法很可怕,但她一点也没有流露出来。

现在,见四个人围着她一动也不能动,她就暗暗想起办法来。吃过早饭,她对马锋说,“你们走吧,我不会咋了这牌子的。但过了夜,你们一定得把这牌子给我拆了。不然,我就撞死在你们面前。”马锋见七奶说这话很正常,觉得七奶可能是想通了,只要答应夜里把这四块牌子再拆了,她兴许不会有什么事的。他把这个想法跟黄书记汇报了。黄书记还是不相信,不让撤人。

晌午了,看七奶的另外三个女干部,也觉得七奶应该是没有问题了,说话很在理,脑子也很清醒,就又给黄书记打电话。黄书记又问了一些具体情况,加上路段上也正缺人,就同意他们先撤回来。他也想了,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太太,还真能把牌子推倒不成!

水亮和周所长带着郑大丽回到管理区里,已经快十二点了。

本来,黄书记是要水亮带着郑大丽立即去见七奶的。可周所长说,郑大丽是因纵火嫌疑被通缉的,得先到所里做个笔录,才能取保离开,不然没法销卷。黄书记就说,那快去吧。周所长带着郑大丽去了派出所,水亮就跟黄书记汇报郑大丽的情况。他说,开始郑大丽死活不回来,后来听说拆迁能领到十几万补偿款和一套还原楼,就同意回来了。但她说,房子拆迁后,她得跟李六根离婚。

黄书记听着这话,心想,公安通缉令都找不到李六根,你到哪跟他离去。

时间太紧急了,黄书记也不想再听水亮说什么,三点钟省长就到了,他得陪市政办的人再把线路走一遍。于是,他就安排水亮说,“你吃点饭。立即回马园,现在郑大丽还不能回去,你先去七奶家稳住她,稳到四点钟,就一了百了了。”水亮到食堂扒了几口饭,就急急地骑着他那辆自行车回了马同。他是想尽快把郑大丽回来的消息,带给七奶和秀秀。他想,这对七奶和秀秀来说,一定是个最激动人心的消息了。

水亮离七奶家还有几百米的时候,突然见七奶举着一个燃着火的扫帚,在点广告牌。扫帚显然是倒了油的,不然,火不会着得那么旺。广告牌是化纤布喷绘的,见火就着了。水亮一急,车子就倒了下来。他站起来,扶着车子想再骑上去,可试了几次就是上不了车子。他的腿都软了。他索性放下自行车,向这边跑来。

这时,七奶家四周的四块广告牌都着火了,四面火光把小院团团围住。水亮跑过来,一把拉着七奶就向外拽,七奶却拍着手大笑不止。这当儿,一对燕子向火光扑去。水亮想,这对燕子肯定是看到了火,想冲进去救还没出窝的小燕子。

火呼呼地燃着。水亮脸上的汗,不停地向下流。

七奶被送进市精神病院了。郑大丽从派出所取保出来,就签了拆迁合同。

其实,郑大丽与六年前村里马老五家的那场火一点联系都没有。但既然作为嫌疑人做了笔录,她心里还是有点怯。这些年,她在外面做小姐也不止一次被抓过,做的笔录她自己都记不清了。但公安局是联网的,只要立案了,你就很难再销了,不一定哪天一并案,又会把你扯出来。郑大丽从派出所出来的时候,周所长严厉地对她说,“不要说你是不是纵火的嫌疑

人了,就你这些年在案的那些事儿,判你三年五年的,那是随时的事儿。你要老实配合政府,把房子拆了!”

郑大丽当然知道这里面的轻重。所以,她很配合,甚至连补偿和拆迁政策都没问,就签了合同。由于一时找不到住的地方,水亮就跟马锋商量了一下,把村部的两间会议室让她和秀秀先住着。水亮跟马锋说这事的时候,马锋还给他开玩笑,说郑大丽虽然是半老徐娘,可也是风月场的高手,你可别倒下去了啊。

秀秀现在变了个人儿一样,高兴得要命。妈妈回来了,虽然有些生分,但毕竟是有了妈妈,自然商兴得又唱又跳的。尤其,搬到村部后,她心情更好了。因为她与水亮是熟悉的,她觉得水亮就像自己的大哥哥一样。有不会的作业还可以问呢。

