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小旅馆的墙上有黑漆漆的大脚印,顶灯透出蓝光,像古老的符咒,白地砖渗出屎红色,像蟑螂的肚皮。我缩在被窝里,真冷,外面很安静,但有风,呼啦啦吹过荒草和别的东西。老邓还没敲我的门。这一趟,我们花了十一个钟头,车在大山里奔走,闯过羊肠小道,趟过石块和洼坑,底盘乒乓响,帕萨特2.0差不多快散架了。抵达乌盟的时候,我脑子里嗡嗡嚣叫。
老邓在禄前县乌盟乡开一家小餐馆,十二年前,乡政府那些当官的、跑腿的开始在他店里白吃白拿,临走前往他账本上记一笔就行。十二年来老邓一共记下六十一宗账单,他们前前后后吃掉他十八万。老邓找他们要,十二年要回十四万,可还差三万九千八。这不是个小数,能重新买它个好铺面了,还是临街的。老邓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嗓子里像堵着三万九千八,差不多哭啦。
你们是新闻社的吧?你们是最大的记者吧?求求你们,来一趟,我给你们准备一只土鸡,一罐好酒!
我和王重出发了,老马开车,从分社取道黄土坡经富民直奔禄前。穿出禄前县城才发现不对劲儿:一级柏油路很快被沙砾和黄土铺成的土路取代,路面像被劈过,凿过,到处是洞,而且很窄,对面要是来一辆破烂的运土车得小心避让,以免被挤下路基。渐渐地,路基下面就不是一道土坎了,是山沟,深谷,有溪流和岩石;盘旋的山路越抬越高,周围全是灰蒙蒙的树杈子、白花花的石灰石和乱蓬蓬的铁线草,偶尔一两幢红砖房从山角闪出来,路边溜达着又瘦又脏的老狗。
我们把车窗关紧,以躲避沙子和黄灰。王重不停按动尼康D300的快门,咔嚓咔嚓,天知道这些拉屎不生蛆的景色有什么好拍的。他想发表在美国国家地理杂志上吗?
就快睡着了,甚至,我睡着了又醒。我们经常接到各种线报,某某地方又出了某某怪事,拆迁、征地、杀人、放火……老邓事件很有意思,乡政府吃垮一个小饭馆。我2008年写过一条社级好稿,《270元招待美国国防部长——云南一村官开出史上最牛白条》(不信你们可以百度一下)。看标题你就知道,这事和老邓事件异曲同工。我感兴趣的是老邓现在怎么活,在得罪了父母官之后。
云南的大山贫瘠、枯燥,一座连一座,逆光时像老太婆粗糙的脑门儿,顺光时像一伙土匪:在所有的转弯处,所有尽头的尽头,粗暴野蛮地向你闯来。天快黑了,一幢深宅大院出现在半山腰,我看见身姿挺拔的孙二娘(没错,《水浒》里那位)挥舞一方红绸帕走出大门。
孙二娘:客官,天色已晚,不如进来歇歇脚。
我(李果):歇便歇。
孙二娘:客官,两斤牛肉还是两笼包子?我们可有上好的包子。
李果:那就来它四笼,两荤两素。
孙二娘:好嘞,客官稍坐。
我靠窗坐下,天空滑过几只大鸟,大风掀起荒草和树叶,像揪扯乱糟糟的头发。我知道孙二娘开的黑店。《水浒》里不写着吗?
孙二娘手提四笼包子来了,热气在她周围蒸腾,她像脚踩祥云的仙女:顶多三十出头,身材、相貌没得说。我伸手抓一只包子塞嘴里猛嚼,一来太饿,二来想找出传说中的指甲和毛发,可这是香喷喷的芹菜馅,再没别的。
李果:你这儿前不挨村后不挨店,莫不是谋财害命的黑店?
孙二娘:啊呀呀,客官,奴家与官人张青混口饭吃。若有什么闲话张扬出去,我夫妇二人还怎么在江湖上混?
孙二娘坐我身边,阵阵幽香来自一款安娜苏香水,不,没准是最早的百雀羚,又便宜又好。门外连条狗都看不见,天色渐渐幽暗,像倒扣的湖水。
李果:来,这是饭钱。
孙二娘:多谢客官!哎,多给三钱!
