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除子宫的女人(短篇小说)

2012-04-29 00:44李治邦
广州文艺 2012年3期
关键词:区长老婆校长

李治邦 河北安平人。天津市群众艺术馆馆长,研究馆员,中国作家协會会员,天津作家协会文学院签约作家。曾出版长篇小说三部《逃出孤独》、《城市猎人》、《繁花落尽》。散文小说集《我所喜欢的美丽女人》。中篇小说70多部,短篇小说100部,共计600多万字。创作的中篇小说代表作品还有《一切如新》、《那一泡柔肠寸断》、《天堂鸟》、《成熟》、《演绎情感》、《新闻眼》、《我找你找了好久》、《暗示》、《寂寞的自由》、《纯洁》、《别人的城市》等。

秋天刚刚到,人们对太阳的讨厌就起了变化。一早太阳刚出来,光芒四射的,上班的人们就有了温暖的感觉。

再过几天,清菊和刘二利就要搬进新房了。两个人结婚六年,玩了六年。始终没有要孩子的提议,尽管双方父母急得直蹦叫。刘二利是个中学的体育老师,他得意地对清菊说,我上班就是带着孩子们玩,越开心校长对我就越满意。清菊很是不耐烦,因为她在邮局,总是一大堆人排队,这两天邮局又添了新业务,就是可以购买火车票。清菊天天抬不起头,每天就是接钱给票。清菊对刘二利说,为什么我天天忙得受罪,你天天闲着挠墙根!刘二利笑嘻嘻地说,老天就是这么安排的,我也无法改变。清菊戳着刘二利说,那你给我买新房,我要离开你们家,咱们自己过。刘二利问,二手的行吗?清菊喊着,你放屁,我要新房,我嫁给你就住你父母这破房子,放个屁都能叫你父母闻到。我住够了,我看见你父亲天天在厕所里不出来憋着我就烦!刘二利动心了,他觉得对不起清菊,这么一个可心的老婆,没二话就跟着自己住,而且跟父母一住就是六年。刘二利真的开始在外边看房,终于找到了一处两个人都满意的新房。刘二利对清菊说,你是我亲姑奶奶,带你看了十几处,总算有能让你点头的。清菊撅着小嘴说,废话,我们自己的房子就得上心,我不想属耗子的搬来搬去。

刘二利和清菊买的新房要准备开启进驻了,这套房子一百一十万,一间主卧室一间次卧室,一个小厅,但有两个卫生间。这是清菊能看中的条件,她对刘二利说,我一定要自己一个卫生间,愿意洗多久就洗多久,愿意在里边方便多久就多久,不想听你父亲在外边喊我,你母亲在外边催我,你在外边求我。当然大的卫生间给了清菊,小的卫生间属于刘二利。刘二利委屈地说,我这间人家设计是储存室,非让你改成了卫生间,进去就转不开身了,憋死我呀。清菊说,你凑合着吧,你要偿还我六年受的苦。刘二利喊着,我父母对你跟亲闺女一样,你受什么苦了,就差天天供着你了。清菊一句话就把刘二利噎住了,我跟你晚上做爱不能喊出来,你总拿枕巾堵我的嘴,有一次差点把我憋死!

两个人为买这套房子,刘二利贷款了四十万,意味着每月要还三千。那么刘二利的工资是三千六百多,还了贷款就剩下六百多。清菊的工资是两千八百多,清菊皱着眉头说,我妈妈就说过男怕干错行女怕嫁错郎,嫁给你这个穷光蛋算是我倒了八辈子血霉了。刘二利习惯清菊这么刻薄他,不是他有受虐狂,是他不愿意挑起战争。确实他养活不了清菊,清菊长得漂亮,就如同一朵花,开起来就招蜂惹蝶的。当初追求清菊的人太多了,清菊能看中刘二利不是别的,就是刘二利炒得一手好菜,清菊嘴馋。刘二利拽着清菊去家里时,父母看到鲜如桃花的清菊都愕然了,真是没见过这么漂亮可人的女人。父亲叹口气,对儿子说,女人漂亮就像是风筝,你拽不住就飘走了。母亲则更为悲痛,说,二利呀,女人好看了就是你的罪过呀,你一辈子都得吃醋,你要是能经得住就娶她。为了给儿子和儿媳妇买房,两位老人把省吃俭用的二十万全部拿出来,说,存折上只有几千块了,给你的就是我们老两口的家底。

