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
金莲回到村子,天已黑了。
她走在大街上,栗色头发挽成一个饱满的大髻,耸在头上,似乎头之上又长出一个头。黑色的紧身连衣裙,上下遍布小银星儿,闪闪烁烁,如骤雨突至的湖面。裙子开口极大,一条深青皮绳儿横过脖子,吊着一个岫玉小观音,观音卧在两乳之交,仿佛是处凝结已久的青伤。她在外面混了十几年,挣了一些钱,也留了一些伤。左耳垂,拉豁过一条口子,又长合了,只是错了位,扭曲如一股麻花。下巴、脖子、背上,大腿根儿,也有咬痕,深深的,一直没长好。她肥厚的身子是灌满水的大胶袋,那些男人,跳到上面,踢啊咬的,恣意儿取乐。
五只绵羊,从街口走过来。到福抱着鞭子,随在羊后,一深一浅地走。金莲捂住嘴,侧起身子,让他过去。羊膻臊气浓得化不开,透过指缝,直钻入鼻孔儿。想起自己曾和他有过,金莲一阵窒息。是的,她刚入这一行时,到福是其中一个,就在他铺着羊皮褥子的炕上,金莲把自己放上去。那时候,金莲笑起来叽叽嘎嘎的,很招人,一些光棍总想和她交往。
她从街上走过,临街的院子送出许多声音。从前的这个点儿上,金莲正吃饭。村里人吃饭晚,常吃到夜色很深,然后洗涮睡下。盲婆婆做饭更晚,冬天,甚至要拖到十点。金莲等不及,就睡了。从前,夏天的这个点儿上,宝翠坐着小板凳床儿,趴在桌边,自己往嘴里划拉饭,宝玲呢,攥着一只小铝勺,往嘴里送米汤,米汤洒在桌上,滴在衣服上。银收看着孩子,时而伸手抹去宝玲脸上的米粒儿。金莲吃饭时,从不管孩子,她只管自己,筷子东拨西拣,专拣喜欢的吃。她吃够了,银收才凑上来,吃盘底子。然后,金莲揽着宝玲,上房去纳凉。她坐在凉席上,用长围巾绑着宝玲一只脚,另一端绑在自己手腕上。银收吃完饭,收拾清了,抱着宝翠也上来。如果房上没风,银收就又下去,点上一盘蚊香,端上来,放在金莲附近。一架飞机从远处飞来,飞过头顶,又飞去远方,尾部的红灯一闪一闪。突然雨点儿下来了,银收照金莲背上一拍:“快!下雨了!”金莲一骨碌爬起来,摸着宝玲,胳膊下一夹,攀住梯子就往下走。银收扛上宝翠,卷起凉席,随后下来。
那时候,家是破的,但齐全。北屋东屋南屋门筒子,样样都有。门筒儿里有张小木床,银收出门干活了,金莲就带着两个孩子,坐在床上边玩边等。盲婆婆那时还在,有她拘管着,金莲只敢带着孩子在家玩。盲婆婆虽瞎,嘴却厉害,骂起金莲往死里骂。她灰蓝的瞎眼一瞪,金莲就想到远在广西的妈妈,想起妈妈髻上插的那支银钗。银钗是只凤,凤嘴既长又尖,闪着寒光,扎进肉里,还未拔出,点点血珠儿已渗出来。有时扎得狠了、深了,拔出来要摇一摇。金莲手上,还留着十几个黑色小点儿。盲婆婆头上也有一支钗,红铜,像把利剑,雄踞在脑后鸡蛋大的小髻儿上。盲婆婆死后,铜钗随她进入火葬场,融进骨灰中,又埋入坟地,横在金莲心头的那把剑,才撤去了。
家还在老地方。大臭椿还在,依然站在院中。树身一人高处,高高凸起半圈疤瘌,是盲婆婆用铁丝做晾衣绳,绑在臭椿上,天长日久,勒出来的。
金莲记得,她刚跟银收回来,盲婆婆的手就按上来,从头到脚摸了她一遍,摸完,点头说:“现在哪,个头儿是小,也单薄,但骨架子大。不用急,能发变成大个子。”她摸索着,出出进进,精心喂养金莲,像喂养一只即将产蛋的小母鸡。
腊月三十晚上,盲婆婆把手笼在金莲身上,上下左右虚虚地又摸了她一遍。摸完,叹气说:“你总不能是个晚长?”教给金莲四句话:“椿树爷,椿树爷,我往高里长,你往粗里憋。”让金莲反复念上几遍,背过,去抱臭椿。
抱臭椿,据说很灵验。迟迟不长的少年,年三十夜里,无人见时,抱着臭椿树,苦苦哀求,央求长高。只是,只有迟迟不长身子的少年,才会无人时去抱臭椿。而金莲,是女人了。来的当天夜里,银收就要了她。她被银收包裹着,在炕上翻转了半宿,一条汗腥味儿浓浓的褥子,沾了十余处血。后来,盲婆婆敲着墙,叫起来:“银收!她还是个孩子哩!”
