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尔.贝娄

2012-04-29 00:44
小说林 2012年3期
关键词:贝娄作家

他在作品中所表现的对于人类的理解,以及对当代文化的精湛的分析。

——获奖评语

【作家简介】

索尔·贝娄(1915-2005)美国作家。生于加拿大魁北克省的拉辛,在蒙特利尔度过童年。1924 年,举家迁至美国芝加哥。父亲是从俄国移居来的犹太商人,贝娄是家中四个孩子中最年幼的一个。1933年,贝娄考入芝加哥大学。两年后,转入伊利诺斯州埃文斯顿的西北大学,获得社会学和人类学学士学位。1937年以优异成绩毕业,获理科学士学位。同年,赴麦迪威的威斯康星大学攻读硕士学位。其后在普林斯顿大学、纽约大学任讲师,明尼苏达大学任副教授。自1938年以来,除当过编辑和记者,并于二次大战期间在海上短期服过役外,他长期在芝加哥等几所大学执教。 他曾三次结婚,在巴黎居住过并曾在欧洲广泛旅行。

从1941年到1987年的四十余年间,贝娄共出版了九部长篇小说。早期创作有结构优美的《晃来晃去的人》(1944)、《受害者》(1947),颇为评论界注目。其后不久,美国古根海姆基金会授予他研究金,福特基金会也给予资助,他成了全国文学艺术协会会员。《奥吉·玛琪历险记》(1953)的出版,使他一举成名,第一次获得全国图书奖,奠定了他的文学地位。由于他把“丰富多彩的流浪汉小说与当代文化的精妙分析结合在一起”,这部小说成为当代美国文学中描写自我意识和个人自由的典型之作。其后,陆续出版了《只争朝夕》(1956)、《雨王汉德逊》(1959)。1964年出版的小说《赫索格》第二次获得全国图书奖;1970年出版的小说《赛姆勒先生的行星》第三次获得全国图书奖;1975年出版的小说《洪堡的礼物》获得普利策奖。此外还有《系主任的十二月》(1981)、《而今更见伤心死》(1987)、《偷窃》(1989),剧本《最后的分析》、游记《耶路撒冷去来》、散文集《集腋成裘》等。这些作品袒露了中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精神苦闷,从侧面反映了美国当代“丰裕社会”的精神危机。 1976年索尔·贝娄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瑞典皇家学会授奖时特别提及他的小说《只争朝夕》,认为是现代典型作品之一。

贝娄的一生可以说是集学者与作家于一身,他在创作上继承了欧洲现实主义文学的某些传统,并采用了现代主义的一些观念和手法,强调表现充满矛盾和欲望的反英雄。1968年,法国政府授予他“文学艺术骑士勋章”; 贝娄得过各种各样的奖金和头衔,美国两所著名大学哈佛和耶鲁同一天授予他荣誉学士学位,这种殊荣只有极少美国人能获得。

贝娄被认为是美国当代最负盛名的作家之一。

【颁奖词】

在索尔·贝娄的第一部作品诞生之时,美国的叙事艺术即发生了倾向性和转换性的变化。以往的刻板的表现风格和不畅通的语言文字,已为轻松的日常用语所代替;那种呆板的表达手法几乎绝迹。贝娄的处女作《摇来晃去的人》(1944)就是作为新事物即将出现的一种预兆。

对贝娄而言,可以把他从过去那种理想主义风格摆脱出来的过程,分为两个时期。第一时期,他正在寻找观察事物的方法,他从不朽的先驱者莫泊桑、亨利·詹姆斯和福楼拜那儿找到了这一方法。贝娄所仿效的这些大师在措词严谨这一点上,与他不屑一顾的作家毫无差异。然而更主要的是,使小说具有真正趣味的并不是它的戏剧性情节或是强烈的行动描写,而是照耀主人公内心的光辉。据此,即可使小说中的男女主人公被人理解,毫无隐瞒,忠于真实而不加任何美化。当代的非传统英雄式的人物已在成长,贝娄便是培养这些人物的作家中的一员。

《摇来晃去的人》,也就是没有立足点的人,过去是而且到今天仍然可以说是贝娄创作中的一条精神主线。他的第二部作品《受害者》(1947)写的也是这一主题,而在几年后出版的《只争朝夕》(1956)中,由于对表达主题形式的充分把握,几乎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成为当代一部名著。

