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旅行

2012-04-29 15:36了一容
广州文艺 2012年3期
关键词:伊犁乌鲁木齐

了一容 东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生于宁夏西吉县沙沟村,原籍甘肃临夏。曾在天山草原牧马、巴颜喀拉山淘金,足迹遍及祖国西部。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高级作家班学员。2001年参加全国青年作家创作研讨会。多次获宁夏自治区文艺奖,获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研究创作新秀奖,十年《飞天》文学奖。上世纪90年代初始发作品,迄今已在全国各大文学期刊发表作品二百多万字,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精选》、《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并入选年度最佳小说和各类文学书籍。部分作品被译介到国外。

每次坐在桌前,提起笔心中便涌涨着一种此情难表的感觉。其实一直都想把我和井的新疆行写下来。可是面对苍白的词汇,便只有暗暗的墨守和叹息。或许是由于这一路上的错综复杂,竟觉得无从下笔。

有时候,表述的艰难会使人陷入一种绝望。就像一个人在他号啕大哭的时候,表述往往经不住时间的打磨和检阅。

记得我们旅行的第一站是乌鲁木齐,当时我因事滞留那里,而井却先我去了伊犁,我则随之去了那拉提。这是一段短暂的分头旅行。我们商量好了在伊犁会合。井到伊犁是奔赴同学那里的,同学是一位有天分的女艺术家。因对他们夫妇的尊敬,我一直称其为伊犁姐姐和兄长。说的是去看望人家,其实只不过是扯了一个弥天大谎,给我们的新疆行找了一个由头而已。

伊犁于我们而言,均是旧地重游,只是时间各异,心情不同。自乌鲁木齐与井暂别,我们就在短信中彼此交谈和汇报各自一路的遭际和风土人情。

后来,井也许觉得短信不足以准确表达我们的心情,就干脆用手机在班车的车窗外拍来了伊犁河谷的景色。我想,只有我能看得懂井的心绪。我分享着井发给我的伊犁山野日头冉冉初升的景象。我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井拍摄和捕捉的那些镜头,使人能闻见空气的清新,能闻见草色和泥土湿漉漉的芳香,能感受到人内心的不安、喜悦、惊奇。窗外的湿润,如墨在纸面上轻轻地洇染着。有一张图片,仿佛在最黑暗的时刻,突然自天际某个神秘的地方打开来一朵玫瑰,释放出一束带着甜丝丝的蒙眬的光,渐渐把那黎明前的黑暗驱走了。送来了希望,而黑暗开始在早晨的云雾缭绕中一丝一丝淡出了这个世界。

那一刻,我正在那拉提的一间房子里期待着一张张来自井手机的彩信图片。图片上渐渐地显出了河谷全部的面容——带着墨绿,远近参差、高低错落有致的山梁。一张张天然的画幅就挂在我的眼前,跌宕我心,温暖和连系着彼此的牵挂。我就在想,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天才的艺术家吗?精神的人?完美的理想主义者?那翠绿的草地,那深情的山川河谷。都是我今世难忘的风景。

那样的美,与其说是一种景色,不如说是一种隐隐的牵挂。它已经不是风景给人的一种视觉上的冲击,而是一种一闭上眼睛就刻骨铭心的享受。那是早间里,太阳似升未升,天际在不明朗与即将明朗中若隐若现的光。这是一种精神上的力量和支撑,是对于美好的坚定和信念。我想要表达的就是我们之间的这些。

直到如今,我依然一想起来,就有一种冲动得想要落泪的甜蜜。在我多年粗粝和倔强的文风中,我很少用甜蜜这个常常让人觉得空虚和伪美的词。井喜欢我的文字,先读我《褴褛的王》,后读《去尕楞的路上》,再读《挂在月光中的铜汤瓶》,自私而悉心地呵护我的文字。

