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道夫.霍夫梅斯特 星灿
阿道夫·霍夫梅斯特(AdolfHoffmeister 1902-1973)是一位见多识广,集作家、戏剧家、画家、翻译家、外交家与旅行家于一身的奇才。
他于1925年在布拉格查理大学法律系毕业后,担任律师至1939年,是多个左派组织的代言人。此后侨居海外,从巴黎到摩洛哥、葡萄牙、古巴、美国。1945年回国,杰出的艺术与文化政治工作是他在二战后的主要活动。他当过信息与对外文化联络部门领导(1948),捷克斯洛伐克驻法国大使(1948-1951),布拉格工艺美术高等学院教授、院长(1954-1956)。1965年至1967年担任捷克斯洛伐克艺术家协会主席、笔会主席。1962年获功勋艺术家称号。
作为诗人,他早在1918年至1920年就已在当时的著名杂志《家》、《共和国》、《树干》和《六月》上发表作品,著有诗集《爱情ABC》(1926)、《剑桥—布拉格》(1926)。除诗歌外,还著有小说集《海底之星》(1922)、《南国归线》(1926)、《寻找一个有足够时间的人》(1927),剧本《新娘》(1937)、《栏栅外的世界》(1933)、《歌唱的威尼斯》(1948),杂文集《哀伤》(1931)等。他曾于上个世纪50年代访问中国,著有两本关于中国的书:《国画》(1954)和《来自中国的明信片》(1955)。
作为画家,他于1921年便在自己创办的“蜂斗菜”艺术协会举办了第一次个展。从1925年起专注于绘画,为一系列书籍作插图,画漫画、拼贴画。1926年举办第一次插图画展。1934年在布拉格著名的马勒斯展览中心组织举办了“国际漫画展”。他曾在莫斯科、巴黎、威尼斯、纽约、柏林等地举办过画展。霍夫梅斯特几乎走遍了整个世界,1927年至1931年还专程走访了欧洲许多著名的艺术家,《画画写写,介绍世界文化名人》一书就是其采访成果之一。
肖伯纳(一)
在布拉格的城市电话簿里,您可能找不到克尔茨玛什教授的电话,而在伦敦的电话簿里您却可以找到42974,即肖伯纳的电话号码。
事情发生得很偶然:正当我在伦敦的街上逛游,在拥挤不堪的人群和车辆中穿梭……突然,在一条通向海滨的小巷里我开心地发现一群戴着眼镜、长着金发的美国姑娘在傻呆呆地盯着两扇极其普通的大门。她们停留了好大一会儿才含着激动的泪水怯生生地离去。我得想法弄明白,为什么这两扇挂着一个黄铜信箱的黑大门竟会让她们如此感动。原来,大门上钉着一块牌子,上书“肖伯纳”三个字。
我按了一下门铃,向门房自报:“我必须见到肖伯纳先生,因为我得为他画像。”并让其转告,还补充了一句说:“我既不是英国人,也不是什么与他相似的名人。”我根本没有甚至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位可爱的老大爷竟然让我上楼去。我按英国人的习惯郑重其事地作了一番自我介绍,耐心地等待着见到这位文学之神。而他,肖伯纳,却站在了我的面前。
他的这间年租七百英镑的会客厅实际上是一间大储藏室。目光所到之处全都堆满了东西,墙壁四周码满了书。还没等我来得及朝天花板上看,我被壁炉旁的两面哈哈镜照得恼火之极,就像我们布拉格贝特辛山上迷宫里的那面哈哈镜一样,被它一照,人的脑袋便拉得老长,每个动作都显得很怪。肖伯纳劈头第一句话便问我们著名的女演员约汉卡是不是一位很漂亮的女演员,还问我们的女演员是不是都很漂亮,她们是不是很快活、幽默、可爱。仿佛这位不折不扣的七旬老人还有一肚子稀奇古怪的鬼主意。从他提出的第一串问题起,他一直口若悬河,敏锐的语言、思想的激流湍急地滚滚向前,这激流几乎足够为整个欧洲发电。对于这样一位老人来说,他的谈话简直是一种创纪录的跳跃,围着我这个还要与英语较劲且吓破了胆的斗角士,从文学跳到地理,从伦敦跳到布拉格。他高度赞扬了卡雷尔·恰佩克(捷克小说家和戏剧家),却不喜欢那些雄鹰体育协会的会员,因为他们爱毫无价值地瞎甩手,同时还像青少年运动员那样喜欢双臂上举或左右摊开。