从来都是说了算数的清菊,晚上破天荒地跟刘二利商量刷墙的事。她说,我们各自刷两面墙,谁喜欢什么就刷什么,互相保密。刘二利有些吃惊,因为清菊从来没有用过商量的口气,一般都是你就按照我说的办吧。结婚六年,刘二利就像是看画一样看着清菊,学校的老师都酸言醋语地说他,你小子有何德何能娶了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人。于是给他编排了很多恶毒的故事,当然很俗套,也很有煽动性,就是清菊被一个大款扔掉了,在跳河自尽的时候刘二利救了她。刘二利很恼火,开始给大家解释,到最后校长说,你都成祥林嫂了,你救了她也是见义勇为嘛。清菊对刘二利在学校的遭遇根本不闻不问,说,你愿意解释,以后我就跟你们学校的人说,我就是投河自尽被你救了,我给他们的传闻当一个证人。刘二利悻悻地走了,其实他很伤心,只是不愿说出来。因为他是个男人,而且不缺胳膊不缺腿,况且男人生殖系统很强盛,晚上折腾清菊一个小时不在话下,弄得清菊舒服得能哭出来。可只要刘二利从床上下来,清菊就翻脸忘了刚才的欢愉,根本就不和刘二利商量什么事,一切都是她作主,办完了以后才告诉刘二利。包括半年前她去做流产,刘二利都被瞒得彻彻底底。后来看清菊脸色苍白,穷追问了一番,清菊才哼哼唧唧地说,我做流产了。刘二利懵了,说,这么大的事情你怎么不说一声呀!清菊瞪着杏眼说道,告诉你顶屁用,没房子,我们孩子生在哪呀!刘二利实在理解不了清菊的霸道,就破天荒地问,你除了漂亮,有什么资格这么不讲道理呀?清菊扑哧笑了,说,女人漂亮就是最大的资本,天下都这样。各自刷墙的决议是清菊说出,自然就是她来执行。清菊看完新房子,回来对刘二利说,这么好的房子,没有我喜欢的颜色哪行。刘二利忙拦住,问,那算什么,一进门两个颜色。清菊回答干脆,说,我就定了,告诉你不能选绿的,我在邮局天天看的都是绿色,看得我反胃!

刘二利不情愿也没办法,两个结婚六年了就这么过来的。刘二利同事大董告诫他,你就是和清菊一开始没定下规矩,现在已经晚了。大董是教数学的,他老婆什么都依靠他,因为一算账他老婆就发傻。到刷房那天,两个人各自提着漆桶,准时会面在空房子里。结果,清菊提的是白漆,刘二利拎的也是白漆。两人相视很久,清菊掉泪了,把刘二利拥抱在怀里,尽情地亲吻,把刘二利亲吻得昏天黑地。刘二利不解地问,你和我拿的都是白漆,有什么可激动的。清菊兴奋地说,你别以为我看上你是你炒得好菜,那就是我的借口。我看上的是你能懂我,我一个眼神你就知道我想干什么。这次就是我对你的考验,看你是不是和我一个心眼,这就是应验了啊。虽然清菊说的是好话,可刘二利听着不舒服,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他特别不想当谁的附庸。在学校,校长找他几次,想让他放弃体育,去后勤科当科长,说你是我的人,这样我办事比较方便。刘二利当场拒绝,弄得校长很恼火。刘二利心想,我怎么就成了你的人,我就是我。清菊还在滔滔不绝地说,咱们结婚,因为你没房子,我跟你委屈了六年。刘二利说,我父母对你不错,你连一顿饭都没做过,衣服都是我母亲给洗,怎么委屈你了。清菊拧着眉毛,我是一个漂亮女人懂吗,我跟你做爱就从来没舒服过,隔壁就是你父母,我就让你这么憋囚着。刘二利没说话,他的伤痛很深,确实六年了,两个人没有在床上痛快过,结婚第一天清菊把房门关上,母亲过来说,能不能开着门,你们关上门了,我们要是有个病有个灾的你们也听不见,你们不知道我心脏不好,你父亲血压高啊。刘二利不说话了,清菊哼了哼,告诉你,搬进新房后我就跟你做爱,天天做爱,一直做到你王八蛋厌烦为止!

