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延青
豌豆
麦子刚灌浆,豌豆已胀满豆荚。娘催促说,去吧,再不看着就该让人偷光了。于是一大早豌豆就拿个小板凳,往村西二里外自家那块豌豆地头上去看豌豆。地边有棵合抱粗的核桃树,树旁有一眼浇地的水井;来到地头豌豆就坐在树荫下搓麻绳,为伏天纳鞋底做准备。头上浓枝密叶,水井透着凉气,看看不远处裸露在五月烈日下的黄土大道,豌豆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晌午,娘给她来送饭——两个掺着嫩豌豆的高粱面窝窝。又是这!豌豆一见胃里的酸水就漾到嗓子眼,翻着白眼抱怨。又是这,有这吃就不赖了!娘摘下包头巾,抖去脸上的尘土,拿着包干粮的布袋儿走进豌豆地,一边摘豌豆荚一边说,听人说日本人就要来了,到时候能不能吃上这还另说呢。
豌豆娘外号叫“小白鞋”,在村里名声不好,整日打扮得头光面净,极少下地劳动。爹是个老实疙瘩,村里的光棍闲汉有事没事都爱到她家去串门,冬天黑夜经常坐着满屋子人。
豌豆小时候,那些光棍闲汉常在街上逗弄她,拿一根麻花或一个花红说:“豌豆,想吃不?”
豌豆说:“想!”
“叫声爹,叫我声爹我就给你。”
豌豆劈手夺过来,远远跑开,小嘴蹦出一句:“我是你娘!”
满街的人哄然大笑。笑过后不禁又感叹:看看人家,才多大点的人儿呀,就有这份心眼。到底什么样的家庭,出落什么样的人,不服不行!
夜深人静,那些闲坐的人陆续散去。小白鞋就像变戏法一般,不是从炕头上的笸箩筐里拎出一包蜜课,就是从门口的佛龛里摸出几个缸炉烧饼……豌豆爹只管吃,从不问来路;豌豆幼小的心里则充满好奇。等到十一二岁留心起来,她终于看破其中的秘密——放东西的人,往往进屋转一圈、坐一下就找借口走了。
小白鞋摘了半袋儿豆荚,顶着一头热汗回到树荫下。豌豆用葛条系着破栲栳刚从井里拔出半栲栳井水,饱满的胸脯一鼓一鼓地起伏,似乎想冲破布衫束缚蹦出来。闺女该找婆家了,兵荒马乱的,早打发早省心。小白鞋想着,抬头看看树上的核桃说,等秋里卖了核桃给俺豌豆做件洋布花夹袄。豌豆撇撇嘴,咬口窝窝说,牛角尖上挂青草——你就哄着俺往前走吧。这话你说了几年了?小白鞋“扑哧”一乐,岔开话题说,今儿晚上咱蒸豌豆糕。豌豆糕,唉!豌豆扎进栲栳里去喝水,上身那件用娘的旧衣服改的细布布衫显短了,露出白白一大截腰肉。小白鞋一边往家走一边在心里说,今年想什么法也要给闺女做件新夹袄。
豌豆这东西吃多了闹胃酸,但这一带的人照样种。照样吃。豌豆比小麦早熟半月二十天,正好帮补青黄不接的日子。
豌豆家的地块傍着大道,是许停川通往县城的主干道,能走大车,像这逢一逢七过集的日子,来来往往人更多,没人看着早就叫人顺手牵羊偷光了。今年豌豆特意在冲大道的地边点了一溜向日葵,现在已有一人多高,黄灿灿的花盘也不怕晃眼,整天扭着脖子随着太阳转动。搓麻绳累了,豌豆就看向日葵,灿烂的花盘招来了蜜蜂、马蜂,还有屎壳郎大小的黑旋蜂……豌豆心说今年一冬可有瓜子吃了。然后又去眺望西面天际那影子似的大山,村里人说过了山就是山西省的地界。
“豌豆,看什么呢?”豌豆冷不防,被吓了一跳。转过身就见眯缝满头大汗来到树下,放下拾粪的挎篓说:“我喝你口水。”
说着趴在栲栳上咕咚咕咚喝起来。