李果:收着吧,能在这地方蒸出这么牛的包子,不容易。
孙二娘:客官有所不知,我原在昆明巡津街卖扬州小笼包,生意那叫一个火。后来一个拿钱不当钱的富二代整天来店里转悠,让我做他小三。我不干。我是有老公的女人啊。
李果:这帮富二代该拉去枪毙!
孙二娘:张青气不过,和他动了手,我家“菜园子”几拳就把他眼珠子打爆了。我们没逃,收拾东西,坐门口等着。官差来了,抓了张青,我使了全部身家才把他救出来,我们一路往东,终于在此落脚。这里虽是荒山野岭,可每周六去乌盟赶集的农民还是会来歇脚喝茶吃几笼包子。咱饿不死!
李果(鼓掌):佩服!
孙二娘:您吃啊,再筛两碗酒?
这回我专挑荤的,一嘴下去,嘎嘣脆。是的,你猜对了,我咬出半块指甲三根毛发。我吐手心里冲她摊开。
李果:这是何物?
孙二娘:客官,奴家如何知晓啊!
李果(我上前一把抓住她手腕):分明开的黑店,谋财害命!你这是人肉馅儿的吧?
孙二娘:冤枉啊!
我一阵冷笑,掏出记者证摔在桌上。
孙二娘拿起来端详,惊慌失措:天啊原来是大记者,失敬失敬!
李果:你说,我是揭黑呢,还是描红呢?
孙二娘:客官,奴家几个胆子!我和张青这才逃出虎口……(孙二娘拽起云袖,悲悲戚戚哭了)
李果:你掂量着办。
孙二娘:客官稍等。
她返身去了里间,取来一只沉甸甸的包袱。
孙二娘:不成敬意。
我两手哆嗦,轻轻解开碎花布包,白花花一堆银两灿烂夺目。你当三辈子记者也别想挣这么多。
李果咬咬牙,提起包袱: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孙二娘淡淡的香水味令人迷醉。她真诚邀我再喝一杯。她捧来一坛子好酒,切了三斤牛肉,满上大碗一饮而尽。我犯了致命的错误,喝了另一碗,殊不知她提前服过解药。她念了三声,倒,倒,倒。我天旋地转,一头栽倒。醒来时被严严实实绑在椅子里。
孙二娘:跟我玩,你还嫩点儿。
李果:放开我!
孙二娘:要命,还是要钱?
这时,一头黑咕隆咚的巨兽从黑暗中幽然浮现,无声无息停泊在门槛上。我认出来,这是一头硕大的藏獒。四周立即飘散着它嘴里呼出的带有人血味的浓烈腥臭。
李果:命,当然要命!
孙二娘妩媚地摸了摸我的脸:这就对啦,帅哥。把你笔记本电脑留下,当然还有钱包和手机。
帕萨特冲下陡峭的大坡,一片灯火闪出山坳,驾驶员老马一声惊呼:乌盟!三十分钟该到了。我仔细打量四周,哪儿还有孙二娘的影子?车窗玻璃映出李果那张脸:消瘦,憔悴,浑浑噩噩。王重掏出手机打给老邓,对方说你们还没吃饭呢吧?到了电话告诉我,我马上过来。
一个六十度急弯把我们送上一道缓坡,风沙从黑暗深处涌来,让我没法看清眼前的小镇——房子全在半山腰上,几座四四方方、呆头呆脑的三层小楼支棱在半空中,灯光稀稀拉拉,像几只破鞋盒,当间一条水泥路,路边两家小餐馆,没什么生意。往里走,四周黑灯瞎火,镇上的人大概早睡了。
老邓的电话半天才接通,他说,你们先住下,没吃饭?先找地方吃饭。对,这家悦来是最好的吃饭处了。我马上来。我在哪里?我在上面。
上面?