转天的晚上,应该两个人到新房刷浆。刘二利编了一个瞎话,告诉父母他和清菊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就不回来吃饭了。母亲问,哪个朋友啊?刘二利随便说了大董的名字,父亲别扭地叨叨,你们就要搬走了,最后两天跟我们一起吃饭都不行吗?刘二利为难了,可一想到清菊那张脸就心发颤了。刘二利和清菊要找个地方吃饭,这是很少有的事情。刘二利自觉地问,吃什么?清菊说,西餐吧,我爱喝咖啡。刘二利说,我吃不惯。清菊撅着嘴说,六年了,你母亲做不出西餐,我还偏偏爱吃西餐,今晚就不能解馋吗?当然行了,两个人进了一家讲究的西餐店,服务员给了两份菜单,清菊说,要一份就够了。于是清菊翻着菜单,刘二利想不开,自己怎么就连看菜单的权力都没有。清菊对服务员说,一份牛扒给他,我要一份奶油杂拌,还有一杯蓝山咖啡。服务员问,牛扒要几分熟的?还没等刘二利说话,清菊很快回答,五分熟的。服务员走了,刘二利问,是我吃牛扒还是你吃?清菊不耐烦地,你又不懂,五分熟对你正好。两个人吃着,刘二利看着带着血丝的牛扒下不去嘴,可清菊却吃得有滋有味。清菊说,这半个月总有一个男人取稿费,我算了算得两三万。我问他,他说他是个作家,每年稿费二十几万,还不算工资。你看看你,你一年下来六万撑死了,咱们日子能过得有润吗。刘二利不明白,问,什么叫有润吗。清菊翻了翻眼,说,就是润色,肥嘟嘟水嘟嘟的。刘二利不高兴了,说,他跟你说这个干什么?清菊眉飞色舞地,他喜欢我,哪次都跑我这来,他跟我说请我喝咖啡。刘二利生气了,我是你丈夫知道吗!清菊吃吃笑了,一个漂亮女人哪有没男人喜欢的。

刘二利看清菊抿咖啡的姿势很装腔作势,似乎在模仿电影里的贵妇人。

清菊跟刘二利开始到新房刷浆,清菊喜滋滋地说,搬到新房子,咱谁都不请,我想好了到日本一起旅游,去北海道,在那钓鱼乘船出海。刘二利说,你还敢去日本,现在躲都躲不及呢。清菊说,我说去就去,北海道没有被核污染。刘二利歪着脑袋,他觉得自己乖乖的像一只宠物猫。清菊说,我真不想干邮局了,天天埋头数钱,可数的钱都不是自己的,太伤害我了。再说我这么漂亮,干这个有些冤。那个作家就跟我说,你那么美,干这个亏了,你应该在北海道乘一只小船随便游荡,然后看着我钓鱼。回来我给你煮鱼吃,汤鲜鲜的。然后一起泡温泉,在夜色里,水气弥漫着,你在那喝酒。刘二利说,够了,我不爱听。清菊说,我爱听,我就应该是他说的那种感觉。刘二利说,你以为漂亮女人都这么享受吗。清菊下意识地喊了起来,刘二利,你看窗外边,在这能看见那片湖,好看极了,湖面上都是星星点点的光,怎么以前我都没看见呢,对了,只有晚上能看见……清菊突然停住了口,半天,莫明其妙地抽泣起来。刘二利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清菊开始跟他接吻。

