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马线(短篇小说)

2012-04-29 00:44葛芳
广州文艺 2012年3期
关键词:耳钉白素贞小青

葛芳 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出生于江苏江阴,文学硕士。曾在《上海文学》、《钟山》、《花城》、《百花洲》、《散文》、《美文》等杂志发表小说散文若干。作品曾被《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出版有散文集《空庭》,中短篇小说集《纸飞机》。现居苏州,系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获紫金山文学新人奖。

天色不是太好。暗,有点发飘,而且阴冷。都不像夏天的季节,这日子过得似乎颠倒了。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储毕至抱着胳膊,短袖,风一吹,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但既然已经出门,他不打算再回家添衣。男人嘛,怕个啥?连老婆都离家出走了,还怕什么?天塌下来,当被盖。这句谚语,在心里,他不知念过多少遍了。

老婆在哪里?——南京、北京?他不知道,她说,她沿着高铁去流浪了,你从此不用找我。很像个文艺青年。他的功劳,他一手培养出来的。连他自己都暗暗吃惊,她还有这个决绝的姿态,高贵、任性,他差点回过头重新爱上她了。可惜不可能。

事情来得太快,根本没做好准备。他不预备跟谁诉说,说不清,你有耐心听吗?没有吧!储毕至睡得头重脚轻,此刻的行走也是发飘的,昨晚凌晨三点才入睡,居然早上还能爬起来送儿子大雄上幼稚园。回家倒头又睡,睡得昏天黑地,还做梦,梦见老婆,老婆拿了一把尖刀,往自己心口上戳,戳他还是戳她?当然是她自己,她说她不想活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他汗涔涔,脚里绵软无力,一点也没有力气去阻止,他眼睁睁看着她寻死吗?在梦里,他一点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现在是下午三点,他居然一觉睡到这个时候,太没心没肺了。得吃东西,吃完东西再到幼稚园接大雄。这是老婆撂下的烂摊子,他得继续,维持假象,不能告诉双方的父母,因为罪魁祸首是他。三点的天空阴惨惨的,很不舒服。有一只麻雀,飞得阴阳怪气,从夹竹桃树的这端跳到那端。夹竹桃花蹭着他的脸,发出妖妖的香气,他跳开,躲避。有毒,这花,他从来都知道。现在是下午三点吗?一点都不像。他怀疑不是三点,而是五点、六点,那这样的话大雄会呆在幼稚园门口放声悲哭。

他需要确认时间,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是三点。再一看,傻了——手机屏保什么时候被换了?换成他和老婆的合影照。照片是五六年前在杭州西湖边拍的,一直藏在手机的犄角旮旯处。他心跳加速,这么说,她回来过?趁他睡觉的时候,偷偷换了,警醒他?还装模作样去流浪了?

太可鄙了。他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唾沫,他宁愿相信她在流浪,带着布尔乔亚式的纯情或者矫情,虽然爱情不在,婚姻也即将瓦解,他仍是坚持这种想法。

他短信发过去:你回家过?

老婆这次回得很快:没。

他唬了一跳。

仍是那只麻雀,飞到他眼前,拉了一泡屎,差点掉在他头发上。他很愤怒,怎么可以这样?他看到河边臭水沟里飘着一片片夹竹桃花瓣,白色的,性感的花瓣,在污水中任意飘荡。轻薄桃花逐水流。他更加忍不住想破口大骂,他妈的——怎么可以这样?