挎篓里的人屎牛粪招来几只绿豆蝇,豌豆心里腻歪,一时不好意思说。眯缝快四十岁了,独自人守着祖上传下的三亩旱地,日子过得要多狼狈有多狼狈,人要多邋遢就多邋遢。但眯缝勤快一不管走到哪儿都背着拾粪的挎篓。豌豆记忆里。眯缝一年四季都在拾粪,好像他这辈子是为拾粪生的。眯缝喝足水,扯起右边的衣襟当蒲扇,来回呼扇,那架势好像赶了多远的路。
“豌豆真有福啊——井拔凉水大树荫,美死了!”眯缝一面扇一面四下打量着感叹。他的两只鞋都裂开了,露着脚趾,像张嘴的鲶鱼。
“再美也赶不上你——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那才自在呢。”豌豆冷着脸说。没等豌豆答应眯缝就去栲栳里喝水,他不把自己当外人,豌豆却嫌他胡子拉碴的嘴脏,憋了一肚子气。
“豌豆也会笑话人了。”眯缝不知情,晃着许久没剃、头发老长的枣核脑袋继续说,“我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不是人过的,难道还是狗过的、猪过的?”豌豆端起破栲栳,将剩下的水使劲泼进自家豌豆地。
眯缝一愣,盯着豌豆看了看。背起挎篓转身就走:“我知道了。豌豆,你是嫌俺脏。”
被人家道破心事,豌豆多少有些不好意思。眼看着眯缝踢踢踏踏快步走到南坡根,顺着地边往村里走,就冲他的背影喊:“眯缝,别不认耍,鞋底掉了没人给你做新鞋!”
眯缝眯缝,村里人这么叫,豌豆也跟着叫,真要论起年龄辈分儿豌豆还该喊他一声叔呢。但她那样的家庭环境,使得豌豆不自觉地在人前显得没大没小。小时候,豌豆一见眯缝就对着眯缝的眼睛看,怎么看那双眼睛也是细眯眯的两条肉缝,就是看不到眼珠。想到这层,豌豆咯咯笑出声来。但笑声又戛然而止,豌豆很少在人前大笑,她知道自己嘴大。娘却不以为然,说嘴大吃八方。豌豆照着镜子看来看去,到底认为嘴大是自个儿的缺陷。
眯缝走了,豌豆继续搓麻绳。搓好的麻绳一条套一条挽成麻花状丢在地上,像条蛇。她一绺一绺续着麻丝,伸展的巴掌在雪白光滑的小腿上一下一下碾过,麻绳在腿另一边扭动着、跳跃着、延长着……空寂的晌午,只听蝈蝈在远远近近的豌豆地和酸枣棵里咯吱咯吱叫成一片。
一个骑自行车的人,孤零零顺大道从东面走来。他戴着顶半新不旧的草帽,真丝白褂,黑纱裤,那打扮在乡间显得格外扎眼。一见他,豌豆猛然跳起身,挽在裤管上的麻丝顺腿垂到地上。豌豆几乎每个集日都能看到他,知道他骑的车叫“僧帽”,是个买卖人。骑车人也看见豌豆,来到对面把车刹住,支在大道旁,顺着就要黄梢的麦地边走过来。豌豆赶忙盘起麻丝,把挽在膝上的裤管放下来。
“姑娘,借口水喝。”邓人摘下草帽扇着风,笑眯眯来到树下。这是个三十来岁的年轻人,理着乡下少见的长发,脸膛因为日晒和炎热变得发红。豌豆却知道这样皮肤的人才是真正的白人,怎么晒也晒不黑。她喜欢白净的人。
“哪有不付钱的水呢?上集的水钱还没付哩。”豌豆嘴上说着,提起栲栳去井上打水。
“你又不是开店的孙二娘,喝口水还要钱啊。”那人拽下脖子上的羊肚子手巾,先到一旁拍打身上的尘土。收拾干净,顺手摘下一片核桃叶,卷成漏斗状去栲栳里舀水喝。
豌豆听过评书,知道孙二娘是个开黑店的老板娘。笑眯眯应道:“差不离儿,保不准我的水里也放着蒙汗药呢。”
“那可正中下怀。”那人转身冲豌豆坏笑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原来是个贫嘴。”豌豆撇撇嘴,忽然闻到一股异样的香气,她抽抽鼻子,发现气味来自眼前这个男人。“好香!你赶集买了什么好东西?”
