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立云
内容摘要:中国传统教育向近代转型,经历了一个从理论到实践的过程。在理论转型中最核心的是严复资产阶级自由国民的近代教育目标的确立,围绕这一目标,从教育对象、教育原则到教育内容和方法,严复提出了一系列的适应近代社会发展的理论,形成了一个较为完整的近代教育体系,开启了中国教育近代化的大门。
关键词:自由国民 体用一致 近代化
中图分类号:K25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0-8705(2012)03-88-92
在中国教育向近代化转型过程中,蔡元培在北京大学的改革是实践中的里程碑,然而在理论中的探讨早在19世纪中期就已展开,整个半个世纪争论的集大成者,可以说是世纪之交严复对中国教育发展的设想。如果说洋务派、改良派们还是在“半土半洋”“半古半今”的转型中踌躇徘徊,那么,严复已经超越了他们,走向了教育近代化。这不仅体现在教育内容、教育方式上,更重要的是体现在他对教育目标的设定、教育对象的选定以及教育原则的确立。
一、近代教育目标——资产阶级自由国民
在严复构建的教育体系中,教育目标是最为关键和核心的内容。中国自古以来,读书、教育的目标都是“学而优则仕”,即为国家培养政治人才,培养各级官吏。传统的这种教育目标是附属于政治的,人才所具备的素质是伦理本位的:“德”讲求的是封建伦理道德,强调个体对道德规范体系的自觉遵从,忽视个体意志的自由选择;“智”虽然是“四德”或“五常”之一,但在孔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道德信条下,“智”也被加上了道德的藩篱,忽视了个体智力在非道德方面的发展;“体”的方面更是缺乏,基本没有对体育的论述。到了近代,洋务派要培养的是具备西方“制器之器”的应用人才,将西学中科学知识纳入学习范围,早期改良派更进一步,将西方的“政事”纳入人才的知识结构。但二者不仅均未涉及人才体育方面,而且对“智育”尤其是“德育”方面依然没有脱离封建道德体系,在“中体西用”原则下,人才培养目标依然没能转向近代化。
严复对于人才培养目标近代化的探索,较早的体现在《原强修订稿》中:“夫人才者,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验也”,[1](P20)也就是说,严复对人才培养目标的内在结构中包含德、智、体三方面。在培养目标的这三个方面中,最为体现其近代化的当属“德”这一方面,因为“智”的方面是洋务派和早期改良派均已认识和实践过的,虽然程度上有所差异,但绝非是开天辟地的;而“体”的方面虽是严复首次明确提出,但一方面他自己未能给予更多的论证和充分的实践,另一方面这一点也是当时的封建统治集团和洋务派、早期改良派所能接受的。严复的先见之处在于他对教育目标的“德”方面注入了个体自由的伦理道德观念和个体意识,这是对忽视个体自由和个体意识的封建伦理道德的根本上的冲击,这也正是其近代化教育目标的体现。他从如何使中国摆脱贫弱出发,通过中西对比,指出西方之所以富强,“苟扼要而谈,不外于学术则黜伪而崇真,于刑政则屈私以为公而已。斯二者,与中国理道初无异也。顾彼行之而常通,吾行之而常病者,则自由不自由异耳。”[2]在严复看来,富强与否关键在于是否具有使学术和刑政良好发展和保障个体自由的充分发挥社会环境。个体的自由竞争创造了价值,促使社会向前发展,个体为私的努力,造就了国家的更加富强,“一洲之民,散为七八,争驰并进,以相磨砻,始于相忌,终于相成,各殚智虑,此既日异,彼亦月新。”[1](P23)从社会竞争规律角度,要实现国家的富强,必须要保证个体自由的充分发挥,在教育培养目标上,就要培养具备独立自由的个体。总之,严复的人才培养的目标是德智体兼具的人,即有近代科学技术知识、有体力、人格独立的资产阶级自由国民。这一目标的确立,“无疑抓住了中国教育目标未能真正近代化的症结,在相当程度上解决了教育目标近代化的历史课题……他以个体自由为核心的教育目标的提出,也就标志着在中国,资产阶级自由教育理论的诞生。”[3]
二、教育对象——精英转向大众
严复在确立了教育目标和三育并举的教育体系后,自然会涉及到教育活动的承受者——教育对象的问题。早在1895年,他就批评中国教育是具有封建等级性的一种不公平的教育:“至于吴民,则姑亦无论学校已废久矣,即使尚存如初,亦不过择凡民之俊秀者而教之。至于穷簷之子,编户之氓,则自襁褓以至成人,未尝闻有孰教之者也。”[1](P30)然而此时西方的教育却是另一番景象:“西洋今日,业无论兵、农、工、商,治无论家、国、天下,蔑一事焉不资于学。……继今以往,将皆视物理之明昧,为人事之废兴。各国皆知此理,故民不读书,罪其父母。”[4](P48-49)为了救亡图存,中国也必须要实施以德智体三育并举的面向广大民众的大众化教育,这是自然而然的。