谁换的屏保?大雄?不可能,他才六岁,平时根本不玩手机。他自己?笑话吧!他心里装的是另一个女人,虽然还没有跟她上床过,可是即便这样,他老婆还是认为他出轨了。老婆就喜欢捕风捉影,没来由地跟他狂吵一番,吵得他看见女人就发怵,吵得他读小说的心思也没有,吵得他对做爱索然寡味。他记得第一次和老婆干那事特别强劲,仿佛两人互相携手在桑树林里奔跑,一边跑一边还贪吃着树上的桑葚,吃得两人嘴唇发紫,而那时,艳阳高照,一轮红日照着他俩年轻的身体,真好。

如今呢?味同嚼蜡。或者说,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不!他决定弃了!念头就是下午醒来的时候有的,非常强烈。前所未有。老婆看到了他和一个女人的QQ聊天,他们聊了什么?他都不能清晰地记得,只感觉他是在暧昧,他需要暧昧,跟一个遙远空间里女人的暧昧,女人柔情饱胀,回应他的孤独,他有些受不了了,在言辞上愈发将一个男人欲念、抗议甩出来了。结果那晚,一个哥们催他吃去喝酒,他忘了删QQ记录,他平时一直是个将屁股擦得很干净的男人。老婆偷看了他的信息,发飙了,差不多属于《天下无贼》中一句台词:黎叔生气了,后果很严重!你能猜想那种场面吧?东西砸得稀巴烂,还说了让人觉得荒谬又心惊肉跳的一个字:死!让我死!

死?

对!死。

怎么个死法?

老婆怒目圆睁,她一点都不可爱了。盛怒之下,她又像风箱里的老鼠急得团团转,割脉?上吊?还是煤气中毒?人就站在他眼皮底下,好像事情一点做不来,反倒变成口头的一句威胁,实在是可笑。但暴风雨明显是在的,不是吗?窗外的雨点噼里啪啦,还有电闪,还有雷鸣,只有大雄在小房间里睡得跟小熊一样。老婆仍和他对峙,剑拔弩张,她将他许多心爱的东西撕了、扯了、砸了,最后黔驴技穷,脚一跺,在雨夜的风暴里消失了。

他头晕,还有些目眩。一天没吃东西,是该发飘了。吃什么?这个时候最尴尬,铺子里几乎都没有热腾腾的东西等着他来饕餮。他觉得自己像条饿狗,瘪着肚子,将急切的目光投向一家又一家餐饮店。没有,很残酷,真的没有。那些人懒洋洋地看着他,谁都好像不愿意鸟他:没有——语气淡漠,毫无温度。

操——他焦急,又有点屈辱,有点惶恐。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生煎馒头铺,独剩六只生煎包搁在盘子里,苍蝇在远处盘旋,管不了了,可怜巴巴,掏出三个硬币,生吞活剥吃了。渐渐缓过来,继续思考屏保的事。神秘吧?诡异吧?——吃到最后一个生煎包,他噎住了。他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但似乎就是这么回事——他老婆监控了他的手机!

他妈的——他要像疯狗一样暴跳如雷了!怎么可以这样!他想起来了,她说她的一个同学研究这方面的软件,说既可以防盗,还可以加深家人之间的亲密度。他愤怒地抠出了喉咙间不成形的最后半只生煎包,恶狠狠往地上甩,然后用脚尖碾,他要将它碾成齑粉。旁边的行人蓄意避开看他,看吧,看吧!老子恨不得将衣服全部扒光,让你们看个通透!

谁能想到,储毕至年轻时候,算是个十分标准的文艺青年,喜欢摇滚,喜欢时尚阅读,喜欢写些影评,喜欢和姑娘没完没了地调情。现在从他身上,一点气味也嗅不出,尤其是此刻,他头发凌乱地耷拉着,头顶中间部分微凸,脚型呈外八字,屁股像女人一样长了不少赘肉。只有短袖T恤红黑相间,倒令人想起司汤达的一部小说《红与黑》,他年轻时候反复研究过这部小说,于连和市长夫人在桌肚底下偷情的那一段,美妙而欢悦极了!可惜他不是于连,于连有政治野心,他储毕至连爱情野心也没有了。他做什么事他妈的都没有了隐秘性,还谈什么人生?自我?追求?韬晦?定位?

扯淡——全他妈扯淡!