那人从兜里掏出圆圆一块软纸包裹的东西递给她:“告诉你吧,这是洋胰子,学名叫香皂,日本产的呢。”
“这就是洋胰子啊!”豌豆拿过来放在鼻子底下,一阵猛烈的香气扑面而来。她打开软纸,盯着这块细腻雪白的圆疙瘩说:“以前光听人说洋胰子洋胰子,原来就是这啊!”
“没见过吧?”那人扬扬得意地说,“用它洗脸越洗脸越白嫩,冬天手脸还不皴。”
“这么好啊!”豌豆突然把手背到身后,一双大眼盯着他说:“那就用它顶水钱吧!”
“那可不行。”那人脸一沉,丢掉舀水的核桃叶上前来夺。
豌豆没他人高,也没他手长,整个被他圈在怀里,小蛇一样扭动身子,一会儿把香皂举起,一会儿又捂在怀里。那人想掰她的手,豌豆飞快将香皂倒进另一只手,胳膊一扬把它扔进豌豆地。两人都愣了,豌豆被自己大胆的举动吓住。怯怯垂下眼帘;那人望着满脸涨红、胸脯起伏不定的豌豆,绷着的脸突然笑起来:“这下可好,谁也要不成了。”
“我,不是……”一时豌豆不知说什么好。
“找吧,谁找到归谁。”
“这可是你说的,”顿时,豌豆心里升起一种小时候过家家的兴致,“不许反悔!”
“不反悔。”那人拉起豌豆,扒拉着豆棵走进豌豆地。
豌豆没有把手抽出来,只觉这只陌生的手又软又绵,绵软得豌豆心旌摇荡,脚下像踩着棉花,手心便沁出一层细汗。他们一边扒拉着豆棵,一边寻找。过了好久,两人几乎同时发现那块香皂,豌豆猛地往前一扑——由于另一只手被握着,抓住香皂的同时人也一头栽倒在豌豆地里;那人被她一拽,也身不由己跌在豌豆身旁,压倒老一大片豆秸。
“我找到……”这句兴奋的话没喊完,豌豆忽然意识到一种异样,她欠起头:那人跪在豆棵上,一动不动盯着她的胸脯——豌豆的布衫被豆秸刮破、撕开,一只丰硕的乳房豁然坦露出来——蝈蝈不知何时停止了鸣叫,田野里死一般静默——没等她做出任何反应,那人一低头便将那颗鲜红的乳头咬在嘴里,整个人骑在豌豆身上。豌豆浑身软成一团稀泥,人像飘上天空,脑海浮现出娘过年上贡蒸的点了红点的馒头……
日本人说来就来,麦收后他们和自卫队远远近近打了几仗就把县城占领。
在这枪声四起、人心惶惶的日子,豌豆心里更慌——她已经三个月没来红了。这事她听女人们说起过,知道自己被那人害了,只好硬着头皮和娘说实话。于是,趁着各村迎娶的热潮,豌豆草草嫁给眯缝。
豌豆出嫁穿的花夹袄就是那人送的布料,洋胰子也带到眯缝家。洋胰子浓烈的香味总是使她恍惚,依稀觉得那是一场梦。那件事发生后,豌豆的心就像冻僵了、麻木了,觉得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一个人时,她掏出那块洋胰子怔怔看半天,看着看着就像生厌了,突然把它扔出去。半天,再去讪讪地捡回来。夜间睡下,心上像有小虫在爬,又像有一蓬丝线在心头拂来拂去,搅得她一阵阵焦躁。终于熬到下一个集日,远远望见那骑车的身影,豌豆只觉一股麻酥酥的感觉传遍全身,眼里的泪水便哗哗淌下来。