我估计是半山腰某座黑漆漆的房子。我们进了悦来,像武松一样要了大盘牛肉,店家拎来一塑料壶好酒——自酿的包谷酒,乌盟特产。我们各斟一杯,急于安抚被塘石路土路断头路和各种急转弯大石块颠得散乱的身体和胃,一边吃一边猜想老邓该出现了,很主动地买单,拎来一堆特产。
可他没来。饭吃了账结了天更黑了,老邓的电话也打不通了。我和王重一边骂娘一边给他发短信:我们住悦来楼上房间,203室-205室,速来。老邓没回信。我们耗费十一个小时,从早上开到夜里,他就这么不露面?新闻社记者的名头就这么毁了?我们埋头各自进房,刷牙漱口洗澡——只有我这里带卫生间,王重和老马先后进来,洗了就走,都没什么好说的,太累了。我躺在被窝里继续打老邓电话——不在服务区;继续发短信——速来!最后索性开骂:你这什么态度!你是骗子还是傻子?还是把我们当傻子!都没回。外面很安静,能听见山上泥土崩裂的咔吱声,山下有细细的山泉奔走,刺啦刺啦的响声仿佛来自世界之外。我打开电脑、打开书、打开电视,但没一样东西能让我进入。门外走廊传来拖地板的声音,刷拉,刷啦,刷啦,让人头皮发麻。我大声呼喊隔壁的王重,他没反应;我套上裤子,趿着又薄又硬的塑料拖鞋走到门口,轻轻拽条缝:一个老女人拽着一支巨大的拖把刚走到楼梯拐角,她佝着背,拖把的窸窣声像在流血;走廊地板上到处是黑魆魆的水渍,周围很暗,一股腥味扑来,我浑身哆嗦,又叫一声王重,这小子总算答应了,说他刚才居然睡着啦。
老邓终于回信了:李记者,我很快就下来。请再等一下。
我回他:好。
现在你可以回到小说的开头部分了。我在乡村小旅馆耐心等待爆料者老邓,被欺骗被伤害的老邓,被拖垮了的老邓以及还不知长什么样的老邓。一股没来由的腥臭味从门缝渗进房间,顶灯像《洛丽塔》里某个汽车小旅馆门廊上那盏,抽搐,咳嗽,时明时灭。我想睡一会儿,突然响起清晰的敲门声—— 一下,两下,三下。
谁?
小倩!
哪个小倩?我同事李倩?
客官呐,我是聂小倩!
这声音无限柔软,像一抹奶油在我耳边融化。
聂小倩?
看过《聊斋》吧?电影《倩女幽魂》,总看过吧?
你怎么在这儿?
客官呐,春深夜重,外面冷着呢。
我走到门口,轻轻拽开一条缝。外面,果然站着一袭白衣、浑身散发野菊花香气的聂小倩——不会是鸡毛野店里的鸡,她古装登场呢,做鸡的哪有如此雅兴?我看不清她的脸,走廊太暗,墙壁太黑。她盈盈一笑,伸手推门。
客官莫怕,我这孤魂野鬼讨碗水喝,喝了就走。
她就这么进来了。一头长发,黑得像浓稠的油漆,新月眉,弯得像树上的柳叶;腰肢细软,两臂修长,手里竟然端一只白色小碗,圆润,通透,是最好的官窑。她直接坐我床上了,我去卫生间接了水回来,插上电。电壶底座和水珠子发生作用,滋啦啦响。我一动不敢动,坐她对面椅子上。
喝了就走?
喝了就走。
你这姑娘真有意思。
孤魂野鬼都挺有意思。
真是鬼?
鬼才骗你!
我们都笑了。她捂着樱桃小口的模样无比娇俏。忽然严肃地看着我,两只大眼睛幽幽放光。
我知道你是记者。新闻社记者。我家不是在山东吗——这你知道吧?我们那地方强拆,墓地要建别墅,我只好不远千里找你帮忙。他们说你很正直……
慢着,你住山东,怎么跑云南了?山东的事该找新闻社山东分社啊,不关云南的事,我想管也管不了……
你真不管吗?
抱歉,我摊开两手。爱莫能助。
罢了,那我们不谈拆迁,谈别的。
别的?
我被书生宁采臣骗了,我怀了他的孩子又被他一脚踹开,他看上一个十八岁的姑娘不惜花重金包养,我走投无路跟了一个五十多岁的瞎眼老头住在济南。老头种金子挣了大钱。此人心底宽厚待人很好,但眼疾无法治愈,没法提防他身边的人偷他的金子。一日傍晚,他的三外甥偷了他十斤黄金远走高飞,还拐跑一个他爱的也深爱他的女人。这个女人,就是奴家。
我头晕。
那我不说了。
聂小倩忧郁而羞怯,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走,像一只伤感的布谷鸟。她连连叹气,在屋子中间转身,盯住我,放慢脚步走过来,绕我三圈,仔细端详打量。我一动不敢动。外面,冷风在山坡上呼号,荒草在它身下发出巨大的哗哗声。这位聂小倩,在寻找我脖子上的大动脉准备亮出獠牙吗?她轻叹一声,挨着床边坐下。
我很孤独。她说。
谁都孤独。
你做我男朋友吧。
我?
