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街的尘封往事
就如拉萨是西藏的中心一样,八角街是拉萨的中心。无论是旅游者还是朝圣客,到拉萨后,八角街是必去的地方。
每每有朋友从内地来,陪他们逛八角街时,总会回答相同的问题:“八角街的八只角在哪里?”其实,八角街并不是它本来的名字,它也没有八只角。在藏语里,八角读作“帕廓”,意思是中圈。在拉萨,围着大昭寺释迦牟尼转经的道有三条。外圈叫林廓,是从江苏路、二环路转圈。内圈叫廊廓,是大昭寺内围着释迦牟尼殿转圈。中圈叫帕廓,是围着大昭寺外面转圈,即我们所说的八角街。
那么,帕廓怎么演变成了现在的八角街呢,这得从十八军进藏以后说起。
十八军进藏后,由于多数的军人是四川人,把“帕廓”念成“八角(bago)”,在普通话里,“角(go)”念“角(jiao)”,久而久之,报上登的,书上印的,都成了这个名字:八角街。不过,如果是转经人,还是说“转帕廓”,如果购物,则说“去八角街”。
八角街没有八角,三角倒是有的。即西北角、东南角、西南角。这三只角现在依旧存在,分别有三条小巷通向各方。
我每次行走在八角街的青石板上,耳边是商贩的叫卖声和转经人的念经声,心底总有一股奇异的潮流激荡。总想知道这条街曾经是什么样子?那些陈旧的老房子里都住过什么样的人?他们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藏历二月初十,按照习惯,又是一个转经日,我拖着老爸去了转“帕廓”。
我们中午一点到了大召寺正门。唐柳刚发新枝,细嫩的枝条在阳光和桑烟中轻轻摇弋。公元823年立下的唐番会盟碑,虽历经千年风雨,仍然完整无缺,昂然屹立于大召寺门前,见证着藏汉两个民族共同建设新西藏的历史。
在帕廓路上行走,得顺时针前进,无所谓终点起点,一圈儿大约三十分钟。我们慢慢走着,不时有认识的人上来和老爸打招呼。老爸德穆·旺久多吉是西藏第一代摄影家、十世德穆活佛的次子。从小受藏文化和汉文化的双重熏陶,其特殊的人生旅程和心路历程,使其成为西藏本土的第二代摄影大家。老爸一边指着八角街两边的房屋,讲着那个年代的尘封往事,那些远古的人和事经过他的述说,仿佛就像发生在昨天一样鲜活。
上世纪50年代前的拉萨,常住人口几乎都集中在八角街,布达拉宫的转经道还没形成,无论本地人还是外地来朝佛的人,都涌向八角街,围着大昭寺转圈儿。听老年人说,每年冬季朝佛高峰期时,八角街的人流真可以说是前胸贴后背,大伙儿得一点儿一点儿往前挪动。正是由于人气聚集,一些大贵族便也围着大昭寺修建房屋。如努玛家族、次仁家族、商颇家族等等;那时候,每个贵族家庭,都有专门为该家族经商的商人,他们的进驻,使八角街的商业渐渐繁荣起来。一些大的商号也陆陆续续进驻八角街,如以经营内地丝绸、瓷器为主的北京商号,经营茶叶、盐为主的云南商号,经营枪支、钟表、德国黑啤酒的克什米尔商号,经营印度手工艺品的尼泊尔商号(尼商),经营羊毛、氆氇(做藏袍的专用布料)的邦达昌商号,经营佛教用品的热振拉康商行等等。八角街的商品五花八门,大到枪支弹药,小到针线,都有卖的。那时候的商品交易跟现在不太一样:比如说五十年代尼商卖手表,他们把所有的表装在一个口袋里,说好十块大洋买一块表。交钱后,客人自己伸手到袋子里摸,好坏全凭自己运气。
老爸说,1954年,他只有五岁,挨过父亲一顿打,他记得很清楚。那时候的八角街是很吸引小孩的。因为拉萨只有八角街才能买到各种玩具。不过,那时候的八角街也比较杂乱,常常有人喝醉打架闹事,血流五步的事时有发生。当时流转很广的一句俗语说:天黑了不能去八角街,经常有坏人把转经的姑娘弄哭了。一般贵族家的少爷小姐如果没有佣人跟着,是不会去转经逛街的。听老爸讲,他五岁那年,有个朋友到家里来打麻将,赢了很多钱。晚上老爸趁他睡着后,偷偷从他装钱的黄袋子里偷了五个大洋。第二天一大早老爸趁佣人还没醒来,偷偷溜到八角街,希望能买到一支枪。结果一般的枪都要一百二十个大洋,他只有五个大洋,买不到枪,便买了一大堆小孩的玩意儿,得意洋洋地回去了。哪知道德穆活佛已拿着皮鞭和绳子在大门口正等着他呢。那一顿狠揍,老爸说他好几天屁股都不敢坐下。