僵冷的心就在此时复活了、舒展了——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是盼着他!往后见面。那人不是送一面小镜子,就是一方手帕或者一块鞋面……总能给豌豆一种新奇和惊喜,豌豆说不清自己是该爱他还是恨他,心里又怕又想去和他做那事。有一次豌豆在他腰后摸到一件硬邦邦的东西,那人掏出来竟是一把匣子枪,略带几分尴尬地解释说,防身用的。说罢用上衣裹住。让豌豆枕在头下。豌豆突然没有了往日的热情,身体变得就似枕着的枪一样坚硬,脑海开始乱哄哄走神,她意识到这不是个单纯的买卖人。
豌豆生了个女孩,取名叫香香。香香两岁多时日本人在村北河滩对面山坡上修起炮楼,眯缝当上村长。当上村长的眯缝整天在外忙活,有时一连几天不着家。不是给西山的八路送公粮,就是给炮楼上的皇协军收给养。两头都不敢得罪。但慢慢豌豆觉出眯缝暗自偏向着西山的八路一真应了那句老话: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看不出邋里邋遢的眯缝居然有这么深的城府。豌豆心说,怪不得整天拾粪,不见地里多打粮食呢。虽然依旧装聋作哑,但眯缝的形象却在她心里高大起来。
公差派下来,有时眯缝不在家,管账的乌眼儿就嘬着牙花子来找豌豆。豌豆把香香丢给娘,夹着个秤盘子挨家挨户地去收款收粮,俨然是个二村长。
出乎意料的事还有呢——炮楼上的队长居然就是那害她的人。终究不是个生意人!豌豆心说。这就叫冤家路窄吧?轻车熟路,一来二去俩人就又勾搭上手。有一回队长带着酒肉来她家,香香正好在跟前,那人顺便问了句:“她爹去哪儿了?”
豌豆抱着香香才要给娘送过去,听到这句话停住脚,背着脸狠狠说:“死了!”
队长一愣,走到对面抚摸着香香的头,端详一会儿。转身拧下一根鸡腿递到孩子手里。下次,队长带来一块花布料,还有一个拨浪鼓。豌豆无声落下两行泪。
两边都说得上话,豌豆不知不觉便在村里张狂起来,说话做事比眯缝还硬气。但炮楼上该挤兑他们照样挤兑,队长说:“公是公私是私。”
没到处暑炮楼上就给眯缝送信儿来,让给置办八月十五过节的物品,预备秋粮。中秋节前,队长按照说定的日子,带着炮楼上的弟兄来村里取物资。一队人吃饱喝足,抬扛着东西回去时,在河滩遭遇伏击,死的死伤的伤,没死的丢下物品跑散了。队长慌慌张张逃到眯缝家,豌豆一见,急中生智把他藏到厦子底下靠墙根的一领破炕席筒里。枪声停了,眯缝回到家,先奔到水缸前饮驴一样喝了瓢水。悄声吩咐豌豆:“我得去山里几天,你留点心。那边没准会报复。”
眯缝走了,那人从席筒走出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盯着豌豆说:“怪不得!我说呢,原来你们是那边的人。”
看着面前那双血红的眼睛,豌豆害怕起来,仗着胆蹭到他身边:“什么这边的人那边的人,我们还不是你的人。”
队长推开她,用匣子枪点着她脑袋说:“豌豆,你信不信,我敢敲了你?”