就是这棵大臭椿,金莲抱着它,合上眼,喃喃念诵。没有月亮,院里漆黑,明知银收在屋里躲着,盲婆婆在门外把着,她还是怕。不往高里长,会不会再被扔弃?
几片臭椿叶子落下来,轻轻拍上金莲的肩膀。她站在树下,屏住呼吸,透过纱窗向里望。
屋里三个人,正围桌吃饭。侧对窗端碗喝汤的,正是银收。他头发花白,眼窝内陷,双颊深凹,分明已是个老头儿。宝翠呢,既高又胖,很像自己,宝玲则细瘦纤弱,酷似银收。金莲把屋里细细搜了一遍,没有别人。本以为家里会添一个女人,看来没有。
她抬手按胸,深吸一口气,猫似的迈进屋子。迈了两步,猛然想起,从前,自己浪荡一天,回到家,叫声“宝玲”,三人都会迎出来。现在,叫一声,谁会出来?船上、火车上、汽车上、出租车上,金莲无数次想,自己回到家,银收会怎样对自己。也许会挨打,村里人对付跑了又捉回来的外地媳妇,是打,打得皮开肉绽。也许是钉副铐子,圈住,如圈一头猪、一头牛、一个囚犯。当然,也许会只挨一顿骂。另外,就是被轰出,永不接纳。一个外地媳妇儿,本已让人看轻,何况不守本分、不三不四。当地有句话,“要想不好过,就娶外地货”,是说,如果想不过好日子,就娶外地女人吧,娶了外地女人,一辈子别想翻身。
沉沉的夜里,简陋的出租屋内,浓浓的体臭味儿中,金莲曾无数次醒来。宝玲,瑟缩着小身子,从遥远的河北,跟踪她来到繁华的南方,钻入她的梦里。她时常觉得,宝玲就在床前,睁着一双清白的眼,一声又一声叫她:“妈!妈!”她狂躁起来,一把推下趴在身上的男人:“王八蛋,滚!滚开!”她披头散发,全身肥肉如波浪一般哆嗦着,失崽母狼一般痛嚎起来。胆小的,被她吓住,卷起衣服一溜烟跑了;胆大的,回骂她,打她,一分钱也不给,扬长而去。男人,全靠不住,她也不想靠他们。银收不要她,还有两个女儿,宝翠不认妈妈,至少,宝玲还有回旋的余地。
金莲的挎包很大,换洗衣服、化妆品、保险套胡乱塞在里面。隐秘的隔层内,几张银行卡,每张卡都是一座小金山;几件首饰,白的黄的,宝光闪闪;一沓上午从银行取出来的钱,整整齐齐,细长的白纸条儿拦腰束着。家,她是一定要进的。
一声碎响,银收的碗摔到地板上。米汤,稀稀黄黄地顺着地面流向四周。宝翠和宝玲被声音吓住,也扭头向外看,都惊了。
金莲抛开银收和宝翠,眯细双眼,盯住宝玲。宝玲是她的心头儿肉,她是抱着宝玲,重新规划人生的。
金莲向宝玲伸出双手:“妮儿,不认得妈了?”一股股热气从丹田冲上来,冲得嗓子颤抖不已。
宝玲急速瞟一眼银收,垂下眼皮,抬手抻脸前一绺头发,崩、崩两声,她松开手,掌心里横着两根头发,根部带着一个小小的透明的皮囊。
宝翠站起来,擦着金莲,一阵风向外卷去。金莲赶紧收缩身子,给宝翠让路。
生宝翠时,金莲十七。盲婆婆说金莲太小,又没奶,便一手包揽了宝翠。金莲与这个女儿,实在是没厮守过,不知怎么去亲她。盲婆婆带出来的宝翠,与盲婆婆非常相像,嘴“吧吧吧”的,专会说难听的话儿。宝翠不在金莲考虑之内。
银收扭回脖子,伸开一条腿,抖着手,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点着了。几口烟吸进去,又吐出来,屋里腾满了呛味儿、辣味儿。金莲半边儿身子靠着门框,双手搂着挎包,吸一下鼻子。她斜眼看着银收,等他开口说话。
宝玲踮起脚尖,悄悄向外走。她才十五,刚长成个子,小腰软软的。金莲摁摁挎包,挎包半鼓着,摸摸拉链,拉链严丝合缝地咬着。她心一横,两步迈到屋里,屁股一调,坐到床上,床“嘎”地大叫了一声。
银收从嘴里拔出烟,又苦又悲地看着她。他天生一双忧伤的马眼,现在老了,眼角下垂,更悲更苦了。金莲心一软,冲银收笑了:“哑巴了呀?”
