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与太阳有关的比喻

2012-04-29 00:44周军成
西部 2012年3期
关键词:医院

周军成

在造反楼跟前的院子里,我们看老木从家里出来,就跟在他身后喊他“阿米巴”,老木闷着头走,越走越快,我们跟在他身后跑起来……

跑着跑着,我们的个子也就长过老木的肩膀了,再后来我们也就知道了“阿米巴”是个寄生虫了。

我们小时候上美术课的时候,画过太阳,我们知道红色是个了不起的颜色,太阳好画,先画一个圆圈,再往里头涂红颜色,然后就是外面光芒四射的红线,简单。我虽然画不圆,但在别人看来,也是个太阳。在我们那个年龄里,画天安门、向日葵和红太阳,是学会懂事的必经课程。虽然人人画的都不太一样,但都很大也很红。

我想太阳可能不知道这些,要是知道有这么多人在画它,太阳一定会笑起来,就像我们画的那样,太阳像一个老汉那样笑着。

那时老师说向日葵就是我们,太阳转到什么地方它的头就往什么地方转。我一直不理解老师的意思,觉着自己咋么个也不会是向日葵,那会把脖子扭断的!

我想老木上小学的时候是在旧社会,黑暗的旧社会里没有美术课,也没有太阳,要是有太阳就不黑暗了。我想老木小时候不光没见过太阳,更不要说画过天安门和向日葵了。老木之所以把“阿米巴”比成太阳,可能不怪老木。

那年(那应该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老木来医院的时候,医院的医生们大都没上过几年学,像老木那样学了八年医的人更是没有,所以,老木相对来说就知道的有些多,也可以说老木比较有学问。有学问的老木曾经一度也受到了重视,当上了大内科的副主任,那时候老木年轻,年轻的老木经常要带着一群年轻或者年老的医生们查房,给他们讲课。

那天老木在实验室里,讲阿米巴原虫,一种寄生于肠道、导致人体痢疾的寄生虫。一群年轻的实习医生们围着老木,其中包括范明慧。老木面前是一台很旧的显微镜,说是国民党时期留下来的,还是国民党时期的医院院长莫名从美国带回来的。莫名早已不知去向,解放后没多久就被抓走了,医院里没人想他在哪里,除了这台显微镜和一些老档案里有他一些痕迹外,在很多人的记忆里,他早已经不在了。这台显微镜上的黑漆脱落了一些,裸出一些白铁,老木枯瘦的手指抓在那块白铁上,抬头看了看面前的范明慧,有些烦。不知道老木为什么讨厌范明慧,范明慧除了有些“迷糊”之外可能还没有太大的缺点,可在老木看来,这么糊里糊涂的人不能干医生,可老木他没权决定谁能不能干医生。他给院领导写了无数封要求把范明慧调离医生岗位的信,可没人听他的。

老木看范明慧站在跟前,就说你往后站。 范明慧没看出老木的厌烦,向后挪了一下,依然在最前面,老木再不好说什么,开始讲他的阿米巴原虫。老木说:“阿米巴原虫其实不止侵害肠道,导致阿米巴痢疾和肝脓肿,我最近在一篇外文资料上看到,它还侵害大脑,外国发现阿米巴原虫还吃脑细胞。我看我们有些人的脑细胞可能被吃了不少。”这时间,围在后面的医生们哄笑起来。

老木把头伸向显微镜,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睁着的那只眼睛对着一架显微镜,显微镜的那一头的玻璃片上是阿米巴原虫。闭上的那只眼睛当然没干什么?惹祸的无疑是他嚅动的舌头和嘴:“我们知道阿米巴原虫,椭圆形的多,但也有圆形的,有鞭毛清晰的也有不清晰的。这个的鞭毛就不太清晰,你们待会儿轮流看看,像不像一颗太阳?红色的。”老木抬头看见大家的表情有些不对劲,感觉到自己是不是哪句话错了?可老木没想起哪句不好。老木更不会想到自己已经惹祸了。那时人人都知道太阳是个了不起的东西,可老木却把它比成了个寄生虫,这无疑伤害了广大革命群众的感情。至于老木有没有居心叵测、恶毒攻击的意思,不好猜。

一圈人有人听到了没细想,有人也没觉出什么大问题。可范明慧同志猜出了老木的险恶用心。人称为“迷糊” 的范同志,在大是大非面前一点儿都不迷糊,而且比别人都清醒。是他,揪出了老木。