可是,就在贝娄创作第三部风格统一的小说时,他似乎又从半路退了回来,也许正是为了表现他所坚持的观念。接着,就进入了第二时期,即决定性的时期。他放弃了以前那套手法,认为那种严谨的形式和受拘束的结构不足以发挥他的丰富的思想、精湛的嘲弄、深切的同情和喜剧性的色彩;而上述这些正是他具备的和需要显示的。于是,一种新颖、独特的风格在贝娄身上形成了,他把过去丰富多彩的流浪汉小说与对当代文化的精湛分析结合在一起,并融入了引人入胜的冒险情节、主人公的激烈行动以及悲剧性的故事,同时还穿插了与读者之间有趣的、富有哲理性的交谈。作者在这过程中,担任了观察细微、言辞诙谐的评论家角色,他指出了在当前的复杂情况下,我们可以干些什么或是不可以干些什么,如今人们正是处于这样一种尴尬的时代。

体现这个第二时期精神的第一部作品,便是《奥吉·马奇历险记》(1953)。小说的标题就直截了当地告诉说,这是一部流浪汉小说,而最能证明这一点的正是小说本身。贝娄从这部作品开始,已经成了有自己风格的作家,这一风格并在以后的作品中反复的体现出来,它们是:《雨王汉德森》(1959)、《赫尔索格》(1961)、《赛勒姆先生的行星》(1970)和《洪堡的礼物》(1975)。这些作品的结构特点都是很松散,贝娄正是利用这一点来竭力刻画不同的社会阶层。因此,它们充满活力,具有很强的说服力,人物形象丰富多彩、性格迥异。无论是贫民窟或是耸立在它前面的曼哈顿的宏伟外表,无论是与助人为乐的犯罪团伙相串通的芝加哥富商们的闹市还是非洲腹地的丛林地带,即雨王汉德森进行探险的场所,都是经过作者的仔细观察之后,着力描绘的。总而言之,这些小说都像是活动的故事,与贝娄的第一部小说一样,所刻画的几乎都是没有立足点的人。但还应指出,这些人物一面在这个风雨飘摇的世界里漫游,一面又在不断“寻觅”他们的立足之地。

照理只要简略地叙述一番作者那些小说所涉及的宽广场面,即可知道这一立足之地位于何处。然而还是无法指明这一点,因为他笔下的那些主人公根本没有一个找到过立足点。不过他们都在奔忙,都在进行各色各样的冒险行动,他们不是“逃离”而是“奔向”,奔向某个目的地,盼望在那儿能得到他们所缺乏的东西,即一小块坚实的立足之地。“我要,我要,我要!”这是汉德森的声音,他这样叫喊着前往一个未知的大陆。他要的是什么,连自己也不清楚;他向往未知的大陆,他需要去发现。奥吉·马奇把追求的目标称之为“值得为它奔波的命运”。至于那位心神不定的追求者赫尔索格,他也再三想证明这一“值得为它奔波的命运”。有一次,他信口地说:“事实王国和价值标准王国不会永远隔绝的。”这话倒值得我们去思索,假如把它看作是作者本身的表白,更有意义。从文学角度来说,将价值标准与明确的事实相提并论,无疑是对现实主义的背离。从哲学角度来说,这是对决定论的一种异化。决定论不让人去感觉、去选择、去行动,这就使人会变得毫无生气,或者对生活产生敌意,对自己的行动不负责任。只有意识到价值标准的存在,人才能获得自由,从而负起做人的职责,产生行动的欲望,树立对未来的信念。这一点证明了,表面上看起来十分悲观的贝娄实际上是一个乐观主义者。他的信念之火在闪闪发光,他把笔下的“非传统的反英雄式主角”从失败的悲剧命运,转化为精彩的喜剧,这些人物是饱受挫折的受害者,但他们愿意为所发现的命运去奔波,因而他们又是胜利者,是英雄,因为他们从不放弃使人成为有人性的价值标准王国。奥吉·马奇说过,一个人不管何等不幸,但会随时认识到这一事实,“只要他能安静地等待到最后”。