银收买金莲花了四千块。
那几年,许多外地女人涌进河北,吃起这里的饭,穿起这里的衣,说起这里的土语。一些山里的女人,从山上来到平原,知足得很。另有一些繁华地带的女人,不知怎么也到了这里,她们很不甘心。然而,最终,她们多数也要融入,只要跑不掉,死不了,就只能接着生长。当然,还有一小部分,最终离开了这里。
那年,金莲十六。女人们走街串户,来看银收的小媳妇。金莲裹着被子,缩在炕角儿,一双小手紧紧抓住被子。被子边上,露出半截脸,白得发青,两只麻栗色大眼珠,惊惶得要凸出来。女人们围成扇面,袖着双手,叉着双腿,观赏金莲。一个中年女人,想开金莲的玩笑,她跷脚上炕,揪住被子,向下一顿:“出来吧你!”屋里女人全笑了,盲婆婆坐在椅子上,也笑。金莲抱着膝盖,环顾屋内,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只是一片颜色,浓的淡的。颜色还会跳跃,淡的转浓,浓的转淡。偶一眨眼,几张脸似乎清楚了,随即又被涌出的泪冲模糊了。有心软的女人,不忍再看,举步向外走了,走到门外,招呼别人也走,还是个孩子呢,有什么好看的。屋里人走空了,盲婆婆开始咬牙小声骂:“狗肉上不了台盘子!看你是稀罕你,你挤个什么泪儿?”那时,金莲是刚出壳的小鸟,还没长出羽毛。白天受了婆婆的气,夜里就掐银收,咬银收。银收横着胳膊,伸到她手边,送到她嘴里,让掐,让咬。那时,她是银收心爱的小媳妇,一个白天不敢出声,只敢在夜里撒泼的小媳妇。
金莲至今不知道银收有多大,没人对她说银收的岁数。只是,她从银收嘴里,闻到了父亲的气味。想到老父亲,金莲流出几滴泪。晚上睡觉,银收的嘴张着,黑洞洞的,散发出烟臭味儿和老年人的霉烂气息。金莲睡不着,摸着灯绳,拉亮,盯着银收的脸,数有多少条皱纹。
金莲拉开拉链,拨开上面几件衣服,手探到包底,夹出一沓钱,向床上一放。两万,算是银收带大宝玲的弥补。其实,她预备给四万,另两万呢,临走再给。回到南方,她要买房子,要置东西,要培养宝玲。还有,她要给自己留条后路,如果最终指不上宝玲,她的日子,还要想法儿过下去。
银收全身一震,从嘴里拔出烟,瞪大眼。金莲高踞在床上,嘴角带笑,把钱向外推了推。
银收看看钱,再看看金莲,不明白金莲交钱是什么意思。其实,在几年前,银收就请人算过一卦,卦上说,金莲早晚会回来。银收想,只要她回来,无论多晚,他都等,等她回来,还和从前一样看待。从前,小媳妇兴致好了,也做点儿手工,挣两个零花的小钱儿。她的小钱儿,是她的体己,银收从来不问。眼前这沓钱,让银收发蒙。
宝翠卷进来,扑到床边,一把抓过钱:“凭嘛不要?她该咱们!”
银收扭过身子,瞪起眼,骂宝翠:“她是你妈!”