然而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严复非但没有进一步论述其大众化教育的问题,反而是强调当时情况下,中国还不能立即普及教育、提高民智以推行民主政治,而应当对知识阶层进行教育,实施精英教育,何以如此?这主要是严复受“重渐变轻突变”的进化论思想的影响。其认为,要普及教育需要有“圣人”存在,通过这些“圣人”去启蒙和教育广大民众。在《辟韩》一文中严复指出,“是故使今日而中国有圣人兴,彼将曰:‘吾之藐藐之身托于亿兆人之上者,不得已也,民弗能自治故也。民之弗能自治者,才未逮,力未长,德未和也。乃今将早夜以孳孳求所以进吾民之才、德、力者,去其所以困吾民之才、德、力者,使其无相欺、相夺而相患害也,吾将悉听其自由。”[5]这一点更明显体现在就《原富》的翻译语言与梁启超的争论。梁启超认为近代学术文化的发展应当从贵族化转向大众化,那么语言也需通俗化、大众化,他批评严复的翻译“刻意摹仿先秦文体,非多读古书之人,一繙殆难索解”,“著译之业,将以播文明思想于国民也,非为藏山不朽之名誉也。”[6]对此,严复的答复是“若徒为近俗之辞,以取便市井乡僻之不学,此于文界,乃所谓陵迟,非革命也。且不佞之所从事者,学理邃赜之书,非以饷学童而望其受益也,吾译正以待中国多读古书之人”。[7]可见,严复在此强调的依然是精英教育——“中国多读古书之人”。
严复的教育对象的认识随着社会、政治的变化也发生了改变,这种变化归于清政府1906年预备立宪的开始。民主政治是严复的政治理想,而立宪君主制他认为是最适合中国的,因此,1906年开始,严复便又在多种场合强调大众教育:“鄙见此时学务,所亟求者,宜在普及”,[8]“但使吾国之民,人人皆具普通知识,即不然,亦略解书数,有以为自谋生计,翕受知识之始基,则聚四百兆之人民,其气象自与今者迥异,故教育不必即行强逼也……”。[9]在他看来,只有进行大众教育,才能为立宪政治的推行奠定基础,“顾欲为立宪之国,必先有立宪之君,又必有立宪之民而后可”。[10]显而易见,严复兜圈转了几年,又回到了社会教育发展对教育对象需求的大众教育上来了。
三、教育原则——体用一致
近代,随着我国人才培养目标的变化,必然要求教育原则的变革。洋务派与早期改良派对人才所具备的素质和学习内容虽有所差别,但在人才类型上来讲是一类——掌握近代西方先进科学技术的清王朝的奴才。他们希望培养的人才能够掌握并运用西方的先进技术以实现救国图强,来进一步维护和巩固君王的统治,因此,中国的传统之学必为其本,西学为其末,在教育原则上奉行“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即“中体西用”的原则。严复对此的评价是“盗西法之虚声,而沿中土之实弊”[4](P48),尤其是甲午战争中中国的失败,宣告了洋务运动的破产以及“中体西用”原则的无力,那么如何才能真正的使中国富强呢?严复对中西学术文化有着自己的认识:当时的中学“盖学术末流之大患,在于徇高论而远事情,尚气矜而忘实祸”[4](P43),总而言之,“无实”“无用”;西方近代学术与中国是大相径庭:“一理之明,一法之立,必验之物物事事而皆然,而后定之为不易。其所验也贵多,故博大;其收效也必恒,故悠久;其究极也,必道通为一,左右逢原,故高明。方其治之也,成见必不可居,饰词必不可用,不敢丝毫主张,不得稍行武断,必勤必耐,必公必虚,而后有以造其至精之域,践其至实之途。”[4](P45)通过这一比较,严复指出,要想改变中国贫困落后的状况,必须既要学习西学中的科学技术,即“用”,还要学习其“以试验为基的、以格致之学为核心的学术体系”,及“有用”为价值导向的“体”,即价值取向。为此,他鼓足勇气,“宁负发狂之名,决不能喔咿嚅唲,更蹈作伪无耻之故辙”,提出了惊世骇俗的“全盘西化”论。
1902年,严复提出了“体用一致”原则,他引用裘可桴的话:“体用者,即一物而言之也。有牛之体,则有负重之用;有马之体,则有致远之用。未闻以牛为体,以马为用者也”,因此“中学有中学之体用,西学有西学之体用,分之则并立,合之则两亡。议者必欲合之而以为一物。”[11](P558-559)既然体用要一致,又要学习西学,那就是既要学西学中的“用”,又要学西学中的“体”,这不就是全盘西化吗?其实不然,这是对全盘西化论的一个超越性发展,是一个更新、更科学、更合理的原则。此时严复提出的体用,并非只有西学的体和用,而是也包含了中学的体和用。他说:“然则今之教育,将尽去吾国之旧,以谋西人之新欤?曰:是又不然”[11](P560),变革传统应当能够“择其所善者而存之”,“必将阔视远想,统新故而视其通,苞中外而计其全”,也就是中国的教育变革应当保留传统中“善”的成分,视野开阔,心胸宽广,容纳今古,汇通中外,将中国传统的精华与西方近代的文明相融合来“癒愚”(即开民智),以实现中国的富强。