把事实王国和价值标准王国这两个词连结在一起,使我们想到了沃尔夫冈·苛勒写的一本书。他最初在哥廷根,之后到了柏林,最后躲开了法西斯的迫害来到美国普林斯顿当教授。他的那本书名叫《价值标准在事实世界中的地位》,几年前在这里举行的一次诺贝尔国际讨论会,也曾借用过这一标题。在会上,苛勒的弟子E·H·戈姆布里奇作了一次演讲,内中讲到苛勒逃离柏林前最后一个晚上的情景:他和几位朋友在一起消磨过得缓慢的几个小时,他们一边等待,一边演奏室内乐,同时还在担心会不会在最后一分钟忽然有士兵冲上台阶,用枪托砸门。戈姆布里奇说:“这就是价值标准在事实世界中的应有地位。”

贝娄没有忘记,价值标准的地位在咄咄逼人的现实世界中正受到严重威胁,这恰是他经常描写的内容。他是个乐观主义者,他并不认为人类的行动举止和科学的迅猛发展,会成为全球性的浩劫。他也坚信人性是善良的,真实应当暴露,但真实并不全是充满敌意的,敢于正视真实并不等于慷慨地去迎接死亡。贝娄曾说过:“生活中也许存在着各种真实,也许有些真实还是我们在这个大千世界中的朋友呢。”

贝娄在一次谈话中还叙述了他在创作时所感觉到的一种现象。他认为,在我们多数人的内心世界里都有一个原始的评论员或提词员,这个人就在不断地提醒我们,真正的世界应该是个什么模样。贝娄自己的心里就有这样一个评论员,这个人确定他的创作基调,监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们由此想起了另一位哲人,他满怀忧虑,走遍大路小道,倾听自己的心声,他就是苏格拉底和他的守护神。这是发自内心的反省,这种倾听需要僻静的环境。“艺术与混乱中的宁静相关联,它是人在祈祷时特有的宁静,犹如台风眼中的宁静”。贝娄这段话证明了这一点,正像苛勒在流亡前的一晚,灾难就在眼前,却还在演奏音乐,“静静地等待到最后”。就是在这种宁静中,索尔·贝娄获得了灵感与力量,在狂嚣的旋风中创造出他的作品;也许这正是人类价值标准和生活尊严的唯一避难所。

亲爱的贝娄先生,我荣幸地向您转达瑞典文学院对您的热烈祝贺,并请您从国王陛下手中接受1976年的诺贝尔文学奖。

瑞典文学院常务理事

卡尔·索垃格纳·基耶尔

【获奖演说】

四十多年前,我是个非常矛盾的大学生,习惯于选修某一门课,然后又撇开它去研读另一门学科。所以,在我本该死啃《货币与金融学》时,却大读约瑟夫·康拉德的小说,但我对此并不后悔。也许因为康拉德更像美国人,才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他是流浪异国的波兰人,终年在海上漂泊,会说法语,英文则写得出奇的优美。而我是生长在芝加哥移民区的移民子弟,对这样一个斯拉夫人——当过英国船长,熟悉马赛港的内内外外,写得一手东方情调的英文——自然是不足为奇的。而康拉德的“真实”人生没有什么奇妙的地方,他的作品主题也直截了当,有忠诚、指挥权、海洋传统、等级制度、水手们在遇到台风时应该遵守的软弱无力的规则等等。他相信这些看来软弱无力的规则所拥有的力量,也相信他的艺术。《水仙号的黑家伙》一书的序言中,康拉德简单地阐述了自己的艺术观点。他说,艺术是将最高的公正颁给有形宇宙的一种尝试,它试图在宇宙、物质和生命的事实中找出基本的、持久的、不可缺少的一切。作家求得本质的方法与思想家或科学家不同。康拉德说,思想家和科学家以系统化检验的方式来认识世界,艺术家只能以自身为目标,深入内心,在寂寞中去发现“感人的诉求”。康拉德说,他诉求的是“我们生命中天赋的而非日后取得的特性,我们喜悦和惊叹的本能……我们的同情心和痛苦感,是人类与万物为友的潜在感情——那种微妙的、不可捉摸而又无敌于天下的团结信念,正是这种信念将无数孤寂的心灵交织在一起,使全人类结合为一体——无论是生者还是死者,活着的还是将出世的”。