过去的贵族家庭,主人自己是不亲自经营生意的,聘有专门的人员打理。老爸说,在他小时候,家里就聘了两个尼泊尔人做生意。尼商能吃苦,加之也信佛教,跟主人一般都处得很好。尼商住的房子跟回商和本地商人都不一样,门口和窗户涂成蓝色,很容易区别。现在八角街的北面有处叫冲赛康的三层旧房子,30年代前曾经是驻藏大臣衙门,不知怎么后来演变成了尼商的聚集地。“我们家当年的尼泊尔商人就住在那个房间。”老爸朝右边一个有铁网的窗户指了指。
冲赛康的对面西南角,就是大名鼎鼎的朗孜夏。朗孜夏本是堆龙朗孜庄园在拉萨的驻地,后被嘎夏政府收作拉萨市政府办公室。一楼关押犯人,二楼办公。过去,这里每天都会传出农奴的惨叫声和官员的喝骂声。和平解放后,该处废弃。2004年,朗孜夏经过维修,现已对外开放。
朗孜夏往前拐过弯,从右边的巷子进去,就到了大召寺的东门。这个门,过去开传召法会时,只供色拉寺的僧人出入,所以有“色拉寺后门”之说,门的左边就是木如寺。传说大召寺建成后,在它周围又建了六座神庙,分别是:木如、嘎如、嘎瓦、嘎瓦畏、参康、参康塔玛。今天,这六座神庙只有木如寺还在。木如寺在50年代前,还是四川、云南客商装卸货物的集散地。
从木如寺出来,往前走不到两百米,左面拐角处有座两层楼的黄房子。老爸说,这里曾经是他母亲的娘家,过去叫“色波冲康”,意思是黄色的商店。现在,“色波冲康”已变成了玛吉阿咪甜茶馆,在一些关于八角街的文字里,玛吉阿咪成了仓央嘉错当年约会情人的地方。尽管至今为止,仓央嘉错的诗到底是情歌还是修行歌还没个定论,然而玛吉阿咪甜茶馆却因了仓央嘉错的诗而蜚声海外却是不争的事实。
走过玛吉阿咪,转经道改向西。往前走不到一百米,南面就是曾经在八廓街上叱咤半世纪的邦达昌大院。
谈到八角街的过去,不得不谈到当时最大的商户:邦达昌。藏地有这么一句民谣:“天是邦达昌的天,地是邦达昌的地,我连撒尿拉屎的地方都找不到。”由此可以想象,邦达昌当时在西藏的势力大到何种程度。
“说起邦达昌的发家史,主要得力于十三世达赖。邦达昌本是西藏芒康地区的一个小商户,家族主事的男人叫邦达·尼江,生有三个儿子:长子饶嘎,次子洋培,三子多布结。”老爸的叙说,如打开了一幅古老的八角街画卷,眼前的小楼似乎又变成了那个车水马龙的邦达昌商行。“邦达·尼江最初只是茶马古道的一个普通商人,他为了把生意做进拉萨,便把一个女儿嫁进了桑颇家族,又娶了阿沛家族的一个女儿作儿媳。这种联姻的方式,让邦达昌很快在拉萨扎下了根。邦达·尼江和次子洋培又先后出任西藏地方政府海关关长,深得十三世达赖信任,被赐于贵族头衔,并把羊毛、牛绒的专营权赐给了邦达昌。在极短的时间内,邦达昌家族的财富急剧增加,很快成了西藏第一首富。”
在邦达昌的顶盛时期,势力遍及全藏,远涉海外。在税收和支差方面,跟嘎夏政府的矛盾也越来越尖锐。嘎夏政府寻找机会,把邦达·尼江的长子饶嘎流放到了印度。当时西藏的著名学者更敦群培也在印度,汇集了一批人,组建了西藏革命党,饶嘎是主要的出资人和组织者。饶嘎此举无疑激怒了嘎夏政府,趁他回拉萨时,派人把他暗杀了。从此,邦达昌家族渐渐走向衰败,老二洋培和老三多布结先后病逝。曾经热闹一时的邦达昌大院也在1952年卖给了拉萨邮电局,成了邮电职工的单身宿舍。
老三多布结的儿子阿布贡扎现任堆龙德庆县副县长,另一个儿子在昌都。邦达昌大院几经变迁,现在成了八角街打工者的出租房,曾经的八角街商贸巨头已消失在历史的尘埃里!