豌豆干脆装傻充愣耍起嗲来,一面往他跟前凑一面说:“你敲,你敲!”
“娘个×,叫你算计老子!”队长一咬牙,“砰”一响,豌豆满脸开花栽倒在地。
队长撩起衣襟擦擦溅到脸上的血,掏出洋火点燃了厦子底下的柴草,柴草引着他刚才藏身的那领破炕席,火苗呼呼蹿上房顶。
迈出门,队长回头又看了一眼,豌豆那天穿的正是结婚时那件花夹袄。
银子
银子头一次回门就和娘吵闹起来,口口声声说自己这辈子生是叫娘给害了。
“烧得你!”把娘气得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冲她骂道,“六十多亩水地享用着,大骡子水车显摆着,不愁吃不愁穿,进门就当家,你还想怎么的?以为自己是金枝玉叶呀!耳背,耳背怎么了?他就是千里眼,顺风耳能当饭吃还是能当衣穿呀?我看纯粹是烧得你!”
银子跑回自己屋,趴存炕上哭起来。女婿李文德听着娘儿俩在那边屋里吵嚷,不好意思过去,见银子哭着跑回来,就蹭到炕边问:“这、这是怎么啦?”
耳背的人说话声高,丈母娘在院里听见,愤愤喊道:“你甭理她,叫她哭!”
银子听了哭得更难过,文德戳在炕前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文德自幼身体赢弱,爹知道他受不了庄稼地的苦,读了几年书,就托人送他去县城鸿运饭庄学厨子。文德耳背,时常遭人训斥和欺辱,没等满师就跑回来。前两年爹娘先后过世,他把地里的大小农活一概交给长工、短工,自己就着临街的房子开起一爿兼卖烟酒的小饭铺。虽然没有满师,毕竟也算专业出身,先是村里,后来逐渐三里五乡遇到红白喜事都来请他做大厨:文德顺便又置办起一套桌椅板凳、锅碗瓢勺出租。日子过得有吃有花,在村里着实称得上殷实人家。
银子娘家靠近山里,在乡下勉强算个中等户。爹死得早,这桩婚事是娘做主订下的。银子五短身材,白净面皮,鼻梁上撒着几粒浅浅的雀斑,是个小巧玲珑的美人。文德心里喜欢,但嘴拙,表达不出来。银子嫁过来才发现丈夫不但耳背,人还木讷,觉着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越想心里越憋屈,隔三岔五就寻衅吵闹,最后自然总是文德妥协。日子就这样一天赶着一天过去。
银子娘知道女儿从小被自己娇惯坏了,放心不下,过一段时间就来闺女家住个三两天。银子嚼着娘带来的保子说:“火候小,不如文德炸得脆。”
娘扑哧一笑,说:“闺女,娘不如你们有才是真的!”
银子就跟着笑起来。
晚上银子和娘睡一炕,娘欢喜地问她:“闺女,看看你现在铺的啥盖的啥,穿的啥吃的啥,还怨娘不?”
银子想想,凑到娘耳根说:“就是不能说悄悄话。”
娘白天看了她家粮仓,翻开过箱柜。满意地笑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吃有穿,说不了悄悄话咱不会大声说?反正整串院子就你俩人。怕什么?”
银子脸一热,说:“有些话,悄悄说着才称心哩。”
“一样。闺女,习惯了都一样。”娘劝慰着又问,“文德闲下来做什么?”