肖伯纳是一个很可爱、很健谈的人,有着又长又灵活的指头和双手,握着一支像望远镜一样粗的钢笔。他写字只用速记法,一到写字的时候他便戴上那副绿色的骨框眼镜。走路时(因为他个子太高)就像拦腰断了的十字架一样身子向前倾斜,还时不时摸摸自己的胡子。总之很健谈、活跃,具备了童话中三根金发的万事通老人(捷克民间童话中的人物)的所有神秘莫测的特点。我们说,这里便蕴藏着这位鬃毛的神仙,这位快乐的老爷爷、无穷的活力与尖刻的欢乐。当我对他说,我将把画像整理好寄给他时,他却让我别寄,而且带着典型的肖式口吻说:“它要是一幅真实的、好的而又很厉害的漫画的话,我肯定不可能喜欢;不过您可以把它寄给我的那些敌人,他们一定会对您说,您把我画得很像。”
肖伯纳(二)
当我几乎在布拉格又一次见到肖伯纳时,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他弯着两条长腿、个子瘦长、头发蓬乱,坐在采列特纳街的“棚子”酒家,面前摆着半公升啤酒。他目光锐利,伸着两只大手断断续续地打着手势。他大约每天上午十一点钟左右去到那里,像一只公猫一样在阳光下取暖。他可能不是肖伯纳,但他的每一个细节部位都像肖伯纳。我坐在庭院花园通道口他的对面,回忆去年夏天我与肖伯纳那次见面的情景。
访问肖伯纳在我脑子里留下的印象,大概有点像猛烈炮火声在士兵心中留下的记忆。准确地说,那次他以幽默风趣的提问和戏谑的格言将我击得体无完肤,让我至今仍回味无穷,因为与肖伯纳的半小时对话就像在某个娱乐性广播大学上了十个学期课一样累人,内容也一样丰富。我画了他好几次,却没法将这位有着干净、柔软的白头发和胡须的老爷子的漫画像上的线条改得肯定和准确。
给肖伯纳画像看似容易,然而这几乎是行不通的。假如这幅漫画想要抓住他那激奋的气质,包括他在所有变化中的整个形象,恐怕得用整整一部电影来表现,就像怪猫费利克斯那部电影那样。他谈话间几乎没有一刻不在动,连坐椅子也不安稳。我若说,他简直是在地毯上翻筋斗,在沙发上蹦跳,在手上走路,在他的大鼻子上转圈,在停顿中鼓掌,带着爱尔兰的古怪疯癫在跳踢踏舞,这一点儿也不夸张。他的能言善辩与我死皮赖脸的好奇追问相比,肖伯纳是以99∶1获胜,随后我只得退出比赛,光荣败退地离开肖伯纳之家,钻进伦敦的大雾之中。真是找不到一个得体而恰当的词来形容他那张爱说话的嘴。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即使他面孔的活跃多变,从而也是最独特的特征,却只能通过最断然的省略来表现。由于我没把握选题的结果,看来我该将画肖伯纳的念头彻底放弃。我没法将画像限制于描绘他的嘴巴上,可我又没法记录下它。于是我就像为布拉格的一位杰出的女记者和作家画像一样,她说、听、闻、尝和看,哪个方面都出众,我却在画纸上省去了她的眼睛,我也找不出什么像样的理由,结果挨了她一顿骂。至今我也找不出什么别的理由说非这样不可,只得说这是漫画的反常需要,所以肖伯纳也骂了我一顿。在这个基础上他开始了跟我的合作。我给他寄去的画,他重又寄回给了我,还附上了一封可爱的信,以及写有赠言的与一张圣约翰卡的照片,再加上对赛德拉奇科娃太太的美所表示的恭维……对我画面上没有画上他的嘴巴则大发雷霆,并带着理所当然的直率大声吼道:“喂,先生,你看不见我的嘴吗?你这白痴!这难道真该是我?” 他戴着那副关怀备至的黑眼镜往我本子上写下了富有他的风格的叹息:“我得教会这小子画画,让他充实其绘画知识,认认真真细细心心努力一番。”信的最后又怀着略带负罪感的殷勤表示盼望我的回信:“您喜不喜欢我对您的漫画像的评语和校正?感谢您为我画的漫画,从中再挑些寄给我。”
那位假肖伯纳在“棚子”酒家喝完了啤酒,付了钱,从通道中走出去了。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代表了一位七十岁高龄时还边修脸边唱歌的天才老爷子。
肖伯纳(三)
在伦敦有人说,要见到肖伯纳比穿过战地还难。我则觉得,找到肖伯纳极其容易。
满天是雾,天昏地暗,正中午就是这个样子。您一拨电话号码说:“我可以访问肖伯纳大师吗?”
