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的建筑

2012-04-29 00:44黄彦娜
上海艺术评论 2012年3期
关键词:安藤关西京都

黄彦娜

怎样的建筑会让人产生幸福之感?答案也许千变万化,有些幸福源自于外在的给予,而另一些可能源自于内心的感动。对于我而言,幸福的建筑并不在于它的独特创新,对自然的尊重与理解,是日本建筑所带给我的感动。

幸福的建筑——这是英国作家Alain de Botton为自己一本介绍建筑的书所起的名字,并且引出了一个问题:怎样的建筑会让人产生幸福之感?答案也许千变万化,有些幸福源自于外在的给予,而另一些可能源自于内心的感动。对于我而言,幸福的建筑并不在于它的独特创新,对自然的尊重与理解,是日本建筑所带给我的感动。

对于日本建筑的喜爱,可能源自于多年前在书籍里看见住吉长屋时的惊喜——当阳光穿过长屋冰冷的水泥外壳洒满整个庭院时,那个坐落于大阪老街区里的狭长空间顿时像是咬上一口新鲜草莓般,充满了无限生机。后来,在安藤忠雄的自传里,他写到自己从小和外祖母住在狭长的日式町屋里,对这种传统的日式住宅充满了回忆——尽管它是那么的冬冷夏热,但日本传统木制住宅与自然为邻的特质赋予了他不少启发。后来在他的处女作住吉长屋中,他想到了从前住过的那个狭长町屋,并以它为出发点,建造了这个中间庭院的现代化小住宅。

带着这样的期盼,我踏上了关西的土壤,去寻找内心中所定义的幸福建筑。在日本狭长的国土中,关西地带仅指关原以西包括京都、大阪、奈良、滋贺、兵库、和歌山在内的两府四县。江户时代以前,京都一直作为日本政治舞台的中心,但随着大阪夏之阵、德川幕府的崛起,政治经济中心也逐步迁往东部的江户(后改名东京)。尽管远离了政治的舞台,但关西地区却几乎完整地保留了日本历史发展的脉络,并且建立起自己独特而可爱的生活面貌。与关东人一贯谨慎刻板的印象不同,关西人自由豪放、无所畏惧的个性也从他们小而精致的城市建筑里散发出来。

光的建筑

正如安藤关于童年时的记忆,从江户时期开始直到明治维新初期,大多数关西人都居住在一种名为町屋的日本传统住宅里。这种前铺后住的商家两用型住宅的出现,改变了关西人的生活模式。町屋是日本传统的连体式建筑,由木格子架结构,再用传统的泥土砖砌顶,楼高两层,前面是店铺,后面则用来居住,连接彼此的则是被称为坪庭的日式庭院。我去京都时恰巧投宿在一间有着百年历史的町屋旅馆里,此时的町屋已不再兼具店铺的功能,但庭院与和式住宅却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庭院虽小,但设计得错落有致,让劳累了一天的人也能在家里感受到自然的气息。将庭院由室外移至室内,不仅节约了空间,也具备了一定的私密性,并且自然采光给本身狭长的町屋空间注入了一丝生机。尽管如今大多数关西人已经不再居住在町屋里,但传统的町屋却体现了日本独特的自然建造观——自然光线对建筑的重要性。

明治维新以后,日本的建筑模式已不再仅仅局限于传统,西方文化思想的进入给日本建筑师许多灵感与创新,但是希望亲近自然的心愿却始终并未消失。在神户的明石海峡附近,我去拜访了这座建在濑户内海边的4×4之家。日本狭长的国土里有许多沿着海岸线建造的城市,在关西地带的兵库县尽管曾经经历过阪神大地震的创伤——如今也能看见曾经的斑斑伤痕,但自然的魅力并不因此在这片土地上消失。安藤先生的这座4×4之家,延续了其一贯对日式住宅小而精致的诠释。尽管并没有像住吉长屋一样给建筑留出类似町屋那样的庭院,但在仅仅4.75M×4.75M的超小基地上建造出了一个四层的海边小屋,让人惊叹不已。因为房型狭长紧凑,并且不需要过多的装饰,所以当阳光透过四楼与地基同等大小的正方形玻璃窗时,能将整个建筑内部照亮,并且可以让居住在其中的人一览无余地眺望到远处的淡路岛。在安藤的理解里,现代素材营造的并不是冰冷的住宅体,而应该是与其一起生活的生命载体,这样的思考持续在他的作品中出现。尽管短短的关西之行并没有给予我更多的时间去参观他最为著名的光之教堂,但通过这小小的海边住宅,我却看到了一个建筑师的执着与热情。