老木认的是“死”理,大家认的都是“活”理,这就像一群人里头混进了一只猴子,你说这是猴群还是人群?正常的答案是:这应该是人群,因为人多猴子少。

世界上的事情据说都是可以变通的,那就是“活”理,活的东西当然是流动的,比如水吧,即使有什么东西阻挡,如果有机会,总会拐个弯儿或者找个缝隙或洞钻过去。死的东西,注定是不动的、僵化的、腐朽的。这并不是说老木的身体,而是他的精神在大家看来已经腐朽了,如果把一块腐肉放在一堆好肉里头,会让好肉怎么想?这样,老木被揪出来,就像人手上扎的一根刺被挑出来那样,让人觉着舒服。

老木是个始终咬住一个或几个道理不放的人,不像范明慧会让一些道理该拐弯儿时就拐弯儿。这样看来,范明慧会用“活”理。

范明慧刚从医科大学毕业那年,在老木的科里实习过。那时间还没人叫范明慧“迷糊”,可老木就觉着他不能当医生,这应该是种成见。

“迷糊”这个称呼,其实只属于范明慧的早年,早年人家还年轻,谁年轻的时候没糊涂过?早年的某年某月某日,范明慧在门诊坐诊时,开出去两张处方,让自己背上了个不太好的外号。

其实这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儿,可我嘴有些长,忍不住要说,要是被范明慧知道,说不定会告我一下,再说我在医院工作的时候,人家对我还是很客气的。

一次,范明慧给一个消化不良的男人,开了收缩子宫的药。这其中是有原因的,在拉丁文里,这两种药可能只差一个字母,他只开错了一个字母。如果让那些不懂拉丁文的医生开,还不知道要错多少,说不定连药都抓不出来。

另一次,可能他正在练习签字,把“范明慧”三个字写到第九十九遍的时候,感觉看着就要出来了,可病人来了,你说遇到这事儿怎么办,把那第一百遍的字都练完才对。可范明慧还是停了下来,为病人着想,范明慧同志热情地接待了病人,你想这时候走神太难免了,遇到谁说不定也会走神,走神走到处方上其实也没什么。试问谁敢说自己没有走神的时候?昨天我还提着一袋垃圾上了公共汽车,因为遇到垃圾堆的时候走神了,忘记扔了。就是呀,这也不能太怪人家。再说这几个字根本吃不死人,更何况药房的人也没法把这个抓给病人。因为处方上的药是:范明慧 0.3 g每日三次。

其实最多事的还是药房的那个司药,把范明慧同志的声誉玷污了。明慧和“迷糊”这两个词其实在发音上还是有区别的。

当年医院革委会的一位领导在会上说:“天天讲斗私批修斗私批修,可我们有些人,都干了些什么?传播小道消息,诋毁革命同志形象。在我看来,范明慧同志此举不应成为笑话,而应该成为‘大公无私典型。把自己当药开给病人的无私境界有何人能望其‘脊背?至于那些嘲笑范明慧同志为‘迷糊的个别人,显然没有站在革命的立场上,而是误入了反革命的阵营。可怕呀,同志们!”

其实医院里的事故年年都有。相比较而言,范明慧这事儿根本不算什么。有个护士(当然,我以前也干过护士)给一个手术后麻醉还没醒过来的病人输氧,把输氧管插到食道里了,吹进胃里的氧气越来越多,病人的肚子也就越来越大。我小时候在陕西农村因为吹不上气球,吹过猪尿泡,可能是没劲的缘故,我觉得猪尿泡根本就吹不爆,我想胃不应该还不如猪尿泡结实。可就在那个下午,那个病人的胃就像气球一样给吹爆了。这样比起来,范明慧真没干过什么错事儿,首先没听说他把谁的膀胱给弄爆。

相比较而言,范明慧只是工作细节的小问题,而老木,问题就严重了,他把阿米巴原虫比作太阳,这是什么性质的问题?

每当东方红响起的时候,我们的心情就有些激动。在那年月,我们想起太阳,就想起一些伟大的东西,想起伟大的东西,就觉得很幸福。

可当你幸福的时候,有人往你嘴里塞进来一个虫子的话,那……

那老木的确是让人痛恨的。

对老木批斗的形式多种多样,从医院开始,病区、科室以及大大小小群众组织总是忘不了老木的。老木这种恶毒攻击的言语,对每个人无疑都是一种伤害,特别是每当《东方红》响起的时候,人人对老木都会从心底里涌出一些仇恨。

老木站在篮球场边的台子上,枯瘦的样子似乎随时会被风吹倒。其实那天的风一点都不大,可老木还是抖得厉害。因为那不是普通的风,不是从乌拉泊刮来的风,普通的风最多只能把树枝刮断或者把房顶掀开,但刮不到人的身体里去,就更不要说灵魂了。而让老木抖动,并感到疼痛的,进到老木的骨髓里去的东西又是什么。应该是“东风”,扫除一切害人虫的“风”。一切反动腐朽的东西都会被刮跑。老木显然是腐朽的,这正如老木的长相,一副“牛鬼蛇神”的样子,那年我们从电影上看到的一些坏蛋长得就是老木那样。其实任何人一眼就能看出老木是个坏人,可如果不是“阿米巴”的原因,老木还混迹在革命队伍里,这其实是让很多革命同志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因为与老木为伍无疑会影响到革命同志的形象。

