炸膛

2012-04-29 13:39李祥华
金山 2012年3期
关键词:猎枪村长猎人

李祥华

天刚放亮,陈永法就扛起他那杆用了近30年的猎枪,出门了。

陈永法是这一带有名的猎人。

自八九岁起,陈永法就跟着父亲打猎。父亲打,他跟着拾,充当一只猎狗的角色。不知是遗传的因素,还是对父亲天天满载而归的羡慕,陈永法自小就对打猎充满了向往和憧憬。然而,不知何故,父亲从不让他摸枪,也不向他传授有关的知识和技巧。到十八九岁时,他对枪还一无所知。直到有一年秋天,父亲在河滩上打死了一只雄雁,仓惶而逃的雌雁,将一窝嗷嗷待哺的雏雁喂大后,飞到他家屋顶上空,盘旋数周,惨叫几声,然后一头栽死在他家院中。当时,父亲正在院子里吃午饭,看到栽死在自己面前的雌雁,手中的碗当啷掉在地上,脸色苍白如纸……父亲从此卧床不起,不久就忧郁而死。

父亲临死前,没有把那杆心爱的猎枪传给他,而是让母亲悄悄地扔到了村外的一眼枯井里。

埋葬了父亲,陈永法不顾母亲的再三劝阻和反对,买来了一杆崭新的猎枪。他是个玩枪的天才,无师自通,不久便有了一手百发百中的好枪法。

陈永法接受了父亲的教训,从不打天上的飞禽,只打地上的跑物。他认为,飞禽活动在人的头顶之上,有灵性,打不得,不然,必遭报应。他生活在一个坦荡无垠的大平原上,百里之内没有山,千里之外才有森林,既没有虎、狼、野猪等大野物走动,也没有狐狸、獾子之类的中物出没,能猎取的,几乎只有兔子这种小动物。好在陈永法的兴趣只在于打,而不在乎猎物的大小,只要有猎物不断地倒在他的枪口下,便觉得兴趣盎然、其乐融融。几乎每天傍晚,他家小院里,总会散发出浓浓的兔肉香,在村子上空飘荡。

开始的时候,打来的兔子自己吃,吃不了,就送给左右邻居,落得一村子的好人缘;市场开放以后,便拿到集上去卖,使家庭生活得一些补贴;后来,儿子在村头开了个饭店,便送给儿子做菜用。儿子的饭店,因为有了这道野味,很快就名扬一方,生意格外红火。从此,陈永法便把打兔子当成了一条生财之道,当成了他的职业,一年365天,只要没有大雨大雪,陈永法的身影总会在田野里游荡。

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属于陈永法一个人猎取的田野,开始有了竞争对手。如今的城里人,不知是电影歌舞看够了,商场公司逛烦了,还是大鱼大肉吃腻了,也趁着休息、放假的日子,成群结队地到乡下来钓鱼、打猎。几乎是每天,陈永法都能看到这样的城里人。于是,空旷、沉静的田野,便处处都有搜寻的目光,时时有射杀的枪声……

在这场颇具规模、疏而不漏的剿杀中,兔子越来越少了。痴痴地在田野里转悠半天,累得腰酸腿疼,却见不到兔子的踪影,已是常事。弹无虚发的陈永法,开始有了空手而归的尴尬和无奈。

渐渐的,陈永法对自己痴迷了大半生、乐此不疲的爱好,失去了兴趣,当成了负担,开始讨厌猎枪,惧怕走向田野。终于有一天,在他打到了一只硕大的母兔子,剥出来一窝血淋淋的小兔子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这是一种残忍、一种罪孽,于是,他痛下决心,从此不再打猎。

因为没有了兔子这道野味,儿子饭店的生意一落千丈。为此,儿子先是劝他,继而恳求他,后来和他吵闹,弄得父子关系很僵,他也不再去打猎。

昨天下午,陈永法正在摆弄一院子的花草,儿子汉奸似的领着村长来了。平时高高在上、从不正眼看人的村长,满脸堆着笑对他说,两天后,有一位台商到咱村里来,商量给咱村里淀粉厂投资的事。据说,这位台商山珍海味不稀罕,唯独爱吃家乡的那道名菜——玉兔拜月。而这道名吃的主要原料,就是新鲜的野兔子。如今的市面上,野兔子不好买,净是些被打进了子弹的假货,怕台商吃不出对家乡的感情来,从而影响投资。因此,村里想请他出面打只野兔子来……