一位女士去问了他一下,回来说:
“要快一点儿,我们只有半小时空闲。”
下面就由出租车司机凭记忆来寻找该去的地方了。要是能找到目的地,那就一切都好办了。
肖伯纳像其他所有名人一样,用对付那些不速之客的机智幽默和别出心裁的搞笑方法以及那“无任何免费”的传言将自己围起来。每一个在伦敦的人都知道,肖翁一字价格不凡,它们的行情在珍品项目中算是很高的。比方说这位了不起的老爷子说起话来就没有个完,只要他还没睡着。当然大家也知道,肖伯纳连这些不起眼的小费也不放过,转眼便将其捐献给各式各样乱七八糟的基金会和其他什么名目。
我不得不承认,肖伯纳没在路上等着我,也没到旅馆里会见我三次,甚至一次也没有拜访过我。但是当我走进他的房间,他像一个有着一头浓密白发的少年,满脑子淘气念头的顽童,热情地欢迎了我。
英国人对他那永远没有个完的青春期烦透了。只要这个社会坚持尊重那负有传统象征意义的严肃性以及常规的礼仪,肖翁便始终对一切都采取一种逗乐搞怪的态度。他对什么都看得不那么认真,也不被别人所认真对待。
当然已经晚了一些,肖伯纳已经有了白胡子和许多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漫步于时尚世界的画报中。他被英国皇室一而再、再而三地拍照,成了被拍得最多的一个,他的荣耀比自尊自信大得多,可是,似乎觉得欠缺那些功勋人物所要求的谦虚。他可以说些关于自己的荒唐话,为了能够否认其完全的真实性。他们拒绝肖伯纳那种带着父性权威的直率之言,于是臆造了一些引人注意的奇谈怪论式的可笑玩意儿。在瑞奇蒙的一家小旅馆里挂了一块教授舞蹈的广告牌。这个男子曾经在马德依尔办过舞蹈与礼仪训练班,肖伯纳正好在那里休假。凭什么六十五岁的“年轻人”不能在岛上疗养地闲得无聊时去学学舞蹈呢?他学习结业时在老师的广告牌上写了一句话留作纪念:
献给唯一一位在这世界上还能教会
我点儿什么的人。肖伯纳
于是,舞蹈老师带着这块著名的广告牌走遍世界,将它挂在自己办班的地方。
暴躁的老单身汉贝肯海德勋爵,曾几何时随便住进了瑞奇蒙的那家旅馆,他在那里写过一句充满保守意味的话:“幸亏肖伯纳这种人在英国很少,在伦敦更少,要不然还会出现更多不成体统之事。”
我刚一进肖伯纳家的门,电话铃便响了。长腿老爷子一口气说了近二十个“对、对、对……”,应付着,其间还对着话筒嘲笑地吐了两次舌头,有一次还甚至对着电话表现了不耐烦的样子,随即又继续机械地这么“对、对、对……”了一通之后便匆匆道了一声“再见”。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这真是讨厌的事情。请坐吧!是Thakura的秘书,就像童话里的魔咒师,念叨个没完。他叫什么名字来着?整个钟头想要说服我相信自己是个印度狂热者。喏,吃点儿点心或用点儿茶吧!请允许我结束我这伟大的文学作品,我在签支票。每个作家都在这样那样地消耗自己,您亲眼所见,比那些信教徒更有贡献。喏,卡雷尔在干啥?”
“是卡雷尔·恰佩克吗?”
