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再闭目塞听、感觉迟钝的人,要他谈谈对近二十年中国社会的认识和感受,也许他都会意识到一个基本现实,那就是一面是少数先富之人的穷奢极欲、挥金如土,他们或购私人飞机代步,或豪掷千万为儿女举办顶级奢华的婚礼,或到欧美世界去疯狂地横扫各种奢侈品;一方面是越来越多的底层民众挥汗如雨、举步维艰,他们或为一套城市里的商品房变成备受压榨的“房奴”,或因一场小病就举家覆灭彻底返贫,或因大学毕业无法就业成为蜗居城市角落的“蚁族”。当然,在报刊电视等主流媒体宣传中,我们基本上只能看到流光溢彩、活色生香、高歌猛进的GDP累积盛况,只能观赏到奥运会、世博会等吸引世人眼球的堂皇盛会,只能看到高铁狂飙、动车飞奔、神舟升天等鼓舞人心的祭祀典礼。但良知未泯的作家却往往更关注那些被这个时代牺牲、遗忘乃至摧残的底层民众,喜欢聆听他们冤屈、痛苦、绝望的暗夜低泣,执著地书写他们为寻求幸福生活而屡屡颠踬的踉跄步履,披露他们那惶恐不安、无处告白的心路历程。钱玉贵的中篇小说《雁过无声》就叙述了一对城市底层男女青年的艰难生活,再次揭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底层现实,绵密流畅、朴实无华的叙述中潺潺流淌着作者对现实的无奈、愤怒乃至悲悯。
《雁过无声》的情节并不复杂,主要围绕着来自城市底层的一对青年人阿贵和燕子的爱情、工作和生活的艰难困窘展开。阿贵和燕子都住在城市最贫困最落后的村落,家庭也贫困,父母都是五十年代从农村进城务工的文盲工人。他们从小努力读书,渴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获得体面有尊严的生活。但是阿贵只能考上中专,燕子则名落孙山。毕业后,阿贵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职位低下、薪金微薄的工作。燕子却只能从事最低级的、又苦又累、收入极低的临时工作,得不停地更换,还要帮助哥哥积聚结婚彩礼。燕子看到自己生活改变无望,对阿贵的求婚都无动于衷。后来正当燕子试图再通过自学考试,提升水平,实现梦想时,又因为哥哥的摩托车撞断了一个民工的腿,而不得不戛然而止,半途而废。与之相对的是阿贵的妹妹小霞,她不安于贫困而没有尊严的底层生活,先是辞去工作,开服装店,受到父母的指责后,又独身南下广州,结果凭借美貌结识了六十多岁的台湾商人,回到家乡城市开了家大酒店,当上了总经理。阿贵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向妹妹小霞借五万元钱,为燕子的哥哥赔偿给受伤民工,燕子知道后大为恼火,觉得伤了自尊,但又无可奈何。最终燕子和阿贵因为在小霞的酒店里忍痛消费,受到小霞的讥嘲,燕子无法忍受,愤然离家出走,不知所终。
该小说中存在着鲜明的两个世界,一个是城中村“幸福村”,这里贫困落后,肮脏混乱,每家人都拥挤在狭窄阴暗的小房子里,干着城市里最肮脏、低等的工作,只能获得最微薄的工资,各个家庭充斥着室无空虚、妇姑勃豀式的卑琐和烦恼,年轻人无法获得体面、尊严的工作和生活;另一个是由新城区代表的现代世界,那里高楼林立,整洁干净,有富丽堂皇的大酒店,有纸醉金迷的商业区,也有令人心向往之的体面、尊严、富裕的工作和生活。这两个世界表面上看,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但是对于像阿贵、燕子这样的底层青年来说,却是咫尺天涯,遥不可及,犹如海市蜃楼,蓬莱仙境。