刘二利就是这样的男人,被清菊一激发就点燃起火,于是开始扒清菊的衣服。只要是刘二利要扒清菊的衣服,清菊就喊,你疯了,让你父母看见。清菊一喊,刘二利的激情就被彻底阉割掉了。窗外的月亮把四壁映照得一泓银色,像是刷上的浆色。刘二利安慰着,这里只有咱们两个人,咱们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说着,刘二利拥抱住清菊,一只手把她的上衣毫不留情地扯下来,清菊有些不适应。结婚六年,刘二利还是第一次这么对清菊情感渲泄过。因为每次清菊激动,都是刘二利示意她冷静,因为隔壁的父母。尤其是母亲,母亲对刘二利教训过一次,说,我早就对这事不感兴趣,你们这一闹,勾起你父亲怎么办,我又伺候不了你父亲。刘二利很同情父亲,父亲和母亲尽管在一个房间,却睡着两张床,听母亲说,父亲连母亲的手都没摸过。刘二利把清菊的乳罩拽住,一狠劲儿乳罩带断了,两只白翡翠顿时跳了出来。不知是有了新房,还是六年积蓄的热情终于迸发出来,刘二利对自己刚才的举动都感到愕然。清菊洁白的皮肤,与墙面反馈出来的银色几乎融在一起,只是乳晕显得红红的,像一粒精致的红玛瑙。刘二利还是第一次这么大胆这么清楚这么坦然地看到清菊的身体,刘二利欲过去,清菊推开他,不情愿地喊着,咱们先刷墙,干完这事你就没力气刷浆了。清菊穿上衣服,刘二利不太高兴,说,不如你就这么赤身刷,也养我的眼。清菊说,我身上沾了白漆点子,那么脏兮兮的怎么干事。刘二利说,你洗个澡就成了,咱们新家卫生间有浴盆,我们可以在里边一起洗。

两个人终于刷完了浆,清菊溅了一身的白点子,她撒娇地,让我去洗一洗。说罢她跑进自己的卫生间。然后她大声嚷着,水好热呢。刘二利也跑进卫生间,想跟着清菊一起洗。清菊说,这是我的卫生间,你自己有。刘二利说,两个人洗多好呀,我从小到大第一次和女的一起洗澡。清菊说,你太脏,你不知道我讨厌你脏吗,守着你父母我不好说你。警告你,以后进了新家,你必须天天洗澡,你知道你每天回来都臭烘烘的。刘二利说,我在学校得带着学生们跑步,那没办法。清菊说,每天换袜子,换裤头。刘二利问,谁给我洗?清菊说,你自己洗,还得给我洗。刘二利说,你是我老婆,哪有丈夫给老婆洗袜子裤头的。清菊说,你娶得起我,就得伺候好我。

房间暗了,刘二利拧开地脚灯,橘红色跳出来如少女的初潮,似一种热恋的脸颊。清菊不知什么时候拥在刘二利的身旁,水珠还挂在发梢上,周身散发着清香。那一张脸蛋儿滋润得像是破了皮儿的白葡萄。刘二利转身紧紧拥抱着清菊恳求道,我要跟你做爱。清菊说,这是一件空房子没有床。刘二利不在乎地说,就在地上做爱。清菊说,地上怎么冰凉,容易受病的。刘二利说,我们把衣服都垫在身下,我实在忍耐不住了,六年就像是一个世纪。说着刘二利像吻鲜花一样吻着清菊,说道,清菊,我想做爱,你答应我吧。你要不答应我,我就强迫你了。清菊说,你敢强迫我,我不想跟你第一次这么做爱,我要在新床上,那新床是我挑选的,还有我喜欢的床上用品。刘二利的鲜血在脑浆子里活跃着,他把清菊按在地上,他眼睛里都是火。清菊说,我不乐意这样,你别强迫我。刘二利看着清菊涌起的胸脯已经控制不住,他开始粗暴起来。清菊挣扎着,嘶喊着,你弄痛我了,你滚开!刘二利觉得自己已经把身体融入了清菊,可突然觉得脑袋上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他懵了,努力睁开眼睛看见清菊已经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只浆桶,嘴里喊着,你是个畜生!