“当然,我已经好久没见到他了。我听说他病了。大概不要紧吧?我甚至知道他的病不严重,但是一种很怪的病。”
随后我们谈到肌肉疼、骨头疼、关节疼等病疼,谈到英国缺少有疗效的水的问题,他说:“除了泻药之外这个国家不生产任何优质饮料!连文字也是。”接着便立即转移了话题:“我前些时候读了一本书,在英国是本禁书,劳伦斯写的《查泰莱夫人的情人》,是给成年人读的,给领取养老金的人读的,我还真的想将它推荐给年轻的姑娘们读。明摆着这些女孩们将结婚,可却不知道性生活怎么过,有什么意义。应该让她们知道怎样才会生或不生孩子,这是她们的职责问题。我要是有个女儿,在步入婚姻殿堂之前必须让她读一读这本书。人们把一些虽然很棒但她们不感兴趣的作家塞给她们,如狄更斯甚至韦尔斯(英国作家)都过于文雅,她们中谁也不知道能从中得知些什么。生活原本是实践的问题嘛!”
我说:“我感到遗憾的是没有与劳伦斯相见过。他活着的时候,有一张绝妙的脸和胡子,您知道,那张满是皱纹的脸和乱蓬蓬的胡子本身就是一幅画。如今,每天每日我每走一步都会遇到他的荣耀。”
肖伯纳说:“我没亲眼见过他。但我把斯特雷奇(英国传记作家、批评家)先生推荐给您,这是一位跟橱窗里陈列的模特一样的典型的大胡子。您必须画出他那张窄窄的脸和那窄鬓角,之下是又长又平整的至少齐到膝盖的胡须,同时他也是一位很棒的小伙子。您也没白访问我,我估计您心里在琢磨我那胡子。不过您有的是时间,我今天正好没好好修剪它,您以为我的样子还比较年轻吧?但我已是位老大爷啰,先生。”
谈到书刊审查问题时,他说:“审查删节是件很愚蠢的事情,但您别以为我们国家在这方面聪明一些。书刊检查是虚弱者们的庇护所,是懦夫们的保护伞。您可别去碰那些书刊检查机构,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机构,您千万别惹它,否则您会弄得一身脏。我不允许任何人改我的东西,唯一的书刊检查机构可以,因为它是如此地没头脑、愚蠢和无知,不知道它在干什么,我可以对他们嗤之以鼻,这些人永远不会成熟到有阶级觉悟。但愿你们所有的年轻人都是拥护苏维埃的。”我说:“所有的,几乎是所有的。”
“应该这样,请转告他们,应该这样。在俄国发生着最有意思的事情,最惊人的事情,一开始就带着极大的勇气。您能想象吗?在这一事件之后有一天会诞生怎样的文学、思想、速度和变更吗?所有年轻人都得跟着我们和你们走。”
“我真想有一天您到我们那里去说一说。您今年没有到我们那里去的计划吗?”
“我不订计划。我已经老了,先生,不过我还年轻得足够让我毫无计划地想去哪里便去到那里。”
新的电话打断了我们的谈话。我没怎么说话,也没能将肖伯纳说的一半话记下来。从房间里又传出了“对、对、对……啊,对”之声。
向毕加索致意
1881年10月25日,有个男孩在西班牙安达卢西亚的马拉加出生,取了个名字叫巴勃洛·毕加索。其实毕加索这个名字在西班牙并不少见。我有这么一个印象,但知道得还不确切,巴勃洛·毕加索的初恋情人也是一位姓毕加索的姑娘。在不久前,即1957年,毕加索有一次去到法国萨纳里的一家港口咖啡馆,遇到一位年轻的女服务员,她也是西班牙人。毕加索这个人总是老远就能看出谁是西班牙人,于是他便问她:“你叫什么名字?”他自然用的是西班牙语,那姑娘理所当然也用西班牙语回答说:“毕加索。”“你认识一个在科特达祖尔(法国地名)闲逛的据说也叫毕加索的画家吗?”那姑娘老老实实回答他说:“不,先生,我不认识。”毕加索出于感激给她画了一幅很棒的肖像。
可画家毕加索的这个姓名却是从他母亲那儿继承下来的。他母亲在结婚前便叫玛丽亚·毕加索·洛伊斯。他父亲却叫堂·瑟·路兹·布拉斯科,他不仅是一位著名的画家、美术老师,而且还很会讲笑话。
毕加索最初在西班牙的画作上面的签名都是“路兹”或“路兹·毕加索”,尤其是他在巴塞罗纳或马德里皇家美术学院的同学们画的画也都签这个名。这个时期可以说出现了最多的毕加索假画,但毕加索本人却拒绝说明这些画的真伪,因为,他害怕在法庭上认出他的某位朋友是伪造者。他总是说:“你们知道,西班牙人在绘画方面是非常能干的。”