老木不光是医院革命群众的斗争对象,甚至外单位一些革命群众也想着斗一斗老木。一些人来到医院革委会来借老木,至于老木这时间是道具还是演员,谁也没去细想,总之老木是值得一借的。我想那年代的人真是太傻了,一点儿商业意识都没有,不像现在,没有租金可能很难借到东西。虽然老木不是个东西,是人,但那时借老木的单位,既没有付押金也没打借条就把老木借走了,就更别说租金了。这要怪只能怪那时的财务制度太不健全!

一次,老木被一个借走的单位抬了回来,对方单位的人说老木不经斗,没怎么就成这样了。这就好比我把一件好好的物件借出去,却让人家用坏了还回来。这当然让医院的很多群众不干了,纷纷对革委会的领导表示不满:老木是医院革命群众发现的,再怎么也应该在医院斗,通过批斗老木,可以教育很多落后的群众,如果老木死了,用什么去教育人?领导虽然批评了这种本位主义思想,但再也不把老木向外借了。

受伤后的老木躺在家里,很多天起不了床。可批斗老木的愿望和革命热情却减不下去,因为谁也忘不掉老木,因为谁都是一起床,就听到《东方红》,听到《东方红》又不能不恨老木。

老木一个人躺在床上,老木的爱人带着孩子到文工团去住了。老木的老婆是文工团的编舞,年轻时一直是领舞,因为老木会弹钢琴,才被她看上的。老木长成那样和他老婆看上去极不般配,而就是这样,他们还是几乎生活了一辈子。

那年老木的家还不叫造反楼,叫主任楼。在医院,别处都是单间,而这里是套间。楼里还有上下水。一个单元里有八家人,二层,一层四家,共用一个厕所。老木住在一楼靠里的一家,也是离厕所最近的一家。

老木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时间长了,人们觉着斗老木已经斗不出新意来了,砸老木家门的人也就少了。即便少可还是有人砸老木的门,老木的身体恢复些以后就把自己关在厕所里,再有人砸老木家的门时,老木觉着是在砸别人家的门,与自己没什么关系。老木躲在厕所里不吭声,想着一会儿就过去了。老木渐渐地在厕所里呆习惯了,不愿意出来,老木的风头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老木还保持着这习惯。习惯这东西到后来可能就会变成“瘾”,就像烟瘾、酒瘾和毒瘾一样。老木虽然不抽烟、喝酒或吸毒,但老木对蹲厕所有瘾,老木只是那么蹲着,时间一长,老木也觉着意思不大了,可又不愿离开厕所,老木总得给自己想个办法。老木会好多种乐器,这是小时候在教会学校学的。

这之后,厕所里就传出手风琴的乐曲声。当然,老木不敢拉别的曲子,他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老木拉的都是最革命的曲子,当然,也包括《东方红》,路过的人听到《东方红》乐曲后,不免放慢脚步,以崇敬的目光注视着老木家单元的门洞,幸好没有人走近,走近了就知道这乐曲是从厕所里出来的。很多人等乐曲结束后才慢慢地离去。很长一段时间之后,才知道是老木。只是这一阵,批斗之风没有早先那么猛烈了,老木也就没太倒霉。

老木家的邻居们,对老木深恶痛绝,老木占着茅坑不拉屎,拉琴。邻居们经常夹着腿在厕所门口来回打转,叫老木出来,老木是不会轻易出来的,假如老木的一首曲子刚开头,必然会把它拉完再出来。邻居们对老木能有什么办法?可没办法总得想出个办法。如果从小处说,邻居们是为自己,而从大处说可能是为老木,让老木戒掉这个毛病。邻居们出于好心,在厕所上头搭个鸡架,养了几只鸡,因鸡和人一样,也要拉屎,人蹲的时间一长,鸡屎免不了要掉到人头上,人没法在里头停太长时间。

可这把养鸡的人也害了,因为鸡不会像人一样,能憋住,找到合适时间和地点,所以鸡屎掉下来是没有时间的,并不是看你刚进去它就不拉,等你走掉。邻居们常是头顶着鸡屎出来的,而老木没有,老木是戴着草帽,提着手风琴进去的。

