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比式隐喻:从修辞手段到认识模式

2012-04-29 18:13张罗陆赟
现代语文 2012年3期
关键词:可夫列维斯特劳斯

张罗 陆赟

摘 要:从亚里士多德的隐喻修辞观到列维·斯特劳斯的结构主义神话研究,再到当代的认知隐喻研究,学界对类比式隐喻的认识发生了重大转变。类比式隐喻是一种修辞手法,也是一种基本认知方式。作为诗歌语言的重要手段之一,掌握类比式隐喻对于理解和研究诗歌具有重要意义。

关键词:类比式隐喻亚里士多德修辞认知诗歌

一、隐喻的定义

从词源学角度看,英语中的metaphor一词源自希腊语metapherein(动词)和拉丁文metaphora(名词),其词根phora指一种变化,即位移。因此,metaphor这个词表示的是两种事物间由此及彼的转移过程。[2](P14~15)

汉语中的“隐喻”一词,最早见于南宋陈骙的《文则》,但他所指的隐喻相当于当代汉语修辞学中的“借喻”,而当代修辞学所指的隐喻则类似于陈骙提出的“简喻”。[3](P209)

束定芳在《隐喻学研究》中对几部大型词典里metaphor(隐喻)的定义做了综述。[7](P20~22)《韦伯斯特词典》(第三版)所做的定义是:辞格的一种,通常通过一个词或词组以一事物替代另一事物,并以此来暗示两者之间存在一种相似性或类推性;是一种凝练的明喻,明确揭示一种隐含的比较。《大英百科全书》(第10版)的定义略有不同,认为明喻和暗喻之间存在“质”的不同,隐喻可以辨认和融合两种事物;它指出隐喻是诗歌的基本特征,也是语言本身的一个特征;另外它认为除明喻外的所有比喻,如拟人、换喻、提喻、寓言和象征等都可以归入隐喻。

汉语辞典里对隐喻的定义相对简单。《辞海》把隐喻视为比喻的一种,其本体和喻体的关系,比之明喻更为密切。明喻在形式上只是相类的关系,隐喻在形式上却是相合的关系。

综观几部词典的定义,隐喻本质上被视为修辞手法的一种,都是在修辞学的层面上进行的研究。这种隐喻观可以上溯到亚里士多德的《诗学》(Poetics)和《修辞学》(Rhetoric)。

在《诗学》里,亚里士多德对隐喻下的定义是:隐喻字是属于别的事物的字,借来作隐喻,或借“属”作“种”,或借“种”作“属”,或借“种”作“种”,或借用类同字。[9](P87)在《修辞学》里,亚里士多德进一步阐述了他的隐喻观。他多次提到明喻也是一种隐喻,两者只有形式上的细小差别,“所有受欢迎的隐喻,显然都可以作为明喻使用;明喻去掉说明,就成了隐喻”。[9](P319)对比《韦伯斯特词典》的定义可以发现,除了隐喻和明喻的关系颠倒过来,词典的定义在方式和措辞上基本沿袭了亚里士多德的定义。

为避免概念混淆,如无另外说明,本文中所提到的“隐喻”,均指亚里士多德所用的广义上的metaphor,即包括除明喻外的所有比喻。

二、亚里士多德的类比式隐喻

在他本人区分的四种隐喻里,亚里士多德认为借用类同字而构成的类比式隐喻(proportional metaphor)最受欢迎。在《诗学》里,他给这种隐喻作如下定义:“当第二字与第一字的关系,有如第四字与第三字的关系时,可用第四字代替第二字,或用第二字代替第四字”,用公式表示就是A:B::C:D”。[9](P88)

亚里士多德举了几个例子。一是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杯与战神阿瑞斯的盾,他认为杯之于狄俄尼索斯相当于盾之于阿瑞斯,因此可以把杯称为“狄俄尼索斯的盾”,或把盾称为“阿瑞斯的杯”。另一个例子来自伯里克利,他说城邦中丧失了在战争中死去的青年“好比一年之中缺少了春天”。

亚里士多德所举的这两个例子其实并不完全一致。杯和盾的例子类似于互文,用公式来表述就是A可以代替C,同时C也可以代替A。而伯里克利的例子则是单向性的,即不能说“一年中缺少了春天,犹如城邦里失去了年轻人”。从亚里士多德给出的定义看,类比式隐喻指的应该是第一个例子,但这种对等的隐喻毕竟很少,他后来给出的很多例子都是单向性的类比。

亚里士多德的修辞隐喻观有以下几个特点。首先,他认为隐喻发生在字词层面。在《诗学》里,他把隐喻字和普通字、借用字、新创字等并列作为字的类属,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区分了隐喻字的四种类别。而他对四类隐喻的分析,比较的也是他所认为的“隐喻字”。例如,第一类,借“属”作“种”,他以“我的船躺在那里”(There lies my ship)为例,认为“停泊”(lie at anchor)是“躺”(lie)的一种方式,所以可以算作隐喻。