“就知道看闲书,像根木头。”银子最不满意文德这一点。
日本人在村北建起炮楼。向眯缝点名要文德去当火夫。文德不知如何是好,晚上把本家哥哥李尊德、李修德叫到家里商量。哥儿仨喝着酒,李尊德沉吟着说:“这事,我看还得去。不去,恐怕你的饭铺也干不成。再说有家有业,你也走不了啊。”
李修德点着头说:“只是有一条,虽然咱上了炮楼,但绝对不能干缺德事。”
李尊德文雅和善,是方圆百余里著名的大夫,人称“李先生”,银子带娘让他瞧过几回病,比较熟络。跟李修德却陌生——李修德虽说就是个庄稼汉,但很少在村里露面,听说是往昔阳倒腾买卖。银子总觉他眼里隐隐透着股杀气。
“就是银子年轻,不懂事……”文德红着脸老实说。
“离碍近,有空你尽量多回来看看。”李尊德说。
李修德嚼着花生米,慢悠悠说:“我跟眯缝招呼一声。让他也照看着点。”
文德上了炮楼,小饭铺自然停业。起初,银子想把剩下的烟酒处理掉,处理着处理着忽然灵机一动,就专门经营起烟酒、茶叶、瓜子、花生米来。不久,有人又开始到那儿打麻将、推牌九,很快三里五乡的闲人都找上门来。银子卖烟卖酒,伺候茶水还从中抽头,日子过得比文德在家时还有声有色。文德回来,看乌烟瘴气一屋陌生人,睡到炕上就说:“别干了,咱不差那俩钱儿。”
“我不是看那俩钱,”银子正在兴头上,不肯罢手,“也就图个红火热闹。没个抓挠头,你叫我怎么打发日子?”
文德说不服银子。
娘怕闺女孤独,走动得更勤了。开始银子挺高兴,换着样给娘做好吃的,后来逐渐心不在焉,常把娘一个人丢到家,自己泡在铺子里。娘知道女儿心野了,晚上睡下从旁劝说:“闺女,自古吃喝嫖赌的没个正经人,你可留个心眼儿。”
银子懒懒说:“我有数一也就图个热闹乐呵呗。”
娘叹口气,翻身睡去。银子静静睁着两眼,听着娘舒缓的鼾声,自己却无一丝睡意——文德在身边她觉得不如意,文德离开她又感到冷清孤寂。睡不着吧,脑子里还思绪纷纷,白天经历过的影像就似拉洋片一样在眼前闪烁,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思想还是梦境。突然就冒出一身虚汗。李先生给她把过脉说,气血弱,吃几服药静心调养调养吧。
光顾银子铺子的,除了附近各村的头面人物,就是那些闲汉光棍儿。这些人免不了和银子打情骂俏,时间一长,村里今天传说银子和这个好,明天又相传银子靠上谁谁了,也不知是真是假。其实,这些人平时口头、手脚上占银子便宜是有的,但却不敢太过放肆。他们不是怕文德。而是顾忌朱先生。
朱先生是外地人,在浅根炮楼上当翻译。浅根炮楼在南边,是个大炮楼,距离他们村八里地,住着日本人一个小队,控制着通往鲤鱼川和许停川南部的要道。朱先生娶了他们村在石门念书的爱姐,炮楼上不能带家属,所以常回村里来。回来他不在家陪爱姐,愿意待在银子的铺子里,赌桌上人手不够他就凑个手,够手他就买包瓜子,喝水聊天。熟悉了,银子常让朱先生帮着买洋胰子、雪花膏或者洋袜子什么的。朱先生懂行,买得便宜。
朱先生一到,眯缝就像狗闻着味一样跑过来。
“我回来是探亲又不是公事,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朱先生撵眯缝。
眯缝点头哈腰:“朱先生,有事你吩咐。”
“我说了,我没事。”
“哎,哎。”眯缝满脸堆笑,却不动窝。
“眯缝,你这是成心不让我回村了?”朱先生一脸无奈。
“不敢,不敢。”眯缝临走撂下句:“银子,朱先生的花销记到村里账上。”
眯缝说归说,该结账朱先生还是自己结。
有时朱先生来了,麻将、牌九都不缺人。朱先生喝着茶说:“银子,给我找本文德的小说看吧。”
银子说:“你看什么?”