你不单身一人吗?
嗯,三十七了还是孤家寡人。记者生涯惹的祸。太忙了,太忙了,我们总是太忙了。
记者当属本朝最难的职业吧。听说你去晋宁采访还挨了打?
三十多个农民工把我团团包围……我会写进下一个小说。
我很期待!
我也是。
说正经的。我就想找个记者。一辈子都想。哪怕吃不饱,穿不暖,也值啊。我跟定记者了。无冕之王嘛。
可你不了解我。
你觉得我不美吗?
美,美若天仙。和电影里差不离。
那不就结了?
可阴阳有隔,人鬼殊途。
宁采臣不也是阳间书生吗?
我不是宁采臣,我有很多臭脾气。我不洗袜子,不做家务。我想去越南买老婆,可以随便打随便骂还把我伺候得好好的再给我生个大胖儿子……
我这不送上门了吗?
可是……
少啰嗦!你看过《倩女幽魂》应该知道,我决定了的事情很难更改。
可是……
少废话!
她突然俯身寻找我的嘴唇,有点笨拙粗陋,有点慌张滑稽。她的樱桃小口是凉的,像冰镇后的王老吉。她抱住我,身体右倾四十五度,电影升格镜头,满头长发向后飘洒,我们紧紧抱住,准备像电影里那样接吻。■■■的敲门声骤然传来。我瞪大眼睛,哪还有什么聂小倩。窗户大敞着,她跳窗了吗?晚风把窗帘撩起来,扔向另一边。我听见卫生间水龙头的滴水声,滴嗒,滴嗒。房间亮如白昼,墙壁脏得像被猫抓过。我知道上当受骗了,这世界总是那么卑劣可耻。关于聊斋美女的唯一线索是那只小小的白瓷碗——就搁床头柜上呢,碗底有一小圈水沫。这回的敲门声又响又急。我大喊,谁?
我,老邓。
出现在门口的老邓牛高马大,出乎意料的帅,刀刻般的皱纹竟让他有些明星气质。这不是梦境,我从不梦见男人。老邓手里空着,没带账本——他电话里声称足足六大本呢,十二年呐,四届乡政府把他一个小餐馆活活吃垮。这家伙冲我伸出大手。对不起李记者,让你久等。我刚从上面下来,家里有点儿事。你们吃过了?我让他进屋,同时大声呼喊王重,这小子穿着保暖内裤跑出来,告诉我他在被窝里用无线网卡上了网,正和美女聊QQ呢。
我们抱着笔记本电脑面对老邓,他在另一张床上坐下,突然拘谨起来,左手搓右手,右手搓左手。他看看我们又看窗外,看看地板又看双脚。脚上是一双棕色皮鞋,很旧,有深深的裂缝和皱纹,比他脸上的还深。这家伙身上一股子汗味,像匹牲口。他欲言又止,似乎还没想好说点什么。大概出门前和老婆演练过,到这儿却临时忘词了。
是这样的,李记者,是这样。十二年了,第一任乡长叫蒋文兵,他三天两头带人来吃我的饭,喝我的酒,吃完喝完不算,临走还拎几壶最好的包谷酒,他说酒的账就不记了,饭钱足够了,酒算是送他的,行不?我能说什么?行吧,人家是乡长嘛。
老邓抿抿嘴,看起来想找水喝。我这才想起电壶烧的水早开了,我一直忘了倒。我问他喝不喝,他连连摆手。那就不喝吧,我也懒得动。最后王重找了两个纸杯去卫生间倒了两杯温水。老邓没喝。他的目光继续闪躲,像在回忆,像在逃避,像在……这家伙儿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期待他竹筒倒豆子,痛痛快快说,没杀鸡没请酒就算了吧,临了变成软蛋了?我预感事情不妙。他的模样,像在等待什么。等什么呢?别的人?谁?