其次,亚里士多德认为使用隐喻是为了“使风格显得明晰,令人喜爱,并且使风格带上异乡情调”,因为修辞术本身就是“在每一事例上发现可行的说服方式的能力”。[9](P308,P148)因此他认为,对于好的隐喻来说,本体和喻体之间关系不应太远,要做到既让人易于明白,同时又有愉快和新鲜的感受。而隐喻字如果用得不合适,或是从相差太远的事物中取来,意思就会含糊不清。如高尔期亚把尚未成熟的事件称为“浅绿色的、没有血色的事件”就被认为是过于诗意,不适合听众的理解。

在这一点上,亚里士多德的观点接近于美国文学批评家艾伦·退特(Allen Tate)。他要求隐喻既要明白,又要新鲜,正类似于退特在“诗歌中的张力”一文中对隐喻的内涵和外延所作的批评。[10](P66~67)

三、隐喻研究的认知转向

如上所述,亚里士多德把类比式隐喻看作是一种修辞现象,并且仅限于词语层面。这样的隐喻观显然过于狭隘。

事实上,隐喻不仅出现在词汇层次,而且还出现在语言的各个层次,包括句子、篇章、风格等。演说辞中常用的例证,就是一种类比式比喻。在我国先秦时代的典籍中,喻证的例子比比皆是,仅举几例:

谚所谓“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者,其虞虢之谓也。(《宫之奇谏假道》)

狡兔有三窟,仅得免其死耳;今君有一窟,未得高枕而卧也。(《冯谖客孟尝君》)

故北方之畏奚恤也,其实畏王之甲兵也——犹百兽之畏虎也。(《江乙对荆宣王》)

此外,类比式隐喻的公式,让人联想到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在研究神话时所运用的结构主义分析方法。在《神话的结构研究》一文中,斯特劳斯将俄狄浦斯神话的文本分解成句子,并按句子在故事中的展开位置排列成四栏,每栏包括几种属于同一束的关系,最终得到这四栏之间的联系:第四栏与第三栏之间的关系就相当于第一栏与第二栏的关系,用公式表示同样是A:B::C:D。[4](P47~53)

不过,尽管有着同样的类比结构,列维-斯特劳斯对于类比式隐喻的认识与亚里士多德截然不同。

首先,亚里士多德关注词语层面的修辞,而斯特劳斯研究的是隐藏在神话中的原始思维,他认为神话素只能存在于句子层面,这样神话才能和其他任何一种话语区分开来。

其次,亚里士多德的目的是要把原来直白的含义用相对陌生的方式表达,以取得预期的修辞效果。斯特劳斯所做的恰好相反,他的结构分析是一个类似于解密的过程,目的在于发掘隐藏在表面叙述下的深层结构。

对于“隐”和“喻”的两极,闻一多先生曾作过精辟的分析:

隐语古人只称隐,它的手段和喻一样,而目的完全相反。喻训晓,是借另一事物来把本来说不明白的说得明白点;隐训藏,是借另一事物来把本来可以说得明白的说得不明白点。喻与隐是对立的。……喻有所谓“隐喻”,它的目的似乎是一壁在喻,一壁在隐。[8](P66~67)

“隐喻”这个词本身就综合了“隐”和“喻”对立的两极,亚里士多德所倡导的修辞学用法是从“喻”到“隐”的构建过程,而列维-斯特劳斯的方法所揭示的则是从“隐”到“喻”的解读过程,目的在于揭示隐藏在神话叙述之中的普遍认知模式。

某种程度上,列维-斯特劳斯的神话研究与当代的隐喻认知研究有共通之处。早在20世纪30年代,理查兹(I.A.Richard)就已经提出,人的思维是隐喻性的,而隐喻的主要作用就在于扩展语言、扩展现实。[3](P40)在理查兹之后,马克斯·布莱克(Max Black)、保罗·利科(Paul Ricoeur)、印德基亚(Indurkhya)都对隐喻的认知功能进行了研究,并提出在隐喻关系中,本体和喻体之间存在互动关系。

1980年,乔治·莱可夫(George Lakoff)和马克·约翰逊(Mark Johnson)合作出版了《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Metaphors We Live By),提出了“概念隐喻”的说法。他们认为隐喻是人类的一种基本认知方式,它在日常生活中是无处不在的,不但在语言中,而且在思想和行为中。隐喻的实质就是通过另一类事物来理解和经历某一类事物。[1](P4~5)

莱柯夫将隐喻的认知机制描述为“两域图式映射”,即隐喻在本体和喻体之间建立联系,从而构成图式映射,并达到认知的目的。在莱柯夫的理论基础上,福科尼尔(Fauconnier)提出了“概念合成论”,将莱柯夫的两个空间修正为四个空间,即以类空间为映射背景,在两个输入空间的基础上,通过概念整合产生合成空间。而本体和喻体的对应成分被投射到合成空间中,并相互作用整合成一个完整的概念。[6](P126)

至此,对于隐喻的认识已经从修辞模式转变为认知模式,而类比式隐喻作为一种特殊的隐喻形式,同样具备相应的语言扩展和认识功能。

四、类比式隐喻与诗歌

1989年,莱可夫又和特纳(Mark Turner)合作发表了《超越冷静理性:诗性隐喻分析指南》(More Than Cold Reasons:A Field Guide to Poetic Metaphor),在其中两人提出了“基本隐喻”(basic conceptual metaphor)的理论。