储毕至确信还是刚才那只麻雀,它跟踪着他。它嬉皮笑脸,阴阳怪气,说不定它羽毛下还藏着探测器。他扑上去追赶,想要揪住它,拔下它的羽毛,看看里面是否藏着个东西。这死麻雀还警惕得很,“噗”的一声往屋檐上飞。他贴着墙走,不时会遇到突出墙体的空调排气装置,讨厌,他嘟囔着,跳下来,绕着走,跳上去,继续前行。麻雀也觉得好玩了,拍拍翅膀飞过来,又飞过去,挑逗他,激怒他,又招引他。储毕至说不上咬牙切齿了,他的心情竟也愉快起来。

储毕至看见橱窗玻璃上照出两个人影。前面一个,面容姣好,细长个儿,皮肤嫩,最好看的是鼻子,小巧、挺拔,灵灵的,一股水气。后面一个,也算清秀,三十来岁模样,卷发。白素贞和小青吗?两条修炼成精的美女蛇。他记得李碧华小说里,小青曾大胆地嘲笑白素贞:姐姐,你千年修行,为了一个许仙值得吗?哈——如果是这样,他储毕至斗胆冒险一下,许仙不成,可以成法海。有点意思了,他拔了根烟,叼上,目光继续停留在橱窗里。

顺着人影的方向,他往纵深处看,发现这是个三岔路口,一条通向热闹无比的商业街,一条能到达充满苏打水味道的市立医院。

三岔路口,向左,向前,摆在眼前两条斑马线。他扑通从台阶上跳下去,卡在小青和白素贞的中间。嗯,前面一个,当然是小青,年轻又俏皮,他更喜欢一点。小青和白素贞的步子不快,笃悠悠,一步一晃,也阻碍了他前进的步伐。留在她们中间,挺好呀,一步一晃,烦什么心呢?

绿灯亮了,他们一起过斑马线。人流如潮。两边汽车十分规矩地呆卧着。

小青说,他偷了我的东西。戒指、狗、磁带,全拿走了,全给那个骚货了。

白素贞好像在沉思,突然冒出来说,电水壶不知道怎么回事,只顾烧不知道停,弄得满房间水雾缭绕。

小青咬了一下手指,眼神落在白色斑马线上,说,小骚货很好看,比我漂亮,你信不信?

白素贞有些沮丧,说,结果跳闸停电了。我什么也干不了。

干不了,干不了,我辛辛苦苦准备了很长时间,都干不了了。白素贞不仅沮丧,还有些气恼,捶打自己的胸脯。她的胸真美,饱满、柔和,有千万条弧线从中摇曳出来。

每捶一拳,储毕至就心疼一下。他打算充当法海了。他知道那只麻雀还在附近,它坚决不会飞走,它身上有探测器。他老婆继续在窥测、监视他。如果老婆就是麻雀,麻雀就是老婆,那么正好,他储毕至就尝试做一回拥有法力的和尚,将这只麻雀身上的恶习统统铲除!他下定决心了!

他放慢脚步,等白素贞上前。先从她入手,应该是个好兆头。

他冲她笑,温和,不露霸色。

果真,白素贞也笑了,牙齿闪闪发光。

你干不了什么?——他真诚地问,显示出他十分关心她,当然也偷听了一些属于她们小姐妹之间的心里话。

白素贞叹了口气,说,他是个畜生。

哦,畜生。

我昨天生了一个小孩,知道吗?粉红色,肉嘟嘟的,躺在草地上。可是他说不是他的孩子!白素贞情绪转换得十分快,一下子悲愤起来。她盯着他,仍在控诉:我为他做牛做马,可是他太不领情,还骂我婊子!