嗯,第二任乡长王斌发说,老邓啊,蒋文兵欠你的八万块是他蒋文兵欠的,跟我没有半点儿关系。我还你三万,怎么样?你年底要是抓拿不开再来找我,我带你上乡财政所再支个两万。乡上也没钱。他妈的一年办公费你猜多少?才五万。我怎么可能一次就给你八万?我说不行啊王乡长,不能再拖了,都三年了。公家没钱是公家的事,你们吃了饭喝了酒就该还钱,对吧?你们没钱还吃什么喝什么?你们没钱就该猫在家里自己炒菜自己倒酒自己招待自己,你们跑我店上来,当然是要掏钱的。
老邓两手摊开,撑在床沿上,看看我又看看王重。我们打字飞快,把他的话记得八九不离十。我相信他说的每一个字。他憋坏了。他大概成了乌盟的祥林嫂,说多了谁也懒得听了。
我年底还真是去了,王斌发只给五千,他让乡财政所给我看账本,说就剩一万,分一半给我是破例了。好吧。我没话说。第二年,第三任乡长孙绍唐来了,一次给我五万,可是王斌发欠的六万呢?他才不管,说这五万能结了蒋文兵的账就不错,王斌发的账——狗日的真能吃啊,三年吃掉十万,比蒋文兵还多两万。孙绍唐是个好人,会不多,人不多,每次来,挂账不超两千,可是酒也拎得多啊,还好,他说酒账你一样可以记上。年底来找我,我还。年底我去了,就这五万了,可是乡政府总共欠我十一万了,还差六万。咋办?我也没办法,等下一届吧,他说。
老邓站起来,在屋里走几步,又去了卫生间。他撒尿声很大,老话说这是肾好,肾好身体就好,看来餐馆垮了不算什么,他有的是路子。他回来了,没洗手,边走边扣尿洞。他重新坐好。外面似乎有脚步声,他低头仔细听,接着往下说。
第四任乡长叫赵虎,能吃,能喝,能应酬。他有个好处,每次付一半,挂一半,说下次来一定补。一年下来就是两万,我问他要,他说乡财政所真没钱了,一分钱也没有,全靠借钱过日子呢。跟哪儿借?外乡啊,或者县上,还有银行贷款,反正先欠着,有了钱再还。什么时候有钱?乡上搞泡核桃种植,号召大家养长毛兔,可以卖到四川挣钱。到处都是钱嘛。他修了几条路,盖了几间房,但是欠账越来越多,窟窿越来越大,都还不上啊,泡核桃最少五年才挂果,长毛兔死一半。他辞职了,我的账顶多还一半,现在总共还差三万八千九。你们说说,咋整?
现在呢,现在的乡长什么说法?
现在的乡长叫刘芸,说还账啊,没问题。先给你一万?再给不了了,多一分都掏不出来了。这还是从县里借的呢。我不干。我和狗日的在办公室吵起来,我动了手,把他的茶几一砸两半。他吓傻了。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是急匆匆奔来的,四周砰砰颤动,我隐约看见一匹马或一头牛冲上楼梯,踩着方格子地板砖朝我们奔来。我头皮发麻,王重跳起来准备开门。老邓还是坐着,低着头,盯着地板,像是即便冲进一头大象他也能制服它。敲门声很响,砰砰砰,所有的墙都在发抖,灯光一圈圈扩散,老邓的脸一片惨白。
王重开了门。是个女人。
当然不是聂小倩。一个马脑袋一样的大头探进来,短头发,烫过,很乱,下面虚肿的脸上挂一双泡肿的眼睛,大脸上肉很多,像一条口袋,身上穿灰色女式夹克,红碎花的大领子翻在外面,腰身肿得像洋芋,从上到下一股冷飕飕的汗味儿。她没搭理我和王重,照直冲进来一把揪住老邓衣领往外拽,像拖一条死狗。
回家,狗日的你给老子回家!她气势汹汹地大喊。老邓在她手里翻腾,想摆脱那只大手却又不那么着急。他连句话都没有,像是死了。女人把他拽到门边,王重拦住她,问她出什么事了,记者采访呢你捣什么乱你谁啊你?女人不搭理王重,继续揪住老邓往外拖。我大叫一声,住手,不然报警了!女人总算停下来瞅着我,目光躲躲闪闪。我们回家。她低声对老邓说,没搭我话。老邓撅着屁股挣扎,你放开我,放开,他说。你放开再说。她开始动手揍老邓,噼噼啪啪扇他后脑勺和两只耳朵,打得真狠。我和王重蒙了。我提高嗓门,喂喂喂,住手,再不住手真报警了!