郑大丽和秀秀搬来的这天,秀秀竟用一个小纸盒子装来了四只小燕子。这些小燕子与秀秀很熟,它们听秀秀的话。秀秀想,奶奶住院了,房子也要拆了,就剩下这四只小燕子,她必须把它们弄回来。水亮帮秀秀把纸盒子吊在了会议室的屋檐下。

按说,燕子是不在纸盒子里做窝的,但现在没有办法,也许这些小精灵们也理解和认同了这个现实,就在纸盒里安了家。只是它们叉衔来细草和鸟毛在盒子里铺了一层。燕子是不吃死食的,它们只吃飞动着的昆虫。秀秀去上学,小燕子就飞出去找食。秀秀放学回来,小燕子就回到了窝里。叽叽喳喳地叫。

郑大丽也许怕碰到村里人,也极少出门,整天就在村部的住处玩手机。有时,水亮回来了,她就主动找水亮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有时还跟水亮开玩笑。玩笑开过分了,水亮就觉得不好意思。有天晚上,秀秀让水亮给她讲作业,郑大丽也过去了。她站在水亮后面,装作无意地用胸碰水亮。水亮是感觉到了,脸一红,随即又镇定了下来。夜里,他想他得赶快把郑大丽弄走,不然,别生出什么是非来。正好,黄书记说村部过几天也要扒了。让他到管理区去办公。水亮想。这正好,想睡就有人把枕头递过来了。

水亮决定赶快离开郑大丽,越快越好。

第二天,他就去管理区找黄书记。他说,村部快扒吧,留在那里,外面的人还以为是钉子户呢。黄书记现在不能听钉子户这三个字,听了就皱眉头,皱了就得好大一会儿舒展不开。他说,“好好,下周就拆,我正让办公室给你找个窝。”水亮又说,“现在董园的安置房已经交付了,我看先找一套让郑大丽娘俩住进去。我去医院看了,七奶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安置好她们,心净了。”黄书记扭头望了望水亮,眼神很复杂。过了一会儿,他就说,“那你看着办吧,反正还原楼都一样,关键得给郑大丽说好。这女人我看也不是省油的灯!”

这天中午,水亮从管理区回来得早。一进门,郑大丽就主动找他说话。水亮想。正好要跟她谈先搬进董园村还原楼的事呢,就与郑大丽说了起来。郑大丽一听,满口答应。水亮这时才从她的话中听出,她正不想跟马园村的人住一起呢,这些人一直在背后嚼她的舌头。不仅如此,她还想等房子还原了。七奶的病好了,她还要带秀秀去外地。她的理由似乎很充分:大城市的教育好!水亮就想,你说得挺好。但主要还是为了自己。他觉得郑大丽这样的女人已经习惯了城里那种日子,根本不可能再过这种农民的日子了。

他们正谈着,院子里就进来一个人。这女人披着头发,有几分的妖艳,水亮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了。他想了想,终于想了出来,这女人就是郭红。郭红与半年前相比简直变了个人。水亮想,你还别说,这钱真能大变活人呢。郭红见水亮正与郑大丽说着话,便有点不好意思。水亮就说,“啥事?说吧!你不是把毛海兵送到监狱里了嘛,还有啥事呢。”水亮显然对郭红是极为不满,他觉得这个女人心也太狠了。离婚假戏真做不说,想独吞钱也不说,竟能以强奸的事儿把男人送进监狱。钱真是把人变成鬼了。

郭红见水亮态度不好。就虚着脸说,“俺正是来找你的,后悔了。”水亮想了想,就说,“你后悔就赶紧去找检察院法院啊。找我有啥用呢。你呀你,别想太美了,就是毛海兵判了刑,你也不能独吞了那些钱。”

郭红脸就一红,接着说,“婚离了俺是不复了,可俺也并不想把他判了刑呢。以后俺闺女咋做人呢。”水亮觉得跟她也说不清,其实。他也真帮不了她啥忙。如果郭红到法庭上反悔了,那她自己则变成了诬陷罪。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郭红要找法院谈,就说自己不再追究了,反正也是假离婚的两口子。这样一来,毛海兵兴许能判个缓刑。水亮想了想,就把这番话告诉了郭红。郭红明白了过来,就扭着身子,走了。