小说写道:“一时间,‘幸福村的人们似乎都在急切地盼望着天降好运,早点儿离开这个贫困、卑贱而破烂的住所,人人都在竭力想攀援幸运的机遇而早早地脱离这个弥漫着粗俗的小市民气息的世界。因此,当新城区第一批公房出售的消息传到‘幸福村时,人人都跃跃欲试,似乎真正幸福的生活就要降临。但很快人们就摇头叹息,他们清醒地认识到,那些耸立在新城区一幢幢漂亮的公寓式住宅并不是为他们准备的;‘幸福村人的口袋与购买那些住宅所需的金钱之间,还有着天文数字般的距离;有的人干脆放言,住上那些富人的房子,下辈子都别指望!”这当然并不是一个简单的住房问题,实质上是生活的方式问题,是生活的意义问题。这里存在着极为残忍的现实逻辑!人们已经接受了幸福生活的首要条件就是物质产品的丰裕,就是住房的宽敞明亮,就是工作的体面稳定。这些要素已经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而且别人已经拥有了,模仿和攀比刺激起来的欲望已经不可遏止,但是对于大多数底层民众而言,却没有满足欲望的手段和方法,无法挤上通往幸福之城的列车。于是,才会有如此多的骚动,如此多的铤而走险,如此多的扭曲人性,如此多的怨恨和绝望!因此,这是被撕裂的世界,不但是富裕的上层社会和穷困的底层社会之间的撕裂,也是每个人的理想和现实的撕裂,身体和灵魂的撕裂。
对于阿贵、燕子父母那一代人而言,长时期的生存状况虽然也非常艰难,例如物质的极度贫困,精神的极度贫瘠,都是显而易见的。但因为周围大部人都是如此,没有攀比和模仿激起的过度欲望和过多痛苦,所以生活尚可以忍受;更兼当时国家意识形态也赋予他们贫穷和愚昧以存在的合理性和合法性,向他们心中注入革命信仰的精神营养,他们也就可以把贫穷落后的“下头村”当作“幸福村”。但是对于阿贵、燕子、小霞等年轻一代而言,“幸福村”终于在新城区的对比下显示出贫穷落后的真实面貌,在实利主义、物欲文明的嚣嚣大潮冲击下再也不可能继续维持精神胜利法式的“幸福”了。
对于燕子而言,贫穷的底层生活是扭曲人性的、辱没尊严的。她从小就认识到了自身家庭的贫贱和“幸福村”的可憎,强烈渴望过上真正体面和幸福的生活。那么她所谓的体面和幸福的生活是什么样的生活呢?“她渴望有正式的体面的工作,就像那些受到高等教育或得益于某种机遇或权势而进入了白领阶层的姑娘们,衣着素雅,气质高贵,款款地出入于大公司和大机关。”然而她没有考上大学,她的家庭背景和社会关系也无法成全她的梦想。于是,她只能清晰地看到自己陷入无法自拔的窘境。她不得不从事各种临时工作,为了赚取微薄的工资而不惜一天工作十四五个小时。就像阿贵所说的,燕子是勤劳善良稳重之人。当然,像燕子这样的人没有精神力量应对这种窒息般的底层生活,她从中发现不了改变生活的任何希望与可能,她的正常人性只能被贫困屈辱的生活慢慢扭曲。例如她就不敢大胆地接受阿贵的爱情,也不敢主动表白对他的爱情,仿佛爱情之火已经被底层生活的劳累和屈辱彻底窒息。她对阿贵的各种好意也无法以正常的方式接受,而是表示出极其非理性的一面,例如当阿贵第一次把她带到高级酒店去请她吃饭时,她居然不听劝阻愤然离席,后来当她得知阿贵好不容易从小霞那里借来五万元钱给她哥哥赔偿时,她居然也大发雷霆。这些都可以显示出燕子的灵魂已经被底层生活伤害得非常深刻,她已经丧失了自由自在的心境,心灵中较为柔软而轻灵的一面已经慢慢变硬。这无疑是底层生活最可怕的一面。即使燕子的自尊,也是被底层生活的贫穷和屈辱刺激起来的一种自我保护措施,虽然可以理解,值得同情,但也正是这种过度的自尊使得她身心僵硬,给周围的人带来一种莫名的紧张。
与燕子相比,阿贵无疑更富有人情味,也更具有人性的灵活性。他也像燕子一样深深地为底层生活感到无奈和屈辱。但是他在生活中并没有自暴自弃,人性也没有被底层生活的贫穷和屈辱所扭曲。他只是尽可能地帮助燕子,无私地爱着燕子,试图一步步改善生活。他为了帮助燕子的哥哥去借五万元钱,主动忍受了妹妹小霞的羞辱。在燕子走投无路时,他又主动帮助她,寻找工作,设计未来。虽然燕子总是无法好好接受他的爱情,但他依然不屈不挠地努力着。因此阿贵在底层生活中是更富有生命力的人物。