储毕至吓了一跳。乱。有点乱。老婆在灌木丛中监视,不能乱,千万不能乱。她最擅长发现一些蛛丝马迹,然后歇斯底里跟他吵上一番。这一次,他得占上风,摆出架子,迂回曲折,把没这回事变成相当有一回事。风风雨雨他经历了不少,田野里低垂着谷穗的庄稼也等待收割,是的,秋天,快来到了。

他快速调整好自己内心的节奏感。他发现白素贞的脸上有眼泪涌出,可怜的,悲情的女人!他伸手摸裤兜,没有餐巾纸,那将就一下吧。

小青已经到了斑马线尽头,她有些不满意,回头等白素贞,结果发现多了个法海。

小青丢了个白眼给他。这姑娘,即使翻白眼,也还是相当可爱。储毕至忍不住喜欢,他终于有借口跟她说话了。

你姐姐哭了。他说。

你们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她咬着嘴唇说。这话从她嘴巴里说出,真有意思。

我是好东西。储毕至涎着脸。

就算是。小青鼻子里哼了声。

白素贞眼泪越来越多,不仅如此,还有鼻涕,她站在街面上,将一大把鼻涕眼泪擤在手里,擦在垃圾桶不锈钢盖板上。储毕至和小青都停下来,三个人构成了一个三角形。一个等边三角形,十分标准的三角形。储毕至抬头望望天,还是那么阴沉,可能要下雨。旁边花坛里种植着许多常绿灌木,不是矮冬青,也不是黄杨树,叫不上名来,高高低低开满小花,这花带着一股浓重的腥气,根本没有夹竹桃好闻。可是,却有无数只蝴蝶,围着这一坛腥气的花,追逐、打闹个没完。

等边三角形渐渐被拉成了一条直线。小青和白素贞站在了一起,她们原本就是同伴呀。储毕至张大嘴巴,这才发现,她们俩都穿着竖条行斑马纹的上衣和裤子。蓝和白相间。有趣,他是红与黑,撞在一起,真有缘分。

他们仨并排往前走,他依旧夹在两个女人中间,这回,是横行。他们走向热闹无比的商业街。夏风一阵一阵吹来,把人间吹成海面一般涌动。

小青说,他把我的拉布拉多犬牵出去卖了,他真狠心。你养过狗吗?它脾气好极了,又聪明,又听话,晚上睡觉时呆在我的床边,它叫我小妈妈。

小青脸上长着对酒窝,她应该能喝点酒,储毕至猜想。那一霎,他觉得自己爱着又悲伤着,他不知道怎样表达内心的愁肠。小妈妈,对,她说,小妈妈,很贴切的一个词语,用在她身上,恰如其分。储毕至无法摆脱小青对他的吸引,他拾起目光,一遍又一遍投上她的酒窝,她的小巧挺拔的鼻子,以及正在说话的双唇。柔软的,滋润的,充满生命健康色的唇。他在哆嗦,他甚至有了生生死死矢志不渝爱的哆嗦。她不会相信的,萍水相逢,他竟爱得那么纯粹而性感。

可惜,小青没发现他的哆嗦。

白素贞开口了,流过一番眼泪的她像枝梨花。她对着储毕至,侧目相视,问,你是谁?

我?我是我呀!

你怎么走在我和她中间?你是想拆分我们吗?白素贞口气生硬。

她使了下狠劲,把他拽到一边,看不出,这女人竟还有三分臂力。

他忍不住笑了,说,喂,吃冰激凌吗?我请客。

这招有用,两个女人都拍手叫好。小小的一个冰激凌,竟能化干戈为玉帛,也只有用在女人身上才奏效了。他跃上台阶,朝最近的便利超市走去,掏出六個硬币,一手举一个冰激凌,他怕一转眼找不见她们人影,动作紧凑得不得了。她们没动,还在原地,穿着竖条纹衣服,像两匹斑马,交颈诉说着什么。

小青说,我的戒指,翡翠绿的,我妈留给我的,也被他偷走了。那个小骚货带着我的戒指,一路招摇。

白素贞撇撇嘴,说,可不是?他既然骂我是婊子,也不承认那孩子,我索性——白素贞伸出手在小青脖子上做了个狠掐的动作,继续说,半夜,我就把小孩给掐死了,哈——谁也别去受累!