开始时,鸡在上头的架子上咕咕地叫着,老木的琴声在下面回旋着,后来,鸡的叫声慢慢地和琴声竟融到了一起,随着音乐的旋律鸡懂得什么时候该叫什么时候闭嘴。这时老木已不用戴草帽了,因为鸡知道下面蹲着的人是谁。

其实老木也知道蹲在厕所不好,可老木没办法。老木不蹲厕所又能蹲在哪里?老木找不到一个可替代的角落能比厕所安全。

老木被批斗后的第二年,就被派到医院农场养猪去了。老木养了三年猪,也就是第三年的时候,老木的猪会排队走路了。

其实会排队走路的东西很多,撇开人不说,比如大雁、蚂蚁什么的,但都不是猪。

这事儿离现在的确有些远了,应该有三十八年了,三十八年是个啥概念?就说猪吧,应该有好多代了,猪的孙子的孙子都已经被人吃了,就不要说那些猪了,那些猪在一些人的记忆里似乎存在过。这几十年隔出去,好多真实的东西变得虚假起来。

猪会排队走路?骗狗呢?有些人,比如熊二吧,他就不信。

那年熊二还没有成名,也没有调到一个大学去讲课,只是在一个小报社当记者,他没事时就跑到我工作的地方等我下班,目的是为了用围棋欺负我,那时,他让我九子,一盘下来,我还是剩不下几个子。当然,现在我已经可以反过来让他几子了。至于老木,熊二也认识他,认识他还是不信。

至于老木和他那些猪的事情,现在医院里好多人还都记得。那时间医院里的大人们,谈起老木总会谈起那些猪。后来,我从卫校毕业,分回到医院当男护士的时候,听我的护士长和几个医生也谈起过老木的猪。

最先发现老木的猪会排队走路的是一个放羊的牧民。

那天,应该是早晨吧?老木嘴里含着一把哨子,打开猪圈门,猪一个一个出来抬头盯着老木的嘴,老木嘴里的哨音响了三声,猪急促地迈动四蹄向前一起拥。哨音响到第五下时,猪就把队排好了,然后,老木吹着哨子,猪踏着哨音的点子向不远处的河滩走去,这条河滩,一年里头会来那么一次水,穿过河滩,有一片草地,老木吹了一声长哨音,猪就散开了,开始各吃各的草。

一个放羊路过的牧民,被老木的哨音和猪的举动给吓傻了,他以为是梦,可这梦也太奇怪了。牧民傻看着这群猪,嘴里不停地冒出 “歪江……歪江……” 的声音。老木听到牧民嘴里的嘟噜声,老木没理会,老木想这有啥可“哎呀”的。

牧民问老木:“你这个是猪吗?嗷吆歪!太可怕了!”

老木懒得理。老木吹哨子让猪集合,老木吹着哨子和他的猪往回走。

牧民呆站在背后说:“是不是猪?不是猪!肯定不是猪!猪嘛我知道呢,笨得很!”

老木没回头。

牧民赶着羊群离开时,不停地回头向老木这边看着。几天后,一拨又一拨牧民赶着羊群来看老木的猪。又过了几天,周围村镇里的很多农民也来看老木的猪。很多人围住老木的猪圈,等着老木吹哨子。老木有些厌烦,但却没法赶走那些人。

这消息传到医院的时候,根本就没人信。就是,猪又不是人,咋能把队排好?

那年九月的一天,医院有五十多人被派到农场劳动,有医生也有护士,挖甜菜。那时的甜菜长得据说太大了,有这么粗吧,噢,对了,这么说你们看不见。那些甜菜吧,应该比老木的腰粗一些。当然,这不是说老木的腰细,而是甜菜太粗。

挖甜菜的人应该都看见了老木的那群猪,会排队走路的猪。好多人用半天的时间看猪,剩下半天的时间挖甜菜,显然没挖出多少甜菜来。老木觉着自己又犯错了,老木找到领导说我耽误了大家的劳动,领导没吭声,老木觉着领导不负责任,老木就有些不满,老木说再怎么也该批判我影响劳动吧。领导不觉得老木说这话有什么奇怪,如果这话从范明慧他们嘴里出来那是不正常,可对老木是正常的。领导好像没听见,脚底下的铁锨一用劲,一个很大的甜菜被挖了出来,可被切成了两半。领导继续挖下一根甜菜。老木有些失落,老木带着遗憾和失落走了,老木觉着这事儿不公:自己应该受到批判才对。

其实在见到这些猪之前,人人都已经知道老木了不起。见到猪以后,不光老木了不起,猪也了不起。其实老木不觉着这有什么,老木觉着人人都能做到。

老木被调回医院当然也是因为这些猪,老木回来以后给医训队的学生们讲巴甫洛夫和条件反射。听完老木的课,所有同学似乎都懂了怎么去训练动物。可多年后没有一个人能用老木的方法训练出一条狗或者猫,可当在电视上或别的什么地方看到马戏团的节目,那些当年的学生们就想起老木就有些技痒,可面对自家的宠物还是没什么办法。