这段热忱的言论是八十年前写的,我们生活在现代的人也许想加上几粒盐巴。我那一代的读者认识一大串高贵的或听来是高贵的字眼,诸如曾遭到过海明威等作家摒弃的“不可战胜的信念”或“人道”等等。海明威代表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士兵发言,他们曾受到过伍德罗·威尔逊之类的政客们的夸夸其谈的鼓舞,其实政客们的大话与战壕中暴寒的尸骨相比不值一提。海明威的年轻读者们相信:二十世纪的恐怖现象所发出的致命辐射,已毁灭了人道主义的信仰。所以我叮嘱自己,要抵制康拉德说的大话。但我从不认为他是错的。他的话像是直接跟我说的,他觉得自己身上全是弱点——有感情的人总是软弱无力。假如他接受这个事实,求诸内心,加深自己的孤独感。他就会发现他与同样孤独的人是心连心的。

现在我不再怀疑康拉德的话了。不过,有些作家却认为康拉德那一类的小说,已经过时了。法国文坛的领袖之一、“实体论”的代言人罗伯·格里耶认为,在萨特的《恶心》、加缪的《局外人》和卡夫卡的《城堡》这些当代的伟大作品中,都根本没有人物,你在这些书中发现的不是个人而是整体。他说:“人物为主体的小说已属过去,它成了一个时代特征的标志——那个个人至上的时代特征。”罗伯·格里耶承认这并非是一种进步,但个性已被抹煞这是事实。

“现在是行政编号的时代。在我们眼中,世界的命运已不再跟某些家族某些人的兴衰连在一起了”。他又说,在巴尔扎克笔下的中产阶级时代,有个名号和品行很重要,品行是求生存求成功的奋斗武器。当时,“人格代表一切探求的方法和目标,能在这个世界露脸就很了不起”。他总结说,我们的世界则朴实多了,它否认个人万能,但更具有野心,“因为它的眼光看得更远,对‘人的礼赞失势了,取代它的是不以人为中心的、更为广泛的意识”。然而,他又安慰我们,一种新的过程和新发现的远景就呈现在我们面前。

在今天的场合,我不必进行论争,我们都理解,对“人物”的厌倦意味着什么。典型变得虚假,变得令人厌烦了。在本世纪初,D·H·劳伦斯就说过,我们人类的本能已被清教主义破坏,不再彼此关怀,而是相互排斥。他说:“同情心破碎了。”他还进一步说:“人人掩鼻而过。”此外,几百年来经典作品在欧洲势力之大,使每个国家都有源自莫里哀、拉辛、狄更斯或巴尔扎克的“相同人格”。多么可怕的现象。也许这和一句美妙的法国名言有关:“若有个性,事情必坏。”这句话使人感到,缺乏创造的人往往喜欢从方便的来源获取所需,正如新城市往往在旧城市的瓦砾堆上建成一样,心理分析的个性观认为性格是丑恶、顽固的构造物——我们不得不屈从于它,却无法高高兴兴地拥抱它。极权主义的意识形态也攻击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说它把个性和阶级特性混为一谈。罗伯·格里耶先生的论述也曾暗示过这点。对个性、假面具、虚伪的厌恶,带来了政治上的一定结果。

我感兴趣的是,艺术家把什么列为优先要考虑的问题。他必须从历史分析入手,由概念或体系开始吗?普鲁斯特在《过去韶光的重现》中,谈到年轻聪明的读者愈来愈喜欢分析倾向、道德倾向或社会学倾向高的作品。他说他们喜欢自己认为深刻的作家,而不喜欢贝格特(《追忆逝水年华》中的小说家)。“然而,”普鲁斯特说:“自从人们以推理方式来评判艺术作品以来,没有任何稳定和确实的标准可供人赞许他所喜欢的任何东西了。”

罗伯·格里耶的观点并不新奇。它要我们清除资产阶级的人类中心说,做一些高度文明要求我们做的上等行为。人物和品格又怎样呢?“卧病五十年,严肃的散文家已多次签署了它的死亡通知书”;罗伯·格里耶说,“但是任何因素都无法将它打下十九世纪被捧上的高台。现在它已成了木乃伊,却依旧受到推崇——尽管容易戳穿——被冠以廉价的威严和传统批评所尊敬的价值观”。

