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锐强 2000年开始写小说,在《当代》、《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山花》、《北京文学》、《小说界》、《百花洲》、《莽原》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一百多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杂志以及各类年度小说选本转载。曾获第二届齐鲁文学奖、第二届四小名旦青年文学奖、第六届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 著有小说集《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泥土里的阳光》、散文集《圖上的故乡》、长篇小说《台下台上》、历史随笔集《名将之死》(红白两卷)。2011年以《名将之死》为蓝本,登上中央电视台“讲武堂”,开设讲座两个半月,赢得广泛好评。
一
在我的印象中,北京的各色人等,似乎都没有脸。因为没人会留意别人的表情。你的喜怒哀乐,对别人而言一钱不值。正如河滩上的一块卵石不会关心另一块卵石的模样。大家彼此摩肩接踵,却又如同隔着无数的星球。
但是如果你愿意把目光在苏健脸上多停留半秒钟,就会产生这样的直观印象。他就是传说中或者大家心目中的诗人。忧郁一直紧锁眉头,永不停歇。那种永恒会让不熟悉的人误认为他处于视力衰退的前奏阶段,但又不肯戴眼镜,只能那样本能地眯着;他很少展现笑容,即便是笑,也只如流星划破秋夜,然后迅速僵住。如同神经不够发达,笑肌天生无力。脸色略带苍白,脸上骨骼突出,脑袋大一号,但躯干偏于细瘦,像田间缺水少肥的向日葵。
苏健确实是诗人,散文诗在圈内基本上能进三十六天罡。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此刻,他永恒的深沉与肃穆都与诗歌无关。满脑子如同糨糊一般的文字不再是文字,而是口粮。文友薛伟现在一家时尚杂志当编辑,每月十号送稿。苏健必须在半月,不,是十四天十三夜以内,给他一篇所谓的情感小说。青春的,唯美的,纯情的,时尚的,小资的。时间越早越好。万一不行,也好留个修改余地。
可虽然门窗紧闭,还是得听取噪音一片。来来往往的脚步,叫菜领饭的吆喝,车水马龙的喧嚣。这些尚在其次。最要命的还是剁菜。钝刀之下的菜板发出阵阵惨叫,没命地撕扯着他的耳膜,让他根本无法静下心来。本来就没找到感觉,这样以来更无从着手。想挤牙膏都不成。索性从电脑跟前起身,呆呆地朝窗外看去。然而外面的景致早已熟稔于心,同样的单调乏味。墙上地上都没有别人无心遗漏的灵感。
三年多以前,苏健在故乡信阳实在走投无路,只得接受诗友的建议,通过成人高考的渠道,报考中央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毕业后留京当职业编剧。但是接到录取通知书之后,他却没去读书,到郑州便悄悄下了火车。用父母给他凑的第一学期的学费生活费一万两千块钱作为支撑,在那里摸爬滚打了两年。到了应该毕业的时间,这才带着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一本剧本写作指南《故事》和一个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剧本,再度踏上北上的火车。如今已经过去一年有余,他去过无数家影视公司,结果都是徒劳无功。
没办法,还是挤吧。苏健长叹一声,收回目光重新坐下,继续体验便秘。
终于想定一个题材。中学时的亲身经历。那时他一直暗恋邻班一个叫廖昕的女生,但不曾剖白心迹,甚至连句正经话都没有拉过。只是每天上学放学一前一后地经过同一条小巷,时间长达两年。其实这段记忆并未消失,一直在脑海里若隐若现,原本不需要刻意搜求。如同落满灰尘的镜子,只需轻轻一擦,就能重新照出尘世浮华。长时间的犹豫,实际上是决断过程。那种不可言说的记忆,可不能轻易贱卖。
键盘的回响越来越清脆,这才发觉天已黑透。看看窗外,在灯光有限的射程之外,已经漆黑一片。不是大别山区那种安宁黏稠辽阔的黑,而是轻佻狭窄喧嚣不规则的黑。起身胡乱晃动几下胳膊,然后煮好一包方便面匆匆倒进肚子。迅速补充的热量从毛孔里散发出来,湿漉漉的不爽,得去冲个澡。
院子里靠洗刷间的地方隔出来一间房,可以洗淋浴。苏健在水龙头下仔细搓洗着。从上到下,一处不落。包括那个关键物件。水流从上面冲过,产生了奇怪的摩擦效果,让它精神一振。摁摁,好一阵晃悠。他娘的,不说我也知道你饿。你饿,老子就不饿?苏健洗好后轻轻搧它一下,心里暗骂。长安米贵,白居不易。大家都只能饱一顿饥一顿,旱涝不均。
出门就碰到一个女孩儿。或者说,女人。手里端着几只盘子一只碗,看样子刚吃过晚饭,要收拾残局。两人都抬着头,因此目光也在空中相遇。不甚明亮的灯光下,苏健忽然眼前一亮。出现在他面前的简直不是人脸,而是一具上等景德镇瓷器的粉彩胎面。胎底白中略带粉红,表面无比光洁,充满质感。谁看了都会下意识地想伸手去摸摸,但又只能在半道收手。
面对如此精美的瓷器,哪能随便动手。周敦颐的原话是,可远观而不能亵玩焉。
女孩儿刷地低下头。苏健的目光也赶紧收兵回营。洗刷间里水位常年超过地平面,有几组砖头聊为浮桥。不能相向而行,只能单向通过。眼下桥头堡被苏健占据,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赶紧错车。女孩儿随即面无表情地蜻蜓点水,消失在洗刷间内。
苏健没有马上离开。若有所思地在原地呆立片刻。奇怪,女孩儿的模样似乎有点熟悉。房客们虽然同处一院,但彼此完全没有交流。这位以前似乎从来没见过,自然也不知道住哪个房间。这很正常。他们平时各忙各的,个个早出晚归,本来也没多少机会接触。况且他们虽然都有血有肉,但在旁人眼里,则完全不是人、社会学意义上的人,而是一个个空洞的符号。只有略一考虑回过神来,空洞才会被血肉神经慢慢填充起来,还原成具有社会学意义的自然人。
在水流的伴奏下,洗刷间里不时发出硬物碰撞的迟钝音乐。有点重金属的意思。苏健下意识地用毛巾擦擦头发,一边琢磨一边扭头朝回走。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不觉心里一动。虽然绝大多数记忆都如同沙子般从指逢间洒落,但还是有一些被捧住。那就是,这女孩儿有点像小说中的女主角。廖昕。
黑暗中的苏健不禁无声一笑。这个说法如果写进小说,实在过于蹩脚。但确实是事实。本来岁月河流近十年的冲刷,已经磨去廖昕的许多细部棱角,很难打捞出一个完整的人物印象,可女孩儿的出现,让他一下子回到了多年前大别山下的中学时代。廖昕的嘴角就是这样。仿佛永远都带着一层若有若无的淡笑,初看似乎是热情或者礼貌,细品才明白是拒绝。如同初秋的微霜。
一回来就上网瞎聊,看看能不能钓到人,彼此激情碰撞,各取所需。没头没脑地乱撞一气,就是不走运,一直没找到目标,下线时已过午夜。苏健伸个长长的懒腰,疲惫地站起来,活动活动胳膊腿,然后在窗户跟前站定,意欲养眼,结果还就有了新发现。斜对面的窗户没拉窗帘。一个女人的侧影被灯光烘托着,栩栩如生。
定睛一看,正是那具景德镇瓷器。刚才惊鸿一瞥,没好意思细看,现在正好有了补救机会。二十米开外的昏暗灯光,将她的面容洗练得越发姣好,身材裁剪得越发迷人。这实在不是人,而是一枚工笔仕女题材的精美邮票。窗框是边框,砖头是齿孔。苏健不禁心潮四起浮想联翩。正在这时,女孩儿意识到春光泄露,在偷窥者脑袋向后一闪的同时,匆匆拉了窗帘。
那一夜苏健辗转反侧。脑子里设想了那所谓小说的各种结局。但想来想去,连背景都老是对面的窗户。他越想越着急,恨不得随便摁下某个按钮,让天光立即放亮。次日一早,正在电脑跟前苦思冥想,忽然有人敲门。他心里一动,可开门一看,却是房东周哥手下的小伙计。手里拿着那个熟悉的蓝皮面本子。苏健一看就头大的。真是败兴。
对不起,收房租。房租一千二,水电费六十九。一共是一千二百六十九。
房租一缴三个月的。要退租,必须提前一月通知。都是周哥的预防措施。但他从来不直接向房客开口。苏健明知道钱不够,还是装模作样地掏掏裤兜,然后说不好意思,身上的钱不够。我抽空去银行取点,晚两天吧。
二
日子如同小时候母亲在火炉边缠的毛线一般漫长。等待,期望,与失望,一圈接一圈地缠绕起来。苏健的时间基本都打发在网上。现在如果没有特别明确的目标,他很少再出去撞大运。不说别的,至少要花交通费。他在天涯上开了个博客,将自己得意的散文诗全部贴在上面,但是反应平平。这情形让人想起那句调侃:如今写诗的比读诗的还多。
鼓动他投考中戏的那个诗友已经毕业。在北京坚持一气,没能修成正果,后来去上海做了时尚杂志的编辑。他在北京,一直是局外人。那天看到那本已经卷边的《故事》,不觉想起它的故主宋老师。宋老师以前是河南省作协下属的《奔流》杂志的诗歌编辑,发表过苏健的散文诗处女作。后来见苏健生活窘迫无以为继,就建议他把诗歌作为事业或者单纯的业余爱好,主要精力放到影视上,先养活肉体再追求精神。并且送了他一本书,香港新引进出版的《故事——材质、结构、风格和银幕剧作的原理》。作者罗伯特·麦基据说是世界银幕剧作教学公认的第一大师,他的故事结构讲座是银幕剧作家和电影制作者的必修课。其门生共获得十一次奥斯卡奖、十九次埃米奖、十一次美国作家协会奖、十六次美国导演协会奖,以及千百次奖项提名。这本书苏健看过好多遍,放在手边,没事就翻看,惜乎一直没学到点金术。
宋老师已经先苏健一步来到北京。前些年《奔流》杂志撤销,人员合并到《莽原》,他随即辞职,两人因此失去联系。苏健以前曾经在网上搜过宋老师的名字,但除了同名者,比如协和医院的妇科医生,发明洁厕新技术的肇庆青年农民,秦皇岛信鸽协会秘书长等等,只有他的一些作品。今天再试,前面几页还是如此。但是翻到第三页,发现了新线索。他现在是一家影视公司的剧本主管,公司的网页上他大名赫然。苏健刷刷刷点动鼠标,找到地址电话,不禁欣喜若狂。可惜时间已晚,不能立即打电话。次日一早梳洗完毕,泡碗方便面匆匆吃下,便要出门按图索骥。
地铁里的苏健不再像个诗人,更像便衣警察。尽管知道不礼貌不合规矩,眼睛还是会扫过人群中的每一张年轻女人脸。那篇不知道能否换来粮票的爱情故事——还是正名吧,免得玷污小说二字。尽管它已经名声扫地——中的廖昕高二下学期突然转学,后来高考考到北京,具体学校与专业不详,一直没联系上。两年磨一剑。苏健从郑州北渡黄河时,心里还暗怀梦想,希望哪天在北京街头跟她不期而遇。因此每次上街,都不住地左顾右盼。神情不是扒手就是便衣。
宋老师瘦了一些,脸上也皴染着年纪。见了苏健,很是惊奇。接过他的本子,草草浏览了开头部分的几场戏,说感觉还不错。你先放下,我回头仔细看看。跟你说实话,现在影视公司都缺好本子。只要质量过关,大家肯定都会抢着买!