村长知道陈永法已经封枪好几年了,但村长以为自己亲自出面,加上又是关系到村里招商引资的大事,陈永法会答应的。可陈永法拒绝了,并且拒绝得很干脆,任村长再三讲道理,他就是不答应。

村长兜了一会圈子,只得黑着脸走了。

陈永法一生怕官,从没敢驳过村长的面子,今儿个脆生生地回绝了村长,一是他确实不想破戒,再去杀生;二是他一听淀粉厂就烦、就气,心里冒火。村里那个淀粉厂建了十多年了,村干部倒是都富起来了,可村民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倒背了一屁股债。每天排出的大量废气,熏得人喘不过气来,污水流过的地方,庄稼不长,草也不长。去年夏天,把县城里吃水的一、二号井给污染了,家家自来水臭烘烘的不能吃,弄得全县城的人都骂这个村。

村里人进城,都不敢说是这村里的人。还有,这几年村里有好几个人得了食道癌、胃癌,都说与这个淀粉厂有关系……

这样的厂子,办得越大,污染越厉害,亏损越多,村里人跟着背的债务和骂名越多。

陈永法不想跟着干这种为虎作伥、帮狗吃屎的事情。

可是,天快黑的时候,村长领着镇长来了。镇长是位三十多岁的年轻人,到这个镇不到一年,办了几件很得民心的事,陈永法挺佩服他。镇长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开导他说,淀粉厂因为污染被停产,污染不解决,甭想再恢复生产,而靠村里、镇里,根本拿不出购置污水废气处理设备的钱来,长此下去,原有的生产设备都得锈成一堆废铁,这可是全村老少爷们的血汗钱啊!这个台商是来帮咱建污水处理厂的,是来帮助咱恢复生产的。再说了,有了台商的投资,咱这个淀粉厂就成了合资企业。就能省去很多的税、费,加上人家先进的管理,厂子效益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你们村里人能分到红利不说,还能带动全镇的经济发展。镇党委、政府极力想促成这件事,您老也要从大局出发,尽一份力啊。

镇长一进门,陈永法就觉得事情不好办了,听了镇长这一大通话后,更觉得没法拒绝了。如果再把镇长拒绝了,人家都得说他给脸不要脸,得罪了他们,今后可不会有什么好日子过,人家毕竟是官呀。于是,陈永法只得答应下来。

陈永法扛着猎枪,走出村子,来到田野,一股清新之气扑面而来。已是深秋时节,小麦刚出苗,田野里一派黄黄嫩嫩的景色。吃了一夏一秋的兔子,正是最肥的时候,也是打兔子最好的时节。如果是前几年,他到地里随便转一圈,就会有收获;可是现在不行了,寻寻觅觅大半天见不到兔子的踪影已是常事。所以,他早早就起了床,并且带了一天的干粮,准备打一场持久战。

陈水法耐心十足地在田野里转了一早晨,又悠悠地转了一上午,也没有见到兔子的影子。

日头渐渐热起来,陈永法又渴又累,就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喝口水,歇一会。这时,他就想起了村前的那条小河。清澈的河水不分四季、不舍昼夜,汩汩地流入微山湖。宽阔的河床上,满是白生生的沙子,两岸是郁郁葱葱的杨柳。夏季,是歇凉、洗澡的好去处,特别是晚上,清凉的河水洗去一身的疲劳和汗臭,然后,扯过一张凉席,或躺或坐在上面,星辰满天,夜风徐徐,讲古论今,说说笑笑,惬意极了!然而,如今不行了,河水常年断流,两岸的树木被砍伐殆尽,沙子被汽车和拖拉机拉到了城里,河滩变得坑坑洼洼……清凉的小河,只能成为记忆了。

陈永法看到这些,心里就有些生气,把猎枪狠狠地扔到地上,坐在一个沙坑边上,大口大口地吸烟。陈永法原想在这里好好歇一会,攒足了精神,以图下午的从容,可是,此时的他觉得莫名的心慌意乱,就草草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起身走向田野。

重新扛起那杆猎枪,陈永法竟觉得比以前重了许多,以至于让他有些不胜重负,脚下吃力,走路打晃。陈永法知道这不是自己老了,他才五十多岁,身体壮实得很,这是心理原因,是心里沉不住气了啊!而一个猎人最忌讳的就是没有耐性、自我慌乱。于是,他重新打起精神,挺直腰板,继续四处搜寻。为了确保成功,他把搜寻的范围逐步扩大,走过了一块又一块田地,寻遍了每一个角角落落,累得腰酸腿软、气喘吁吁,眼睛瞪得生疼,也没见到兔子的踪影!