山的建筑

日本是个群岛国,而关西则位于日本最大的本州岛上,连绵不绝的山脉便成为了人与自然之间最直接的纽带。自然而然,产生了许多依山而建的建筑。京都清水寺的清水舞台建造于陡峭的羽音山上,整个舞台由139根高数十米的大圆木支撑,采用的是中国古代传统的建造形式,完全用巧妙的构造支撑起建筑重心,没有用到一根钉子。尽管晚于山西悬空寺的建造近1000年,但清水舞台的建造却仍旧算得上是一个建筑史上的奇迹,并且完整地保留了唐朝的建筑风格。如今在中国已经很难寻觅唐朝建筑的踪迹,但在日本,精心的维护与计划性的翻修使得这些建筑幸存于战火与自然灾害,几近完整地保留下来。在日本寺庙中行走,偶能遇见正在修整中的建筑,木工小心地测量距离并且尽可能地放轻动作,为了不想打扰这寺庙本有的清静。那种对自然与建筑的敬畏之心令我动容。

不仅佛教的寺庙与山为邻,另一种日本传统宗教神道教的神社也与山息息相关。与由中国传入的佛教不同,神道教最早是日本民间宗教,以自然崇拜为主,视自然界各种动植物为神明。日本神社归根溯源并不来自于中国,自然也演变出一种在中国并不存在的建筑形式——鸟居,一种类似于中国牌坊的日式建筑。在日本的文化中,鸟是人类灵魂的化身,其中有好的灵魂,也不乏肮脏的灵魂,不能让鸟接近神社,故而这种“开”字形的牌坊建筑,算是一种结界,代表神域的入口,鸟飞至此停留居住之意。与山为邻的关西人信奉着山水之间皆神明的信仰,于是常常将各种神社隐匿于山野之中。京都南面的稻荷山便因为满山遍野的红色鸟居而成为了著名的神道教圣地。这里供奉着掌管稻米收成的稻荷神,因此全国各地的商社都会敬献鸟居表达自己的虔诚之心,而成千上万的鸟居俨然让稻荷山成为了一座天然的红色之山。

传统日本建筑与山为邻、希望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心愿也带给日本现代建筑许多启示。无论是在滋贺县由贝聿铭设计的美秀美术馆(Miho Museum)或者是位于濑户内海安藤忠雄所建造的直岛地中美术馆(Naoshima Contemporary Art Museum),它们都有个相同根本的出发点——以山为载体。在建筑师眼里,不以破坏自然为初衷,尽可能采用自然光线,才能让建筑真正体现其所存在的价值。于是这两座兼具现代美术馆功能的建筑,都选择将自己的建筑主体建于山体之下,并在动工前就小心地标注好原土地上每寸植被的位置,以便日后将它们植回原来的土壤中。现代建筑的出现并不是为了与自然分庭抗礼,相反对自然的尊重并与其相辅相成才是建筑的使命。

水的建筑

京都位于日本最大的内陆湖琵琶湖的西边,翻过一座比睿山便到了,发源于群山的河流给了京都自然的恩惠,城市里鸭川、桂川、宇治川等多达10条的河川给京都带来不停生息的活力,因此与水为邻也成为了自古以来京都人的生活理念。