罗伯·格里耶的论文题目是《谈谈几个陈腐的观念》。我自己也厌倦陈腐的观念和各种木乃伊,但我对伟大小说家的作品百读不厌。我们该如何对待书中的人物呢?应当停止对人物个性的研究吗?难道书中最生动的描写也失去生命力了吗?难道人类已经走到了死寂的终点了吗?个性真的如此依赖于历史和文化条件吗?我们能接受别人“权威式”地向我们灌输的种种条件解释吗?我认为问题的实质不在于人类的内在兴趣,而在于这些概念和解释,它们的陈腐与不足令我们厌恶。要找出问题的起因,还得检查我们自己的头脑。

人物个性的死亡通知书已由“最严肃的论文家们签署”,这个事实只表示了另一群木乃伊——可敬的知识社会的领袖们——立下的这个规则。这些严肃的论文家居然获准签下文学形式的死亡通知书,真令人可笑。难道艺术该追随文化吗?我总感到有点儿不对劲。

如果由于写作策略需要,诱使小说家抛弃“人物个性”,他没有理由不这样做。但是,若因理论上个体至上的时代已经结束作为理由来这样做,未免太荒唐。我们千万别让知识分子驾驭一切,听任他们去统治艺术,这对他们没有好处。他们读小说时,除了赞许他们自己的意见之外,就看不到别的内容了吗?我们做人就为了玩这种把戏?

伊丽莎白·鲍恩曾说过,人物角色不是作家创造的。他们本来就存在,必须由作家去寻找。我们若不去寻找,不重视刻画他们,那便是我们的过错。不过,我们也得承认,寻找他们并不轻松。人的条件也许以此时最难划定。有人说我们现在正处于宇宙的初期阶段,这大概有理。我们被大量地堆积在一块儿,似乎正经历着新的意识形态的苦恼。最近四十年,美国有数百万人接受了“高等教育”——在许多情况下说不清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在60年代,社会面临激变,我们首次感到现代的学说、观念、感性,以及心理、教育、政治观点渗透所带来的效果。

我们每年都能看到许多书和文章,告知美国人的处境是何等不妙——有的明智、单纯,有的夸张、可怕,甚至像是狂人的呓语。这些都反映出我们存在的危机,告诉我们应该如何应变;这些分析家正是他们开方治疗的纷扰及混乱造就出来的。我身为作家,不得不思考他们极度的道德敏感性,他们求全的欲望,他们对社会缺陷的挑剔,他们无止境的需求,他们的焦虑、易怒、敏感,他们的脆弱、仁厚、善行,他们爆发性的情感,他们试验药品、触觉疗法和炸药的大胆精神。曾是耶稣会教徒的马拉芙·马丁在一本谈教会的书籍中,将现代美国人比喻为米开朗琪罗的雕像——《奴隶》。从雕像中他看出了“一场完整地表现出来的没有停止的扎挣”。马丁说,美国“奴隶”在扎挣与斗争中要面对那群先知、神父、法官和他的苦难的制造者对他所作的种种诠释、训诫、警告和描述。

让我们花点时间来看这种挣扎的过程吧。私生活中存在纷扰和恐慌;家庭中的丈夫、妻子、父母和孩子是一片混乱;至于公民行为、个人忠诚及性生活惯例,那就更混乱了。个人的纷扰造成了全社会的困惑。我们在报上读到平时爱看的科幻故事——《纽约时报》曾谈到死光和美苏之间的太空卫星战。像我的同事米尔顿·弗莱德曼这样稳重而又负责的经济学家,也竟在十一月份的《对抗》杂志上宣布:大英帝国由于公共开支太大,将会很快步智利一类穷国的后尘。他的预言甚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什么?始于大宪章的自由与民权的伟大传统将会以独裁而收场?“在这个传统中成长的任何人,都不可能认为大英帝国有失去自由和民主的危险;然而这却是事实”!