我们在伊犁会合了。伊犁那位前面提到的艺术家姐姐跟她的丈夫做了我们的向导,带我们去了恰西,后又到霍尔果斯口岸。我总是想不清,为什么总是那么匆忙?我不是说我们的这次新疆之行,而是我们二人的许多次出行都是这样马不停蹄,似乎来不及好好地休息上一阵。感觉就像是赶着跟亲人们作最后的道别,然后赴死。几天很快就过去了,伊犁的姐姐和他的丈夫把我们送到车站。突然,井不知因何那么心情沉重,竟然抑制着哭了。那样的哭泣比放大悲声哭一通要更难受,更痛苦一些。

多愁善感的人呐!为什么突然间莫名其妙地绝望起来。肯定的,离别总是伴着伤感,而离别之后的前路莫测、命途不定、生死难卜等等,无不令人惆怅。

我们跟伊犁的朋友挥手道别。

上车后,我们都一言不发,伤感的最高境界是无言而心灵的呜咽。在车窗的玻璃上仿佛印着井漫漶下来的泪水。

车出伊犁,人间缔造的繁华向后退去,我仿佛被一根绳子紧紧勒住的胸口抽得更紧了。为什么难过?为什么悲凉呢?我回想着我们到过的恰西,回想着恰西那山巅顶上的雪,那白桦林间心魂的缠绕。还有那怪石丛中你我追赶日头的身影。还有,遥远的霍尔果斯,那里曾留下我们生命趟过的足迹。

车已经驶出伊犁,我看见井沉重得很。我不知怎么来安慰。我想起那位有爱国情结的林则徐曾被发配到过这里,那需穿过伊犁河畔,方可凭吊,据言那里一直都显得十分冷清。在这么远的路上,我们已把人间的喜怒哀乐一起写在了伊犁的山水间。古时候,这里一直是一个流放囚徒的地方。我就想,因为我们与世俗背道而驰所走过的路、我们对于理想的追索,使得我们的精神也已经在这里被流放过了。那时候,披甲的人都在伊犁,流放的人是给披甲人做奴隶的。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一种幽古思今和触景生情的痛。这也许就是井流泪的原因了。

路还很长!我们是在车的尾部躺着的,井在我的右边,眼泪还是不停簌簌地流淌,将一张柔中带刚的颜面打湿了。旁边有一个人责备地问我:怎么啦?我茫然地摇着头。汽车那单调而忽大忽小的油门和发动机的声音就像是悲伤的伴奏带,一直麻木而不经我们是否允许地吼着。

汽车进入了荒凉的戈壁大滩。黄昏来临了。戈壁上的石头显得孤独而肃穆。它们就像是相互约定了要严守一个什么千年万年的秘密,而不吭一声。不知什么时候,车已经行进在苍茫的夜色中了。车窗外一片漆黑,依旧只听见发动机单调的声音。井不再哭了。我倾听着车声,以及倾听着夜色水一样铺天盖地的弥漫着。我想,井是不是睡着了。可是我转眼细看,却是醒着的。井在想什么呢?我探究地轻轻碰了碰井的胳膊。井动了一下,转过来面向我躺着。我们倾听着车窗外面无尽无息的夜色。苍茫的黑暗把我们连同我们乘坐的车一起包裹在天地间。那一刻,觉得天茫地远,宇宙无穷,生命显得那么卑微渺茫,我们就像是黑暗中随风飘逝在宇间的两只小萤火虫,在彼此把微弱的光亮传递给对方。

车走啊走,夜还是那么长!我就想,人生真如长途旅行,在寻找着到达精神和理想彼岸的那个地方。可是天边往往不见一颗指引的明星呐!

在万般的嗟叹中,班车停在了一个十分荒凉的驿站。所有的人都走下车来,一排孤零零的房子就是班车师傅和乘客们吃饭小憩的地方。井先我跑过去在一个露天的水龙头上洗净了脸上的泪水,也洗净了那一双创造过辉煌的手。那时,井笑了。在吃饭的时候,井给我讲了来伊犁乘车的故事,说那天上了班车,又下去买了个东西。精神恍恍惚惚地上错了车。这时候,一位维族妇女发现了,慌慌张张地追过来,急切地喊叫着:哎,哎——你是我们那个车上的、你是我们那个车上的!