苏健的眼睛刷拉一下冒出绿光,眉头也随即舒展开来。怎么形容呢,如同电视画面上用特技合成的镜头,一朵花儿几秒钟之内开放。只是他的过程更加迅速,仿佛都是用弹簧在瞬间弹开的。宋老师见状嘴巴略微张开,半晌后才合拢,给他泼了点冷水。说你别高兴得太早。本子回头我得仔细看,然后再交给艺术总监,一切都还早!
要请宋老师吃饭,但被婉拒。他忙。说今天事多,改天再约。要请也不该你请,而是该我请。回头吧。
地铁转城铁,出了城铁再换乘两站公交车,然后步行。下车后腿上仿佛绑了弹簧,行走不像人走路,而像袋鼠跳跃。回到房间,舀盆凉水洗洗脸,在心里暗自背诵了许多类似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宠辱不惊这样的格言,再用已经到期的房租水电费给大脑降降温,然后凝神静气地赶活儿。可挤来憋去,篇幅依然不足四千,离约定的四个页码六千字距离不小。关键是没有合适的结局。
两人必须在北京相遇,这是肯定的。问题是相遇之后,如何发展才能让读者满意。他有三个设想。一是二人在北京巧遇,最终结合;二是两人通过QQ联系决定约会,短兵相接;三是他到北京刚下火车,忽然从上车的人群中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仔细一看,果然是廖昕,可已经上车;追过去沿车呼叫,她从开动的车窗内探出头,向他招手。然后他含泪看着火车消失。车厢上的指示牌表明,终点站是广州。也就是说,将经过故乡信阳。她有可能回家,也有可能南下。第一个结局很快就被否定,但后面两个如何取舍,一时拿不定主意。
从电脑跟前略微抬抬头就能感受到外面的一片朗月。起身一看,月色果然是好。像乡下老家,奶奶用米汤刚刚浆过的床单。月色中,对面的粉红色窗帘紧闭,但那个窈窕的剪影还在。似乎穿着睡衣,刚洗过头,正在擦头发。女孩儿就是会拾掇。粉红色窗帘背后的东西表面,大约都蒙着层层浅红吧。国画一般,想想都心软。
女孩儿很快就拾掇利索,从窗户消失。仿佛有线电视突然中断信号。苏健长叹一声,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正在这时,隐约听到电话铃响,心里不觉一激灵。一般说来,打电话找他的,都是好事。不是约稿就是稿子已经通过,最次最次也是编辑提出修改意见。假如不用不会电话通知。邮件回复友情提示算是给面子,一般都是石沉大海自然死亡。正因为如此,它的接听功能长期投闲置散,经常一沉默就是好几天。那个憋呀,无法言表。
但抄起小灵通,屏幕上的狮子却还在酣睡,小呼噜一圈接一圈地散开,波浪一般。隔壁有人看电视,大概是音乐节目。从门缝传来的动静让他产生错觉。仅仅是错觉而已。和以前的无数次一样。
三
要是能跟那女孩儿认识多好。孤男寡女对面居住,应该有点故事,否则岂非资源闲置。浪漫虽不敢想,但她的故事,也许能给自己换几钱碎银子。设想是好,实现却不容易。可巧,中秋节前两天,周哥派人下通知,房客们后天晚上一起过节。他做东。有个送外卖的小饭店也寄居院内,安排酒菜很方便。苏健闻听不觉心驰神往。当然,不仅仅为了免费的酒饭。
宋老师果然言而有信,很快就看完剧本,然后打来电话。苏健赶紧问怎么样。宋老师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你过来一趟吧,咱们当面细谈。
宋老师几乎是全盘否定。说你的优势在于语言。这个本子的语言确实很好。但问题是电视剧里语言不是最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重要的,当然台词除外。你用写诗的语言写电视剧,实际上是浪费,太奢侈。语言再好,也拍不出来呀。这个还好说,关键故事不够紧凑,冲突也嫌少。这样的本子,总监那里肯定通不过,根本到不了公司高层。
苏健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冻僵。眉头重新上锁。这话不够确切,那应该叫恢复常态。但眼角边还是如同帐篷的接缝,隐约有内容泄露。等宋老师说完,立即开口问道,那怎么办,还有修改余地吗?宋老师略一沉吟,说修改当然可以修改。不过照我看,那已经不叫修改,完全是重写。要增加很多線索,建立新的冲突与人物矛盾。这个工作量很大很大。
宋老师请苏健吃了顿饭。说你不用客气,我这是公事,公司可以报销的。苏健虽然满怀失落,但还是没有放弃这个改善伙食的机会。
世界上最坚强的胃,也不能顿顿方便面。
辞别宋老师,苏健没有立即赶公共汽车,徒步慢慢经过长安街走到天安门。来来往往的车流眼泪一般,接连不断地朝外涌。他包里背着那个身中数枪肠断气绝的倒霉剧本,淹没在其中,完全是沧海一粟的感觉。也不,他感觉自己如同一只蚂蚁,而周围到处都是巨无霸的践踏。他必须小心翼翼地躲开它们的铁蹄,才能保住小命。喧嚣声中,他努力竖起耳朵凝神谛听,似乎听到了一两声秋虫的鸣叫,跟他在散文诗中曾经描述过的那样。那一刻,他的内心如同茫茫雪原一般苍凉。他把身体站成雕塑,眼神焊接在某个角度上。车灯一次又一次地迎面刺来,让他陷入雪盲状态。在无边的惨白中,他仿佛看到自己也变成了秋虫,在北京的草叶与枝杈的间隙便能生存。
威严的警笛将苏健从秋虫还原成人。有庞大的车队经过。哦,还是不能。他注定不可能有自己曾经虚拟的秋虫的幸福。朝饮清露暮对流霞。只能以人的形式,在沉重的肉身束缚下,接受世间所有的苦难。
前面是人,后面也是人;左边是车,右边还是车。所有的人与车都是那么的匆忙,倦鸟投林一般。可是自己呢,自己应该去哪里?他找不到答案。
那天晚上,苏健隐约还有些庆幸。看来当初放弃中戏的专科文凭,是个英明的决定。他遵照诗友交代的注意事项,笔试果然顺利通过。三千字的散文,洋洋洒洒,一挥而就。面试那天,特意换上最好的衣服。西装革履,衬衣领带。就像莫泊桑在《漂亮朋友》中调侃的那样,在巴黎,宁可没有床也不能没有礼服。挤车担心弄脏衣服,就狠心打了一回的。上车之后,司机问他去哪里,他很熟门熟路地说东棉花胡同!司机说你这样子去东棉花胡同,看来是文化人啊!苏健闻听心里不觉激情荡漾,赶紧谦虚道也不算,编剧,瞎写点电影电视啥的!司机说东棉花胡同,编剧。你是去中戏吧?苏健说对呀,你怎么知道的?司机说咳,我就是中戏毕业的。戏文系八七级本科班!
当时苏健“啊”地一声,嘴半天沒能合拢。仿佛电动产品,突然遭遇停电。
幸亏当初在郑州驻马两年。否则第二年的学费生活费,只怕还是白费。
四
咱见面面那个容易拉话话难,那都是万恶的旧社会了。苏健很快就弄明白了女孩儿的基本情况。原来她在一家广告公司做。姓宋。具体情况么,不详。从酒量上看算是女中豪杰。因为是免费的晚餐,苏健毫无顾忌,端起啤酒也直如凉水。周哥心广体胖有容乃大,能喝很好理解;苏健如此苗条还有足够的容积,实在令人称奇。小宋也不善,虽然喝得慢,但旁边的空酒瓶可都有数。
苏健的心情越来越畅快。本子宋老师都看不上,看来不会有出头之日。但此刻这不再重要。因为他有啤酒。世上没有它溶解不了溶质,无论何种噩耗与打击。醉来身外穷通小,此言不诬。看看周哥再看看小宋,苏健真找到了故乡的感觉。仿佛这里不是北京而是信阳,或者自己已经被北京接纳。总之,不再是外来工。那感觉真好。让那帮北宋遗民直把杭州作汴州的,绝对不是暖风,更非歌舞,而是酒。或者说,酒——大约是女儿红绍兴黄吧——才是最关键的因素。
苏健感觉不到脸红时,话题开始朝小宋集中。
你很像我一个朋友。
对,你的初恋情人,对吧?周围有人逗趣。
是。哦不,我说的是真的。
女孩儿只是笑。大家脸上都带着那种洞悉小孩儿把戏的大人神情。苏健无奈地说算了算了,不跟你们啰唆。来来来,喝酒喝酒!
人是一个个地少下去的。基本上都属于战斗减员。周哥侃兴越来越浓,再说又是主人,当然要坚持到底。苏健呢,小宋没走,他也就一直撑着。到散场时,两腿已基本失去打弯功能。虽然眼皮发黏,但还就是睡不着。打开电脑上了线,想找几个黄色网站解解闷,但要么打不开,要么速度急断人肠。正在公安部整顿网络的风头上,他也知道。实在没事做,还是睡吧。起身随意朝窗外一瞄,忽然看到一个人影。小宋。站在院子中间东张西望,若有所待。
有事?进来坐坐?苏健赶紧打开门迎上去。
不不。用用你手机好吗?我要打个电话,可手机找不着了。
没问题没问题。苏健赶紧抄起小灵通递过去。我是小灵通,话费便宜,你随便打。
不不不,我想用你的电话打我的手机,看看它在哪儿。小宋有点口齿不清。
小宋转身往回走。睡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青春的线条,在月光下格外撩人。苏健顺势跟过去。到了门口,小宋转身看看他,略一犹豫,却没有拒绝。
粉红色窗帘后面的陈设也很简单,但却整洁。跟他的狗窝比起来,实在是别有洞天。这间有女人气息的整洁卧室,让他自然而然地想起一个字眼。家。算起来孤身在外漂泊经年,别说中秋,春节都一样只身抗战。但此一时彼一时,此刻,酒酣耳热在皎洁的月光下独对佳人,他忽然感受到了从来没有过的软弱,与渴望。此前早已板结得如同铠甲一般的心田,经过啤酒和暖色的双重浸润与浇灌,逐渐柔软湿润,像春天的湖冰。冬眠许久的感觉细胞,再度生出密密麻麻的细小嫩芽。
小宋拨出一串号码,床底下随即传来一阵林间清晨的清脆鸟鸣。低头搜寻,声源在白色高跟鞋里。
哦,原来在这里。真是喝多了,净出洋相。小宋哆哆嗦嗦地抓起手机,然后把小灵通递回去。
你打吧。没关系的。
不用,我有手机。再说现在也不想打了。小宋朝他一笑。淡淡的笑纹掩映在绯红之中,格外娇媚。本来只是嘴角像廖昕,现在整张脸都被谁的生花妙笔仔细涂改,直到两张脸完全重合。
你确实特别像我少年时的一个朋友。
真是你的初恋情人?仔细看去,小宋脸上并无调侃。
可是我们几乎没有说过话。我来北京,其实也是为了她。
如果没有酒精遮面,苏健不会有这么好的口才。那天晚上,他就像成龙大哥所说的那样,顺水推舟地犯了所有男人都会犯的错误。那个错误果然给了他灵感。他梦见自己真的刚下火车就看到廖昕正要上车的背影。高声喊,她听不到;使劲撵,又跑不动;等她发觉,火车已经开动。时间是晚上,火车经过一盏又一盏灯,她的脸也相继在光明与黑暗中交替。快要追到月台尽头时,对面来了一列火车,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廖昕随即彻底消失在极度光明背后的无边黑暗之中。
那之后接连好几天,两人都没再碰面。短暂的插曲之后,生活很快便回到了正常的轨道。后来才知道,小宋早已悄然搬家。
五
那次错误带来的灵感最终没有派上用场。美梦结束的地方没有稿费。
十八岁在《诗刊》发表组诗,由此成为河南省作协最年轻的会员,然后怀着文学梦诗歌梦来到北京,苏健原以为即便不能从此一马平川,至少也是道路曲折前途光明。但不曾想如今的生活跟文字无限接近,离文学却越来越远。他早已记不起来,有多长时间没有写过诗,又有多长时间没有发表过诗。《诗刊》已经成为月亮般真实而又遥远的美好记忆。他对诗歌基本上已经失敏。
此刻他当然想不起诗歌。他的注意力又有了新目标,一部儿童电影,反映农村留守儿童的生活。父母双方或者一方常年在外地打工,有的甚至连续多年不回家,孩子只能跟爷爷奶奶过。这对他们的精神成长与心理健康,当然大有影响。忙活多日,眼看口粮将尽,正好工程告竣,便带着这个剧本,又来叩宋老师的门环。
宋老师还是没看上。看着苏健悬挂在眉头下面的失望与不解,他于心不忍,又追加了一些与主题无关的解释。说真要卖掉一个电影剧本,还是很难的。现在每年也就能拍三百多部电影,包括电视电影,以及张艺谋等人鼓捣的大片在内。而在北京,像你这样的编剧,没有两万,至少也有两千。就算每人每年只写两个本子,最终卖掉的比例也不足二十分之一。实际上根本不止这个数。我每年不知道要毙掉多少个本子。很多本子,根本看都不看!