我们正设法和这些击溃我们的事实和平共存。如果我能和弗莱德曼教授辩论的话,我会要求他考虑风俗的抵抗力,英国与智利的文化差异,民族性格和传统的区别;但我的目的并不是参加一场赢不了的辩论,而是引导诸位注意我们必须容忍的可怕预言、纷乱的背景和毁灭的景象。

你们一定认为,在一期杂志上刊登一篇这样的文章就足够了,可是在《对抗》的另一页上,又刊登了休·塞顿·沃森教授对乔治·肯南最近勘察美国退化情形的报告的评述。肯南描述了美国的失败以及此事对全世界的悲惨意义,他谈及了犯罪行为、城市堕落、吸毒、色情文学、轻薄无聊、教育水准下降等问题,并断言我们的强大力量实际上不堪一击。我们无法领导全世界,由于受到罪恶的腐蚀,也许连自己都无法保护。塞顿·沃森教授写道:“如果顶层的十万男女,包括决策者和协助决策者形成思想的人,都决定投降的话,就没有任何力量能保卫这个社会。”

我们不必多谈资本主义的强大威力,那么它在意识形态上的对手又如何呢?我在《对抗》杂志上又翻到了剑桥大学讲师乔治·华森先生写的一篇短文。他告诉我们说,社会民主联盟的创始人海德曼把南非战争称作为“犹太人的战争”,又说韦伯夫妇也不时发表过种族主义的论点(在他们之前的罗斯金、卡莱尔和T·H·赫胥黎也有类似观点);他说恩格斯曾指责东欧的斯拉夫诸小民族是反对革命的渣滓;华森先生在结论中引用西德“红军派”的乌莱克·曼霍夫在1972年法院审讯时所声称的对“革命的消灭”一词的赞同。她认为,希特勒时期德国的反犹太主义,其本质是反对资本主义。华森又引述她的话说:“奥斯威辛的含义在于,六百万犹太人为了有钱的资产阶级送了命,被扔到了欧洲的垃圾堆。”

我提起这些左派的种族主义者,为的是证明我们无法对光明和黑暗的追随者作简单的选择。善与恶并非顺着政治方针而平衡分配的。但我们已表明了立场,我们面临着各种焦虑,我们为各方面事物的衰落而忧愁,我们为私生活受到干扰而不安,又饱受公共问题的折磨。

艺术和文学的关系又是如何呢?不错,是有过一场嘈杂的喧嚷,但我们并未完全受它控制。我们能自己思考、辨别和体验。更能以纯正、微妙、高尚的能力去抵制狂怒和胡闹。我们没有屈服,远没有。仍然有人在写书,有人在读书。要打动现代读者缭乱的心胸也许比较困难,不过作家有可能穿过噪音,直达宁静地带。到了宁静地带,我们也许会发现他正诚心诚意地等着我们呢。纷扰增加时,对精髓的渴望也会加强。始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无尽危机循环圈已经造就了一种人,他们经历过可怕怪诞的真情,心中已减少了偏见,抛却了令人失望的空论,有能力忍受多种疯狂,非常渴望人类某些持久的幸福——譬如真理、自由或者智慧。我并不认为在夸张,证据是不少的。瓦解了吗?是的,很多东西瓦解了,但我们也在经历着一种奇特的磨炼过程。这一过程已进行很久了。我思考了普鲁斯特的《过去韶光的重现》,发现他对此深有感触。他的那部小说描写了大战期间的法国社会,显示了他的艺术威力。他声称:没有正视个人和集体的恐怖的艺术,我们就不认识自己和别人。唯有艺术才能穿透傲气、激情、智慧和习惯在四面八方所建立的一切——世界的表象。另有一种我们忽视的真相,它经常给我们以种种暗示,不透过艺术我们是无法懂得这些暗示的。普鲁斯特称这些暗示为我们的“真正印象”。若无艺术,我们一定看不到这种真正印象——即永久的直觉,于是我们将一无所有,剩下的只是“将实利目标假称作生命罢了”。托尔斯泰曾用类似的方法谈到过这个问题,比如他的剧本《伊凡·伊里奇之死》,就描述了那种害得我们认不清生与死的“实利目标”。伊凡·伊里奇临死时才扯下了遮盖物,看穿了“实利目标”,变成一个“有个性的人物”。