“随便。”
也许是《水浒》,也许是《二刻拍案惊奇》,银子拿什么朱先生看什么。
有一回银子说:“想看什么,你自个儿去挑吧。”
朱先生就跟着银子进了里院她和文德的住屋。进屋打量一番,朱先生禁不住夸赞起来:“银子,你把家拾掇得真利落。”
“嘻!”银子笑道,“再利落也比不了你家,人家爱姐念过书,是见过世面的人。”
看着墙上鲜艳的年画、擦抹锃亮的桌椅和炕上码摞的大红大绿的被褥,朱先生又感慨:“你家更像家——温暖!”
银子拿着一本《灯草和尚》走到朱先生跟前,丰硕的乳房颤悠悠直顶到他胳膊上,哧哧笑道:“爱姐那里不温暖?”
朱先生就捂住她拿书的手,说:“银子,你这手长得真好。”
“就手好呀?”银子柔柔地望着朱先生,浑身燥热起来。
朱先生把银子横抱起来,放到炕上,脱掉鞋把捏她的三寸金莲:“这脚也好一我喜欢小手小脚的女人。”
“还有更好的呢……”银子顺势搂住他脖子。
立秋后娘又来了,睡下后悄声问银子:“文德有个本家哥叫修德?”
“嗯。怎么啦?”
“前几天他路过咱村,去家里和我拉呱半天。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说,文德不在家,村里人难免说闲话,让我劝你把铺子关了。”娘说,“我琢磨着莫不是文德托的他?”
银子听了,心里顿时升起一股莫名的羞恼和愤恨:“有什么闲话?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文德都快一个月没回来了,怎么托他?”
羞恼归羞恼,愤恨归愤恨,银子马上意识到无风不起浪。李修德平时很少在村里,就是有闲话他又怎么会知道?眯缝,肯定是眯缝告诉他的——银子想起文德上炮楼前在他们家喝酒,李修德说过让眯缝关照自己的话。
“他哥是个有背景的人哩!”娘在她耳边悄悄说,“我送他时,听门外站着的人叫了他声区长。”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银子顿时把所有的事情都串联起来:怪不得在村里难得一见呢,怪不得能指使动眯缝呢,原来表面说是倒腾买卖,背地里却干着八路!这么说,眯缝和他是一路人无疑!
思前想后,银子还是把这事告诉了朱先生。朱先生点着头说:“神龙见首不见尾,这事怕是八九不离十。你别露声色留着点心,看见他回来赶紧打发人给我送个信儿。”
中秋节前,八路伏击了村北炮楼上来村里要物品的皇协军,烧毁了炮楼。逃跑时皇协军队长打死了眯缝媳妇豌豆,烧了他家的房子,集合剩下的残兵败将投奔到浅根炮楼上。眯缝身份暴露,不敢回家,李尊德、李修德出面替他料理豌豆的丧事。没承想,当天深夜浅根炮楼上的鬼子和皇协军悄无声息摸进村,把李修德抓走。四天后,村里派人将他面目全非的尸首抬回来。
炮楼上和八路的斗争白热化。文德回不来,朱先生也不再露面,银子把家托付给长工,关掉铺子回了娘家。
腊月里,银子娘突然找到李尊德家,说是来替远房侄女讨服打胎药。
李先生说什么也不肯:“人命关天,造孽哩!”
“是积德,积德呢!”银子娘急赤白脸地请求,“李先生,你想想,一个大姑娘家没过门就生养,将来传扬出去还怎么做人呀?!”
“怎么做人?”李先生猛然站起,目光冷冷射在银子娘脸上,一字一顿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银子娘的脸青红不定,嗫嚅半天哀求道:“他哥,你行行好,就给开服药吧!”
“惭愧啊!”李尊德长叹一声,像对银子娘,又像是自言自语,“上炮楼前,文德托我和修德替他照顾家。如今修德被害了,我……唉,对不住文德呀!”
说罢,转身铺开三张草纸就去抓药。
三天后,银子娘家派人来报丧,说银子死了,得的急症——肚子疼,大出血。
责任编辑宁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