井又一次笑了。

我們的心情好像轻松了许多。

车又起身了。第二天,我们到乌鲁木齐放下了行李,然后一起好好地浪了二道桥子,转了大巴扎,并和铜塑的阿凡提照了相。

这一天无疑是愉快的。

第三天,乌鲁木齐的尔萨哥和他的一帮子朋友用车把我们接到郊区附近的一个山上的饭庄吃饭,几个维族朋友为我们唱着深情的木卡姆。已是茶足饭饱。王勃说过: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时间已经不早,我们是在酒意正浓的时候提出要走的,朋友把我们用车送到我们要去的地方就走了。那晚,我们又参加了一个告别宴会,在宴会近尾声的时候,传来了非常恐怖的消息:说是外面一片混乱!

过了一会儿,手机也打不出去了。那一阵,我们所能做的就是等待和听天由命。周围的人心情都难以平静。

据尔萨哥说,他那天从山上开车下来,车身让人用斧头劈了几个深坑。他给我说:“奇迹!”在斧头劈完他,幸免一死之后,他驾车夺路而逃,他逃出前面一拨人的堵截后,开始右手握方向盘,左手伸出车窗,嘴里高喊着:穆斯曼、穆斯曼!他喊得嗓子冒烟。据说恰恰正是他无意间的这一动作,救了他的性命!后来知道:右手握方向盘,左手伸出车窗打招呼是人家的暗号。就这样一位维族大爷指挥让尔萨哥冲出了重围。他一口气开车跑到了沙湾县,嗓子都干了,接着就给我们打电话。他说:“我想你们一定是凶多吉少!”

我说:我们安全!

来不及说保重,电话又不通了。

那晚,我和井一直在盼着天明。井可怜地蜷缩在那里,忧愁之余又为我先前的一句话而笑起来。

天亮了。

留在那里萍水相逢的他乡之客们开始一拨一拨地被护送到了机场,可是我们依旧心焦地等待着。后来,总算安排了一辆车。那真是我和井人生履历中一段冒死的行程。路上看见许多破布片和碎裂的玻璃渣子。头戴钢盔的武警一班一班地立在各个路口。乌鲁木齐戒严了!我们的车绕来绕去,好不容易到达机场。托运完行李,都出了一口气。可是,就在临上飞机时,安检的一个小伙子说我的身份证是假的,而且还把他兴奋紧张得又喊又叫,仿佛他揪住了一个暴乱分子,立大功了似的。我给反复解释,却不放我走。井已经过了安检口,在进入机舱的地方等了我一会,等不住,被人家催上了飞机。我知道飞机马上就要飞了,我就在心里想:怎么这么坎坷多磨?后来井说,如果我留在了那里,就预兆不祥。那一刻,阴影不断从心头掠过。我知道,我们所走的不是一条平淡之旅途。信念就是在一次一次地崩溃坍塌中,又一点点重铸起来。肉体可朽,信念不灭!我们在经历着考验。

后来,我打电话求助。事情解决了,虚惊一场。他们派人领我往飞机那边赶。我刚登上飞机,机舱的门就关闭了。走到井跟前的时候,我看见那张一夜之间有些憔悴的面孔上印着绝望和悲凉。当见我就站在面前时,井一下子跳了起来,高兴的眼泪再一次夺眶而出。经历了生死,化险为夷,命运总在最后关头给人以惊喜。

在这个苦多于欢乐的世上,其实许多人都是世俗之人,都是今世的贪婪者、势利者,然而井却是一位高尚的追求者、精神火炬的托举者,以不向世俗堕落完美了自己。行走的途中,我们需要一次次稳住命运的舵。我想,人生确像黑夜漫漫之旅行,要经历许多在黑暗中的考验。

不禁怀念,那从伊犁至乌鲁木齐的茫茫黑夜,那夜色的声音曾水一样涤荡和洗净了我們满身的风尘和疲惫,也洗净了井脸上深深的泪痕!

责任编辑美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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