继续往前走,转经道慢慢向北,又回到了大召寺正门,一圈“帕廓”算是转完了。
朝圣者:千里跪拜,只为
完成一个承诺
现在的拉萨,各大商场鳞次栉比,商品之丰富,跟五十年前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购物,八角街已不再是唯一的选择。转帕廓对于我这一代人来说,远没有父辈那么神圣。除了偶尔陪远方来的朋友去八角街转转外,已很少涉足此地。布达拉宫转经道的兴起,把八角街的人潮分流了一部分。习惯转经的本地人,大多数都去转布达拉,只有八角街周围的居民才就近转“帕廓”。
每年冬季,在大昭寺门口,总有一批又一批朝圣者千里迢迢赶到拉萨,来不及清理尘土就迫不及待地匍匐在寺庙门口,凭着千百年来不变的信仰,以五体投地的姿势,向佛祖表达着内心的虔诚。千里朝拜,对于朝圣者而言,是一个关于承诺的故事,是完成心灵对佛祖的承诺!这个佛祖,就是大召寺的释迦牟尼。
在这条青石板路上,所有的脚步都朝着一个方向,每天的形式和内容都是一样的。构成这个人流的主要成份是八角街附近的转经人、远方来的朝圣者、八角街的商人、打工者、旅客、好奇的摄影人。来自不同区域、生活习惯和行为模式都截然不同的人们,每天以各自的理由汇集在八角街,形成了八角街独特的文化形式。
冬季的八角街是最热闹。朝佛的人流如潮水一般涌来。人们常常转啊转的,就转出熟悉的面孔来,打过招呼后,聊聊近况,谈谈儿女婚事,原本庄严肃穆的转经路上便有了些人间话题。藏历年前一天,我在八角街就转出了三拨熟人。第一拨转出了藏北的未婚妈妈旺姆,她带着两个妹妹和她两岁的孩子,来祈求儿子健康成长;第二拨转出了林芝雍仲村的修行者井巴喇嘛和他的母亲,井巴喇嘛是带修行出关的母亲来朝拜释迦牟尼佛的。第三拨转出了日喀则仁布县的一群尼姑,她们是趁藏历新年期间八角街人多来化缘的;上周我在大召寺门口碰到安多的一家子:老阿妈、中年阿佳和三个孙子。大人磕头时,小孩就在一边玩得不亦乐乎,有时也跟着大人的样子磕头,动作质朴可爱。
趁他们休息,我走过去跟他们闲聊起来。中年阿佳叫格桑雍措,是老阿妈的儿媳。老阿妈已经六十岁了,还是第一次来拉萨。格桑雍措二十五岁时来过一次八角街。她说那年夏天她生病了,拖了两个多月都没好。她许下心愿,病好后要来拜谢佛祖。结果十天不到,病就好了。当年的冬天,她就在丈夫的陪同下来了拉萨,在大召寺门口磕了三千个长头,每天下午转十圈八角街。
格桑雍措说,这次主要是陪婆婆来拜佛。她们二月十号从家中出发,磕长头来的,用了三十五天才到八角街,住在亲戚家里,吃的糌粑和酥油都是从老家带来的。每天早上七点从亲戚家出发到八角街,转两圈后开始磕头,十点时,原地休息一会儿。十点半继续磕头到中午两点吃点儿带来的糌粑,又磕头到下午六点,再去转五圈八角街才回亲戚家休息。朝圣期间,每天的日子都这样。格桑雍措还说,她每天磕两百个长头,老阿妈则磕三百个。“今天出来晚了点儿,磕头时都已找不到好位置,所以才落在了后面,平时我们都在那里!”格桑雍措说着向大召寺正门指了指。
