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过无声》的创作回顾

钱玉贵

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个中篇最早动议创作应该是在本世纪初的前五年里，那个时候我所生活的江南小城，正是房地产热的第二拨高潮，或者说，是本世纪初房地产热中最具“实力挑战”的第一拨热浪。财富在与日俱增，贫富之间的故事开始流传；人性与伦理、家庭与家族、发迹与衰败——种种兴衰成败、高贵卑贱的现实活剧，层出不穷，迭宕起伏；物欲世界似乎在转眼之间就笼罩了我们生存呼吸的所有空间。尽管那个时候小城的其他方面改革也如火如荼，城市面貌日新月异，表象化繁荣仿佛将一切都披上金色光芒，然而当聚集了房产这个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最具财富价值标志意味的“身份”时，就不难看出，在它的背后其实掩盖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挣扎与卑微、苦痛与失落、无奈与期盼，以及整个被炫耀的阳光所遮蔽的阴暗面——可以说，这就是创作这篇小说的所谓时代背景吧。

触动我决定创作这篇小说的另一个环境因素，是那时我在一家国企特大型集团公司做党政两办主任，同时还兼任了集团信访办主任。这个职位就要求你几乎每天都要抽出一定时间来接待各种各样的来访者，他们所反映的情况需要你去调查核实，深入走访。应该说，小说的素材部分也有不少是通过这样的途径获得的。

其实这篇小说的创作过程是比较痛苦的，我甚至有几次想放弃它。这个故事很容易将作者陷入其中而不能自拔。记得是冬天开始写的，到了夏天我差不多写了一半了就停下了，第二年几乎就没有再碰它；那个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这种题材和故事对于我情绪、观点和立场的影响，或者说，是一种潜在的“伤害”，我不想被它左右，我要与它保持距离。后来我到基层企业里做领导，工作繁琐不堪，日常事务处理几乎无暇他顾，这篇半成品的小说就压在了我的电脑里。直到今天来写这篇创作回顾，我才忽然觉得这篇小说对我来说，有两个奇怪的现象：其一，是2005年至2007年我被选为安徽省文学院首届签约作家的三年里，居然从来没有想到要把它完成，尽管这期间我写了七八个其他题材的中篇；其二，这篇小说在2009年底终于写完，而促使我这样做的原因是一次偶然在整理电脑文件的过程中又读到了它，作品中那些小人物们的命运开始纠缠我，且时常浮现我的眼前，他们的苦痛、挣扎、希望和他们对卑微人生的尊严呼唤，于是我欲罢不能，完稿后我一直不太愿意公开出来，总觉得它里面低沉压抑的东西多了，阳光灿烂的东西少了，似乎也不在“主流”方向上，而且像小霞、台湾商人之类也深为我所恶，故而一直压在我的电脑里，直到这次来鲁院学习，与何凯旋先生的交流，许多共同的见识和感觉，使我觉得应该是把它拿出来的时候了。

坦率地说，燕子和阿贵这两个人物，在创作过程中我的内心一直是比较纠结的；每每触及到燕子内心深处对高尚、体面、有尊严的生活渴望和对人生尊严底线的坚守时，我就觉得在情绪上自己的心境有变化，同样在表现阿贵这个人物的懦弱、善良、本分时，我同样感到一种内心的无奈，总之，面对他们对命运的无助，我都有一种使自己面临绝境之感。应该说，几次想放弃它的原因，都与我自己的这种心境有关。那些日子里，由于这个作品，在我的脑子里，燕子、阿贵、小霞这些人物挥之不去，写作过程中，我的叹息是与主人公的命运相伴始终的。我的写作一般都是在深夜，记得通宵达旦地写完这个作品，那一刻我长长地舒展了一口，觉得自己总算从那种抑郁纠结的情绪中解脱了出来。在构造故事的情节时，我基本上是按照我熟悉的生活轨迹和故事线条来展开的，故事上并没有刻意营造或设计，力求本色、原汁，并要求自己放下身段，真实地也是真诚地以作品中人物的心态、心境来体味、体验那样的生活和那样的人生境况，包括他们的阵痛、哭泣、希冀、幻灭……其实，在我看来，燕子的人生遭际和她的世界，几乎每天都重复和重现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之中，甚至就伴随在我们左右；他们的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何尝不是我们的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呢？一次次的失败并没有将那些弱小的生命打垮，他们一次次面对人生的不公、命运的不平和灾难的降临表现出了不屈服、不妥协，他们的人生似乎没有成功过，然而在他们与命运的抗争中，我以为他们都是成功的，燕子如此，阿贵如此，包括燕子哥在车祸后，家境困窘，在绝望中猥琐、悲观，甚至卑贱得令人无法忍受，但在精神层面他们最终依然是挺立起来的。从这个意义讲，他们其实并没有与各自的命运妥协，尽管他们挣扎着呼吸，愁肠百结，烦恼苦闷，甚至终日都有些泪眼矇眬，但他们从来也没有停止追求属于他们的生活和梦想，包括他们的尊严和幸福。

当然，这篇小说现在看来也有诸多不足。文字上还比较粗糙，人物设计也还可以更加丰富些，情节和细节上也应该做得更精致些。在小霞、台商等人物描写上也还存在着一些情绪化、脸谱化，没有深入到人物内心，从人性的、灵魂的深层面来充分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对于燕子的命运轨迹，也还有待于挖掘。对我来说，展现那个层面的人物命运，反映他们的人生及生活，就是想表现在同样的阳光和蓝天下，在为我们的“主流”所忽视、遗忘，有些时候甚至完全是视而不见或者说熟视无睹的情况下，我们不应该忽视了他们的命运。一缕阳光或许已不为我们所需求，但对于那些被命运逼进阴暗角落里的人们来说，是太珍贵了，甚至是太奢侈了；面对他们，我甚至认为我们无法做到心安理得，也无法回避那样的人生命运对于我们生活的影响和干扰。我们太容易被表象的繁荣或所谓财富所遮蔽和掩饰，而不再关心不在这个主流世界里的那个人群和他们的人生。

尘世喧嚣，红尘滚滚，所有的生命几乎都被裹挟其中，财富、权势、利诱、享乐，所有这一切又像一拨猛于一拨的巨大漩涡，人们如飞蛾扑火般前赴后继，投身其中，哪怕粉身碎骨，哪怕万劫不复！在这样的繁荣昌盛下，我总是能看到，燕子就在某个角落，她向我走来，脸上阳光灿烂；我坚定地相信，燕子一定会赢得属于她的人生，包括她的尊严和幸福，尽管她伤痕累累，甚至遍体鳞伤，但她没有被淹没，没有被如此严峻残酷的现实打败！在这样一个时代，每个人的选择都存在着多种可能，除去对道德的坚守，我以为，我们所有的人其实都在一个平台和层面上进行着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