“我没妈!”宝翠攥着钱,站在地上,哭了。宝玲进来,扶着宝翠的肩,也哭。
银收把半支烟扔到左脚下,碾上去。一股烟从脚下腾起,呛着他了。一时,咳嗽声、叫嚷声混在一起。金莲趁乱把宝玲拉到怀里,搂着、搓着、揉着,大放悲声。
宝翠懂事早,她从小就知道,自己妈妈与别人的不一样。自己的妈妈,不仅是个外地女人,还待不住,跑了。
宝翠不稀罕金莲回来,她回来,只会给村里制造新闻。走在街上,有人问:“宝翠,你妈回来了?”宝翠大怒:“放屁!谁说的?”从家到储蓄所,被问不下三十次。她拧紧眉头,苦苦琢磨,怎么尽快把金莲榨干,轰走。金莲有钱,单看那只大挎包,就不知藏着多少东西。榨干她,轰出她去,爱死哪儿死哪儿。
宝翠知道,自己与金莲最像,尤其是眼,睫毛长长,护着麻栗色的眼仁儿。她背了人,轻轻摸着像上的金莲,想,这就是妈妈,十五被卖过来,二十五离家出走的外地女人?村里人从外面做活儿回来,说,在省里遇到金莲了,就在火车站附近小旅店里,做那个。渐渐地,出省的村里人也遇到金莲了,说她穿着暴露,比从前更胖。后来,没人遇到金莲,据说她去了广西,村里人去不了那么远的地方。宝翠想,她去广西干什么?是回她老家了吗?宝翠藏着一封信,是从炕席底下翻着的。这是一封要寄往广西百色乌拉乡的信,字很大,歪歪扭扭。信里,金莲说阿爸,我想回家。底下没有日期。显然,盲婆婆防范严密,这封信没能寄出去。宝翠看一次,掉一次泪。如果金莲永不回来,宝翠还可能背地里叫她一声妈妈。她一回来,种种传言全被证实,陈年旧事一一重提。这个妈妈,她叫不出口。
第一夜,银收缩着身子,贴墙睡在床里。金莲伸出胳膊,往身边一甩,甩到银收肋骨上了。嶙峋的瘦骨,松弛的皮,没一点儿肉感。想不到他瘦成这样,金莲一惊,忙缩回手。一想曾和他生过两个孩子,金莲觉得怪异。怎么可能?和这样一个既老又朽的人?
银收依然出窑,出窑是窑上最苦的活儿。他走后,金莲接着睡一上午,多年的习惯,改不了,也不想改。宝翠摔盘摔碗,金莲只当听不见。听她摔得狠了,就扯出一张票子,照地下一扔,趴着还睡。宝翠攒多了钱,就去存一次,她为自己开了个户头。
金莲把精力放在宝玲身上。宝玲让人放心,让朝东,就朝东,让朝西,就朝西,放她在哪里,她就默默待在哪里。金莲要慢慢渗透她。
“宝玲,你过来!”她柔声叫道,拉宝玲坐在床头。她盘算好了,这回带走宝玲,就在一个小城买套房子,让宝玲学样技术。趁宝玲还小,早带走早好。从此后,有宝玲做指望,她也就收起心来,收拾得全身素净,提篮子买菜,专心一致地伺候宝玲。等她长大,寻一个体面的男人,自己给他们带孩子,收拾家。前半生惊涛骇浪,后半生,她想安宁。
宝玲坐在床沿儿,垂着头,双手绞着头发梢儿。这个珠光宝气的女人,太陌生了。她只知道从前的金莲。家里有张全家福,上面,金莲和银收并坐着,宝翠站在银收前面,抓着一只小布老虎,金莲怀里抱个娃娃,娃娃就是自己。那时,金莲还不胖,圆脸,浓浓的睫毛,亲切,温暖。眼前这个,来自遥远的地方,带着陌生的气味。宝玲回不过神来,自己的妈妈,是这样儿吗?
金莲褪下一只金戒指,向宝玲手里一塞:“戴上试试!”她望着宝玲,眼光柔得要滴出水。
宝玲把戒指推回去。金莲笑着:“你呀!”掰开她的手,往无名指上套。戒指太大,无名指戴不了,中指戴不了,大拇指也戴不了。宝玲手心出了一层汗,她抽回手,放在膝盖上,抹着,蹭着。金莲安慰她:“不怕!明儿去城里,改一改。”她把戒指套回自己手上,又拉过宝玲一只手,摩挲着:“宝玲,我的妮儿!不是为你,我也不回来!”她搂着宝玲,附耳悄悄说:“妮儿!不知道咱家底子吧?妈让你看看,开开眼!”