“今年我们准备在拉萨待一个月,可能磕不了那么多长头了,孩子们还太小,要人照顾。还要去哲蚌寺和色拉寺拜佛。”格桑雍措理了理磕头的毯子,把三个孩子拢在身边。三个孩子老大七岁、老二五岁、老三才两岁,见我跟她母亲和奶奶聊天,都围了过来,扯着我的衣角要照相。
“我在很小很小时就想来转帕廓,那时候大人都说帕廓是天堂,有好多好多草原没有的东西,还可以见到佛祖。想了几十年,现在终于来了,一到拉萨就来见了佛祖,就算明天死了也值得!”老阿妈说这话时,双手合十向着大召寺。阳光斜斜地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这个时节,农区春耕已经开始,牧区也到了接羔旺季,大部分的朝圣者都已经回去了。留下来的大多数都是藏历年后才来的,也已经到了朝佛的尾声。我大致数了一下,今天在大召寺磕头的人有八十六人。从穿着上看,大部分是从牧区来的。磕头者手里都有一串佛珠,放在垫子上方。磕一个头,就把珠子滑过一粒,以此计数。每人每天磕多少头是不等的,有的人上午磕头,下午购物;有的人是上午转经,下午才磕头。格桑旁边磕头的一对夫妇是从青海来的,他们打算明天回去,磕头用的垫子今天用后就送给格桑了。过去,千里前来的朝佛者,临走时都会把身上所有的钱财捐给寺庙,乞讨回去;现在这种现象已经很少见,但大多数的朝圣者仍会把多余的钱捐给各个寺庙,仅留够回去的车费。
卓玛:打工,只为留在八角街
八角街除了转经人和朝圣者,还有一个人群就是打工者和商人。商人是因为八角街的利润而来,打工者则是因为低廉的房租和热闹的生活而留在了八角街。
平措是我跟踪采访多年的一个对象,他是逃婚来到拉萨的,一直住在八角街,在电视台工作,除了偶尔回租住房住一下外,生活上已经完全脱离了八角街。他说他有一个朋友,从十四岁起就在八角街打工,叫我去看一下。
我们约好下午两点在大召寺门口见面,直到四点他才带着个女孩匆匆赶来。他介绍说,女孩叫卓玛,就是他说的那个朋友。卓玛个子很高,长发,普通话略带四川口音。我提出去她的租住屋看看,卓玛有些不太愿意,说是太乱了,又小又黑。平措劝说好一阵,才勉强同意。
卓玛领着我们从大召寺广场右边一条小巷子进去,又穿过两条窄窄的巷子,才到了她住的院子前,门口有两位穿氆氇的阿佳坐在阳光下,相互抓虱子。见我们经过,停下手,不好意思地笑笑。
院门很低,进出都得低着头。房子是过去的老房子,共两层,是典型的夯土墙的木质结构,年久失修,二楼的围栏大部分已经不在,从剩下的一小段精美的雕刻可以看出,这里也曾经有过奢靡繁华的时候。
卓玛的房子就在一楼左边,用木板在院子里隔出来的。进门有个五平方米左右的小间,摆着锅灶等用具。灶边上有道木门,卓玛打开锁,让我们进去。
我跨进门,眼睛好一阵才适应。这是一间不到十五平方米的木板房,墙壁上贴满了影视明星的招贴。东面墙上有两个一尺见方的小窗,用布贴了起来,透进些微弱的光线。顺墙壁放了三张藏式床。这种藏式床有些类似于内地的木头沙发,白天可坐人,晚上当床。被子是普通的丝绵被。卓玛说,像她这样出来打工久了的人,都不爱用老家的手工被,嫌它太重了。
卓玛给我们倒上水,坐到靠里的床上,给我们讲她在八角街的生活。