四、教育内容——近代西方科学文化与中国传统文化相结合
严复设想的课程结构是与他的教育原则相一致的,在“全盘西化”原则下,教育的内容就是重视自然科学知识,兼顾社会科学和伦理道德。从具体的课程设置到教育内容对中国传统教育给予了彻底的批判和否定,大力宣扬西学,我们从以下课程就可见一斑:
玄 学:名学(逻辑学)、数学
玄著学:力学(水、火、音、光、电磁学等)、质学(化学)
著 学:天学、地学、人学、动植学、生理学、心理学、群学(社会学:包括政治、刑名、理财、史学等)
专门之学:农学、兵学、御舟学、机器学、医药学、矿务学等。
严复的这一课程设计是一个比较完整的结构,从玄学到专门之学,是一个从最抽象最基础的理论课程到最为具体的实用课程依次排列的课程结构,可以说这是一个比较科学和完善的课程设置,它对中国近代教育中的课程设置起到重要的启蒙作用。同时,他的课程设置中,不仅包括科学技术、自然科学,还包括社会科学和哲学。严复的这个课程体系是向西方学习过程中最为完整和科学的课程体系,它超越了早期维新派和洋务派对西学的认识,在“体用一致”原则下,严复不仅强调要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和自然科学,还要学习西方的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这显然是一个巨大的进步。然而,严复的这一课程体系也具有一个明显的缺陷——全盘西化,显然这种课程设置在中国缺乏可行性,而且此课程中缺少体育课程,这与他提出的三育并举存在不一致。
严复在确立“体用一致”的教育原则后,对课程进一步完善和发展,做出了“以西学为主兼顾中学”的课程结构调整。在1903年的《京师大学堂译书局章程》中,列出了三十八门课程,分为统挈科学(名学与数学)、间立科学(力学和质学)、及事科学(天文、地理、人学、动植物学等)和专门之学(哲学、法学、理财、公法、美术、制造、司帐、卫生等),此时的课程设置值得特别提及的一是较前更加细致,如力学包括动力、静力、气质力、流质力、热力、光学、声学、电磁等;二是明确加入了德育、教育术和体育术三门教科,[12]使他的德智体三育并举思想在课程上得以体现。而德育科目的设置则反映出中国传统的内容,“中国旧学,德育为多,故其书为德育所必用。何况今日学子,皆以更新中国自期。则譬如治病之医,不细究病人性质、体力、习惯、病源,便尔侈谈方药,有是理乎?姑无论国粹、国文,为吾人所当保守者矣。故不佞谓居今言学,断无不先治旧学之理,经史词章,国律伦理,皆不可废。惟教授旧法当改良。”[13](P280)显然,严复的课程体系从全盘西化,转向了中西结合,虽然仍是以西学的课程为主体,但毕竟也兼及了中国传统的文化教育。
五、教育方式——理论教学结合实验教学
严复对教育方法也是非常重视的,他批判中国传统的读经注经和死记硬背的教育方法,十足是“破坏人才”。“中土之学,必求古训。古人之非,既不能明,即古人之是,亦不知其所以是。记诵词章既已误,训诂注疏又甚拘,江河日下,以致今日之经义八股,则适足以破坏人才,复何民智之开之与有耶?”[1](P29)这种读经注经的教育内容限制了人的思维,抹杀了人的创造力,而且还演化出了一种至今影响颇深的教育弊端——死记硬背。对此,严复感触很深,这种方法培养出来的人“又何怪制科人十九鹘突于人情物理,转不若农工商贾之有时而当也。”[1](P30)应当运用什么样的教学方法呢?这与他的实证的教育内容是密切相关的,他认为,实证学科的教授,“必用真物器械,使学生自考察而试验之。且层层有法,必谨必精,至于见其诚然,然后从其全通,著为公例。”[13](P282)也就是实验教学法,即通过让学生自己动手,观察、试验,得出结论,每一个过程都必须谨慎、精确,以此推论得出公理,使学生的归纳能力得到锻炼。
此外,他还根据不同学科的特点,指出并非所有科目都适合实验教学法。“譬如今课经学而读《论语》至‘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此其理诚然。顾其理之所以诚然,吾不能使小儿自求证也,则亦曰:‘孔子圣人,圣人云然,我辈当信。无余说也。”[13](P282)对于这种学科,“顾教授之方,舍沿用旧籍之外,无他法也。”也就是像政治、历史等社会学科等,具有不可实验性,就必须沿用传统的言语讲授法。因此,严复的教学方法体系是实验教授法与言语教授法相结合,重视实验教授法的体系,根据教学内容的不同来选择不同的教学方法,可见严复对于教育问题的研究是非常细致深入的。