她趿着拖鞋,走到小柜子前,掏出挎包,拉宝玲近些。
“妮儿!你看!”
宝玲盯着金莲的手,这只手,既白又肥,手背印着四个肉涡儿,指甲上残留着天蓝的指甲油。它伸进包里,出来,再进去,再出来,捏出一张又一张银行卡。每一张都在宝玲眼前晃一晃,然后又回到包里。
“妮儿!妈只对你交底儿。你千万记住,不能说给别人。”她再打开一个夹层,宝玲顿时眼前一花。
是几条项链。白的黄的,粗的细的,如一条条小蛇儿,驯服地蜷在夹层底儿上。金莲拈起一条,高高举起来,悬在宝玲眼前,轻轻晃着,项链的每一小节,射出一簇晶白的小花儿。
宝玲头内嗡嗡发响,心却跳到嗓子眼儿,跃跃欲出。
在集上,宝玲最爱逛首饰摊儿。那些耳钉儿、项链儿、戒指儿,摆在透明塑料盒儿里,垫着薄薄的海绵。她买过一条项链儿,花了两块。没戴几天,项链银光褪去,黑了,轻轻一捻,成了几截儿。
金莲指头一松,项链迅疾下滑,卧在宝玲手心内了,凉凉的。她窝起手心,那样亮亮的一堆儿,竟然这样沉、这样重,压得手直往下沉。
金莲想尽快走。她筹划好了,先打的到外县,再坐客车,跑出几百里地,然后倒火车,让银收摸不着行踪。这样,两个孩子,一人一个,也算公平。
她已彻底收伏了宝玲。一个月来,金莲使出水磨功夫,轻声细语,细说慢道,为宝玲描画了一幅辉煌的远景。一个从小幽闭在乡村的女孩子,见识过什么呢?金莲只是按原定计划,有条不紊地实施罢了。
头走这一夜,金莲睡不着。月光漏过窗棂,洒到地上,地上铺了一层霜。她扭头看着银收,嘴里泛上一丝苦味儿。这个脸色青灰的老人,如果不是胸脯起伏着,还多一口气儿,那和死人有什么分别?曾经,这个男人,宠孩子一样宠自己,好吃的,尽自己吃;好穿的,尽自己穿。自己疯跑,胡来,他全忍了。自从自己回来,眼见着,他烟吸少了,饭吃多了,脸上也见了些肉。而自己,却又要离开。
她悄悄坐起来,拿过包。再留两万块,也给宝翠一条项链,那个金戒指,也留下。她把这些归到一个小袋子里,压在褥子下,早晚银收会看见。
好长的夜啊。向墙上望去,才一点。
突然,银收全身一颠,猛坐起来,大叫一声:“哎——呀!”金莲魂飞魄散,忙躺下装睡。银收向后一倒,刚一挨床,又大叫一声,双手抓着胸口,曲坐起来。他脸色泛青,大喘几口气,嗓子眼儿挤出一声“呃儿!”又向后仰去。
这次再没起来。
——他一直拼命出窑,有病拖着,身子里面早已虫蛀一般。这回金莲回来,他心里一松,身子随之松懈下来,好比摇摇欲坠的屋子抽去了大梁,怎么能不轰然倒塌。
金莲锐叫起来:“宝玲!宝翠!”宝玲和宝翠光着脚,应声而至。金莲一手扣在银收鼻子上试他的气,一手指宝翠:“你叫医生去!”宝翠扑上前一看,哭叫起来:“你害死我爸了!”扑过来,要拽金莲的头发。金莲闪身避开:“胡说!快去叫医生!”宝翠系着衣衫扣儿向外飞跑了。
宝玲出溜到床边,哭起来。她抱着银收的胳膊,摇着:“爸!爸呀!你醒了呀!醒了呀!我不走了,不走了!”
金莲反手一巴掌:“住了!”宝玲果然住了。金莲飞快翻开褥子,拿起钱和金子,放回包里,又把包交给宝玲,让她锁到自己屋去。
墙上的钟表,嘀嘀哒哒,一秒一秒,不紧不快地走着。金莲俯下身子,拨开银收的眼,又去摸他的胸口。他确实死了,说没就没了。不早不晚,死在这个时候,也是盘算好的吧?
外面脚步杂沓。宝翠一路哀哭,领着医生,领着族里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