苏健说照你这么说,我不是没希望了吗?宋老师没有立即回答。他端起茶杯喝口水,然后说那也不是。你的本子并非一无是处,差一点点就要到能投拍或者修改的程度。当然,要越过这一点点还是不容易。就说你这个本子,儿童电影要表现蒙眬的恋情,电影局肯定通不过。就算能通过,故事性也不够强,人物还是没有立起来。一部电影,人物必须让观众过目不忘才行!以后你要写什么东西,最好提前告诉我一声,我看看主题题材怎么样。
最后宋老师给了苏健一个活儿,修改一个剧本,预付定金五千。改好之后若能通过,再给稿费一万五千元。
这是苏健此生收到的最大一笔稿费。简直就是巨款。钱刚到手还没暖热,他就拐进半路的一家邮局,给父母汇了四千。
晚上苏健给家里打了个电话。说爸,那四千块钱,你们留着花吧。不够以后我再给你们寄!
博客上的散文诗都是苏健精挑细选的好作品,但却总是门前冷落。苏健一怒之下忽发奇想,决定重打锣鼓另开张,转向情色文字。以细腻的感受与敏锐的文字,详细描述他的那些网络艳遇。
博客的名字叫梦双楼的二十八个脱衣舞娘。首页的自我介绍足以让人瞳孔扩大。
穷则变,变则通。苏健壮年变法的效果可谓立竿见影。留言与链接不断增加。他很快就以此为媒,与某知名大学的一个在读女硕士建立了大使级外交关系。
在异性的滋润下,那个剧本的修改进展很快。但是最后发到宋老师信箱,依然未获首肯。苏健顿时头昏脑胀。故事梗概,人物关系,冲突方向,这些因素都已经确定。他只需调动语言与想象,将它们搅拌调匀,再加上若干好玩的细节与台词。原以为不过是温酒斩华雄,谁知道终点站还是麦城。
跟女硕士已经定好约会。约会自然需要花钱。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么。可他已经囊空如洗。无奈之下,赶紧向后方告急。打电话回去,说妈,那四千块钱你还是先给我寄回来吧,我有急用。你放心,回头我再给你们挣!他母亲说你以后就不用给我们寄了,顾好自己就行。要不来来回回的,白白浪费邮费!
约会那天,家里的援兵还没有赶到。彼此已经视频,还看过若干清晰不清晰艺术不艺术的照片,交谈也比较私密,因此只如老友重逢,一切波澜不惊。从苏健的角度看,对方大约不够上相,现实中的她,形象略好一些。
问女硕士去哪里,她说去我宿舍吧,就我自己在。苏健闻听心里一松,至少房费可以省下。结束之后女硕士说,本来以为你整天皱着眉头,是玩深沉。现在看来不是。你连做爱都那样。确实是诗人风度!苏健说啊?做爱时你还有观察的心情,看来我的工作没干好嘛。要不我再返工一次?女硕士连说不不不,也就是一会儿!
女硕士从食堂买回两份饭,面带歉意,说应该到外面好好请你一顿的,可是我们时间紧迫。学生食堂的伙食,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可对苏健而言,已经算是美味。世界上任何一盘热菜,都比方便面强。吃到现在,他已经成为方便面领域的专家。没有任何牌子的方便面不曾尝过。他总是成箱地买。加几包咸菜,就算改善生活。
苏健赶紧说外面又能怎样?未必有食堂的伙食好!我来吃的可不是饭菜,而是秀色!你比什么都好吃!
告别时女硕士递给苏健几百块钱,说你打车回去吧,路远不方便。苏健坚决拒绝。他竭力摈弃对钱数的好奇,把忧郁的眼睛从钱上使劲一拽,拽到跟地面平行的角度,然后直直地盯着女硕士的眼睛,连说不用不用。女硕士说你别多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导师带我做的课题比较肥,我实际就是跟他打工,多少还能挣点钱,跟上班差不多。苏健还是没有答应。他说我的生活没有问题。剧本迟早会卖掉的。这么大的北京,我就不信找不到一个识货的主顾!
第二天,苏健接到了家里的汇款。五千元整。
六
苏健的私生活,对宋老师毫不避讳。都是诗人,彼此可以理解。更何况现在宋老师还一如既往地关照他。经过他,以及他介绍的朋友共同努力,苏健逐渐也成了圈内的定金编剧。偶尔能拿到剧本定金。由于写出来的本子公司都看不上,所以后续稿费都成了别人的修改酬劳。
靠着那些偶尔的定金,总算没有饿死。好在他的生活成本很低很低。每月房租水电费四五百元左右。面条方便面,公交车,手机费,上网费,总共加起来,每年也就在一万两千块钱上下,完全符合构建节约型社会的原则。
苏健客居北京,连续两年没有回家过年。主要原因么,不必多说。他总是告诉父母,手里有个急活儿,不能耽误。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再四,今年无论如何要回去看看。奈何阮囊羞涩。
只好找到宋老师,拐弯抹角地说了想法。上次向父母要回四千块钱,曾经遭到宋老师的严厉批评。说实在不行,你来找我呀。我资助着好几个无名编剧,也不多你一个。这会儿听了苏健的想法,他略一沉吟,说那也行。公司刚刚买了一部长篇小说的改编权,准备弄个三十集连续剧,本子还没确定让谁写。估计要找几个人合作,我最后统筹,好赶时间。不行你也进来试试吧,前五集。我先叫公司预支一万块钱给你,过年回来你赶紧动手。到时候根据质量再确认。如果能通过,每集稿费,尽量争取到一万,六千保底!
在圈里混斗——确实是混着斗——经年,苏健多少有些职业见识。电视剧的稿费,视名气与才气而定。每集四十五分钟,一万五千字上下,最有名的编剧,能开到十万以上,像宋老师这样的,也得两万五。而当下最好的文学杂志,也不过千字百元的稿酬。千字四十最为常见。不仅如此,电视剧不是一般的水。只要把握好故事走向与台词就行。跟写小说,完全不是一回事。投入与产出都比例悬殊。要不怎么说电视剧是暴利行业呢。当然,相对于演员,编剧依然是弱势群体。投资方愿意付给二流演员每集十万甚至二十万的演出费,但在剧本酬劳上却总是斤斤计较。可剧本剧本,是一剧之本啊。
案牍劳神,写作总是清苦的职业。
每集一万的价码,足以让苏健他们这样的定金编剧眼冒绿光。北京有无数的枪手,每集三四千,没有署名权。就这他们还得千恩万谢,还得遵守行规,不能出去乱说,什么什么是我写的。像苏健这种情况,每集六千也过得去。要不怎么说宋老师是他的大恩人呢。
家有存粮,心中不慌。苏健雄赳赳气昂昂地上了火车。走前,他给家人都买了礼物,到家之后又给母亲五千块钱作为过节费。母亲揉揉有些昏花的眼睛,说这么多?家里用不着,你留三千,只给我们两千吧。苏健的眉毛一扬,说不用!我还有钱。你们放心花吧。实话告诉你,你儿子就要时来运转了。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在外漂流多年浓缩的亲情,乍一回来还是难以抵挡强烈的疏离。苏健总是感觉,跟父母没有话说。父母的话题,无非柴米油盐,收入住房,婚姻大事。而这样的事情,苏健一听就烦。他心里只有文字。以及通过文字打开天窗的梦想。
没办法,文字就是他的世界。
只能出去找同学玩。几个电话出去,联系起来一大串,大家相约聚会。要不怎么说,信阳是个小地方呢。期间有好消息传来。廖昕就在信阳。她转学后考到北京航空学院动力系,专科。毕业之初分在外地,前两年才托关系调回来。苏健一听,衣服下面的那颗心顿时成了福利彩票摇奖池里的数字球,被搅得怦怦乱蹦。每当地铁离开站台进入幽暗的隧道,他总能从窗玻璃上看到自己左顾右盼的样子。那形象不甚清晰,如同隔着浓重的雾气,也似蒙蒙眬眬的前世与今生。此刻,他眼前忽然又亮起了当时的场景。还有那个悄然出逃的女孩儿,小宋。那时苦苦寻觅而不得的佳人,就这样不期而遇么?
多年分别,每个人都被生活刻成不同的模子,大家其实已没多少共同语言,只能闲聊,比如正在播放或者播放过的电视剧。苏健闻听满脸不屑。说你们还看那个干吗?都是垃圾!我们几个人凑在宾馆里,你一句我一句,就那么凑的。什么质量,我们还不知道?所以我们从来不看!同学不禁肃然起敬,问苏健当编剧怎么样,写电视剧挣钱不挣钱?苏健干脆地说挣钱,当然挣钱!不挣钱谁干?!同学接着问那到底能挣多少钱?苏健说每集两万!每年写个二十集的电视剧,你算算吧!同学狐疑地上下打量打量苏健。苏健立即封了他的口。使劲抖抖袖子,说搞文艺的,哪能像你们,整天西装革履,跟契科夫小说似的。《装在套子里的人》!你们老这样,累不累?你看看电视上的冯小刚张艺谋,哪时候这样过?同学自我解嘲地笑笑,我们都是俗人,哪能跟你们比!咱们班还真可以,出了两个大款,现在又出了一个文化人,大编剧!你发达了,应该请客呀。苏健的头使劲一昂,说请!当然请!你赶紧叫廖昕,还有别的同学,明天晚上,我在雷山宾馆请大家吃饭!
雷山宾馆是县委招待所,当时信阳县城里最高档宾馆之一。
七
一下子来了三十位客人。其中包括两个女同学的令郎。要关心下一代,所以苏健每人都现包了个一百块钱的红包以为压岁。有人步行而至,多数以自行车摩托车代步,也有几个开车的。当初摆水果摊度日的王道成如今在陕西挖煤,开着一辆奔驰;还有一个开加油站发了家,现在业务全部交给职业经理人管理,自己专心玩赛车,国内成绩排位稳定在前五十名,比韩寒好,网上可以查到。他的坐骑是新款宝马。
人逐渐增多。但廖昕一直没有出现。班长说大诗人怎么办,两桌摆不开呀!苏健心急火燎地说那还不简单,三桌!不过等等再开席,廖昕还没到!班长说她也在做生意,兴许有事忙,来不了呢。苏健边掏手机边说不可能吧,都说好了的呀。班长递过手机,说用我的吧,你那漫游!苏健说不用!花不了几个钱的。说着话对班长仓促地一笑,将手机糊上耳朵。
廖昕确实有事,口中连连道歉。说老同学对不起,我们俗人俗事多,今天过不去,改天我请你!苏健说能有多大的事?同学们都在,你快来吧,都等着你来好开席呢。王道成和那谁谁谁都来了!廖昕说王道成也在?苏健说那当然!除了你,谁不给我面子!