“我十四岁就到了八角街,最初是给亲戚当保姆。干了两年,我就出来打工了。”卓玛最早是在一家回族地毯店里干活。在八角街,回商、汉商占商家的三分之一,剩下三分之二是康区商人和本地商人。回族商人又以青海地毯商、毛皮商为主。卓玛第一次打工就是卖地毯。“我们卖的地毯都是老板从老家发过来的,品种花色很多,价格又比本地手工地毯便宜,特别受牧区人欢迎。冬天朝圣者来了后,那是我们的销售旺季,最多时一天要卖三十多张。”
八角街的回商中,很多人祖上就在拉萨生活,有的是十八军的后代;有的是六十年代从甘肃、青海逃荒来拉萨的;有的是跟着老乡到拉萨打工后留下来做生意的。拉萨的“回族”有个专门的称呼:“藏回回”。他们有自己的清真寺,有自己的饮食习惯,有自己的朋友圈子。
本世纪50年代末期,八角街曾掀起一股回乡潮。很多克什米尔商人、印度商人都回了老家。现在的八角街上,别看很多招牌上写着“印度商店”、“克什米尔工艺品”,但该店真正的经营者往往都是本地商人和康巴商人。
卓玛在回族店里打了两年工后,经朋友介绍,到大召寺东门的一家汉族工艺品店上班。“就在邦达昌院子的外面。卖藏式帽子、首饰。”卓玛起身给大家的杯子里续了水后,坐下继续说。“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小张,他就在隔壁店里打工。”
卓玛说的“小张”,当时是杭州丝绸店的小工。俩人的店一墙之隔,时间长了,彼此就熟悉起来。丝绸店里销售的都是内地的绸缎,这种料子色彩鲜艳,手感好,无论城里人还是牧区人,都喜欢用内地丝绸做衣服。小张不会藏话,丝绸店里本来有位藏族小工,经常趁老板不在跑去泡甜茶馆。
八角街的经商者在拉萨可称得上一奇,他们会说多种语言的数字。就像卓玛,她会用藏语、英语、阿拉伯语、日语、法语说出商品的价格。除藏语外,其他词汇一个不会。卓玛说,他们的语言都是老板教的,老板也只会数字。有了新的员工,老板第一件事是教会他们使用计算器,第二件事就是教他们用各种语言报价格。
卓玛就是在帮小张翻译时喜欢上他的。其实在认识小张之前,卓玛已经有过一次婚姻。丈夫叫格桑,开大车的。八角街上现在销售最好的工艺品都是从尼泊尔进来的。格桑就是负责从尼泊尔拉货到八角街。格桑是日喀则农区人,初中没毕业就偷偷来了拉萨。在西藏,农区人都有喝青稞酒的习惯,就如内地人喝开水一样普通。格桑常常喝醉,喝醉了就打骂卓玛。“那时候我脸上身上经常都有伤,人家来买东西问我怎么回事,都不好意思回答。”提起格桑,卓玛似乎不愿多说。还是平措在一旁帮她说:“格桑是我的好朋友,就是爱喝酒。没文化嘛,他和卓玛生了个小男孩,都五岁了。卓玛跟格桑分手后,和小张去了内地,格桑在八角街另租了个房子。孩子放在卓玛老家,他有货就去拉货,没货就在甜茶馆泡着。”
八角街的老房子很多,政府有规定,老房子不准拆,房主又不愿维修它,另在别处盖了退休房后,便把旧房子出租给外来的打工者,一间十五平方米左右的房间一百五十元到两百元不等。住在这些房子里大多数都是像卓玛这样的打工者。他们从小生活在偏远的农牧区,在老人的佛经故事里长大,去拉萨、去八角街是很多农村孩子儿时的梦想。一旦有机会到了这里,便再也不愿回农村去,他们在八角街租个小房子,然后打工、倒腾小工艺品。