小青在咳嗽,可能白素贞用力过猛,真把她给掐着了。她奋力推开白素贞,大声呵斥:你想掐死我呀!你有毛病啊!

你才有毛病呢!白素贞恼怒了,将小青往前一推。

小青差点摔倒在花坛里,一群白色蝴蝶扑打着翅膀惊飞,腥气,草木的腥气趁机蜂拥而上。小青眉毛扬起来,她果断地在花坛边单脚立稳,她伸出手,想狠抓白素贞的卷发时,储毕至握住了她纤纤玉手。吃。储毕至说,吃!冰激凌。

白素贞看到冰激凌也两眼发光,可是,她明显有点嫉恨了,储毕至一手还扶着小青。看来她希望这个男人的手能撑住她虚弱的内心。可惜他的目光停留在花坛边发嗲的小青身上,很长时间。他先跟她说话的,现在却过河拆桥,他也真不是东西!还是冰激凌好,刺激、甜蜜,一点一点,能吞到口中、心中,最后浸入全身,化为乌有。

储毕至攥住小青的玉手后,幸福的哆嗦仍在持续。网上的那个女人无论言语挑逗得如何暧昧,也抵不上现实里轻盈地一握。此刻,他轻盈,像只翩飞的蝴蝶,迷失方向一般在胡乱飞。他不知道风,是从哪个方向吹了,因为,爱的迷乱,会搅混一切。他仿佛很久很久没有体验到爱的颤栗感了!老婆搜了他的银行卡,拿了他的手机密码,登陆他的QQ,老婆就是世界警察,虎视眈眈,密切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注意!现在她仍在灌木丛里监视。而他此刻短暂的幸福因为被监视而倍感幸福。

说实话,他私生活简单得会令当代男士汗颜。首先,不嫖,也不赌。家庭责任感极重。早晚接送儿子,还经营一个装潢小公司。设计、采购、监工往往集于一身,他周旋在操着外地口音的包工头和百姓间。算不上赚大把的钱,但对老婆也有交代。呵呵,他常听说谁跟谁有了一腿,他多么想自己也有一腿,深夜伸出去的时候好有人接应。可是,那人得有气息,柔媚的、清雅的、或者典雅的,能让人心生愉悦的,最好有一点文艺腔,能和他谈谈纳博科夫或者卡尔维诺。

痴想了!完全属于痴想。当老婆爆发于QQ风暴时,他悲哀地望着窗外,风雨下树叶飘摇不定。活到中年,他压根儿没有自己的地盘。树叶在雨中绿得发亮,啪嗒啪嗒地淌水,密密麻麻的树叶把他层层围堵起来,他知道,自己再也出不去了。

小青抬起迷蒙的眼睛,小青说,我的小狗,你知道在哪儿?

他看见她雪白的肌膚,有些耀眼。肌肤随着衣领、衣扣潜入,蜿蜒而出的是一条迷人的小乳沟。他说,嗯,嗯,我知道。他看见姑娘洁净的胸衣,那用夹竹桃花瓣连缀起来的胸衣,散发着妖娆的香味。啊,我真爱你,姑娘。储毕至差一点将内心的话吐露。

小青说,你如果能帮我找到我的小狗,我就跟你走。

——我这就跟你走,我的身体跟你走,我的灵魂跟你走,当然,还有我可爱的鼻子,我的酒窝,我的玉手,我的乳房,我的小青这个名字,统统跟你走!储毕至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姑娘,她好像什么也没有说,但,她好像做了一个美丽的宣言,把他心中的欲念表达得淋漓尽致,她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她什么都明白!