两人打了半天嘴官司。苏健的焦急溢于言表。北京手机费本来就贵,再一漫游,够买多少包方便面的呀。最终也许是被苏健的热情与焦急打动,廖昕终于开辆奇瑞,姗姗来迟。她基本上还是过去的样子,岁月似乎没赐予她营养。如果仔细看,肯定能见到隐约的皱纹,但此刻,是在灯光之下。张潮说过,楼上看山,城头看雪,灯前看花,舟中看霞,月下看美人,另是一番情境。可是灯下看故人呢?他没有提,想必不曾体会过吧。然而苏健有此一回,便足以刻骨铭心。
乍一见,苏健就感觉香气袭人。不是她身上的高级香水,或者汽车里的空气清新剂以及皮革味,而是浓烈的油菜花香。它们无边无际地铺在他们俩一前一后地经过的那条小巷旁边的菜地里,在绿色的映衬下,地毯般延伸到远方。风——那是清风不识字的风,也是吹我罗裳开的风——从山坡间吹来,简直要把人心融化成水。
世上一定有种神奇的力量。它或者如雾,或者干脆就是水,类似洗礼那样的圣水。只接触一点点,便能让人离开当下的肉身,回到从前的某个时刻。苏健的身躯与灵魂,又在瞬间舒展开来。如同充气帐篷。微驼的脊背挺直成松,眉头上悬挂着小铃铛一般的欢笑。
遗憾的是,他来不及仔细品味那种奇特的感觉,早已被人簇拥入席。当然,他跟廖昕一桌。
廖昕现在以信阳火车站为依托,做木材生意。主要向各个煤矿发送巷道支撑用的防护木。日子么,如同春晚的烂俗歌曲,越来越好。不断有人过来跟苏健碰杯,也有人拖他去串桌。东道主嘛,大诗人嘛,北京的编剧嘛。一回头,廖昕又跟十年前那样,神秘失踪。那是何等的感受啊。空荡荡的小巷跟无滋无味的课堂一样漫长。他仿佛看到自己心头出现了一个缺口,有什么东西,不太大的,被人悄悄剜了去。并没有血滴下来,也没有钻心的疼,只是让人失魂落魄。
转动醉眼左右求索,这才在王道成旁边找到她。两人交头接耳,言谈甚欢。
苏健立即端着酒杯,跟踪追击。
过去就跟廖昕碰了一杯。廖昕品品,苏健一饮而尽。王道成呵呵一笑,说你小子行啊,果然有北京派头!苏健把酒杯朝桌上一戳,酒杯的细腿随即粉碎性骨折。苏健如同没有看见,大声招呼服务员。
小姐,请打开KTV,我要K歌!《故乡的云》!谢谢!
天边飘过故乡的云,它不停地向我召唤。归来吧,归来哟。别再四处漂泊。我已是满怀疲惫,眼里是酸楚的泪。那故乡的风,和故乡的云,为我抚平创伤。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唱到最后,苏健几欲哽咽。可是回头一看,廖昕和王道成已经离开酒桌,在旁边的沙发上促膝倾谈。
呼啦一下,玻璃碎了。碎玻璃扎得苏健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不过玻璃破碎之后,露出来一个真相。那就是他并不爱廖昕。他甚至不爱任何人。他爱的,只是自己的过去。在油菜花旁边做梦的少年,偶有心动诗句一般在血管里流淌,便形诸笔墨的苦吟诗人。原来以为这个发现有助于他在精神上的自立,但没想到更加痛苦。
一丝线,若隐若现若有若无的线,连接着过去与现在的线,断了。嘎嘣一声。
三桌酒席外带孩子的压岁钱,一共花了苏健四千一。相当于他在北京三个月的开销。
八
春节期间客人多。平常不大走动的亲戚,过了年也得互相上门拜拜年。捎点礼品而来,带着醉意而去。间或还从麻将桌上赢来或者输掉几个小钱。信阳人的习惯就是这样,有时早饭的酒能喝到下午三四点。那天苏健刚回来,就看见家里来了客人,几个远房亲戚。这样的场合,他自然要陪客。客人们没多少文化,对他也不大了解,听说是中央戏剧学院的毕业生——谎言在家里一直没有揭穿,就问那是干什么的,唱戏?父亲刚要开口纠正,儿子已经脱口而出。
苏健没看客人的脸,干脆利落地回答道,对!
父亲看了儿子一眼,想想,却什么都没说。
客人刚刚走,餐桌还没拾掇干净,王道成又打来电话,安排下次日的饭局。同学的酒,还是得喝。过去一看,只有王道成自己,别人还没来。
落座寒暄几句,王道成说你在北京混得到底怎么样?苏健说你不都看到了吗,很好啊!王道成微微一笑,说我有个想法,不知道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公司做得很大,但我的情况你也知道,文化不高。整个公司,都找不到一个既上得了台面又能信得过的人。你能不能给我当办公室主任,把日常接待和行政管理顶起来?陕西那边收入不高,我给你年薪五万,年底再根据经营情况分红。当然,具体待遇还可以细谈!
苏健干脆利落地说不用谈了,还谈什么?我不能去!我是诗人,是职业编剧,煤矿待遇再好,也不能去呀。专业不对口!王道成盯着苏健的眼睛,说,咱们老同学,彼此都知根知底,不必拐弯抹角。你真的想好了,不用再考虑考虑?苏健飞快地闪过一个意念,说不用!我手头上有个三十集电视连续剧的活儿,這个写完,我肯定能红!王道成叹口气,使劲点点头,说那样也行!其实呀,我就是喜欢你这个犟劲!
本来想在家多住几天的,但是兜里没了货,再说也没个人说话,苏健还是早早地回到了北京。没错,确实是这个字,回。仿佛信阳不再是故乡。
走时带了不少特产。母亲做的腌白菜、腊肠,这些都是下方便面的好菜;另外还有板栗跟信阳毛尖茶。行前为了节省房费,已经退租,行李都寄存在志同道合的朋友处,到了北京得现找房子。好在那时人少,很快便安顿下来,然后埋头啃那个电视剧。
到银行一打卡,还好,增加了八九百块钱,大约有几笔小稿费进账。这两年来,他明白那所谓的小说当不得饭票,因此很少再碰,而是集中精力,写了一批应景的散文诗。一月写元旦,二月写春节,三月写植树,四月写清明;五月歌颂劳动,六月寄语儿童,七月庆祝建党,八月抒写南昌;然后是九月教师节,十一国庆节。剩下那两个月节日少,但没关系,还可以描述冬天。稿子写成之后,按月天女散花,遍撒传单。反正全国报纸多,今年投这一批,明年再攻那一批。他写的东西,语言构思都有一定的水准保证,还真成了稳定收入。虽然不多,但关键时刻,多少能支应一二。现在来的小钱,大约都是那篇春节的馈赠。
九
情色文字,果然更有市场。在百度上随便搜索一下梦双楼的二十八个脱衣舞娘,能查到三十多条记录,绝大部分都是转贴。苏健看后既叹息又得意。那天打开博客,看到了悄悄话,有人要求私聊。自称是新西兰富商的老婆,年轻漂亮。网名风舞者。这名字不错,让苏健想起那部用DV拍的丹麦电影《黑暗中的舞者》,2000年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的得主,他很喜欢的。真要是富婆,肯定不是坏消息,可网上的信息很难保证真实,他也就没在意。反正看过她的照片跟视频,年轻漂亮大体不差。尽管视频与照片,都有一定的美化功能。
风舞者要抽时间过来见面。苏健的态度当然只有一个,WelcomeToBeijing!不过那都是后话。眼前的任务,是如何尽快拿下那五集电视剧。他吭吭哧哧地完成了任务,但最终还是没能拿到稿费。就那本子的程度,根本不能拍。
此时已经弹尽粮绝。而三月植树节还没到,稿子即便现在发出来,等稿费慢悠悠地徒步而至,他恐怕已经被房东扫地出门。
犹豫再三,还是没跟宋老师开口。向他求援,估计可以救急,但是一顿臭骂在所难免。只得找了另外的朋友,临时借来八百块钱,回家之后记到账本之上。穷帮穷富帮富,在北京飘荡至今,他多少也有几个相对固定的施主。
那个账本是食草堂出品的,黄色的纸夹在黑色的软皮面中间,用绳子钻孔装订着。这是宋老师公司集中购买的小礼品。当初送他这个本子,说可以用来记录创作思路。碳素笔写在上面,很有质感。苏健在上面写了许多零星的诗句,甚至一些简单的字句或者意象,以及灵感。但是从中间的某一页开始,记录了好几张姓名跟数字。从三十到三千不等。有的后面还带着附注。比如东来顺,小肥羊,茶,咖啡,打车,等等。字体并不工整,也不甚清楚,只能看个大概。反正只要他确保自己发达之后还能搞明白就行。
某一天,他翻笔记本时突然翻到那一页,沉吟片刻,随即打电话给宋老师,想借九百块钱。说想请朋友们吃小肥羊,当然也包括宋老师。算来算去,人数不少,怎么着也得三桌。在小肥羊吃一顿,每桌三百一般没问题。宋老师闻听答应得很痛快,说行啊,你抽空过来拿吧。
北京太大。大家名义上生活在同一座城市,其实距离相当遥远。而且各有各的事忙,请人吃饭并非易事。人家肯到便是给面子,不提前预约可不成。苏健的电话刚一打出去,就不顺畅。对方没有拒绝,但是提出了反建议。不想吃小肥羊,想去酒吧。
同意吧,酒吧里的消费他无法控制;不同意吧,那又是他最想请的人之一。怎么办?事情只好先撂下。几天后宋老师不见动静,就打电话催问。弄明白后说酒吧就酒吧呗,反正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实在不行,我来埋单,权当结识新朋友的交际费,反正公司每月都给我一千五百块钱的额度!苏健没有答应。说那怎么能行?你请就是你请,我请就是我请。还是算了吧。回头再说。
后来苏健又要请宋老师到小西天看新上映的电影《疯狂的石头》。那两天这个片子比较热火。虽然有碟也有电视,虽然网上也能下载,虽然电影票比较贵,但宋老师还是更愿意去电影院。他告诫过苏健,如果只看过电视或者网络版,那就永远别说自己看过那个电影。只能说你看过那个故事。因为从正规银幕上看跟从电视或者网上看,效果完全不同。电视与网络会损失很多信息。他说看热闹倒也罢了,既然你决定要做职业编剧,还是应该尽可能地去电影院看。
苏健说我请你看电影,看完电影你请我吃饭。我知道附近有一个很好很干净的饭馆,咱们俩只要五十块钱就行。宋老师在电话里短促地一笑。两张电影票最高不超过一百六十块钱。他打车过去,差不多就要八九十,再花五十回请吃饭,这苏健还请的什么客?不过他略一犹豫,还是痛快地点了头。
那个片子确实搞笑。刚开始两人几乎要笑翻。但十几分钟之后,宋老师的情绪逐渐跟大家脱节。黑暗中看不清楚表情,只听他不停地叹气咒骂。散场后宋老师请苏健吃饭,结果那个片子为他节约了部分饭费。宋老师吃不下。他说这叫什么电影?!完全是抄袭!苏健不解,说怎么不好,挺好的呀?宋老师反问道你看过《两杆大烟枪》没有?你看过《一条名叫旺达的鱼》没有?这片子完全是这两部外国电影的拼贴版!就这大家还叫好,还卖座!中国电影完了,没希望了!即便抄你也抄得高明点呀,《两杆大烟枪》里面有七条线索,彼此有条不紊稳步推进,这个烂电影才几条线索?靠,什么电影,垃圾!