卓玛跟小张到了内地后,无法适应内地的生活,趁小张去北京打工时又偷偷回到了拉萨。“他老家没有转经的地方,也没有磕长头的人,我不习惯。他们干的农活,我从来都没干过,那个锄头,我以前见都没见过嘛!”卓玛双手比画使锄头的样子,模样挺滑稽。
卓玛从内地回来后,又帮一个康巴女人看过两个月工艺品摊。康巴女人嫌她不“凶”,把她辞退了。“她说只要游客拿起摊上的东西看了,就应该买,不买就不能放他走。我不能那样做,所以她说我不凶,就不要我了。”卓玛这么解释。在八角街,我知道有这么一帮康巴女人,租个小摊卖工艺品,只要游客碰了她摊上的东西,就强行要人家买,否则就拉着人不让走。
卓玛现在在拉萨火车站做小工。工地虽然辛苦,但工资高,每天五十元钱,且天天结算。卓玛说,她下班早的时候,会去转两圈“帕廓”,磕十个长头。不管求佛有没有用,求个心里平静总是好的。有时她也去格桑那里看看,帮他洗洗衣服,收拾收拾屋子。“虽然做不成夫妻了,但也不做仇人嘛。”卓玛笑着说。就在我们聊天时,有两个在八角街打工的朋友听说卓玛在火车站打工后,来打听情况,也想去那里上班。
在八角街,像卓玛、格桑、平措这样的打工者很多,他们有的只住在八角街,有的既在八角街工作,也在八角街生活。打工者的工资并不高,平均一个月六百元左右,但是房租便宜,吃的糌粑都是老家带来的,生活费用低。最主要的是,生活在八角街,对于在乡下的这些孩子来说,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家人到拉萨来朝佛,也有个落脚的地方。
桑单旺姆和她的甜茶馆
我和老爸在八角街溜达,转到木如寺的巷子尽头时,边上有个老式院落,院门陈旧破败,一个小姑娘依门而立,好奇地望着我们,见我用相机对着她,极不好意思地转身跑了。
我们从木如寺出来后,老爸想上厕所。说实在的,在八角街,找任何东西都比找厕所容易。转完整个“帕廓”,也见不到一个明显的“公厕”标志。转经道边上小巷子的拐角处、下水道边,弥漫着浓浓的尿臊味儿。
老爸好歹也是个“文化人”,不可能随便就地解决的。木如寺这条巷子实在冷清,过往人极少。好不容易从对面院子出来一个小伙子,老爷子赶紧抓住他打听,小伙子朝院子二楼指了指。老爸把照相机、单腿架往我怀里一塞,赶紧跑了。
我抱着相机,拖着单腿架,坐在院子对面的石坎上,无聊地东张西望。刚才看见的那个小姑娘趴在对面一楼的窗口向我招手。我走过去问她有事吗?她说她想拍张照片,问我能不能照了后送她一张,我说当然可以,给她拍了好几张,还回放给她看。小姑娘看到显示屏上的自己,极惊奇,连连说:“阿姨,你一定要送给我啊,你送来时,我打甜茶给你喝!”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小姑娘身后的小屋子里摆了两张小茶几,另一个小屋的柜子上放着五个暖瓶。
“你们家开的?你父母呢?”我问她。
“不在,转经去了!”