夕阳西下,望着西边即将落山的太阳,陈永法彻底没有了耐心和自信,心里涌起阵阵焦急和烦躁。即将空手而归的尴尬,无法交差的难堪,使这个荣誉感很强的老猎人痛苦不堪。可是,没有兔子,找不到兔子,他能有什么办法?他只能眼睁睁地、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这种现实一步步向他走来,最后,让他以满脸的羞愧和苍白的解释,去面对村长,面对镇长,面对他一生的荣誉。

就在陈永法彻底绝望的时候,他突然看到了一只兔子!

那是一只从草窝里钻出来的兔子。肥硕而又显得笨拙的一只兔子。陈永法一眼便看出那是一只怀了崽,并且快要生了的母兔子。那只兔子小心机警而又有经验,钻出窝来,不是马上奔跑,而像个侦察员似的,仔细环顾四周,看看有没有什么危险和威胁。

陈永法的心一阵狂跳,几乎喘不过气来。苍天不负苦心人,终于让他见到了一只兔子!

陈永法是位有经验的猎人,他没有马上举起手中的枪,如果那样,兔子会迅速钻回去,狡兔三窟,到那时可就不好找了。

那只兔子似乎没有发现危险,终于开始奔跑了。

陈永法及时地举起了猎枪。

当他瞄准猎物、即将扣动板机的一刹那,那只兔子像是察觉到了,跑到一块赭色大石头前,猛然停住了。那只兔子面对陈永法黑洞洞的枪口,后腿直立,其状如人,竟向他作揖求饶!

陈永法心里一惊。打了大半辈子猎,兔子作揖还是头一次看到。听老辈人说,能给猎人作揖的兔子是有灵性的,万万打不得。再贪的猎人,遇到这种情况,也得放生。有的猎人甚至会从此金盆洗手,再不打猎。

陈永法的枪放下来,犹豫了。他心里一阵懊恼:这百年不遇的兔子作揖,怎么就让他摊上了?偏偏还是这种时候!如果放生,他今天就得空手而归,落得满脸羞愧和尴尬,半生的美名也将丧失殆尽;开枪吧,明明触犯的是一条千年大忌,从此再也不配当猎人了……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陈永法真真正正体会到了选择的艰难和不能两全的痛苦。

然而,在一种强烈的猎人的荣誉感和射杀欲望的诱惑下,陈永法最终还是不能自持地举起了枪。

“砰——”枪响了,硝烟散尽,陈永法意外地看到那只兔子仍然直立在那里,像受了惊吓,一动不动地呆立着。

陈永法目瞪口呆。打兔子几十年了,他从没开过第二枪,今天怎么打了空枪?是时间长不摸枪,手生了,眼花了?还是……

陈永法迅速装上火药和铁砂,开了第二枪。

那只兔子仍然一动不动,呆立在石头前!

陈永法感到了一种透入肌骨的恐惧和寒意,眼睁睁的现实告诉他,不能去触犯这千年大忌!那一刻,陈永法有些后悔,然而,这种悔意只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就接着开了第三枪。他认为既然犯了大忌了,那就犯下去,一条道走到底。

随着扳机的扣动,陈永法听到了一声轰天震地的巨响——枪炸膛了!

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陈永法百思不得其解:凭他百发百中的好枪法,怎么会连放三个空枪,就是打不中那只兔子呢?

几天后,镇长、村长等一行人来看他,解开了他心中的疑团。原来那只兔子第一枪就被打中了,只是被打得贴在了身后的大石头上,“没打死”“呆立着”只是他在远处的错觉。那只兔子已被他连续三枪打成了筛网,如同他受伤的脸一样。

听了村长的解释,陈永法心里稍有舒展,他关切地问,那只兔子你们吃到了吗?

村长看了一眼镇长,说吃到了,吃到了,可香了。怕他不相信,村长说完这话,还咂了咂嘴。

陈永法又问,投资的事成了吗?

镇长说成了成了,合同都签了。这不,光忙着签合同了,拖到今天才来看您。

镇长和村长走了之后,陈永法又想那只兔子的事。自己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兔子是被打得贴在了石头上呢?即使是放了空枪,哪有经枪的兔子不跑的道理?真是昏了头,白白葬送掉一只胳膊,报应啊!

想到报应,陈永法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这样一句话:猎天者,天必猎之;猎地者,地必猎之。自己有此下场,也是该当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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