当然,阿贵也和燕子一样是精神没有觉醒的底层人物。这里关键就在于如何理解底层人物的自尊问题。当燕子最后和阿贵到小霞的大酒店去吃饭时,阿贵担心花费太大,就乘燕子不在意时悄悄地找到小霞,希望她能够免除一顿饭钱,后来小霞出来当着他们的面说,全免不行但可以打个五折,由此彻底激怒了燕子。燕子大声说道:“为什么我们就不能有尊严地活着?为什么我们总是别人可怜和施舍的对象?为什么我们会变得这么可耻?”随后她愤而离去,直至离家出走,杳无音信。
应该说,燕子的发问无疑是作者的心声,也是中篇小说《雁过无声》的主旨所在,那就是底层人民如何才能有尊严地活着,如何才能免于成为他人可怜和施舍的对象。联想到温家宝总理屡次要让人民“有尊严地活着”的凿凿之言,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此问题的严重性。不过,对于阿贵和燕子等底层人物来说,尊严最关键的是来自于体面的工作和富裕的生活,来自他人的羡慕和承认。其实,小霞也是想逃脱底层生活的贫困和屈辱,有尊严地活着,只不过她采用了在常人看来有点不太正常的手段,那就是利用色相,获得台商的青睐,从而达到目的。当然,最终当她成为大酒店的总经理,给父母带去丰裕物质的实惠时,也没有人敢于质疑她的手段的不正当,相反倒是受到大伙的赞赏,也得到父母的首肯。从贫穷落后的“幸福村”到豪华现代的“新城区”,小霞直截了当地寻找到了通路,而阿贵、燕子却无路可走。但无论是小霞,还是阿贵、燕子最终都是丧失尊严的人。
从表层看,小霞丧失尊严,是她牺牲色相,换得物质财富,而阿贵、燕子丧失尊严,则是他们被底层生活的贫穷压迫得无地自容。但是,他们丧失尊严真正的根源还在于,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人活着真正的尊严只能是人格的独立,是精神的觉醒,是人的创造性的发挥,是人独立不羁地履行自己的责任,担当人生的使命。物质的贫穷只是一种外在表象,它并不必然就意味着人的精神的贫穷,也并不直接意味着人会活得没有尊严。精神之为精神的独特性,就在于它在一定程度可以超越物质的制约,否则我们就无法理解人类历史中那些先知式人物的壮举了。阿贵、小霞两次到大酒店去消费,两次都受到致命的打击;从表层上看,这无疑是这个社会过大的贫富差距对他们这样的底层人物自尊的辱没和打击,但从深层上看,这种辱没和打击之所以可能,关键在于他们都接受那种物质主义的逻辑,那就是大酒店的奢华意味着尊严和面子。因此,阿贵和燕子,在本质上和那些挥金如土的先富起来之人是一致的,只不过他们尚处于贫穷阶段而已,如果有朝一日他们也富裕起来,也许他们也会挥金如土。这就是真正的悲哀!这就是人的精神依然牢牢地被物质制约着的悲剧现实。因此,作家的使命就不是如何尽情地展示底层人民的物质贫穷的屈辱和压抑,如何展示富裕之人的嚣张和无耻,而应该尽情地展示人的心灵和精神如何在贫穷和财富的撕裂中的可能性与不可能性的,展示人性中到底有什么力量可以超越外在的物质财富。如果说底层现实中存在着真正令人窒息的东西,那必然就是人的精神之光非常难以穿透物质实利主义的铁壁合围,而作家的真正使命不是去诅咒现实的黑暗,而是要在人心中去发掘那种野火般的精神之光。
作者简介:汪树东,1974年出生,江西上饶人,文学博士,现为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出版有学术专著《中国现代文学中的自然精神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超越的追寻:中国现代文学的价值分析》(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