那电影还有节约车费的功能。饭后宋老师没有打车,非要领着苏健步行,说要散散心。两人一直走到凌晨一点。宋老师说苏健,我告诉你,这就是中国电影编剧的现状。说句大话,中国电影全看咱们,不,全看你们了。你一定要努力!你小子是有悟性的,只是还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而已!
十
照片与视频,果然不能真实反映一个人。风舞者的实际形象,远远超过苏健的想象。他这才明白,照片与视频,就说光学设备吧,其实都有狭义心肠,在无形中充当着劫富济贫的角色。它们会尽量去掉恐龙身上的一些刺,让她们离美眉近点。这其中的代价么,最后还由真正的美人,而不是所谓的美眉承担。
风舞者住在王府饭店,大厅能让苏健腿肚子打弯的地方。他调动起全部的真气,才将脊柱像充气玩具那样扶正。皇宫一般富丽堂皇的陈设,玉器一般晶莹的浴缸,极大地影响了他的发挥。他们的第一次在苏健看来并不成功,可是风舞者却相当满意。闭着眼睛趴在苏健身上,说你真好。我不知道多长时间没有享受过男人的滋味了!
风舞者是新西兰留学生,在那里结识了现在的老公。一个潮州富商。认识那年,两人的年龄正好二比一。苏健闻听不觉豪情大发。说这算什么?告诉你,我的战斗力只发挥了一半!风舞者说是吗?那你怎么回事?苏健刚要开口,舌头却机敏地将秘密截住。于是顿一顿,说也没什么,主要有两个原因。一是信阳乃中原之地,不靠海,所以天生不习惯当海军;二是写作生活没有规律,有点饿。
这个简单。立即摁铃叫饭。
侍者用餐车将饭菜推进房间。各种各样的菜肴,苏健根本叫不出名字。风舞者说对不起,只好先怠慢大诗人一下,回头我再到下面的饭店,好好请你!
苏健在餐桌上埋头苦干好长时间,这才意识到风舞者根本没动筷子。抬头一看,风舞者修饰过的眉毛上似乎都挂满怜惜。眼神一碰,她赶紧一笑,说新西兰跟北京有时差,我现在还不饿。你随便吃吧。来,喝口汤!
饱餐一顿,易地再战。这回打的阵地战。苏健中规中矩地布局谋篇,从序盘中盘到收官,滴水不漏,水平跟刚才相比,果然是突飞猛进。
风舞者亲吻着苏健的快乐开关,说苏健,真看不出来呀。都说文弱书生,谁知道你竟然这么棒!苏健说明白棒的含义了吧?像棒子一样!
风舞者笑着,给了苏健一记粉拳。
女人天生喜欢逛街。尽管苏健还能再鼓余勇。她说不要紧,你别累着。反正我们还有时间。实在不行,将来我就在北京开个办事处,或者分公司!
风舞者比苏健还小一岁。她挽着苏健的胳膊,但却不老实走道。不时放开苏健蹦跳两下,浑身充满了小鸟一般的弹性。路边有两个乞丐,她掏出钱包,朝每人碗里扔下两整张,却毫不理会他们满怀惊奇的千恩万谢,仰天哈哈一笑,便拽着苏健贼一般跑开。
苏健不由得回头看了看那两个幸运儿。他们迎着光照照钞票然后装好,抬头目送施主。见苏健回头,立即谦卑地一笑。苏健不由得一阵心疼。心说那样的钱,给我也好呀。也许我比他们,更有资格受接济。
风舞者回去之前,从钱包里掏出一叠美元,要给苏健留下,但苏健没有接受。风舞者说我身上一般不带很多现金,这点钱你先拿着吧,看看能干点什么。苏健努力不看那些钱——真实的美元,他还真没看过几回——只看对方的眼睛。那里面确实看不出什么杂质。但他依然是摇头。说我不能要你的钱。我怎么能随便要你的钱呢?绝对不行!风舞者见状又递过一张卡,说要不这样吧,你直接用这张卡消费,我告诉你密码!苏健还是没有接。他退后一步,仿佛那卡有着千钧之沉,他拿不动。风舞者有些着急,说那你究竟想怎么样?苏健两手一摊,说我不想怎么样啊,咱们是朋友。今天你要走,回头你再来!风舞者说你还是拿着吧,反正这些钱存在与否对我毫无意义!苏健说它们对我有意义,让我不能接受!风舞者使劲搂住苏健,在他脸上深深印了一吻。说你真是个诗人。其实我真的特别希望你能接受。我希望我的钱,多少能产生点意义。你付出青春与自由的代价,总得得到点什么呀。苏健说我不会要。也不能要。你真有这个心情,到地铁站散给那些卖唱的。
十一
两人相会的细节,苏健当然要写进博客。不过对风舞者的身份作了技术处理,将她的居住地换成了新加坡。那些文字一添加上去,立即引发跟帖浪潮,还被四处转贴。点击率的增加网站自然不会坐视,立即将苏健的博客在整个博客栏目内置顶,并放进首页的博客一栏。
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秀帘。也许就冲这两句,就能断定《红楼梦》的背景在北京。因为苏健在街心花园无线上网时,不时有杨絮还是柳絮的,飘到崭新的笔记本——这是风舞者赠送的礼物。所谓宝剑赠烈士红粉送佳人。送他笔记本,再合适不过——上来。老在房间呆着,憋闷,不利于持久战,因此他买了移动网卡,将主场搬到公园或者街心花园,总之在花草之间。
春天再度降临。这个春天让苏健感受到了真正的春意。眼前总是浮现着风舞者的身影。这种情形过去还从来没有过。对他们而言,随机的艳遇经常发生,但都是蜻蜓点水,天亮之后各奔前程。没有别的原因,江湖如此。今天这是怎么回事,他难道要主动破坏江湖规则?
风舞者在博客上留下悄悄话。说我真是要感谢你。你让我体验到了性的美好。可惜我没能为你做点什么。这个留言苏健颇有感触。本来,网上钓鱼主要是应对寂寞,缓解饥渴。对于上钩的愿者,他心里原本多少有些不屑。但是经历了这么多,态度已经悄然改变。因为约会的女人,都是良家妇女。有体面的工作,正常的生活,甚至还有很高的社会地位。她们不图苏健什么,苏健也没有。某著名大学文学院党委副书记甚至提出,要苏健只跟她好。
苏健略一思忖,回复到性其实无所谓美好,也无所谓丑恶。它应该是自然的,跟吃饭一样。将其归类为美好或者丑恶,都是因为压抑。你看看,现在还有几个人赞美大米或者小麦,说它们美好?唐代以前中国人其实还不这样,你看唐明皇,杨贵妃本来是他儿媳妇。可以想象,他那时面对的舆论伦理压力,比现在小很多。宋朝对中国人影响深远,程朱理学现在依然流毒甚深,其中就包括性观念。到了今天,大家之所以还不能直面性,主要有两个阻力。一是伦理,二是担心危及种群安全。毕竟性会有繁衍生息的副产品。不知道你注意过李银河没有,中国的一个社会学家。她的学说现在还被口水淹没,但我相信,这终究会过去。也许只在十年以后。风舞者看后又说果然是诗人,想法卓尔不群。苏健,我相信你会成功的!我一定要帮助你成功!
身边的车水马龙市语喧哗苏健充耳不闻。他胸中自有丘壑。实际上是枪林弹雨血肉横飞。因为他正在写一个电影剧本《1938:万家岭》。那是武汉会战期间的一次著名战役。第九战区一兵团司令官薛岳将军指挥所部,在江西省德安万家岭地区,击毙日军一○六师团万余人,几乎将其全歼,仅师团长松浦淳六郎中将带着千余人漏网。无论规模还是战果,都略高于台儿庄战役。但却根本不为国人所知。苏健偶尔在某个网站跟人掐架,说抗战期间国民党军队没打过几个像样的胜仗,主要精力在制造摩擦,结果被人痛扁。事后查找资料,发觉果然是自己孤陋寡闻。于是萌发了将万家岭战役写成电影的想法。否则下载编辑了那么多资料,岂不白费心力。
这个选题刚开始跟宋老师沟通过,宋老师一口否决。说你最好别写,写也是白写,不可能拍的。苏健不服气,通过朋友联系上了八一厂的一个文学策划,结果也是红灯。他说我们厂一般不拍这样的题材。苏健说那《血战台儿庄》不就拍了吗?对方说那跟我们没关系,是广西厂拍的。
尽管如此,苏健还是提起了笔。他一直记着那天看完《疯狂的石头》之后,宋老师跟他说的那番话。而且不知道倒也罢了,既然知道,说出来便是责任。再说真是好东西,总有一天会见天日。即便不行,练练笔也好。时至今日,剧本已近尾声。
121。外景,战场,日。
一阵炮响,大队鬼子与骡马纷纷倒下。一匹骡子挣扎着起来又跌倒在地,鲜血飞溅。我们只看到它使劲哀鸣,但却听不到声音。
写到这里,苏健就忽然听到了骡子的哀鸣。声音极度真切。他的手指在键盘上停住,然后扭头看看四周,很快便找到了声源。
不是骡子,而是它们的先辈。驴。
苏健栖息的,永远都是偏远郊区,而非高尚社区。街对面的空地上,停着一辆车,车厢里装着好几头驴。下面的树上,还拴着一头,已经被处以极刑。不远处有一排架子,上面挂满了肉,地上溅着暗色的血迹。一刀下去,下面的驴一晃荡,车上的同类则一阵骚动。
不觉怒从心起。当着驴的面杀驴,别说人道,只怕驴道都不够。苏健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好险没有摔掉笔记本。但是扶扶眼镜,又否决了前去制止的雄心。这些年来,他最明显的收获,就是腰身越来越苗条,脸蛋越来越学问。他慢慢成了二饼,而且度数日新月异。仿佛身上那点可怜的膘,都转化成了眼镜上面的圈圈。就他这样过去,屠夫何须屠刀,小指头便能解决。
掏出手机,首先报警。但是110没来。说不在他们的射程之内,建议找城管,但又无法提供相关号码。苏健浪费了不少手机费,才找到世界上最难找的地方,有关部门。
可是有关部门迟迟不见踪影,而屠夫已经再度高举屠刀。隔着马路,苏健清楚地看到了即将挨刀的驴和暂时没有危险的驴,都在瑟瑟发抖。它们凄惨的叫声,如同二战期间伦敦上空的空袭警报。
苏健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立即冲过去大吼一声,住手!