1896年毕加索第一次在“四猫”饭店的咖啡厅举办了画展。《先锋》杂志刊登了对他画作的最早评论文章,有的给了他高度评价,当时他仅十六岁。
我与毕加索的交往接触是从1937年开始的。
这一年,他租下了大奥古斯丁街七号的一个顶间,在这里制作他的政治讽刺腐蚀版画《佛朗哥的梦想与谎言》。我当时在捷克斯洛伐克援助共和制西班牙委员会工作,也曾是设在巴黎的革命作家国际组织委员会成员。我常在开过会之后和爱伦堡与毕加索多次相会。1937年4月28日支持佛朗哥领导的军队的纳粹德国飞机炸毁了西班牙北部名镇格尔尼卡,许多妇女和孩子死于轰炸,毕加索对法西斯暴行的愤怒一气倾泻在他的名画《格尔尼卡》上。它像报纸一样发灰,像煽动性新闻一样恐怖。在创作这幅巨画期间,和他生活在一起的女友朵拉·玛尔拍下了他作画的每一步,她的整组照片便是这一巨作诞生的历史。《格尔尼卡》曾在巴黎国际博览会的西班牙展厅里展出。1939年开始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里展出,从此,《格尔尼卡》便留在了这里。
曾有人请求毕加索的一位年岁较大的女朋友“用一种适当的方式”去向毕加索探听,问他是否愿意和以何种价钱将正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展出的这幅尚属于画家本人的画作卖给这个博物馆。毕加索的回答很明确:“《格尔尼卡》这幅画是非卖品。它是西班牙人民的财产,等佛朗哥一离位,它就将隆重地展出在马德里的普拉多博物馆里。”
战争的炮灰弥漫世界,根据朋友们的建议,毕加索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夕离开了巴黎,同朵拉·玛尔以及小狗卡兹贝尔来到了桑特(法国地名)。我熟悉这地方,又干燥又暖和。捷克的博胡斯拉夫·马丁和瓦茨拉夫·涅贝斯基曾经常光顾此地。可是毕加索不久又去了法国另一个地方——鲁瓦扬。他总是待不住,当晚便又回到了巴黎,那里有他的熟朋友。你们别忘了,毕加索是个逃犯,如今虽然他已是一个志愿逃亡者,因为佛朗哥可能为毕加索回到西班牙去许了什么愿。毕加索不肯回去,但也不想要法国的身份证。谁不是逃犯,就不知道什么是逃犯情结。毕加索至今还有着这心结,他像小鬼一样害怕机关和当官的,他们总是令艺术家们恐惧的。有一次,我们与毕加索谈到这个问题,他大概是这样结束这次交谈的:“我们不打算争论哪种官僚比较好一点儿,是这里的法国官僚呢,还是你们奥地利的官僚,但是请你们告诉我,你们现在有个新的社会主义是不是?”我说:“是!”毕加索说:“我正幻想着我们将来能为孩子们讲述官僚妖怪的童话呢!”
从在鲁瓦扬的住所窗口看到德国钢盔的那一刻起,他便开始疯狂地作画,画中人的面孔变成了非人的。他画的是恐怖。
众所周知,他对一位前来买画的德国军官有过一个回答。当这位业余艺术爱好者看到摊在毕加索的桌上的《格尔尼卡》照片时,问道:“这是你画的吗?”毕加索回答说:“不,是你画的。”从这时起他向所有以各种官方与非官方托辞来到他画室的德国人发送一张印刷品,上面印有《格尔尼卡》一画及“请你拿去作纪念”一语。这幅抨击战争暴行的名作,在毕加索看来就是对这些战争贩子的写照。
1944年,法国人民解放了他们的首都巴黎。抵抗力量为胜利所作出的巨大牺牲极大地提高了法国共产党的威望,法共也明白了现代艺术在反法西斯斗争中所起的作用和意义。是年,毕加索加入了法国共产党。在巴黎的《人道报》和纽约的《新大众报》上同时刊登了毕加索的一封信,信上说:“我参加共产党是我整个一生的一个合乎逻辑的结果。我很幸福,可以说,我从来未将绘画看作只是用来娱乐和使人感到快慰的艺术,我努力通过我的武器——黑白画与彩色画深入到世界和人类的认识中,以使这种认识能让我们每个人都能日益自由地生活……在充满恐怖的这些年月向我证明我不仅要用艺术,而且要用我全部生命去奋斗……我曾总是渴望重新发现我的祖国,我曾一直在流亡,可今天我已不再这样。直到西班牙再欢迎我回去的那一天为止,法国共产党对我敞开了双臂。在这里我找到了我最珍惜的一切,最伟大的科学家们,最伟大的诗人们和所有那些我在这些八月的日子里见到的武装着的巴黎人的美丽的面庞。我又成了我兄弟中的一员。”