六、结论
中国教育的近代化包含两个过程:一方面是对中国传统教育思想、教育观念的批判、继承和发展,另一方面是对西方近代教育思潮、教育理念的借鉴、吸收和融合。严复通过翻译西方的著作,逐步加深了对西学的认识,同时面对中国传统文化下中国社会每况愈下的境地,他倡导“教育救国”。他从斯宾塞的社会有机体理论出发,将竞争引入教育领域,从而指出,要实现中国的富强,必须要对国民进行教育,即“鼓民力”“开民智”“新民德”,使国民个体成为德智体三育并举的新国民,以实现整个国家民族的强盛。其中,严复对“民德”赋予了近代的内容,“德”不再是封建的伦理纲常,而是资产阶级的自由民主。严复的这一思想大大超前于同时代教育家、思想家的认识,他是最早提出近代化教育培养目标的,这一目标的提出,也拉开了中国教育近代化的序幕。在这一目标指引下,严复对教育原则、教育体系和教育对象都做出了全新的构想,形成了一个比较完整的近代教育体系。当然,受自身思想认识的局限性和当时社会发展状况的复杂性影响,严复的教育思想中有许多缺陷和不足,如在教育内容中西学的内容占主导以及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贬低,包含民族虚无主义的成分;对教育目标德智体三育并举的要求在实践过程中未能得到很好的贯彻。
总之,严复的教育思想对开启中国教育的近代化进程做出了巨大贡献:首先,“三育并举”的教育目标要求受教育者个体的全面发展,尤其是对个体“自由”意志的强调是近代民主发展的最基本内涵;其次,教育对象由精英扩大到大众,这既是时代发展的所需,也是中国教育向近代发展的必然趋势;再次,对教育原则和教育内容的进一步发展,开始了中西融合、古今融合的过程,这恰恰是近代化过程的两个方面;最后,严复强调根据教学内容的要求和学生的身心发展的特点,构建了以近代实验教学方法为重点并包含言语讲授法在内的新的教学方法体系,这可以说是“教育的科学化的初露端倪”,而教育科学化是近代教育发展的总趋势。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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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nalysis on Yan Fus Educational Innovation Thoughts
Han Li-yun
(The Department of Histor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93, Jiangsu, China)
Abstract:The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traditional education of China experienced a progress from theory to practice. The centre of the theoretical transformation is establishment of the modern educational goal--bourgeois free people--by Yan Fu. From this goal, Yan Fu presented a suitable theory for development of the society including educational objects, educational principles, educational content, teaching methods. It formed an integrated modern education system which unlocked the door to the modernization of education of China.
Keywords:free people; substance and function consistency; modernization.
责任编辑 庞思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