村部终于拆了。整个马园村成了一片空地,空空荡荡的。

水亮搬到管理区办公去了,郑大丽和秀秀也搬进了董园村的安置楼里。水亮又到医院看了七奶,见她精神正常多了,心里也轻松多了。

这半年多来可真发生了不少事,自己也累得要命。他想让自己休息一下,调整一下。他想自己也该翻翻书了,马上公务员招考就开始了,他想通过考试离开这里。虽然,他考的是信访局的副科长,职位也不好,但走入了行政这一行,就得在这个体系里运转啊。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关系可以靠的,他只能靠自己的能力。好在,现在有考试这个通道了,不然,他不知道自己还要在等待中熬多少时间,才能弄上副科级。

可麻烦事偏偏不放过他。他还没安心看几天书,突然又接到黄书记的指令,让他去接李六根。黄书记跟他说这事时,也气得骂起了娘,“这不是没事找事吗?找他的时候他隐遁了一样。不找他了,他倒一下子从地底下冒了出来!”

周所长也气得要死,这上了个通缉令还真惹出麻烦来了。他与水亮一起坐上警车,就开始抽烟,抽着骂着,骂着抽着。

李六根是在河南石黄附近的一个黑砖窑被发现的,听说人都快傻了。周所长和水亮来到河南石黄,就见到了李六根。水亮和周所长原来都不认识李六根,见了他都吃了一惊。眼前的李六根眼神呆滞,佝着头就是不抬起来。周所长问他话,他一句不说,问急了,他就嘲弄一句,也听不明白个字眼。人倒是吃得不瘦,佝着头,后脖子上便有团很厚的肉绷着。

据当地民警说,他被发现时正在窑场搬砖坯呢,一人背了四十多块。你看他的头都直不起来了,这是常年佝头背砖落下的。他们又介绍说,这个李六根在这里干的时间是最长的,据窑主交代应该有五六年了。临走的时候,当地干警还跟周所长笑着说,“都说俺河南人黑,我看也不能全这样说。你看,这个李六根吃得跟牛一样呢!”水亮一听,在心里骂了一句,脸皮真厚,要是不给吃,他哪来的劲儿背砖呀!

七奶家现在倒因拆迁团圆了。李六根被带回来,也没法做笔录,他这些年很少说话,几乎话都说不成句了。周所长也知道六年前那火也不可能是他放的,说不定是自己着的呢。就让一个小干警写个笔录,让李六根按了手印,完事。当然,这笔录是排除了李六根作案嫌疑的。他是不想再为什么郑大丽和李六根自找麻烦了。

过了半个月,上面下文了。黄书记升为这个工业园区的党委书记了,提了半格,成了正处级。他从基层乡镇工作员,一步步能走到正处级,成为工业园区的书记。自然是件不容易的事。管理区刘主任接了黄

书记的位子,成了书记,也高兴得不得了。他就张罗着给黄书记祝贺。整个管理区的人都很高兴。他们知道自己都有可能升半格,别看就才提了一个黄书记。他在管理区的最上头,他走了,上面又没有派人,他腾出了一个位子,实际上就等于腾出了一串的位子呢。

这天晚上,贺宴是在锦绣前程大酒店举行的。酒喝的是古井贡十六年原浆,朱红的瓶子,吉利。水亮也参加了。黄书记来回敬酒的时候,特意给水亮炸了一个“雷子”,这个雷子有二两多。炸完后,水亮的头一下子就有些晕了。黄书记却十分清醒,他拍着水亮的肩头说。“小水啊。你有股子冲劲,跟我年轻时一样认死理。但以后要多长脑子,不能光埋头拉车不抬头看路。你还嫩呢,好好历练吧!”

水亮觉得黄书记这话虽然说得实在,但话里面也夹杂着一些嘲笑。他又不好反驳,就又端起来一杯酒,说,“黄书记,你是领导,我小水再敬你一杯!”说罂,仰头喝了。黄书记顿了一下,就又拍着水亮的肩膀,笑着说,“好,我喝!我看好你这样的小伙子!”