老木的从前有些了不起,因为老木是协和毕业的。那年月(应该是1956年)从协和毕业的人本身就没几个,不论以前学医的还是现在干医的,可能没几个人不知道协和是怎么回事。

那种学府不是我这种人敢想的,当然我也没想。因为从小到大,我学习就没好过,当然也就没上过什么大学。

协和那地方一般人考不进去,就是考进去,从里头读出来也不容易,当然那是早年,据说早年时每届毕业的不到二十人。八年时间,年年在淘汰,当然也就剩不了几个人了。可老木就在这些剩的人里头,老木之所以能剩下,可能与老木的“犟”有关。几十年后,老木的同学们都成了国内医学界的大权威。老木当然也成了个“专家”,在新疆的一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医院的门诊橱窗里,嘴角似乎也想挤出一点儿笑来,可没挤出来。其实老木有挤出笑脸的愿望,但老木的脸却生就有一副苦相,笑和哭没什么两样。也许一个人脸上的表情,对他的命运会是一种暗示。老木的不笑并不是对什么不满,也不是说不屑于把自己放进这个橱窗里,而是老木的确不太会笑,如果打个比喻,那老木的脸应该是本教科书,而不是小说之类的东西。

1956年,老木毕业了。老木之所以能毕业,印证了一句语录:“世界上的事怕就怕‘认真二字。”而后来老木之所以受到批评,并离开上海,支援边疆到了我们医院,也是印证了这句话。

不知老木是“认真”还是“教条”,如果墙上贴的制度是羊圈的栅栏,那老木会把自己关在里头,成为一只不向外探头的羊,哪怕他是只“头羊”。当然,老木也不允许别的羊探出头去。假如那些制度呀规章呀真是羊圈的话,那老木既是羊也是栅栏。

再打一个比喻吧,如果厕所里贴一张与脱裤子有关的“规章”,那老木即使尿再憋也会夹着腿,按墙上的“制度”要求去脱裤子。

我还听说有人把一个生长的西瓜放在方形的玻璃盒子里,那么西瓜就会长成个“方”家伙。这与老木好像也对不上,西瓜是被动地长成了方的,西瓜自己可能想长成别的形状,可由不了它。而老木就不一样了,老木主动根据盒子的形状去长。

当然,我这些说法可能还不对,老木是老木。

语录是:“严于律己,宽于待人。”我想老木没理解这句话,对自己严对别人也严。老木管住自己,也纠正别人。

那年老木毕业分配在上海的一所军医大学里,可老木没多久就让领导和同志们感到难堪了。只是不能说老木什么也说不出老木什么,就这样,1958年,老木服从组织安排,来到新疆的我们医院。

老木没来多久就成了个怪物,因为老木与医院的一切都不协调。

老木喝尿。这让人怎么也想不通,一个人如果不是在什么危急时刻,怎么能喝尿呢?可老木就是喝了,老木既没有到非喝不可的程度,显然更不是因为口渴。

历史上,勾践人家喝吴王夫差的尿,是有目的的,为了一个伟大的政治目标,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才喝的。并且他也知道尿不好喝,当然,勾践还尝了夫差的屎,而老木没尝,比勾践要好点。

当然,其实准确地说老木那叫“尝”而不是“喝”。

那年月的老木还没有现在这么老,虽然老木早早地就有些显老,可那时年龄其实不大。

早晨的病房门口会摆放一些四方型的木质提篮,是用来存放尿液或粪便标本的。那年月晨尿标本几乎都装在用过的青霉素小瓶里,不像现在是用试管,那种小瓶口比试管大一些,而且浅,可能好尝一些。不知道是不是专门为老木准备的。

老木去病房的时候,天一般不会太亮,老木像很多革命同志一样,早早地就走向工作岗位,即使不尝尿老木也有这种好习惯,他不会因为前一晚上与老婆的房事重了或者别的什么而晚起,他没法理解像我们这种人的贪睡和懒惰。在护士把尿液标本送往化验科之前,老木已经蹲在一间病房门口了,用舌尖在品尝着尿液,尝一份,就在本子上写几句,可能是味觉色泽什么的。在化验结果还没出来的时候,老木的诊断就能出来一些。其实糖尿病人的尿尝起来相对容易些,因为尿里有 “糖”,尿应该甜才对,而一些肾脏病人,要从尿里尝出蛋白味或血腥味,那可能就难了。可世界上的事情,怕就怕‘认真二字,老木对这条语录显然是理解的。老木尝了很多年尿,很多年里不知道有多少人的尿被老木尝过,老木尝着尝着也就尝出了名堂,这个名堂里也包含着老木对尿的一分道不明的情感。