那帮人狐疑地盯着苏健,说怎么啦?苏健说谁批准你们这样当街杀驴的?你们不能这么干!气势将那帮人镇住,老半天之后屠夫才反应过来,说你是干什么的?苏健待要开口,嗓子眼那里忽然又一梗。嗯啊两声,才说我是作家,诗人,编剧!我十八岁就加入了河南省作协!不行我把你们都写进电视剧!屠夫闻听哈哈一笑,说真是吃饱撑的,多管闲事!我们杀我们的驴,关你屁事!说完随即挥刀霍霍。苏健顾不上别的,上前就要阻止。
两人随即撕打起来。
也不是撕打。是毒打。还好,毒打尚未变成屠杀时,有关部门总算露出尊容。他们将那帮人和苏健一起带进城管派出所。苏健说带我去干吗?我又没有错!确实是人民警察,态度和蔼可亲。说有错没错,都得做个笔录啊。配合一下吧。请上车。
虽然挨了一顿揍,但看到警察训斥那帮人的痛快劲儿,以及他们见了警察的孙子样,苏健的心情也就好了一大半。回到家里安顿下来,正准备到网上找点快感,手机忽然铃声大作。打开一听,是个熟悉的声音,但却想不起来是谁。转了两圈,对方才通报姓名。原来是过去的饭辄之一薛伟。他现在也进了影视圈。自己写剧本,同时也是一个小影视公司的剧本统筹,主要拍短片,卖给地方电视台。
薛伟说你小子果然很有才气,就是没用到正道上,全冲下三路去了!苏健说怎么,你也看到我的博客了?薛伟说你那么大的名气,到处都有转帖,我想不看能行吗?都在头题位置!
薛伟住得离这里不远。他要过来看苏健,商谈一下约他写短片剧本的事情。这是送上门来的生意,苏健自然不会拒绝。连声说,行,你有空过来吧,我请你吃饭。别拖,就这两天!
十二
薛伟不但自己过来,还给苏健带着一位故人。三四年前不辞而别的小宋。
寒暄几句,便转入正题。短片的要求比电视剧更低,类似室内情景肥皂泡喜剧。苏健答应下来,脑子里却总是疑惑,似乎在哪里看到过薛伟身边的女孩儿。但既不好问,也不能把眼睛凑到人家脸上去。老半天之后,这才回想起那个肮脏破旧的四合院,以及厕所与洗刷间之间的惊鸿一瞥。
苏健不敢确定小宋是否认出了自己。从眼神看,似乎已是心照不宣。但既然人家不开口,他也不能贸然攀交情。客人上门,又带着买卖,自然得请人家吃顿饭。苏健精心挑选了一个合适的小饭馆。进去一看,啤酒都是四块钱一瓶的——北京千好万好,就是有一样不好。啤酒太贵。稍微干净点的饭店,就只有十快钱以上的啤酒——顿时豪情大增。拿起菜谱递给小宋,说你点,随便点!
小宋只点了一个青菜。苏健又将菜谱递给薛伟。薛伟翻翻,目光在最贵的菜上停住,说来个酱驴肉!苏健一听本能地开口否决,说不要这个不要这个,换个别的!薛伟说怎么啦?苏健随即复述了那天的经历。薛伟摇摇头,说那行,不要就不要吧。
饭局临近尾声,相当于剧本就要推出片尾字幕的当口,薛伟看似随意地提出一个要求。想跟苏健借三千块钱。苏健干脆利落地一口回绝。因为他就是把全部家当——当然,除了笔记本——都卖掉,也凑不齐那个数目。薛伟狡黠地笑笑,说兄弟,不可能吧。你那个红粉知己,能看着你受穷?舍不得就直说,我另外再想办法。苏健说她确实要给我钱,但是我没要。薛伟说你别写剧本,改写童话得了!这样的机会,谁肯白白放过?!除非他脑子不好!咱们又不是故意图财,关键在于她那么富,一星半点的算得了什么,不过是九牛一毛!
苏健的眼睛离开薛伟,轻轻一笑,喃喃自语般地说那我可能真是脑子不好!
风舞者很会算命。苏健报了自己的生辰八字,最后算得很准。苏健的家庭构成、住宅方位、童年经历、性格特征等等,都没有纰漏。这是两人情意绵绵的重要基础。苏健自然要问及运道,答曰三十四岁生日之前会发达,时来运转。苏健听了非常高兴,有段时间不写东西,躺在床上等待三十四岁生日,很久没跟宋老师联系。宋老师打电话一问,不禁哭笑不得。说即便要转运,也有个大前提,那就是你努力。自助者天助。你躺在床上不干活,绝对不可能!不信你再问问她。结果当晚苏健就给宋老师发了短信。说你真厉害。她说,确实是这样,还得努力!
风舞者几乎每月飞一次北京。她要赞助苏健出版散文诗集。这次苏健倒没有拒绝,只有一个附带条件。找正规出版社做,自己只留两百本样书,赠送真正的文朋诗友,其余的都留在出版社。卖出去卖不出去,是他们的事。他说我就见不得那样的所谓诗人作家,弄个假书号自己印书。自己印就印吧,心血所系,非法出版物也能理解。问题是他们还不,生怕人家不知道他违法了似的,低三下四地到处兜售。我即便求人,也直接开口要求资助多少钱,决不这样卖书。人家收下书,好一点的卖废纸,还算物尽其用。许多单位厚厚一摞扔在那里,上面积满灰尘。哎呀,真是有辱斯文!风舞者说这当然没有问题。给你五万块钱,够不够?苏健说不用。我先整理稿子。联系好出版社谈好条件再通知你,你直接打钱给他们。
两人商讨了正式结婚的可能性。风舞者也感觉北京与新西兰距离太过遥远。她说这是大事,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其实我老公已经七十岁,没几天活头的。苏健本来早有此心,但是没法开口。风舞者这样一说,他正好顺流直下。说等到最后等个什么呢?无非是遗产。他另外还有子女,你本来也分不了多少。不如直接了断!风舞者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咱们好好想想吧,急不得!
苏健把这个作为喜讯,带着炫耀的底色,告诉了宋老师。宋老师一听,说行啊,你那富婆想长期占有你这个性奴隶呀。苏健说什么富婆?你别说得那么难听好不好?人家跟咱们一样,有名有姓!什么性奴隶,我们是平等的,大家都需要!宋老师说行行行,她有姓名,不叫富婆。苏健,你清醒清醒吧。期望越高,失落越大。不可能的!苏健说宋老师,你也是诗人,怎么就不能理解呢?你肯定没有经历过真正伟大的爱情!你得燃烧自己!你听没听过许巍的歌?没有什么可以阻挡,你对自由的向往!哎呀,你现在挣钱挣得,一点诗心都没有了!
宋老师并不怪罪苏健的冒犯。他没再开口,只是叹口气摇摇头,无可奈何地看着苏健,如同家长面对顽劣的儿童。
片刻之后,宋老师说我知道我的说法你不赞同,但我觉得还是有义务说出来。你趁早打消美梦。甚至现在赶紧搬家。她老公要是知道这事,弄死你还不跟踩死个蚂蚁似的?恐怕尸体臭了都没人知道!
这话苏健看来多少能听进去一些。半晌后,他喃喃自语道,不会吧。光天化日,首都北京!
十三
北京是个没有睡眠的城市。它永远清醒着,朝某个方向,按照固定的节奏,奔跑。机器人,或者火车一般。因为它的夜晚,总是会被无数盏期望之灯照耀得如同白昼,永不停歇。那无数的期望之灯里,就有苏健心中燃烧的一盏。
但是今天,情况发生了变化。浓雾遮蔽了一切。在凌晨的通州郊区,苏健忽然听到一阵大雁的哀鸣。他很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自豪。那并非因为他的听觉灵敏,或者户外汽车的喧嚣不再。而是因为他诗心尚存,心中还有万物,还有田野。
苏健将台灯拧到最亮,门窗全部打开,最大限度地打开。然后走出户外,抬头四顾张望。他当然一无所获。但是,他固执地相信,在浓雾中迷途的大雁,已经看到从门窗中泄露出来的光亮,并以此为参照,重新校正航向。黑暗中的那一丝亮光啊,对它们而言又意味着什么!
忽然就有了写诗的冲动。跑回屋内坐下,门窗都没来得及关,立即噼里啪啦地折磨键盘。一组诗,描写大雁的诗,很快脱稿。
写好诗之后依然激情在胸,难以平静。宜将剩勇追穷寇。他又借着那个气势捡起最初被薛伟他们毙掉的那个小玩意。手指摁在键盘上,竟然有如神助,灵感如潮水一般朝外倾泻。没有人相信,他自己以前也不曾经历过,那天晚上他彻夜未眠手指不停,竟然写了一万多字。完成了一组诗,外加一个小中篇。
左看右看前思后想,越看越觉得好,越想越觉得妙,忍不住都发给了宋老师。第二天下午,宋老师就发来短信,对这两个作品盛赞有加。
宋老师说你小子,长进不小啊。苏健下午一觉睡到晚上,起来看到短信,心情极度愉快。回复道惭愧。都是跟你学的。呵呵。
放下手机上网打开QQ,里面嘀嘀直叫,有一组留言。原来是小宋,想约他见面。
小宋到来之前,苏健一直在想,如果她主动示好,或者门户洞开,他究竟应该如何应对。以往面对这样的机会,他的基本态度是三不。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但是自从跟风舞者建立联系,他基本上断绝了这方面的念头,希望从一而终。
世上并非没有贞节。关键在于有没有那么一个人,你值得为她而守。
见面之后,小宋却没有这方面的表示。苏健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又隐约有些失望。说不清楚的一种情绪。小宋说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苏健说还能怎么样?你都看到了。你呢?你现在是薛伟的女朋友?小宋摇摇头,说算不上。比较亲密的朋友吧。这两年我换过好几种职业,去年偶尔认识几个泡影视的朋友,也跟着进了这个圈子。给薛伟他们写点短剧,也写过电影电视剧,但是都没卖出去。
比较亲密的朋友,苏健当然知道具体含义。他很想问问那时她为何匆匆不辞而别,想想却没有开口。
过去是过去,现在是现在。
小宋找他,确实有事。她在影视圈混下来,多少建立起了一些人脉,因此想做经纪人,帮人代理剧本。这样也好多个生计。
苏健说做我的经纪人?你没有搞错吧。我是写过不少剧本,但是一个都没有卖掉呀。
小宋说那有什么?都是他们有眼无珠。跟你说实话,我就想培养潜力股。谁知道你们中间会不会再出一个王朔呢。只要出一个,我后半生不就有指望了?
就请小宋吃了顿便饭,同时签署代理二十年内全部剧本的协议。代理费百分之十五。虽说不过是有一搭无一搭的事,但终究是个好兆头。那天无聊,正想给宋老师电话报喜,他的电话已经找上门来。
苏健,你那个小说,我帮你卖了啊!宋老师的口气很有些兴奋。
哪个小说?我没有写过小说啊。
怎么没有,你糊涂了,就是上回跟诗歌一起发给我的,《乡关何处》!
原来是那个还没有发出来的小说。他发到《十月》杂志的公共信箱,一直没见回复,估计够呛。这样还没有出炉的小说都能卖掉改编权,确实机会难得,难怪宋老师那样的人也会兴奋。他说你没有名气,小说也没有发出来。关键是那个公司刚刚成立,实力一般。两边都是朋友,所以我没有放高价。一万块钱。你考虑考虑,看看怎么样!苏健说不用考虑不用考虑,你的意见,还能有错?关键是交朋友,钱不钱的无所谓!宋老师说别,你还是考虑考虑的好。具体条款,他会跟你联系。苏健说真不用考虑。钱将来还能赚,但朋友必须尽快交!