酒喝到这种程度,酒桌的局面就不好控制了。

刘主任好像比黄书记还高兴,他也喝得差不多了,端着酒杯四处回敬。更有一些想跟黄书记和刘主任套近乎的,变着花样地去敬酒。水亮已经不能再喝了,头晕晕的,老想吐。但他头脑是清醒的,他极力地控制着自己,他不能让自己现场直播了,那样自己就会没有面子。又有人来敬酒,水亮又喝了几杯,他有点控制不了自己了。这半年多的事儿,一股脑儿地涌出来。他心里很难受,自己就端起酒杯喝了起来。

这时,旁边的人就笑着说,“你看。你看,水亮真喝多了,自己端着酒杯跟喝水一样!”水亮也不理他们,就又喝了一杯。

正在这时,有两个人进了宴会厅。

他们跟黄书记说了几句,就来到水亮面前。来人问,“你叫水亮吧?我们是检察院的,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水亮看了看这两个人,又端起了酒杯,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好,好,再来一杯!”

水亮到了检察院,喝了杯水,脑子有些清醒了,但仍是晕晕乎乎的。

酒醉心不迷,看着面前两位穿着制服的检察官,水亮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就说,“我犯啥法了?你们叫我来。”

其中一个检察官看了看另一个人,就说,“给你明说了吧,是马长胜和马大虎案子的事!你自己先想想。如果实在想不起来了,我们就明天再问!”

水亮想了想,真的想不起来他们俩的事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就说,“他俩的事,跟我有啥关系啊?你们给我提个醒吧。我喝多了,这脑子不好使了。”

另一个检察官想了想,然后说,“按说,我们是不能给你提示的。既然你喝多了,我就告诉你吧。马长胜和马大虎前两天又交代,他们私分那十五万块钱的时候,分给了你一万。有这事吗?你仔细想想吧。”

水亮这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都一年多过去了,他一时还真想不起来。

这时,刚才说话的那位检察官点上一支烟后,又开口说,“你就承认了吧,他们两个都证着你,你不承认也不行。再说了,你不承认,我们这儿不好结案啊!”

水亮又要了一杯水。坐在他前面的两个人就用眼神说着话。他们是有经验的。一般被问话的人,如果要烟或要水,差不多心理防线就快要破了,离交代不远了。其中一个人递过水后,就笑了。另一个人心里明白他为什么笑,这家伙肯定在心里说,今天碰到了一个初犯,不用上手段,就自个儿交代了。

水亮喝了杯水。脑子更清醒了。他想起来了。当时马长胜和马大虎找他,说量董园和刘园村土地时。把一块沟地也量上了,五亩多地按每亩三万七的标准可拿到十八九万块钱。因为是荒地,就没有在哪户人家的头上,他们说原来村里欠饭店里的钱,还有其他账要还,就让水亮写两个死人的人名,去领款。钱领回来了,水亮把存折交给了马长胜。

过几天,马长胜和马大虎就来到村部,让水亮又写了几个人领款的条子。最后。马长胜说,“水亮,给你一万块钱吧。你这儿也辛苦,拿不到多少钱!”水亮怀疑他们是私分了。但没有证据,又不好揭发,因为他刚来不久,得罪了他们,他是没法在这儿干下去的。但刚开始的时候,水亮心里是清楚的,他不能拿这钱。就拒绝了。马长胜和马大虎相互看了看,马大虎就说,“这样吧,这一万块钱就给你了,你去买个电脑,村里也需要!”水亮一想,这还差不多,买电脑算村里的财产,自己也是为了村里在用,就答应了下来。买过电脑还剩三千多块钱,他本来想交出来的,但又一想,真交出来马长胜他们还不知道咋想呢。反正他们都分那么多了,自己这三千多块钱用了也就用了。何况自己和小真都正需要钱呢。于是,他就给小真汇去了两千,剩下的一千多自己花了。

水亮当然不可能说实话,他说电脑是为村里的事在用,剩下的钱他存着,并没有贪污。他这样说后。两位检察官,互相看了一下,让水亮在笔录上按了手印。然后说,“那,你先回去吧!这几天别远离,有事再叫你。”