女人总算停下来,气喘吁吁。老邓从她胳臂底下钻出来,捂着耳朵叹气,不敢看我。女人说,大记者,我们不想登报了,不想了,我们马上走。
走?
对,回家。我们老邓不想惹事。
惹事?不是你们打电话找我们来的吗?
我是他女人。她说。我早说了,这事算啦。他同意了,我出趟门,他自己就跑来了。这算什么鸟事!
这事你们不报了?
不整了。女人盯住我。真不整了。他们还钱了还整什么?
还钱了?
老邓坐回床上,半天才吭声。还了,今天上午就还了。乡长刘芸挨家挨户敲那些吃公家饭的门,愣是借出两万八,加上乡财政所一万,刚够。
你不早说!王重火了。
女人和老邓一声不吭。驾驶员老马跑来了,挨着女人肥硕的身体走进房间,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明早就回,今天肯定走不了。这趟白跑,瞎折腾。老邓女人抬头问她男人,走吧,回家。老邓抬起头,冲我深深鞠一躬,对不住了。他冲我伸出手,这双手湿漉漉的,全是汗。不好意思,没来得及跟你们说,刘芸听说我们请了新闻社记者来,就想办法还钱了。我给几位备了高粱酒,就在楼下,没拿进来。几位稍等,这点儿心意,你们千万莫推辞,算是给我面子。
胖女人满脸阴沉。我叹口气,示意老邓可以走了,什么酒不酒的就算了,我们采访有纪律,不许收礼收钱,明早就走。老邓摸一把脸,低头大步出去,女人站着没动。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三只白塑料壶,壶身很沉,全灌满了。老邓把酒一一顺墙角放好,说,那我们走了李记者。真是不好意思。不管怎么说,你们来了,乡长才还了钱。谢谢!
女人很不耐烦,揪住老邓的袖子往外搡,走吧走吧,刚拿点儿钱你狗日的就烧包!
我喝住她。把你们酒拿走!
女人一愣。老邓的表情比死还难看。
拿走!
女人把三壶酒轻轻松松拎起来,大步往外走。
你回吧。我说。我听见女人马一样的脚步咚咚咚下了楼,最后在一楼大喊,老邓,你给老子回家!你还待人家屋里吃屎啊!小心乡长收拾你。
走吧,我说。我在等一切安静下来,等外面再也听不见什么东西被捶打的橐橐声,等我的房间被一团团冷风浇灌、填满。老邓挺挺腰板,对不住,对不住,那我走了。房费我结过了。你们就在乌盟踏踏实实睡一觉吧。
这是一趟莫名其妙的远行,一次没按常理出牌的采访,没完没了的盘山路让回归的心情差到极点。我想睡一觉。王重不时冲窗外吐唾沫。大山一座连一座,远处的山雾蒙蒙的,像飘在半空,近处的山颜色很深,像墓碑一样耸立。天空蓝得发暗,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在多个方向出现,我抬头时又跑到车后了。山的阴影包裹着我们,车的马达声很枯燥,隐约听到什么地方传来哭声,仔细听竟是狗叫;一个陡坡拐弯处躺着几件东西,我以为是一群羊,车到面前才发现是几个农民挤在一起抽烟。阳光很硬,风也很硬。我饿了。
在另一个山坡,饥饿像一群疯狗追着我,大风卷起灰尘,掩埋枯树和荒草;风停之后我看见深宅大院化作漂亮的地中海式别墅,阳台上的鸢尾和杜鹃从花盆垂落,红艳艳的。我看见彪悍的LADY GAGA朝我大步走来,扭动肥臀,晃动蛮腰,露着肚脐的小腹你连半寸多余的肥肉都找不见。她这身行头非常古怪:黑皮短夹克,破破烂烂的乞丐牛仔裤,巨大的红色松糕鞋,我真担心她一头栽倒。可她稳稳当当走到我面前,用英语跟我说话:有火吗?