储毕至大手一挥,即刻启程。

嗯,还有白素贞,不能落下她。虽然她们姐妹彼此嫉恨着,但是她们骨肉相连,说不定还是同一个父母所赐来到这个世界。于是,他低声下气,讨白素贞的好,用另一只手将她牵起。她默然应了。你看,这样多好!他满心欢喜,身体都快飘到云层中去。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季节,忘记了自己令人焦虑的未来,甚至也忘记了那只该死的麻雀。

他们手挽手,走了一条又一条斑马线。红灯停,绿灯行,随着指示灯颜色的变化,储毕至揽着小青和白素贞的腰毫不犹豫向前大踏步。人流如潮,潮如人流。斑马线赫然醒目,安全、有力地保障了他们前行。

满大街是小青的小狗,满大街又不是小青的小狗。小青绝望地瞅着储毕至,他真希望自己变成那只叫什么拉布拉多的狗,纵身跳到小青的怀里,向她撒娇,拱她的胸脯,乞求她的哀怜。啊,她的忧伤,绝非是背叛之后的忧伤,那种忧伤里藏着失落,人生最底处的失落。她连当小妈妈的权利也被剥夺了,相当于她作为一个女人,被横行掠去了晾晒母爱的场所,这是何等痛心的结局!储毕至感同身受,她的小蛮腰在战栗,在急切呼唤。他也心急如焚,可是,有什么办法呢?

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白素贞说,孩子,我把孩子埋在花坛底下。

储毕至狐疑着,轻声和她辩解,错了吧!

放屁!白素贞脱口而出一句粗话,老娘我腻烦够了!我这招叫金蝉脱壳。

嗯,同意。储毕至任由她胡扯。她的手像蚂蝗,狠狠吸附在他皮肤上。他不敢甩,怕越甩侵入得越深。白素贞像窥视犯那样把他的眼睛横看竖看,然后鬼鬼祟祟地说,你有点紧张,你紧张干什么?你说,小青的狗是不是被你抱走了?!

操——储毕至忍不住也冒出一句脏话。

斑马线,依旧斑马线。绿灯亮,仨人横行。可是有一辆跑车,兰博基尼,音乐爆响,强横开过来,看见这三人只当没瞧见,继续向前冲,还将喇叭按得震天响。

按卵个喇叭!一股莫名的烦躁感直冲储毕至脑门。

他骂得很响,继续追加一句:按卵个喇叭!

开车的是一个染着黄发的八零后,亮闪闪的耳钉十分刺目。副驾驶上坐着个瘦叽叽的女孩,抱着条毛茸茸的狗。她的脸蹭在狗毛中,显得十分苍白。

耳钉家伙一脚踩住刹车,突然从喉间迸出一股浓痰,吐到储毕至面前,问,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

斑马线上刹那间围上来很多人。储毕至有些尴尬,但僵局一下子难以打破,只能自己给自己壮胆,这小子身材单薄,量也没有多大的底气。于是,他大声咳嗽一下,又发出那几个振聋发聩的字:按卵个喇叭!

小青和白素贞忽然笑得乐不可支,她们拍手、拥抱,姐妹之间所有的芥蒂在储毕至一声粗话中消解了。她们真是两条妖蛇,一个呼风,一个唤雨,将气氛酝酿得如火如荼。

耳钉家伙一脚跨出跑车,顺手操起巴掌,狠狠刷过来。

储毕至被这巴掌刷得耳朵轰隆隆作响。天色青,快要下雨了,真的,山雨欲来风满楼,就是这样的潜伏和铺垫。小青又在耳边惊喊:拉布拉多犬!我的小狗!

——我这就跟你走,我的身体跟你走,我的灵魂跟你走,当然,还有我可爱的鼻子,我的酒窝,我的玉手,我的乳房,我的小青这个名字,统统跟你走!

前提是,你找到我的小狗。

兰博基尼车中瘦叽叽的女孩抚着拉布拉多犬的毛,她手指细得要命,插在狗毛之中,十分恶心。她真像条黄瓜,挂在藤架下,浑身布满了刺。

白素贞不知什么时候绕到耳钉家伙边上,她真诚地说,你相信不相信?他会一拳把你揍得像个烂柿子。

储毕至骑虎难下,耳钉刷了他巴掌,他必定要回应,揍吧!就像白素贞怂恿的,一拳把他揍醒!