水亮走出检察院大门时,感觉脊梁沟一条线的冰凉,他知道刚才那阵子后背出了不少汗。虽说,三千多块钱不够立案的,也判不了刑,但毕竟自己是花了不该花的钱。想想,真的很后怕。现在,自己刚刚开始工作就做出这事来了,将来呢?将来能保证不再出这样的事吗?当然,是该他下定决心了。以后这样的事坚决不能碰,一点都不能碰。于是,他决定明天就把这三千块钱补上去,—点破绽都不能留。不然,自己将来的前程甚至一切的一切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变化。

他这样想着,心里真的很后怕。夜很静了。他走在街上,能听到自己的心脏咚咚地在跳,一下一下地向外蹦,似乎要跳出胸腔一样。

水亮回到住处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他打开门,便倒在了床上,感觉安全多了,也踏实多了。不一会儿,他的醉意就又上来了。他倒在床上,几分钟的时间,就打起了呼噜。

这一夜,水亮睡得很香,很死。可郑大丽和李六根却折腾了一宿。

李六根精神一时恢复不到正常,住进了新楼还是一声不吭。见到秀秀。他兴奋得直搓手,不知说什么好。而郑大丽对李六根的回来,却气得要命。见李六根神经有些呆滞,人也黑得抹了灰一样,就很恶心。可李六根见郑大丽与结婚时变了个人一样,身体的冲动就再也压不住了。秀秀刚睡,他就饿虎扑食一样地把郑大丽压在身下。郑大丽这些年也阅男人无数了。但她还是禁不住李六根牛一样的横冲直撞。

开始的时候,她是拒绝李六根挨自己的。但她推不动李六根。再说了,还毕竟是夫妻,况且她一下子断了这事几个月,自己也需要,就闭着眼任李六根发疯。李六根下来后,郑大丽就装睡着。她本来想跟李六根说离婚的事,但又怕李六根一时再性起折腾自己。李六根像一头饿狼,傻傻的,一句话也不说,就是直往郑大丽身边挤。停了没有半小时,他又把郑大丽翻过来,压了上去。郑大丽反感极了,可怎么也推不动他。于是,郑大丽就使出招数,让李六根快下来。可她的招数用在李六根身上,一点都不灵,反而激起他一次次更勇猛的冲锋。

水亮醒来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他急急地洗了

脸,连饭也没吃,就去了办公室。

他刚到办公室,周所长就来了。周所长与水亮关系不错。他听说昨天水亮被检察院的人叫走了,有些不放心,不知道水亮到底回来没有。他本想给水亮打个电话,但一想如果水亮还在检察院邪就不太好了,所以他就来到了水亮的办公室。

见水亮正在倒水,心里就放心了。坐下来,小声地问,“昨天没事吧?”水亮笑了一下,把昨天的经过说了。他说,买的电脑算村里的财产,这不,就是这个笔记本。周所长点上烟,吐了一口,就说,“现在的事儿啊,得留神呢!说不定啥事就把自己扯进去了。”

水亮笑笑,然后说,“我看也没啥,只要记住钱别装错口袋,人别上错床,出不了啥大事!”其实,说这话他心里是有些虚的,毕竟自己用了那三千多块钱。

周所长就笑。笑过之后,他又说,“这可不一定,你不要以为天底下就没有冤案了。干哥这一行的,经历得多,啥稀奇古怪的事都有。走马路上还能被酱油瓶砸破头呢!”两个人就笑。

他们正在笑着,郑大丽推门进来了。水亮一愣,就说,“你有啥事?这一大早的。”郑大丽看了看周所长。并不开口。水亮就说,“说吧,都是老熟人了,还有啥不能说的。他是公安,他就是法!”说着,他和周所长都笑了起来。郑大丽犹豫了一下,就开口了,“我要与李六根离婚!”