普鲁斯特仍能在艺术和毁灭之间保持平衡,坚持艺术是生活的必需品,伟大的独立实体,神奇的力量。不过艺术早就不像过去那样和人类的主要事业连结在一起了。历史学家埃德加·怀特在《艺术和纷扰》中告诉我们,黑格尔早就发现艺术不再占据人类的中心活动力。那些活动力如今被一种“无情的理性探索精神”,即科学占去了。艺术移到边缘地带,在那儿形成“宽广而又富有变化的视野”。黑格尔说,科学时代尽管大家还写诗作画,但无论现代艺术作品中的神祗看来是多么辉煌,我们从“天父和圣母的形象”中能找到多少尊严和完美的东西,但这一切都将徒然,因为我们已经不再顶礼膜拜了。人类虔诚地叩拜的历史已经过去。发明的才华、大胆的冒险、创造的生机取代了“直接关联”的艺术。依据黑格尔的观点,纯艺术的最主要成就在于它摆脱了以往的责任,不再“严肃”了。反之,它透过“形式的宁和感”,“使灵魂不再痛苦地卷入现实的局限”。我不知道今天谁会为一种使灵魂不再牵涉现实的艺术提出此类主张。我也不相信纯科学的理性探索精神确实占据了人类的中心活动力。这一活动力也许已经存在了我所说的危机,它作为中心的地位看来也是暂时的。

十九世纪某些欧洲作家不愿放弃文学和人类主要事业的联系,这种做法会使托尔斯泰和陀斯妥耶夫斯基都感到惊讶。然而,大艺术家和公众在西方已出现了分歧,他们渐渐瞧不起一般的读者和广大的中产阶级了。历史学家艾利奇·奥尔巴哈说,第一流的艺术家已经看清欧洲产生了什么文明,这种文明是光辉的,但又是不稳定的、软弱的、注定要被灾难打垮的。他又说,有的作家写出了怪诞而吓人的作品,或者用自相矛盾的极端言论来引起人们的震惊。很多作家并不想帮助读者去了解他的作品——也许是对公众的轻视,或是对自己灵感的沾沾自喜,还可能是某一种悲剧性的弱点,使他们无法做到既单纯又准确。

在本世纪,他们的影响力最大,因为当代人表面上有激进和革新思想,其实非常保守。他们追随十九世纪的领袖人物,坚守旧标准,诠释历史和社会都依照上世纪的方式发展。如果今天作家们想到文学可能再次占据“人的中心活力”,如果他们认识到人类渴望从边缘归来,追求单纯而又准确的东西,作家们又该怎么办呢?

当然,我们想返回中心不见得就能返回中心。但人类需要我们,这对我们很重要。况且危机的压力很大,也许会把我们召回到中心去呢。预言无济于事,我们不能告诉作家什么,想象力必须自己找出路。我们这些作家并不能充分代表全人类。美国人如何描绘自己,心理学家、社会学家、记者和作家又如何描绘他们呢?在一种契约性质的形式下,他们以我们非常熟悉的方式来观察自己。这种契约性质的宣传,罗伯·格里耶和我都感到非常讨厌。它起源于当代的世界观,我们把消费者、公仆、足球迷、情人、电视观众都写进书本里。在契约性质的宣传中,他们的生活形同死亡。还有另一种生命,它来自本质的生活感,它不承认这些公式和虚假的人生——他们为我们安排的死一般的人生。那是虚假的,我们知道,我们在暗中断断续续地抵抗着,因为这些抵抗来自永存的直觉。人类也许受不了过多的真相,但也受不了过多的假象,过多的对真理的亵渎。

我们不必过分看重自己,我们也没有足够地了解自己。我们的整体成就远远地“胜过”我们,可以成为我们是有价值的“证明”。普通人乘喷气客机,四小时就横渡大西洋,体现了我们自己拥有的价值。同时,我们又听人说西方的花园已接近关闭的时刻,资本主义文明的末日就在眼前。几年前,西瑞尔·康诺利写道,我们即将经历“一场彻底的变化,它不仅仅是对资本主义崩溃的解释,而且是卡尔·马克思或西格蒙特·弗洛伊德都预见到的实质性的巨变”。这证明我们还收缩得不够小,我们必须准备化为更渺小的人。我不能确定,这该称作是智慧超群的分析呢还是一个普通知识分子的分析。灾难就是灾难,某些政治家想硬把它叫做胜利,真是愚蠢至极。但我得把大家的注意力引向这样一件事实:知识分子的社会有许多受人敬重的观点,如关于社会、人性、阶级、政治、性、心灵、有形世界和生命进化等等的见解。而作家中很少有人去思考这些观念,哪怕是最优秀的作家。这些观点在乔伊斯或D·H.劳伦斯的作品中比一些小作家的书中发出的光热要更为强烈,它们无所不在,没有人能向他们挑战。20年代以来,有多少小说家会再看一遍D·H·劳伦斯的作品,或者对性的潜力及工业文明对人的本能的影响会提出不同的观点呢?近百年来,文学一直使用同一套概念、神话和策略。罗伯·格里耶说:“要引用过去五十年最严肃的论文家的作品”。是的,没错。一篇篇论文、一部部书,都证实了最严肃的论文家的最严肃的思想——波德莱尔式、尼采式、马克思式、弗洛伊德式,等等。罗伯·格里耶对人物个性的批评也可用来评述这些概念,以保罗关于群体社会、非人性化及其他习惯观点等。这些观念我们已经厌透了,它们对我们人类的反映太笨拙了。他们所描绘的根本不像我们,正如我们不像古生物博物馆中的爬行动物和别的化石一样。我们要灵敏多了,才艺广博多了,表达力强多了。我们觉得自己可以骄傲的地方还多着呢!