水的建筑则是由这些河川说起。桂川又称大堰川,位于京都西郊,上游是河水湍急的保津峡,而下游则缓缓流至了岚山渡月桥。相传这座横跨于桂川上的桥梁初建于平安初期的承和三年,空海大师的弟子道昌僧在整修大堰川时,建造了当时的渡月桥。时至今日,战乱与洪水早已令当年的渡月桥不复存在。如今的桥梁是昭和九年(1934年)改建而成,全长154米,为了防止洪水并能让车辆通行,桥墩改用钢筋水泥铸成,但桥面仍保持了传统的木制结构,宛如一道弯弯的新月横跨于水面之上,正如渡月桥名字的由来。

另一条纵贯京都的河流名为鸭川,它是由贺茂川与来自东北的高野川汇流交集而成。这两条河流交汇处形成一片空荡荡的石板地,人称“鸭川三角洲”。自古这片三角洲常成为两兵交战之地,而如今春有樱花、秋有枫叶,各种鸟类(以乌鸦尤多)栖息的鸭川成为了京都人生活的承载体。鸭川上有近千座桥梁,连接着两岸居民的生活,不过有趣的日本人也不甘于一成不变的建筑形式,他们同时也有着一些与众不同的小细节,正如连接鸭川三角洲和两边河岸的便不是桥梁,而是一排石头乌龟。它是由一串巨大的石头横卧在鸭川中而形成的,其中有一些石头便被雕刻成乌龟的形象,于是京都人又将快速从这串石头上跳过的行为称为“鸭川跳乌龟”。总能在河岸上就远远地看到一群年轻的学生像一连串活泼的小鹿,嗖一下地就稳稳地踩着这些石头乌龟过了河,而当我也试图像他们跳跃时才发现每块石头之间的间隔可真的不是一般的大,稍有不慎就会有跌进鸭川的可能啊!

鸭川流经市区后被人工开凿成为许多分支引入到各条小马路里。在三条附近的高濑川旁,安静地坐落着安藤忠雄1984年设计的建筑Times。在安藤的自传里,他曾经很详细地叙述了当年设计时的感慨。高濑川曾经作为航运水道在京都起着不小的作用,但随着琵琶湖疏水道的建立,加上一般的建筑都背靠着河水而建,高濑川逐渐失去了它在城市中的作用。安藤试图捡回建筑与自然的联系,重新让高濑川焕发生命,于是建造了这座沿水而筑的商场。建筑物的外形保持了他一贯清水混凝土的做法,尽量采用几何原理营造自然采光,并把地下一层设计成为一个开放型的观景平台,并且尽可能低地与河岸靠近,营造出一种现代水边庭院的感觉。尽管这个设计方案因太靠近河岸而产生安全的问题,在最初遭到业主审批部门的反对,但安藤坚持回归自然的心意最终让这座与我年龄相同的建筑矗立在高濑川旁,成为了人与自然沟通的使者。

自然的建筑

正如Alain de Botton在《幸福的建筑》中所言:“我们对脚下的土地负有责任,我们建造的房屋绝不能劣于它们所取代的那片处女地。我们对小虫子和树木负有义务,我们用以覆盖了它们的建筑一定要成为最高等而且最睿智的种种幸福的许诺。”我想,幸福的建筑并不需要多大的气派与装饰,其实大自然便是上天赏赐的最好的建筑。我们的一切取自于自然,所以最终也会交还于自然。这让我想起了那个基本上半个城市都是公园的奈良。

据说,几千年前,菩萨骑着一头白鹿来到奈良,于是鹿便成为神明的化身,与人类为邻,世世代代生活在了奈良。这如今的1200头鹿便生活在东西长4公里、南北宽2公里的奈良公园里。其实奈良公园的界限只是一个人为的定义,并不如我们以为的那样有固定的栅栏分割,公园与城市联为一体,在奈良市里随便游荡时便会不小心闯入了这片鹿的世界。在奈良公园里保存着日本最大的佛教寺庙东大寺,也有神道教的春日大社,而现代的许多建筑比如国立博物馆也都建在其中,与古建筑为邻。有时走着走着竟会错觉以为瞬移到了身处小鹿乱窜的古代,但当抬头看见公路两旁提示有鹿出没小心驾驶的标识时,才恍然明白自己正身处于这大自然所建造的最好的建筑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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