刘二利懵懵懂懂地,我怎么就是畜生了?

转天一早,刘二利像往常一样上班。今天上午,在他的学校有一场一千米的全区跑步比赛,他是主裁判。校长跟他说了,我们学校必须跑第一。刘二利问,要跑不到呢?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能让你的学生跑到。说完扭打扭打走了,刘二利很郁闷。在家有个不讲理的老婆,在单位有个不讲理的校长,没法活了。刘二利走到操场上,全区的比赛学生都在那热身。他觉得后脑勺依旧疼疼的,像是万把钢刀在扎。他自己吃吃笑着,好长时间没这么冲动了。他看到自己学生在练习跑步,过去说,傻啊,现在跑什么,肌肉都酸了,就在那来回溜达,要不就压腿。说到肌肉酸,刘二利觉得自己两条腿也酸酸的,想起来是昨晚做爱做的,没有床就完全靠肌肉控制了。他拿着一只发令枪,他问校长,我能试试吗,别一会不响。校长笑了笑,不响就扣你工资。就在刘二利要扣动扳机法令比赛的时候,突然接到清菊的一个电话,说,离婚吧,今天就去办。刘二利惊诧地问,为什么呀?清菊愤怒地吼叫着,昨晚你强奸了我!刘二利说,离就离,谁怕谁呀。说完,他扣动了扳机,他看见一群学生像是开了闸的洪水漫了出去,沿着河道川流不息。

清菊从来没有请过假,邮局一个萝卜一个坑。可下午破例跟带班的请假,说家里装修出了事情,必须回去。其实清菊去了一家很豪华的咖啡厅,坐在她对面的是那个作家。作家身材挺拔修长,叫张一白。清菊觉得他就是女人相,皮肤很白,如豆腐刚刚出屉。张一白笑着说,有好事者给我量腰围,是二尺三,说这是女人的尺寸。清菊发现张一白的眼睛竟然是丹凤形,眼睫毛也如柳叶。端咖啡的手也很白皙,手指长长如嫩葱。清菊好奇地问,你一个男人手指长得这么长啊?张一白不好意思了,又说,一个音乐学院的钢琴老师跟我吃饭,看著我的手研究了许久,说我的手不弹钢琴亏死了。两个人静静地喝了一会咖啡,清菊要的还是蓝山,张一白要的是一杯Espresso,服务员端上来他吮了吮,很快就喝完了。然后慢慢地回味着什么,他告诉清菊,必须这么喝,要不然味道就变了。清菊很新鲜,她没见过这么快喝咖啡的。张一白说,喝咖啡是很讲究的,去年我去荷兰阿姆斯特丹,跟一个有钱的朋友喝咖啡。他也就是喝刚才喝的Espresso,我也跟你这样诧异地看着他。清菊好奇地问,你喝完什么感觉?张一白说,跟蚊子喝血一样,因为这杯也就是3毫升。清菊再自己喝蓝山就不好意思了,因为张一白始终看着她。张一白说,你就跟一幅油画,我需要仔细地欣赏。清菊看张一白的手指很干净,不像刘二利总是黑黑的,每次都骂着替他去剪整齐。还有刘二利出去穿的鞋,因为是体育老师,都是球鞋。回来后换拖鞋时都是一股股地沟味儿,那次清菊为什么做流产,就是觉得总反胃,呕吐了半个月。可偷偷看张一白那双皮鞋,擦拭得很干净,这是清菊所喜欢的。张一白说,你真不应该在邮局,我一个朋友做货代,你去他的公司吧。清菊说,我不懂什么货代。张一白笑了,不需要你懂,你就给他接接电话,然后招待一下来访客人。清菊不说话了,其实她真的动心了,因为张一白后面说到,这个货代公司年利润三千多万,就在国际大厦十五楼。清菊喜欢那个全市最讲究的楼房,因为楼下是一个商场,她去的时候看见一群白领出来,都是那么神采奕奕的。