1946年圣诞节后,我和阿洛伊斯·费夏雷克(捷克画家)拜访了毕加索。天气寒冷,尘土飞扬。巴黎缺煤,过新年时在林荫道上有零下十二摄氏度。我非常偶然地遇到了毕加索。他穿着普通的破旧衣服,改短了两次裤腿的裤子,他衣着中最典型的通常是一条围巾。平常围的是一条红围巾,那一次却围了一条蓝色的。我说:“你的样子变了不少嘛!”他回答说:“我在制作石板画,我感冒了,清鼻涕滴在石板上,头发耷拉在眼睛上,很不方便。我一生气便把头发剪了,其它跟以前没多大变化吧?”他住在大奥古斯丁街时,我和艾吕雅转遍了毕加索那间宽敞的顶间,只见沿着靠窗的墙壁摆满了画,大概有好几百张。毕加索将它们一张一张地拽出来,问艾吕雅说:“这张或那一张,若是你买,肯出多少钱?”艾吕雅说了个价钱,毕加索对他的估价很重视。他对我说:“你知道吧,我让萨巴泰(毕加索的管家)将教学用的烛竹棍儿扎在一叠账单上,扎上那么一摞,这就是买画者要付的钱,然后从这一堆画中拽出一张来对买者说:“这张属于你了,付钱吧!”毕加索一生都是个地地道道的诗人,还有许多不同于其他画家的古怪生活方式。
1947年,毕加索在他十年前便发现的一个从罗马时期就开始烧窑的小村庄,在这个名叫瓦洛里的地方建了个窑,制作了整整一年的陶器。
一位非常挑剔的女收藏家(她大概拥有毕加索那些最好的画与雕塑)对我讲述,说她有一个没上釉的不光亮的白盘子,上面有个野兽头和一件吹奏乐器,是直接从毕加索那儿买来的,她非常喜欢这个盘子,但在巴黎她觉得不适合摆在她别具风格的沙龙里,她于是访问了毕加索,想问问他是否该将盘子镀上金或铸成金色的。毕加索说:“您有钱铸,为什么不呢?可以呀,您说得对,我可能也会喜欢,那您尽管去铸成金的吧!”随后还带着顽皮的口吻略带恶意地补充了一句:“如果您乐意,您甚至还可以将野兽头铸成巧克力的。”这幽默可够火辣的,尊贵的太太窘困地走掉了,不过她的壁炉上还是摆了一个金盘子。
1949年毕加索为世界和平大会创作了著名的《鸽子》,人类的鸽子徽章。这一年,我常常与毕加索见面。我忘不了有一次午餐,很少时候能让这么多朋友和这么多世界知名人士聚集在一张桌子周围,画家与诗人们都时运不济。那次到我们这儿来的有聂鲁达、亚马多,还有艾吕雅·阿拉贡、查拉等以及毕加索夫妇。
毕加索一进来,便解开上衣,露出来的柠檬黄法兰绒背心使满屋生辉:“这是我在半小时前买的,好让我至少像个样子,我是到捷克斯洛伐克的大使们这儿来用午餐呀!”他像一个孩子一样为他的背心而感到由衷的高兴。他压根儿就是个孩子,他自我欣赏的那股顽皮劲儿,欣赏自己那种让人惊奇不已的活泼好动,反常任性,还有那些与卓别林的滑稽以及彼此相仿的怪主意。也许正因为如此,使我们时代的这两位最伟大的艺术家走得如此之近。从午餐开始的娱乐活动一直持续到夜里。毕加索在交谈中也坐不住,两只手动个不停,他常常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走动,每次都换一个座位。我们中总有某个人端着毕加索的酒杯跟在他后面……
1950年毕加索到伦敦参加世界和平大会,一年之后便去了罗马,绘制《战争与和平》大型组画,并与女友弗朗索娃分手。
1955年毕加索买下了戛纳的一栋小洋楼,在那里长久地住了下来,甚至也不去巴黎参加他自己画展的开幕式,却在瓦拉乌利斯的斗牛运动会上担任主持人,在他身旁坐着的还有他当时的女友雅克琳以及科克托(法国艺术家)。
1956年由克劳佐拍摄的电影《神秘的毕加索》长片公开放映。电影中的毕加索又演又画,他的作品和他本人都“参加了演出”。