苏健如同浑身泥淖之后洗了个热水澡,感觉无比的顺畅。还在激动着呢,宋老师又来了电话。说他要是问你小说发表没有,你就说发表过。苏健说啊?那我说发在哪儿呢?宋老师说无所谓,你随便编一个就行。反正他也不知道。苏健说那就《莽原》吧。宋老师说随便你,他不一定会问。
等到具体条款过来时,苏健的情绪已经冷却,又感觉有些不满。中篇一万,虽说是数字电影,也确实低了点。可是话如牙膏,挤出去容易,收回来难。只好签下合同。好在合同上还留有部分空间,只是改编权,不包括拍摄权。真正要投拍,还得另外协商。
签好合同付完钱,那公司老总——宋老师建议苏健叫刘哥——请大家吃饭。苏健一直惦记着改编权的贱卖问题,酒桌上突然提出建议。说刘哥,我有个想法。这个本子我自己写怎么样?我的小说我来改,应该更有优势!刘哥看看宋老师,宋老师又看看苏健。完后二人几乎同时说应该没有问题。这是好事呀。
苏健刚要开口谈剧本价格,以及定金、期限等条款,已经没了机会。刘哥能喝也能说,频频劝酒。左一句中原才子,右一句著名诗人;喝不蒙也得把苏健吹蒙,哪里还顾得上谈条款。
最后两人开始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刘哥说兄弟,你放手写吧。咱哥俩好好合作,会有大发展的!稿费的问题你放心,都是朋友!苏健使劲一挥手,说刘哥,别跟我谈钱!我是搞艺术的,就他妈讨厌钱。只要咱们哥们在,钱算个什么?算个王八蛋!千万别谈钱。谈钱就是看不起兄弟我!
宋老师在旁边,不住地摇头。
拿到钱,苏健立即着手安排请客。直接把上回要去酒吧的那个朋友请进酒吧。一干人等造了半夜,最后扔了小两千。还好,那些人多数没有酒量。第二桌还有人提议去酒吧,苏健说也行,反正下面还有剧本稿费!你们觉得呢?剩下那几个意见不统一,最后宋老师一锤定音。说还是小肥羊好。这附近的酒吧都是主题酒吧,有的同性恋有的一夜情,还有专门嗑药的。咱们弄不明白,别贸然进去!
苏健闻听,心里不觉一松。
只请了这两桌,第三桌一直没张罗起来。
十四
风舞者再一次将苏健召进王府饭店。不过因为新西兰那边临时有事,离开时间比计划提前了一天。走前她让苏健再在这里住一夜。说已经跟饭店说好,所有的费用都记在她账上。下回一并结算,或者他们给她寄账单。
立即打电话四处召集朋友,请上回落下的朋友吃饭。宋老师正准备拾掇行李,明后天回老家,不想过来的。苏健一再恳求,说过来吧,你给我撑个台面。不是请你,主要请你陪客。给个面子!
打了半天电话,终于凑齐一桌。还好,上回没请到的基本一网打尽。宋老师出门就打车,所以最先到。见了面,苏健说不要紧,如果需要拾掇什么东西,下午我可以去帮忙!宋老师说不用,也没多少行李。东西哪里都能买,不需要很多。苏健说哎呀,可惜我那个剧本的稿费还没有拿到,要不能给你一点,你也能宽裕一些!宋老师闻听,想笑但没笑出来。他在影视圈混得很成功,得过华表奖,早就买了房子,正准备买车,远非小康所能涵盖的。
宋老师微微一笑,说不用,我手头上还方便。不行我再找你!苏健拿着菜谱,翻到最贵的那几页,豪放地大声说点,随便点!千万别客气!
上了满满一桌子菜。苏健热情地给大家布菜,希望大家能吃好吃完。那自然不可能。他看着那些说不出名堂的名贵菜肴,说哎呀,要是能叫我分几个月慢慢吃就好了!
宋老师深深地盯了苏健一眼,微微叹气。
后来能带走的,苏健都打了包。有人说何必呢,你再多呆一天呗。苏健想想,说不行。那样这些菜都得浪费掉,还白白浪费人家的房钱!
小宋代理的剧本的事情,苏健本来根本没抱希望,但没想到还真有了回音。两个月后,小宋告诉他,有家公司对他的《1938:万家岭》很感兴趣,她正在跟对方的艺术总监谈判,就稿费问题,他们希望五万拿下,小宋觉得不够理想。
普通的电视电影,各个公司愿意出的剧本稿费上限,一般不超过六万块钱。如果是从小说改编而来,改编拍摄版权也包括在内。胶片电影有所不同,但主要取决于本子质量。比如李樯,此前并无多少名气,但《孔雀》写得实在好,就卖了五十万,他也从此声名大振。当然,作者名气也很重要。像邹静之那样的编剧,没有五十万恐怕不能开口。他自己主动写的东西,则完全在于自己开价,有意的话双方商谈。
可那个本子是史诗性的,拍成电视电影根本不适合。那么大的场面,牵涉到毛泽东、蒋介石、日本天皇这样高层次的历史人物,需要动用飞机坦克大炮军舰,肯定是大投资,至少要五千万。放到这个背景下,五万块钱确实比例失调。
苏健说没关系!五万就五万,第一个本子,只求顺利,开市大吉!小宋说那怎么能行?也牵扯到我的代理费呢。咱们现在利益相同。写作不容易,我尽量争取高点吧。
谈判那天苏健也在。小宋要开价十万,苏健不敢,担心把人家吓跑,但到底拗不过经纪人。上了谈判桌,这个数目一说,对方公司艺术总监的反应很是激烈。苏健一不留神,当场就责怪小宋。说你看,我说十万不可能吧?太贵了!人家不可能同意的!小宋大怒,桌子底下使劲踹了他一脚,结果目标没有瞄准,艺术总监受了打击。他醒过神来哈哈一笑,说这兄弟有意思。这么着吧,你别十万,我也不五万,咱们八万吧。你发我也发!
就此谈妥。艺术总监拿去通过一下,立即签署正式合同。他走后,二人去酒吧庆贺。三十块钱一瓶的啤酒,苏健一连干了三瓶。整个人如同礼花一般绽放,只是过程更加持久,长时间保持着高端状态下的稳定。也像受到刺激的眼镜蛇,呼啦一下抬起身子,嘶嘶吐着舌头。说好啊。看来我的名字,马上就可以出现某部电影的片头字幕上!小宋见状一笑,说苏健,认识你也有几年了。你只有喝酒之后,才显露出真正的自己。道行很深啊。苏健说什么真正的自己?本来面目吧!不过说真的,我还真是没感觉到。不好意思啊,刚才让你生了一肚子气!小宋说不是我生气,是谁都得生气!我真是服了你。怪不得人家都说,这世界三种人最讨厌,搞传销的,精神病,和诗人!苏健不再回嘴,咧着大嘴饮驴似的猛灌啤酒,傻子一样。
喝了半天,苏健说对了,我刚刚卖掉一个小说的改编权,剧本也要我来写。这个在不在代理范围之内?小宋笑笑,说照理应该也在。不过既然是从宋老师联系的改编权开始的,我再拿代理费也不合适。但是有一点,将来再有这样的事,你应该通知我,价格我出面谈。别好不容易弄个东西,最后又卖不出价钱。咱们写东西,不容易!苏健说这样吧,还是给你。剧本稿费拿到以后一起给!要不是你,这个本子不还是一堆废纸吗?就从五万开始算,还有三万的空间呢。都是白捡,不,你争取来的!
那个算法显然说服了苏健自己。那一刻,他无比的高兴。可是啤酒代谢快。去厕所放了三次水,激情也随即全部流进下水道。他恢复常态,满脸忧郁。说他们公司能通过吗?那样的题材,现在不看好啊。小宋说你应该相信,不止你自己有那样的历史良知与责任感。再说他们那么大的公司,即便一时审查通不过或者时机不成熟,也可以放起来。无所谓的呀。
十五
风舞者真是想帮助苏健。她决定投资三十到五十万美元,在北京开家影视公司,请苏健当总经理,至少是艺术总监。说反正那些钱存在银行也没有几个利息,不如拿出来干点事。苏健闻听眼睛瞪得溜圆,盯着风舞者,半晌后才说,今天不是愚人节吧?风舞者呵呵一笑,给了他一记粉拳。说还诗人呢。你看我像是开玩笑的样子吗?苏健说电影确实是风险投资,没有几部片子能挣钱。拍出来首先得挤进院线,院线也是一种体制。类似纯文学的发表。拷贝卖不掉,一切都白搭。其实电影跟纯文学的处境还真差不多。全国在院线之内的银幕也就两千块,绝大多数县城虽然都有电影院,但它们不跟院线同步,也不在院线之内。多数电影都是小成本制作,没钱宣传,所以大家印象中只有张艺谋冯小刚陈凯歌的商业片。那些电影即便如同从数百万计的同类中脱颖而出的幸运精子那样挤进院线,也卖不了座。如同各省市纯文学杂志上的绝大多数小说。亏本是必然的命运!风舞者说赚不赚钱无所谓,本来也没指望赢利。稍微赔点也行,只要能维持下去!苏健忽腾一声站起来,在房间内大步走来走去,一副壮岁旌旗拥万夫的架势。说不赔本,肯定不会赔本!咱们刚才说的都是胶片电影,院线电影。要赢利也可以,咱们拍电视电影,卖给电影频道。他们一年四季天天不断,需要大量的新片子。只要能跟他们合作,每部片子多的不说,挣个二三十万不成问题!风舞者歪头看看苏健,说看不出来,你还挺职业的嘛。苏健咧嘴一笑,说那当然!你以为我这几年的亏都白吃了?风舞者说你放心,真正运作起来,经济压力肯定不会太大。我不设利润指标!苏健的脑袋使劲一昂,仿佛被人摁住脖子要挣扎似的,大声说那怎么能行!你既然把钱交给我,我就得对它们负责!
那天夜里,苏健就在心里调动账本上的记录,开始做预算。人事方面,宋老师是兼职顾问,每月五千;薛伟是兼职剧本统筹,每月三千,如果能来任全职,则工资五千,另外每月再加上两千左右的交通、通讯和交际补贴。剧本统筹跟作家打交道,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食无鱼出无车不合适;请小宋过来给自己当助理,每月四千。办公设备更加细致,连自己办公桌前需要的皮转椅都没遗漏。风舞者看后大笑,说真看不出来,你还像个干事的样子嘛!苏健很严肃地说那当然!现在咱们俩谈的不是感情,而是生意!既然要我当总经理,我肯定要尽职尽责!风舞者扫一眼,又将预算掷还回来,笑道什么生意!你看看上面,都是你的朋友,还跟我谈什么生意!不过都无所谓。反正有一搭无一搭的事情,全当是我为繁荣祖国电影事业作了贡献!
苏健心里先是一梗,但很快就来了词。说他们是我朋友不假,但人家真有才呀,能胜任工作。我这叫举贤不避亲!
风舞者说回去之后立即做资金准备。苏健在这里也是摩拳擦掌,首先就去策反宋老师。他在宋老师的办公室里走来走去,恨不得横着膀子走道,仿佛地球只踩在他一个人脚下,好险没把楼板踏破。说你要是能来,我把总经理的位置让给你!宋老师思考片刻,沉稳地一笑,道怪不得她说你三十四岁生日之前能发达呢。就是这个?苏健使劲摇摇头,如同挥手赶走蛋糕上的苍蝇。说这才哪儿到哪儿?我最终发达肯定不靠这个。我应该还有机会,更大的机会!先卖小说再卖剧本,现在又是这个。但这些都只是开始!宋老师飞快地一笑,将手中的签字笔朝旁边一扔,说还是不必了吧。我在这里干得很好,上下左右经过磨合,配合得很默契。不过你放心,我会全力帮助你的。
宋老师立即出面,约了电影频道的人,牵线搭桥,大家面也见了饭也吃了。苏健接着又去找薛伟。那天天气不好,或者说天气太好,久旱之后突然下了暴雨。虽然是通报好消息,但酒馆里的天气依然很压抑。说不清因为暴雨之前的低气压,还是薛伟的情绪不好。他那两天正好在跟老板闹别扭。苏健一听更是豪情万丈。说靠,辞职!咱哥们儿是谁,岂是久居人下之辈,干吗要看他的脸色!我正好想把你们都挖过来。不行你明天就去结账走人!薛伟狠狠地掐灭那半根烟头,仿佛要碾死跳蚤似的。可烟头掐灭之后,神智随即恢复正常。说辞职肯定要辞职,但不是明天。大丈夫能受胯下之辱,何必跟他计较。他是什么,屁都不懂,一个有钱的土鳖而已。跟他计较我嫌跌份!