老木学术水平的提高,当然不只是尝尿这么简单。

本来老木尝尿与别人不应该有什么关系,别人不应该不高兴,可很多人就是不高兴了。化验科的同志们就很不高兴,更不要说老木他老婆了。化验的同志们不高兴的原由这谁都能想出来一些,因为这不仅是不信任的问题,而是对这个职业,对从事化验工作的人以及对科学的讽刺与嘲笑。虽然老木信奉科学,但老木却讽刺和嘲笑了科学,对老木来说这不是有意的。这事传到他妻子的耳朵里,是在几年后,距离老木被揪出来的时间更近一些。因为一些不好的事情,往往都是这样,最亲近的人知道的最晚。就像某某或男或女的人外面有情况,别人都知道了,就他妻子或她丈夫不知道。

其实不光我躲着他,医院好多人也都躲着他。

有时我想老木是不是一个真实的人?可事实是你说不定一转身就会见到他,干巴瘦小的样子开始让人觉着可怜而不是可怕。可我怕他,当然,不止是我怕他,医院的好多人也和我一样。可我的工作又没法躲开他,我在图书馆干了二十多年,二十年几乎天天都要接待他。就像早年蹲厕所上瘾一样,老木对我这里的瘾更大。我一直觉着这些破书有什么可看的,一点儿意思没有。可他不光来看书,还对我的工作进行监督,他把墙上什么分编、借阅管理等等的制度经常念给我听,而其中没几条我能做到,这让我觉着尴尬。这是老木给我的尴尬,尴尬我也只能尴尬。有段时间我不太理他,他就写信,信是写给院领导的,在准备给领导前先给我念一遍,还问我是不是事实。那时候我见他就有点反胃,总想躲得远远的,可就是躲不掉。

有时他在外文书库里一声不吭地呆着,有几次下班,我不知道他还在书库里,锁上书库门就走了。那是一种说怪也不怪的锁子,好像是那种几保险的,没有钥匙里外都打不开,外文书库的每个窗子都很小,幸好老木瘦小,可以从窗子里钻出来。好几次老木都钻成功了,可还是有一次老木被铁窗子卡住了。窗子的油漆脱落后漏出的都是铁锈,有一面还凸出一根尖利的铁条,这是因为铁条生锈的时间长了,断裂所致。那天老木爬出来应该费了不少力气,老木锈迹斑斑地爬出来后,才知道裤子烂了,有一条不短的口子, 而且屁股上还有血。老木捂着屁股一瘸一拐地向家里走去,那是夏天,天还很亮,医院的人有去食堂打饭的,有去开水房提开水的,有去幼儿园接孩子的。这时的生活服务中心跟前有点儿像闹市,人聚得很多,很多告示就贴在水房门边的墙上。

那天很多人看见了老木,都有些奇怪。假如那天走过去的是“老歪头”,也就没人感到奇怪,因为“老歪头”精神有问题,始终就这么个样子。“老歪头”从他年轻时开始,身上就带了件不光彩的事情。那时间,医院的角角落落里有几个旱厕,老歪头虽然不是掏粪工,可他经常却钻到茅坑下面去,一次在女厕所的茅坑下面偷看被人给逮住了,被偷看的女人的丈夫和一些正义的群众把“老歪头”打进了急救室。因为抢救及时,“老歪头”活了过来,只是头歪了。那时间还没看出他疯,可从他对工作的狂热程度上看,人们开始觉着有些不对劲。“老歪头”原先是水暖工,这之后他经常钻在管沟里叫都叫不出来。有时他不管窨井堵没堵,巡回似的一个个揭开窨井盖钻进去看一看。一个敬业的水暖工,衣服可能不能太干净,可 “老歪头”脏得有些过了就不太正常。

老木从人前走过的时候,并没觉出些什么,可看老木的人,看见了老木裤子后面的口子和血迹。老木毕竟是个知识分子、科主任,而像“老歪头”一样邋遢地穿过人群的不应是老木,因为我把他锁进门里,才让他这么丢人的。