在1957至1960年间,毕加索和雅克琳一起过着一种新的宁静的生活。她是一位美丽而富有智慧的女性,据说与毕加索所有其他的爱人相比,她是最明白事理的一位,因为她不跟毕加索谈绘画问题。毕加索创作了《斗牛系列》,后又为联合国科教文总部大厦作了壁画《伊卡洛斯的堕落》,以及仿马奈的《草地上的午餐》变奏系列。他像一个自己画作的奴隶一样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只让白鸽从那能够听到和看到大海的敞着的窗户飞进他的房里。
毕加索在法国普罗旺斯买下的一所别墅实际上是一座庄园,名叫沃雯纳格。在他搬进这里来住之后,他的绘画颜色变了,我见过他在这里的第一批未干的画作,就摊在肯定是刚刚洗过的地板上。室内从湿画中透出一股凉气,可室外却非常热,没有一丝海风。毕加索在沃雯纳格也没坚持住多久,便又回到了他所谓的“加利福尼亚”,在那里建造了自己的“西班牙”。与友人多明戈在印刷工人的作坊里,跟做地下工作一样在深夜里热情满怀地创作他的整行排字和他的像公牛在椭圆形回廊里的大幅水墨画《皮卡多的史诗》。
就在1961年,毕加索与雅克琳悄悄完婚。他们离开了沃雯纳克,整个夏天住在海边。每天早上在海里游泳,晚上和夜里便创作他那两米高的涂着白色的雕塑,或者画他那《草地上的早餐》变奏曲。抽象派画家们在《艺术》杂志上就“毕加索的作品中还剩下了什么”一题进行了讨论,得出的结论是“一无所有”。这是一种过于抽象的观点。毕加索的心情很好。西班牙政府决定将十六世纪的蒙卡达宫殿改名为毕加索博物馆。毕加索拒绝去参加开幕式,他说“只要弗朗哥还在那里,我就不去”,但却将自己的一组画捐给了他在巴塞罗纳的博物馆。他年已八十,所剩时间很少了。他说:“旅行打扰我的工作,我已经不愿意失去时间了。”毕加索是一位在其有生之年,在我们这个时代,于世界各地取得了最大成就的一位艺术家。在1973年逝世之前,他总共创作了三万七千余件作品,其中包括油画一千八百八十五幅,素描七千零八十九幅,版画两万幅,平版画六千一百二十一幅,这是很久以来谁也没能做到的。
卡雷尔·恰佩克
卡雷尔·恰佩克兴趣广泛,其学识涉及科学、自然、艺术等多个领域,理所当然也进入到了造型艺术这一行当。作为一位写诗、撰文、栽花、养狗、照相和收藏唱片的学问渊博的人,他沉浸于科学方式之中,畅游在没有任何人引导的哲学丛林里。难得的是还会作画,他发现了线条与形象之谜的窍门,也曾像写散文或诗歌一样用画来描述英国、荷兰、西班牙及北部一些国家的风情。
1934年在马勒斯画廊的国际漫画展上,第一次展出他的作品,我们看到了他的漫画原作。恰佩克将它们称之为“消遣的玩意儿、旅途中的娱乐”,对它们评价不高。那次当我请他拿些画来参加马勒斯画廊展出时,他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说:
“……我准备几幅小画供您挑选。绝不是因为我把它们看成艺术创作,而是因为这也许(至少对于某些人)是一种稀罕之物……谈到出售,当然我的画是不卖的,我没法给它们定任何价,不过也许可以这样做,个别小画可以义卖给出价最高的人,然后将卖得的钱捐给儿童协会办活动用。假如有哪个疯狂的收藏者需要,就让他慷慨解囊拣好的买去吧。”
他的画作绝非“漫画”,他执拗地拒绝讽刺、恶意中伤和刻薄挖苦,他的画作中没有一张是在嘲笑什么,顶多是在微笑。除了有些对捷克北部深切回忆的画以外,他所有的画都洋溢着一种愉悦心情。
恰佩克从不吝啬幽默风趣,总是用它们来滋养他的画作。他的《英国书简》中是图绘的笑话,在《西班牙之行》中则尝试着完全用速写来描述斗牛、西班牙舞蹈以及自行车赛的现场活动,而《北方之行》则充满了戏剧性与抒情的诗意,其中自然流露出穆哈(捷克插图画家)式的动人造型。又如,他在作家代表大会上画的人物速写,很逗笑,但不伤人。