“离婚?这天各一方六年多了,亲热还来不及呢。离哪门子婚。”周所长吐了一口烟,笑着说。郑大丽就有些不好意思了。

水亮就说,“正好。周所长也在,你说说为啥离吧。没有正当理由,民政可是不批的啊!”郑大丽也不看周所长。就说。“我受不了李六根,他跟牛一样!”说罢,就扭过去了脸。水亮一听这话,就想笑。他还是忍住了。想了想,就对郑大丽说,“这理由恐怕不行,你去找妇联处理吧。他们处理这事!”

郑大丽见周所长又笑了,再听水亮这样一说,就说,“那好吧,我去找妇联。反正不能跟他再过了!”

郑大丽走后。周所长突然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就说,“嘿,骚矫情!”

这些天,水亮被两个人缠得头昏脑涨的。

一个是郑大丽,天天来找他,要求离婚。一个是毛海兵。毛海兵被判了缓刑,又从郭红那里要回了五万块钱。可他一出来没几天,郭红就带着女儿嫁到外地去了。现在,他成了孤家寡人,精神一下子垮了,人变得神经兮兮的。老来找水亮主持公道。

水亮实在被他们缠得没办法,就不再开门办公。现在。水亮正在准备公务员考试,心里急急的。

考试终于结束了。水亮入围了。接下来,就是面试。可在面试的时候。他感觉明显受到了不公正待遇。但又不好说什么。他最终落选了,与综合分第一名的只差半分。可他的笔试比这个多了九分呢。水亮心里就灰灰的。

当然,这事他也想到过,就怕与那些当官的子女撞了车,撞了车,就没戏了。后来,水亮还是自己劝自己,他觉得机会多着呢。再说了,只要努力干,真干,干出成绩来,就不信得不到重用。黄书记不就是明显的例子吗?他也是从一个乡镇的办事员,一步步干出来的呀。这样想着,水亮心情便好些。

周所长见水亮落选了,就请他喝酒,说是酒可消愁。喝酒时,周所长说,“考不上,不一定是坏事,福兮祸兮嘛!你就是考上了,那个信访局也不是人待的地方,跟你现在一个熊样,整天接待的还不都是郑大丽、李六根、毛海兵这样的人吗?”

话是开心锁的钥匙。听周所长这样一说,水亮基本调整了过来。自己想想,周所长说的电是实话,考上了还是干这活。更何况,组织部过几个月就会对他们这批干了三年的村官考评了,说不定还会有更好的结果呢。

水亮的精神又恢复了从前。他想,还得把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去。眼下,最要解决的就是郑大丽和李六根的事。于是,他决定去李六根家看看。

到了周末,水亮就骑着自行车先进精神病院,见七奶可以出院了,他像终于完成了一件大事,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虽然,他还不知道上面是不是继续要他留任村书记,但毕竟他发誓要做的七奶的工作,阴差阳错地有了个结果,一种从没有过的成就感从心里油然而生出来。

他给郑大丽打电话。一个多小时后,郑大丽、李六根和秀秀三个人一道来到了医院。

办好了出院手续,他们四个人陪着七奶回到了董园还原区的住处。

也许是李六根和郑大丽都回来了的缘故,七奶显得精神正常了。到了新家,左看看右看看,就赶紧让水亮坐,还让秀秀给水亮倒水。

水亮见七奶心情很好,就从包里拿出一对绒质小燕子,交给秀秀。这两只小燕子,做得跟真的一样:上身为发金属光辉的黑色,头部栗色,腹部白粉红。秀秀一摁它的头,就发出真燕子的叫声。

水亮见七奶张了张嘴,正要跟这两只燕子说什么。也许,她突然意识到这是一对绒质的假燕子,就把要说的话咽了下去。水亮有意岔开了话题,他怕t奶再出什么岔子,就对秀秀说,“秀秀,你看这燕子多可爱啊!”

这时,一只黄嘴巴的雏燕不知从哪里突然飞了过来,在七奶头顶盘旋了两嘲,竟落在了七奶的身上。这个时节,怎么会有燕子呢?

水亮和秀秀一下子惊呆了。

过了好大一会儿,秀秀又高兴起来。她看着落在奶奶胳膊上的那只小燕子,就唱了起来:

小燕子,告诉你

今年这里更美丽

我们盖起了大工厂

装上了新机器

责任编辑赵兰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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