我和小姑娘闲聊起来,知道她的名字叫桑单旺姆,今年十岁,没有上过学,这个甜茶馆是她母亲开的,房租一个月三百元钱。平时来喝茶的人很少,除了院子里的打工者偶尔来买一壶外,很少有外人光临。遇到宗教节日,到木如寺拜佛的人多起来,生意会好一点儿。我仔细看了看墙,发现这又是一个老房子,外墙斜斜地伸向上方。区别老房子和新房子一个标志就是看它的外墙是否朝里倾斜。50年代后修的房子,外墙壁都是直的,且是砖石结构。而之前的老房子墙壁是土夯起来的,往里倾斜。
在八角街周围,甜茶馆和酒吧是最多的。酒吧主要的对象是游客,开酒吧的人也曾经是游客。这话似乎不太好懂,这样说吧:八角街周围的酒吧绝大部分是到拉萨来旅游的人,到这里后,就不想走了,便在八角街周围租个民房开酒吧。这种酒吧投资不大,准备些简单的木头桌椅,买点儿土味儿十足的藏饰布置一下房间,准备一些酒(主要是拉萨啤酒),再给酒吧取一个另类的名字。然后当老板的把在拉萨的旅友叫过来坐一坐,相互说些飘在西藏的故事,酒吧就算开张了。
这种酒吧本地人是很少光顾的,本地人去的酒吧基本上都集中在北京中路和德吉路上,装修豪华,酒水品种齐全,城市味极浓;而八角街的酒吧主要是“藏飘”们去的地方。所谓“藏飘”,是指那些喜欢西藏,但又不是西藏人,年龄在十八岁到四十岁之间,没有固定职业,冬天回内地挣钱、夏天在拉萨度过的一帮人。这一帮人是拉萨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故事。说起西藏,跟你侃上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晚上,他们从一个酒吧飘到另一个酒吧,聆听他人的故事也向他人展示自己的故事。白天,他们或在寺庙里转悠,或窝在廉价的出租房里睡大觉。就这样年复一年地飘在西藏,本地人给他们取了个形象的名称:“藏飘”。
八角街的酒吧是“藏飘”们宣泄情绪和发表感想的地方。开个这样的酒吧赚不上大钱,但供一两个人在拉萨生活还是绰绰有余的。
而八角街的甜茶馆则是打工者去的地方。这种甜茶馆就如桑单旺姆家的甜茶馆一样,最大的不会超过二十平方米,一般一进两间。外间喝茶,里间打茶住人。老板以年轻姑娘居多,打茶的手艺用不着多好,年轻漂亮、能说会道是最主要的。甜茶馆既不用去工商局注册,也不取名字,顾客以老板娘的名字称呼甜茶馆,既卖甜茶,也卖酒、藏面,价格低廉,做的都是回头客的生意,有些甜茶馆的姑娘还提供廉价的性服务。对于收入不高的打工者来说,这种价格低廉的甜茶馆已成了他们主要的交际场所。八角街的打工者、外地来的朝圣客都喜欢光顾这种小店,很多年轻人买上一壶青稞酒,可在甜茶馆里泡上一天。
桑单旺姆家的甜茶馆就是这样的。小姑娘说,白天客人很少,晚上多一些,特别是周末,客人会玩得很晚。我第二天给她送照片时,桑单旺姆脸上有一块青紫,她说昨晚有两个人喝醉了打起来,她去收钱时,一个人把杯子扔到了她脸上。
甜茶馆是个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的地方,各种小道消息满天飞。大到巴勒斯坦的人肉炸弹,小到哪家的猫咪生了几个崽,或者某某又跟某某闹翻了,新找的女朋友是谁等等。酒酣耳热时,一言不合,拳头刀子都会上来。也因为这种地方是外来打工者聚集之地,哪个打工仔的老家来人找不到本人,只要给他住处周围的甜茶馆留个言就行了。
同样是外来年轻人消遣的地方,酒吧在大召寺北面的居民房,甜茶馆则占据着南面的居民房。两个年龄相近的消费群体,走出八角街,他们心灵偶尔也有交汇的时候,回到八角街,他们却有着自己的生活轨迹。
八角街是个集历史、现实、未来于一身的地方。那些创造了八角街历史的贵族们已经消失在时空的烟尘里,过往的繁华与热闹都积淀在了老房子故事中;好奇的旅客和操着各种乡音的商人以及乡下来的打工者,他们分别用自己的方式演绎着八角街的新传奇;千里迢迢的朝圣者和僧侣们用五体投地的方式,在八角街的青石板上丈量着未来。每天傍晚,这股人流都会在飘浮的酥油灯映照下,和着大召寺的晚祷声,迎着商贩的笑脸,转完一圈又一圈,书写着八角街文化新的篇章。
作者简介:羽芊,居于西藏拉萨。曾游走内地。拍过纪录片,玩过摄影,著有长篇小说《藏婚》、《西藏生死恋》、《玛尼石上》、《金城公主》、《不迟》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