可是,要为恰佩克本人画肖像却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有画过恰佩克的人,都是采取简略速写的画法。他的模样总是随着情绪而变化,你得综合他所有的特征来画,于是就产生了我们被迫违背自己意愿画出的卡雷尔·恰佩克肖像,总是千篇一律,尽管恰佩克的至亲好友都向我们介绍过他做了些什么,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也花了十五年以上的时间来试图通过描绘来捕捉恰佩克的模样。我并不是说他就是我的简笔线条画中的那个样子,不过依我所见他就是这个样子。人们也能够从画中认出是他。我知道,他的鼻子和头发跟画像中的有点儿不一样,可是这样画他,也许比实际更像他一些。因为这样子更朴实,更有他特有的那种吃惊状,他一直到死也是那张孩子脸。
至今我们可以在乡间童年时代的照片中看到这么张脸。他的眼睛就像镶在总显得有些惊奇的红脸蛋上的两颗黑刺果,嘴巴总是带着无穷的惊讶,张开着……他的不算帅气的衣着打扮让他显得缺少自尊。我不知道,但总觉得,他与那西装革履白手套的社交生活格格不久,有点儿像孩子,又有点儿像执拗的笨汉。如果说约瑟夫(他的哥哥)总是打扮得像个美国人的话,那么卡雷尔就穿得像随便哪个英国人。
用彩色笔来画他的脸肯定比为他做泥塑头像要容易些,因为泥巴只是单色,而恰佩克是有很多色彩的,红红的脸和黑色的头发(如今已是花白),顶上还有几根竖着的短毛,白皮肤,厚嘴唇,这些都比他的下巴和额头更能代表他的相貌特征。从他们兄弟俩每逢星期天在河边洋槐树下散步的那时候起,我就记住了他们的颜色:约瑟夫是蓝色的,卡雷尔是红色的。回想我第一次在河岸街11号访问时见到恰佩克的那张脸,至今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最近几年他在我们面前曾装成一副有经验的长者模样,实际上他还不到三十岁。我想说实际上他变年轻了。
他整个的行为举止、动作、手势、语言与笑容,始终充满着勃勃生机和几乎是炽烈的愿望。一个不平凡的人的理想是多么不容易啊!
每一位遇到他的人,第一眼便会意识到他扎根于对民主的伟大信心及富有诗人气质的人生信仰。他希望自己的模样、举止与人民大众一样。他对人民智慧的爱,对从那些不相识的人的语言中受到教益这一点深信不疑,这就是那绝妙的捷克语,未经明文规定的,但是听得见、学得会的。我认为,恰如对人与人之间不同观点的不断理解与包容的意志一样,做个普通人的愿望,也总是伴随着那些不伤人的粗鲁言语与男人间的重话与咒骂的。
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在布拉格市长那里,他激愤地对我说,他再也不会理睬一个人了,因为那人的言行举止实在是太过分了。可是不到两个小时,我便看到他羞羞答答地磨蹭到那个伤害过他的人面前,伸出手来与他言欢和好。然而,在这种和解与智慧中是找不到任何谨小慎微、惊吓与担心害怕的影子的。与此相反,我认识到了恰佩克表现出他毅力的时刻,当我于1938年6月从巴黎、伦敦回来,在他家的小阁楼里向他谈到英国、法国各阶层对捷克斯洛伐克问题的观点以及我的讲座时,当我和他的太太谈到西班牙战争的恐怖时,我看到了他的愤怒和执拗显而易见在强忍着默不出声。我看着他的手,一双柔软的男孩的手,我无法想象它们拿铁锹或者拿锄头的样子,但是我知道,假若命运要求我们与军人一道去抗击敌人,保卫祖国的边疆,就会发现一个勇敢的人,他将献出自己宝贵的生命。在患上致命疾病之前,恰佩克的身体因祖国的命运而更加衰弱,又因背叛以及在我们最悲伤的圣诞节期间的征服(指的是1938年9月30日德、英、法、意等国达成了允许德国并吞捷克斯洛伐克西部苏台德区的协议,即闻名世界的慕尼黑协定)而遭到致命摧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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