尽管莱可夫没有使用类比式隐喻的概念,但他所做的研究都是围绕类比模式而进行。莱可夫认为,人们天生就掌握了许多基本隐喻,通过与这些基本隐喻进行类比,我们得以理解和认识世界的各种现象。比如,人们在理解生命从出生到死亡的各个阶段,就运用了以下两个基本概念:

1.People are plants.(人是植物)

2.A lifetime is a day.(人生是白天)[3](P89)

由“人是植物”这个基本隐喻可以派生出其它表述,如称“儿童是祖国的花朵”,祝老人“寿比南山不老松”,又如苏格兰诗歌彭斯的诗句“我的爱人是一朵红红的玫瑰”等。列维-斯特劳斯记载的南美普埃布洛人神话也可以作为佐证。他提到他们是“根据植物生命的起源(从土地里长出来)这一模式来理解人的生命起源的。”[4](P22)列维-斯特劳斯发现这一点和俄狄浦斯神话中“人是由土地而生的”看法很相似。

和“人生是白天”这个基本隐喻发生联系的同样是俄狄浦斯神话。斯芬克斯的谜语“有一种生物,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就把早晨、中午、晚上分别比作人的幼年、中年和老年。诗歌中也时常用到这一隐喻,如:“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李商隐《登乐游原》)

莱可夫和特纳认为,这两个基本隐喻有助于我们理解美国女诗人狄金森(Emily Dickinson)的诗歌“因为我不能停下来等候死亡”(Because I Could Not Stop for Death),在这首诗中有这样两句诗:“我们经过谷物耀眼的田野/我们经过落日。”此处,狄金森用茁壮的植物喻指人的壮年,用落日来喻指人的晚年。莱可夫和特纳认为,这些隐喻是先于她的诗而存在于我们的思维之中,诗人只是巧妙加以运用而已。[3](P89)

莱可夫和特纳对于诗歌隐喻的研究具有开创性意义,但两人过于强调他们所说的“基本隐喻”,即人们生来就具备的那些思维模式。事实上,诗歌中更多的隐喻源自诗人独具匠心的创造。例如,唐代诗人朱庆馀就曾经写过这样一首诗:“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朱庆馀《近试上张水部》)。乍看之下,这首诗写得是新婚夫妻的私密生活,但正如标题所示,整首诗构成了一个典型的类比式隐喻,将洞房花烛夜和科举考试联系在一起,在这一基本映射之下,夫婿喻张籍,诗人本人则以新妇自喻。这样的隐喻手段可谓贴切而新颖,但它并不属于莱可夫和特纳所说的“基本隐喻”。在新婚生活与科举考试之间的类比关联是临时性的、个别的映射,而非天生的思维模式。

再来看一个英国诗歌中的例子。玄学派诗人邓恩在《别离辞:节哀》一诗中,将自己和恋人之间的联系比作圆规,对方是定脚,而自己则是另一只移动的脚:“你对我就会这样子,我一生 /像另外那一脚,得侧身打转;/你坚定,我的圆圈才会准,/我才会终结在开始的地点。”(卞之琳译)在圆规隐喻中,恋人与圆规之间的联系同样不是普遍的,而是诗人的天才创造。在这一基本映射下,一对恋人被比作圆规的两脚,诗人的人生轨迹被比作圆规的动脚所画出的曲线。

由上述两个例子不难发现,诗歌隐喻的确如莱可夫等人所言,在本体和喻体之间形成图式映射,并且通过概念整合形成各部分的类比关系。不过,并非所有的隐喻都如莱可夫所言,可以追溯到基本的、天生具备的认知能力。除了必要的文化背景知识,理解新婚和圆规这样的类比隐喻还需要读者具备一定的概念整合能力,但这部分能力和整个认知过程要比莱可夫设想的更为复杂,其中的基本隐喻和映射模式还有待研究。

五、结语

从亚里士多德的修辞性隐喻到莱可夫的认知模式,类比式隐喻的涵盖范围在不断扩展。越来越多的证据表明,类比式隐喻不仅是一种修辞手段,更是人类的一种基本认知方式。诗歌中的类比式隐喻不仅数量众多,而且用法新颖。对此,莱可夫的“基本隐喻”理论并不能完全解释,有待后续者提出新的阐释模式。

注释:

[1]Lakoff,George and Mark Johnson.Metaphors We Live By[M].

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1980.

[2]保罗·利科.活的隐喻[M].汪堂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

2004.

[3]胡壮麟.认知隐喻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4]克劳德·列维-斯特劳斯.结构人类学[M].陆晓禾,黄锡光译.北

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

[5]李国南.词格与词汇[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1.

[6]刘正光.隐喻的认知研究[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

[7]束定芳.隐喻学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

[8]闻一多.诗经研究[M].成都:巴蜀书社,2002.

[9]亚里士多德.诗学/修辞学[A].罗念生译.罗念生全集第一卷[M].

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10]朱刚.二十世纪西方文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张罗江苏镇江 江苏大学外国语学院212013;陆赟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 2100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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