就在他们吃完离开餐馆返回的路上,突然暴雨倾盆。那段正好是土路,不长不短,坐车不值当,也没有合适的公交车,只有步行;可巧薛伟又新换了一条白裤子,暴雨之下,泥浆随即将白色的裤腿当成画布。薛伟不禁大发脾气,怒骂苍天不长眼。
兩人狼狈地逃进苏健的出租屋,薛伟摆弄着裤腿,还一个劲地指天骂地。苏健听着听着,突然就发了火。说薛伟,你好歹也在《莽原》发表过中篇小说,不说作家,最起码也是个文人。作为文人,久旱逢甘霖,你怎么能骂天呢?你知不知道北京周围的旱情有多么严重,农民的小麦减产甚至绝收了多少?仅仅因为自己的一条破裤子,就这样怨天尤人,你哪里还有半点文人情怀?!
那一刻,苏健已经暗下决心,要扣薛伟的工资。兼职报酬降低一千,全职削减一千五。
薛伟抬头要反驳,但却找不到合适的子弹。支吾两句,只好打哈哈。说苏健,你小子总经理还没干上呢,先长了脾气,冲我摆谱了。靠,小人得志!苏健说什么大人小人,你想想你刚才的话,像个搞艺术的样子吗?薛伟说什么叫搞艺术的?你才是搞艺术的,我是被艺术搞了的。靠!
本来已经遭遇不爽,谁知后面还有当头一棒。网上有人扔臭鸡蛋。打开信箱,一封邮件将他大骂一通。说他礼仪廉——无耻,五六七——(忘)王八。骂就骂吧,曹操看见骂他的檄文,还头风顿愈呢。问题在于称呼实在恶毒。人家直接叫他苏贱。音同意殊。
这个称呼如同一记闷棍,打得苏健眼前一黑。他立即给宋老师发短信,说不行,我得改名。咱们公司马上就要开张,人家骂我苏贱,多不吉利!此前苏健曾经要求宋老师链接他的博客,但宋老师不干。说你别害我。如果人家看见我链接你的博客,会怎么说?我这张江湖上的老脸,还得要!
此刻接到他近乎哭诉的短信,宋老师依然不肯支持。回复道人家骂你,难道一点道理都没有?你把那些隐私的感觉公之于众,贱不贱且不说,高尚文雅只怕谈不上吧。苏健说那又怎么样?都是真实的感觉啊。写诗写剧本,所有的艺术都不应该回避真实!宋老师懒得跟他纠缠,说风舞者不是给你算过命吗?你的运气都在名字里头,肯定不能随便换。不信你去问问!
马上给风舞者发邮件。但一直没有反应。两天之后,才接到这样的回复:
“对不起,因为某种不可抗拒的原因,我不能再跟你联系了。请你原谅。请相信,我过去说的做的一切的一切,都是真诚的。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欺骗你。也没有那个必要。但是,每个人都是渺小的,都不能承担多大的压力,无论贫富美丑。
根据我的预测,你的名字不应该改。相信我吧,你会转运的。你有才气,又善良,能努力,没有不成功的理由。
再次抱歉。祝你早日成功。请勿再与我联系。吻。
风舞者。即日。”
仿佛是头一次感觉到自己的视力不济,苏健把脑袋凑到电脑屏幕跟前,试图看清楚每一个字句,包括标点符号。没错,真正有追求的写作者,对标点符号的重视绝不亚于文字本身。但还是不行,他仿佛突然成了老花眼,整个邮件字迹模糊;摇摇头揉揉眼睛,字迹好容易对准焦距,数据传输又出了问题。他不能理解邮件的真正内涵,仿佛小学生面对中学生的考题。
一句话。他感受到了岁月,或者说年龄的压力。他不觉想起自己向来痛恨的那个词。三十而立。
新西兰的海浪涌上岸来,将一件精美的沙雕作品一点点地侵蚀掉。那也许是亭台楼阁,也许是良辰美景。这些都无所谓,因为他看不清楚。他只能感受到巨浪滔天。凛冽的海风灌进脖子,让他周身发冷。他一阵阵饥饿,一阵阵内急,一阵阵恶心。他替风舞者设想了无数的理由,然后再一一推倒。尽管看过许多的电影,读过无数的文学作品,他依然无法从中找到半点有提示意义的线索。他无法明白,这世上有什么理由不能明说。东窗事发?她老公生意出了问题,资金链断裂?她已经厌倦?或者这原本就是一场结局注定的游戏?每个推理的前提他都不愿意设定为对方的蓄意欺骗,但结论却总是偏离他的主观航道。
那两天,苏健在博客上死命地招蜂引蝶,然后上演一出又一出的狂风摧花。可是除了让自己精疲力尽以外,效果并不明显。
偶然间发现卡上多了五万块钱。但是他没要,给退了回去。
十六
口粮再度告急。他已经在心目中透支了太多的稿费和总经理工资。但是联系小宋,总是关机;电话打到那家公司,人家说合同早已签了的呀,稿费也已经付清,都在经纪人手里。你应该找她呀。
这下傻了。问薛伟,薛伟也不知道小宋的下落。苏健说不可能吧?她不是你女朋友么?薛伟轻轻一笑,说是女的,也是朋友,但不是女朋友。你难道还不清楚?
再打小宋的手机,里面的动静改了。对不起,您所拨的电话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再拨。
立即报案。可是急切之下,警察再有本事,也无法马上将小宋捉拿到公衙,并且要回钱来。他开始后悔,不该把那五万块钱贸然退回去。既然人家是真心的。既然大家有约在先,要出他的散文诗集。实在不行先接下,全当借;等要回剧本稿费,再还不迟。
这些倒霉事苏健都没有告诉宋老师。那天给他打电话,原因是因为刘哥。确切地说,是他那个卖掉的小说。
改编的剧本苏健一回去便动手写,不几天就脱了稿。但是给刘哥发过去之后,一直没有动静。说是在忙活别的电影,这个暂时还没顾上。顾上顾不上无所谓,只要先给点钱。中央三令五申,不允许拖欠农民工工资。剧本开工之前,定金就该到位的,苏健也是老牌定金编剧,还能不懂行规?可是人家不说,他也不好意思提。他很后悔那天喝酒时的过头话,也后悔当初改编条款签得太快,应该顺带谈好他亲自操刀的事情。还好,那些日子喜事连连,他也没感觉到时间的存在,逐渐把这事给淡忘了。前两天再发短信催促,刘哥终于回了邮件。对他的剧本提了几条意见。请他修改,说是改好给电影频道,他们那里通过之后,按照本公司的最高标准,付稿费两万元。
这个数目简直让苏健冒火。电视电影的剧本总费用,四到六万都算正常范围。通过后才三万,想就这样把他打发掉,不是血汗工厂吗?即便改编一万拍摄再一万,剧本就算四万,按照实现三成定金、完成再付三成,剩余部分通过后付的行规,他现在也应该拿到两万四才对。
宋老师说谁让你当初不谈好条款就开始写的呢?当时你那个建议根本就不该在酒桌上提!苏健的火气腾地一下蹿进电话线,道你不说两边都是朋友吗?我还真以为他靠谱呢。宋老师一愣。略一停顿,说什么叫朋友,你还不知道?圈内能持续交往三年以上的,才是不带引号的朋友!再说即便真是朋友,谈判席上也是对手啊。这话仿佛一阵风,让苏健的火苗又蹿高了好几丈。道这些话你怎么早不说?!我哪儿知道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情?我是诗人! 早知道文艺圈也这样卑鄙无耻,靠,我来北京干吗呀!
这顿劈头盖脸的训斥,将宋老师的涵养彻底打懵。他是谁,谁敢这样跟他说话?!顿一顿,他说苏健,你好歹也三十多岁的人了,这些话还用我说?我凭什么要提醒你这些?你对我有权利还是我对你有义务呀?说完啪嗒一声扣了电话。
半小时之后,苏健将风舞者的邮件转发给了宋老师,并且在前面说了小宋失踪的事,然后发短信过去,说有邮件给他。不一会儿,宋老师就回了电话。但只是就事论事,丝毫没提风舞者和小宋。说你已经把剧本给他,老刘真要一点稿费都不给,再找别人改改拿去拍,你也没办法呀。苏健迟钝片刻,说那应该不会。我还有拍摄版权在手里。宋老师说这样吧,你对他说,两万块钱,连同剧本初稿和拍摄版权之内,一同处理掉。从此这个剧本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先这样试探一下,不行我再出面!
放下电话不久,又接到宋老师的短信。兄弟别着急,离三十四岁生日不是还有半年多吗?呵呵。
老刘依然迟迟没有回复。事情弄得很拧巴。他手里有拍摄版权,不放拍不成;对方手里有剧本,不行可以中途换马。其实苏健心里有个底线。连同改编、拍摄版权与剧本创作,总数如果能到四万五或者四万,他就准备让步。无论如何,他还是希望自己的电影能赶紧拍出来,在片头字幕上露露脸,对家人朋友,也算是个交代。
第一次嘛,血汗工厂就血汗工厂!
几天后,宋老师反馈回来最新消息。说苏健,等着吧,你那个小说还能再卖一次!苏健急问怎么回事。宋老师说老刘那个公司黄了。他弄了个电视剧,是警匪片。可刚进入后期制作,广电总局又限播涉黑题材的电视剧,他的资金全砸里头了。你那个东西他肯定拍不出来。这样也好,你不签了五年的合同吗?五年,不,用不了五年,四年两个月之后,咱们还能再卖一回。苏健喃喃自语道还得四年多?我还有几个四年呢?宋老师哈哈一笑,说别那么死心眼。你继续改你的本子。在这期间如果有人愿意买剧本,咱们再把改编权买回来,不就结了吗?实在不行就这样,就说是咱们俩合作改编的剧本,我把名字署前边,以我的名义卖。这样价钱能高点。稿费都归你,代理费我也不要,万一得什么奖,奖金也都是你的。你觉得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当然只有两个字,很好。苏健暗自期望《十月》已经把那个小说彻底忘记。最好是第三年年底再发。也不,是宋老师联系好买主再发。可就在那两天,接到了编辑的电话。他那个小说已经通过。根据稿件的积压情况看,预计今年年底或者明年年初可以刊出。
一首老歌随即猝不及防地从心底荡起:我曾经豪情万丈,归来却空空的行囊。他的嗓音嘶哑。风舞者,奇瑞轿车,廖昕,王道成。故乡的云,从哪个方向飘来呢?信阳,那个局促的小城,还是自己的故乡吗?感慨还没来得及抒发完毕,又在三联书店看到了新出版的《诗刊》上半月版。他写迷途大雁的那组诗在上面发了头题。
苏健赶紧打电话过去询问。编辑告诉他,事先给他发过邮件,但不知怎么回事,被退了回来。
生活总是这样出其不意。就是那句老话。生活比小说精彩。早已忘怀的文学,突然又这样找上门来。但问题在于,就此刻而言,文学对他还重要吗?
责任编辑 朱继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