她真酷,锋利的脸像冰雕的。
李果:有。(掏出火机)
LADY GAGA(俯身把烟点燃):谢谢!
李果:客气。
LADY GAGA:从哪儿来,上哪儿去?
李果:从昆明来,回昆明去。
LADY GAGA:这鸟地方,来干吗?
李果:采访。
LADY GAGA:你也是记者?O MY
LADA GAGA!多可怕的职业。
李果:你不在好莱坞待着,不出席纽约时装周,跑这荒山野岭来干吗?
LADY GAGA:散散心。我刚下飞机就被你们各路记者和粉丝包围了。我真不明白,在小小的昆明还有那么多粉丝。他们冲我吹口哨,尖叫,哭,说他们爱我,还有人冲我掏出那家伙,你能想象吗?天呐。
李果:……
LADY GAGA:你们举办各种模仿我的比赛,可很多人明明比我干得还好。有人告诉我说,参加模仿秀就有机会购买五千一平方米的低价房。是这样?
李果:没准。
LADY GAGA:你一个月挣多少?
李果:什么?
LADY GAGA:你一个月挣多少美金?
李果:美金?我挣的人民币,四千。好吧,大约六百美元。
LADY GAGA夸张地瞪大她本来就很大的眼睛,在我脸上狠狠掐了一把:六百?每天为我送报纸的小男孩都比你挣得多。
李果:不是谁都像LADY GAGA一样会赚钱。
LADY GAGA:那我给你LADY GAGA的独家专访吧。你出名了哥们儿!
李果(不屑一顾):专访?没用的小伎俩……
LADY GAGA:你是无名小卒吗?
李果:差不多是。
LADY GAGA:那要怎么干才能让你不是?
李果(我激动起来,依稀看到无限美好的人生):做你男朋友,第八任或第十八任。
LADY GAGA哈哈大笑,比例失调的大乳房剧烈颤抖。
李果:然后你抛弃我,给我拍裸照,放在网上。
LADY GAGA:好主意!那之后呢?
李果:出版我的小说,拿下你们的普利策大奖,气死中国那些不要我小说的狗屁杂志。
LADY GAGA:我这就给评委莱尼·哈特斯打电话,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李果:干吗帮我?我可没钱给你。
LADY GAGA冲我挤挤眼睛:免费的,伙计。圣经上说,助人为乐,不亦乐乎。
李果:能拥抱一下吗?
LADY GAGA:为什么不呢?
我凑近了,想拽住她滑溜溜的像只银碟子的衣领。车子猛烈甩动,车窗玻璃狠狠磕我的太阳穴。老马破口大骂,车底乒乓作响,差点掉进一个大坑,好在他身手敏捷,从磕磕绊绊的大石块土坷垃中间杀出血路。我真饿啊,比任何时候都饿,老马说距离最近的转龙镇还有半小时,再忍忍。王重是不会饿的,一路举着相机拍来拍去。他才二十五,我入行那年也才二十五。一个立马死了也值的年龄。我问他有水吗,他说有,从后座上给我递来矿泉水。我发誓再不来这种鬼地方,永远不来了。很多地方你这辈子去一趟就够。
王重电话响了。他捂住电话,低声说:老邓。
我没吭声。王重嗯嗯半天,挂了电话。老李,他问我们能不能回去,他说今天一大早发现他女人写了张条子,离家出走了,他女人说,她抱着三万九千八去四川做生意了,再也不想待在拉屎不生蛆的乌盟。老邓说,这种事情,我们要不要报道,能不能帮他一把,至少,以新闻社记者的名义给他女人打一个电话……
我和老马一声不吭。
作者简介:陈鹏,1975年生于昆明,1997年毕业于武汉体育学院。新华社云南分社社文采访部主任,新媒体影视工作室总监,编、导微电影十余部。
十七岁开始在《滇池》、《青春》、《萌芽》、《短篇小说》等刊物发表小说;2002年在都市时报开设短篇小说专栏;2007年至今在《大家》、《滇池》、《边疆文学》、《朔方》等刊物展开新的小说之旅,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转载。获2008年“滇池文学奖”,2010年“边疆文学·年度中篇小说大奖”。现就读于鲁迅文学院第十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