那么现在是什么东西处于核心地位呢?既非艺术亦非科学,而是人类在纷扰和沉默中对自己命运是坚持下去还是走向毁灭的决断。人人都毫无例外地卷入了这一行动。此刻,我们必须清除障碍,包括教育的和一切陈词滥调的障碍,轻装前进,要善于判断,独立行动。康拉德诉求我们本赋的那一部分特性,是完全正确的。我们只得在许多学说的废墟上去寻找本质。那些学说已经破产,也许这是件好事,能让人类幸运地摆脱公式、摆脱陷入歧途的危险。我愈来愈明显地把过去长期来坚信的观念看作是一种值得尊重的意见而已,我想搞清楚的是,我究竟追求什么,别人在追求什么。至于黑格尔笔下那种脱离了“严肃性”的艺术,它只能透过形式的安宁使灵魂不再卷入现实的痛苦之中,在生活的边缘发出光彩,而在这场求生的斗争中毫无立身之地。然而,这不是把那些参加斗争的人看作是没有文化,不懂艺术,不仅仅具有一些基本的人性。我们身上的弊病,我们体躯的残缺不全,证明了我们有着丰富的思想和文化,证明了我们在生活中感受至深。这场使我们无比激动的斗争,要求我们简化头脑去重新思考,去消除那些阻碍作家和读者的简单又明了的可悲的弱点。

作家是受人尊重的。聪明的读者对他们很有耐心,继续读他们的作品,忍受着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期待着从艺术中聆听神学、哲学、社会学和纯科学中听不到的内容。人的中心活力在为求生而斗争,由此衍生出一股巨大痛苦的渴望,想更豁达、更变通自如、更完全、更有条理、更广泛地斟酌我们人类的本质,我们的身份和此生的目的。人类在核心处为争取自由而集体斗争,个人则以丧失人性来争取灵魂的主权。作家不进入人生的核心只是他们不愿意罢了,如果愿意的话,他们随时可以进去。

我们现实状况的本质,其杂乱、纷扰和痛苦的表现已呈现于我们眼前,这就是普鲁斯特和托尔斯泰所谓的“真实印象”。这种本质一度露面后又躲了起来。于是又使我们陷入迷惑之中,可是我们从未和产生这些印象的深渊脱离过关系。我们的力量来自宇宙本身——这种威力感有时出现有时消失。我们不情愿谈这件事,因为我们无法证明什么,因为我们的语言不够用,因此很少有人愿意多谈。如果要谈,只能说:“那是一个精灵。”但这是一大禁忌。所以每个人都觉察到它的存在,却又都不愿开口。

文学的价值在于那些时隐时现的“真实印象”。小说总是在一个物体、有形、外观的世界和另一个产生“真实印象”、促使我们相信自己恪守的面对邪恶、固执的善的世界之间徘徊。

凡是写小说多年的人必然能体察到这一点。小说不能和史诗或戏剧的不朽价值相提并论,但我们目前只能做到这一步。那是现代的一间小木屋,心灵栖息的小茅舍。小说由少量的真实印象加上大量的虚假印象组合而成,后者既是我们的生活。它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有多种多样的生活,单一的生存本身就像幻觉。这种多样的人生存在代表着某种意义、某种倾向、某种价值;给我们以真理、和谐、正义上的满足。康拉德说得对,艺术企图在宇宙、物质和生命的真实中寻求基本的、持久的、不可或缺的东西。

索尔·贝娄

摘自《诺贝尔文学奖金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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