我想这件事肯定会让我挨个处分,可等了很多天领导都没来找我。这事让我觉着有些怪,因为谁都知道老木认死理、爱告状、喜欢写信。可这回老木却没告我。后来我知道老木没告我的原因是:因为他看见我写的几行诗登在一张报纸上,这之后老木就觉着我是那种爱学习的好青年。这是他科室的一个医生有一天和我喝酒的时候说的。在一次查房中,老木说到了我,并让大家向我学习,说我虽然学历不高但爱读书。这时我才知道写诗可能还真有些好处。其实他不知道我,要是知道了他肯定不会这么说,因为我除了会写几行诗以外,几乎不会什么。就说医学吧,我虽然上过两年护校,可上学的时候,有好几门科都是补考才过关的。再说英语,我连字母都认不全,假如他让我替他找一本外文资料,我可能就会露馅。记得领导要调我到图书馆之前,曾问我懂不懂外语,我说懂,其实我啥都不知道。我也学过几次英语,学了很多遍《许国璋英语》的第一册,好像是八遍,都是学到三到五课的时候就学不动了。

老木的告状信没有秘密可言。他在告谁之前,会找到被告的人,说我把你告了,现在你就可以告我诬告。老木会告诉你把你告到上级的哪一个领导那里,老木会让你有所准备。老木不喜欢所谓的策略或者暗着来,就像某伟人说自己喜欢阳谋而不喜欢阴谋,老木应该也是这样,虽然老木不是个伟人,可这件事情应该和伟人说的一样。如果条件允许,老木会把信的内容先给你读一遍。声音不但不好听而且还有些刺耳。刺耳是肯定的,你听到别人告你的告状信,即使漂亮的女播音员的声音也会很刺耳,更何况老木的声音有点像鸡叫,几乎可以说是噪音。他嗓子里有一声沉闷的鸣音。我曾经猜测过老木的鸣音来自何处,好像不是咽喉或上颌骨的声音,更不是膈肌痉挛的声音(老百姓把这叫“打嗝”),应该是从身体的更深处发出的。老木越激动这声音出来的频率就越高一些。

不知是大家不想听到老木特有的鸣音还是什么,大家都躲着老木。老木当然不想让大家躲着他,可大家不知是怎么想的,能躲开老木就躲开老木。

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有那么几年,老木的主要精力竟然放在了医院外头,因为老木被“选”成了政协委员。那年的公共汽车、商场、食品厂什么的把老木的注意力都拿走了。医院里头的人都松了口气,因为找茬的老木顾不上。不知是谁的好主意,让大家从心底里有些感激他,把老木推荐到了政协。

有好多个星期天,老木就站在公共汽车站数公共汽车,看隔多长时间能来一辆。

老木的一封信是给火柴厂的,那时,我们没多少人知道一盒火柴该装多少根,可老木知道。老木买了一包(十盒)火柴,一盒一盒摊开来数,都不到一百根,最多也就八十来根儿。对此,老木可能有些生气,向尊敬的火柴厂领导写了封代表广大群众利益的信,并连同那包火柴寄往火柴厂。信中列举了每盒火柴的数量,可火柴厂一直没动静。后来此信被省报刊载后,火柴厂领导一班人为虚心接受老木同志的监督批评,带着三包火柴向老木同志道歉。老木当然不会接受那三包火柴,老木留下属于自己的那一包,弄得火柴厂的领导们有些难堪。其实他们不知道老木,要是知道,会赶快跑掉的。

又有那么几年老木在“打假”。因为那几年,保健品这行业太红火了,不论在哪里,满眼都是保健品的广告。有一种保健品,太玄了,说是美国人搞出来的,吃了以后能让人活到一百八十多岁,美国人全都在吃,而且吃了以后吧,就不会得癌症呀艾滋病呀这些病了,想早死都不行,除非自杀。

老木就是看到这东西的广告后开始写信的,老木给卫生部以及很多国家领导人写信,信发出去也就没了消息,老木继续写,还是没人理。老木不管有没有人理视,老木像给自己上了发条,不停地写呀写呀,直到那个保健品公司的广告几乎看不见的时候,老木才把他的笔尖转回来,转到医院里头来了。这样,就让好多人开始难受了。

这已经好多年了,医院的医生看病咋样已经变得很次要了,而搞学术写论文要重要的多,因为职称或者级别不是靠看病或者手术好坏才能评上的,而是靠论文、学历和英语。

老木的学术打假不针对某个人,当然其中有范明慧,除此之外还有不少人。可老木的告状信还是没人理,老木的这种行为让各级领导都比较头痛。

现在的医院,人人还都知道范明慧的外号“迷糊”,很多人以为是名字的读音问题,其实也就是那两张处方,这并没有影响后来的范明慧成为一个“著名”的专家。这其实不光是运气,而是努力与追求的结果。范明慧干了一辈子医生,差错有一些,可没有一次“事故”。多年以后的事实完全驳斥了老木早年的想法,范明慧和老木一样都是“专家”,照片都挂到了门诊的橱窗里。