他妈的——他的声音有点颤抖,从小到大,他没真正打过架,打架要心狠手辣,要出手快力道狠,别看他身材魁梧,真正动起手来连自己都不敢恭维。他看准耳钉的太阳穴,一拳下去,手在发麻,脚在哆嗦。

白素贞的手举到喉部,像是受了惊吓,她咽下口水,又心急火燎地对耳钉说:你可以倒过来揍他,他连烂柿子都当不成。

耳钉转身,他也转身。众目睽睽。每个人都十分关心事态的发展。储毕至想,如果这样走掉,该多好,或者说有条地缝让他钻——溜之大吉,这是最理想的结果,但是不可能。人群将他围得水泄不通,他只有应战的份。耳钉转身到跑车的后备箱拿出一把尖刀,气场沉稳。储毕至也瞅见一米远的地方,有一块土黄色的板砖,那一定是建筑工人不慎遗落,他猫着腰,慌慌张张将它捡起来,不知是否能把它当成利器还击?

他们互相走到跟前。他看清耳钉的脸,单薄、孱弱,可那家伙大叫一声,劈面杀来,喊声中充满了豁出去的味道。储毕至想擎住那家伙胳膊,抡起手中的板砖,向对方头颅狠狠拍去,可奇怪的是他一点也使不出力量。人群随着他们的混战而呈不规则的潮水涌动着。欢呼、恐惧、惊叹,一浪又一浪涌来。夜晚还没到来,但浅灰色的云大面积地向西移动,汽车喇叭声按得此彼起伏,可人声淹没了一切。

按卵个喇叭!按卵个喇叭!按卵个喇叭!……耳钉每刺他一刀嘴里恶狠狠地骂一声,储毕至早躺倒在血泊中,白素贞数了一下,他整整刺了他八刀。

耳钉又吐了口浓痰,一脚油门踩下去,扬长而去。

储毕至虚弱地躺倒在地上,他看见灌木丛中腥气的花儿格外舒展。他渐渐感到一种焦虑,他已经没有兴趣再去研究它们究竟属于哪一类花木。他想找到那只麻雀,带着探测器的麻雀,他急于想找到它,这样可以把事情的原委告诉老婆,嗯,要讲得一清二楚。啊,老婆不在现场,老婆在流浪,在高铁流浪,多么任性而高贵。他也在欢唱,欢唱月是故乡明,欢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也许等老婆一回家,他们就会和好如初,就会做爱。嗯,他有这种预感了,而且,已经开始在盼望了。可是,天空真的要下雨了,令人窒息的背景色十分沉暗挂在那儿。夹竹桃的香气飘来,和他刚出门时嗅到的一样好闻。他这才意识到,夹竹桃的叶长得很有意思:三片叶子,组成一个小组,环绕枝条,从同一个地方向外生长。他嘴巴张合了几下,很快就停歇了。夹竹桃漏斗一般的白花倒挂着,轻轻摇落,即将覆盖到他的脸上。

两个穿白大褂的护士,急急忙忙赶来,互相埋怨着,瞧见小青和白素贞,一把擒住她们的胳膊。白素贞发嗲,摇着头拼命说,我不要回医院,我不吃药!小青恋恋不舍,她的酒窝即刻蓄满了泪水,她是在哭吗?她的眼睛很大,占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一,她居然知道流泪,她头发拂过脸蛋,真是秀美。她俯下身子,贴着储毕至耳朵说,我其实根本没有养过狗,你能相信我的话,你真是天下最好的好人。——好人,我会永远记得你。

呵呵——呵呵——也许吧。他竟然还能干笑两声。

问你一个问题。姑娘一本正经说。

问。

人死后为什么会变得冰凉?

储毕至摸着自己的身体,还温热着,即刻就会冰凉。储毕至悲伤地低下头,一脸沮丧:我不知道。

哈——小青笑出声来,一字一顿地报出答案:

心——静——自——然——凉。傻瓜,连这点常识也没有!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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