现在副高以上职称的人就是“专家”,而范明慧早早就进到了主任医师,是“正高”。在门诊前的橱窗里,范明慧的照片还挂在老木的上头,这样看来范明慧比老木更“专家”。更“专家”的范明慧不光名气大表情也好,不像老木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是嫉妒。范明慧之所以进步这么快,不光追上了老木,还在外头被树成了模范和榜样,是因为范明慧是“科研型人才”,这是医院领导们在大会上讲的。而老木只会当个医生而已。在早年,也就是“慢病快治”的时候,范明慧就造了不少的论文,在早年医院编的论文集里有不少。有一篇好像是什么“组织疗法”,中西医结合的文章,就是把些中药,当然包括土豆、洋葱之类的东西,埋到人的大腿里,然后好多病就自己好了,并且好得极快。早年的年终总结里说,这种方法治好了不少人。只是医院看太平间的老徐,被治瘸了,可能因为老徐的腿不行,不结实,才把一些东西埋进去没两天,就发炎化脓了,如果是一些结实的腿可能不会这样。范明慧到底治好过别人没有就不知道了,因为时间有些早了,他的论文上说有九百多例。

这些年评职称,别的都是软的,而论文是硬的,会不会看病、会不会手术倒在其次。虽然范明慧也在看病,可人家没有忘记搞“科研”,有一年人家的论文产量达到了将近一百篇,还在不停地获什么什么的进步奖,更有一次还被一个重要的领导握了一次手,为医院争得了极大的荣誉。再说人家范明慧也很无私,论文上常常署上在任院长的名字,很多次他还甘居人后,把领导们的名字放在前头,这是一种多么无私的境界,人家范明慧就做到了。

范明慧虽然一度被老木在学术打假中弄得很难堪,但总体上并没有让范明慧损失多少名誉,因为他已经被树为“科技”尖兵、模范什么的,老木告来告去不会把人家怎样,老木搬起石头把自己的脚给砸了。虽然老木是个麻木的人,感受不到痛,但外面的人知道了老木的无聊乏味以及嫉妒,并有人说老木的心胸有问题。比如有一位院长叫李大头的,就对老木不客气,让老木“滚”。“滚”这个词也许还真的适合老木,因为他跑到院长办公室,去打院长。这种不知道尊重领导团结同志的人,得到的也只能是这个。

老木这么干,可范明慧却在哪儿都说是老木的学生,并在老木背后不停地说老木的好话,不光说老木的知识让人尊敬,人品更是正道。

让人弄不明白的是,到底珍珠混在了鱼目里,还是鱼目混在了珍珠里?而老木和范明慧谁是珍珠而谁又是鱼目?没人去细想。我想在鱼目太多的时候,即使把珍珠放进去,也没人能找出来,时间长了,珍珠也只能变成鱼目。其实人这一辈子几十年,分辨这个又有什么意义,到最后谁也不是谁,就更不要说珍珠和鱼目了。

就连我,有一次也被人家叫成了“专家”,我想我是个狗屁专家,可人家还是这么叫我。“专家”这个词现在听起来其实还是让人有些舒服,不像“小姐”这个词,已经变成别的意思了。像我这种货色都能被人当珠子了,那珠子又是个啥?还有多少意义?

十一

一个人的命运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就说老木吧,就因为打了个不太形象的比喻,就被送到另一条岔路上,本来是可能向东,结果只能向西。向西走也并不是有什么不好,只是一改道就有好多东西也跟着改道了。

这世界上也许真有种东西,躲在暗处,把人往一个地方推,推着推着人也就上道了,至于上什么道,谁也不知道。也许是一条好路,把自己送到想去的地方;也许是一片沼泽,把这一辈子都陷进去。这可能就是所谓的“命运”,可这东西见不到,有没有也就不好说了。如果有,那老木的命运可能就是“阿米巴”给弄的,老木虽然一辈子也没感染过“阿米巴”,“阿米巴”也并不知道老木。老木却知道“阿米巴”,因为知道就要给别人讲,讲出来以后却变成了个咒语,让老木的人生改道了。

老木六十六岁的时候,唯一的儿子喝醉酒后,冻死在一个树坑里。

七十六岁的时候,老婆终于和他把婚离了。有人见过他们吵架,他老婆骂他一句,他就重复一句,老婆气不过,给他一个嘴巴,他就只好愣着,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七十七岁那一年,老木和范明慧九岁的孙子一起考过了钢琴八级。范明慧九岁的孙子一次就考过了,而之前老木已考了两次,第一次考官看他那么大年纪,就让他过了,可老木不干,老木写信告了考官为事不公,照顾了自己。就这样老木考了三年,自己觉得该过了也就过了。

现在的老木,一个人孤单地在自己的房子里看书、睡觉,直至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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