太阳慢慢斜下来,铺在桌子上。清菊知道要回家了,因为今晚是最后一次在刘二利家里吃饭,明天就搬家去新居了。她需要问一句什么话来结束今天的约会,她的心一直在跳,她知道自己不是个胡来的女人。清菊轻轻问,你做什么都很讲究,什么叫讲究呢?张一白想了想说,如果我说什么是讲究,估计很多人都能回答上来,但未必能说得很准确。说白了,讲究就是重视,对某些事物看得很重要。比如我前女友对北京的三里屯或秀水牌的爱马仕就很讲究,绝不将就。我和她说过多少次,她不爱听,我们分手了。因为她总把假的当成真的去讲究去炫耀,那就是愚昧。清菊,你现在听见这里放着音乐了吗?清菊听了听,因为她没注意放着什么音乐,她也不懂。她问,这是什么音乐?张一白笑了,说,我来这家咖啡厅,都随身带一两张唱片。一旦听到那些烂音乐,就会拿出唱片,要求店员播放我的音乐。刚才我就给了他们现在播放的这张,北爱尔兰歌手恩雅的,很清新,就像你现在一样。有一次,我来这要求店员播放我带的唱片,放了没一会儿,店员关了,把唱片还给了我。我问他为什么不放了?店员说有位顾客说不喜欢这种音乐,要我们播放他喜欢的。我问服务员,你现在放的是他喜欢的?店员点点头。我看到服务员说的那个人,看上去也是个三十来岁的人了,怎么还喜欢S.H.E.?店员无奈地对我说对不起,我也没办法。我只好埋单走人,在这方面我一向是不妥协的。清菊觉得跟张一白说话很累,她想还是跟刘二利说话直接方便,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甚至放屁都不回避。清菊说,我得走了。张一白恋恋不舍,说,我们应该是朋友,我喜欢你,因为你很原始。清菊不懂,问,什么叫原始?张一白说,你就是一张白纸,我画什么都行。

晚上全家吃饭,刘二利的父母像两棵枯树一般地戳在那。刘二利安慰着,我们搬走了又不是不回来了,不至于的吧。父亲说,你们走了,我这就跟仓库一样了。母亲说,就剩下我和你父亲怎么办啊?清菊说,你们老两口闷了就去我们那,站在窗户那能看到湖水,晚上很好看呢。父亲摇头说,我们不看风景,就是想说说话。清菊话快,那您和我母亲说啊。父亲烦躁地,我们老夫老妻的有什么可说的。刘二利用脚捅了捅清菊,清菊说,那我回来和父亲说话。吃完饭,刘二利和清菊回到房间,里边已经乱糟糟的,都是打好的箱子,只留下床上的被子和枕头。刘二利闷闷地说,你电话里嚷什么离婚。清菊说,废话,你昨晚把我底下弄疼了,告诉你,半个月甭想再沾我了。刘二利突然说,你最近总说你底下疼,你是不是应该到医院去看看。清菊愣了愣,说,也是,半个多月一直疼,别不是有什么事吧。刘二利说,睡觉吧,今晚我不碰你,原来想有一个告别演出的。清菊扑哧笑了,说,到新房子再表演,让你表演个够。

搬到新房的转天,刘二利带着清菊去了妇科医院,好在大董老婆就是主治医生。折腾了一上午,大董老婆说明天还得来。从医院出来,清菊不说话,脸色菜菜的。刘二利说,你休息一天。清菊说,我要上班,今天是星期六,我们人少客人多。刘二利没有拦,清菊说的事情他拦不住。清菊上班后就没有抬起头,都是取款汇款的。张一白又来了,取得竟然是五万多的稿费,清菊问,这么多钱?张一白说,我写了一个长篇小说,里边还有你呢。说着递给她一本书,清菊看了看,名字是《清菊》。清菊愕然地问,你怎么起我的名字呢?张一白笑了,说,怎么就不能用你的名字呢。清菊很快把书放在柜台底下,因为她看到周边的姐妹们都不怀好意地笑着。张一白说,我跟朋友说好了,你愿意去就告诉我,你也知道我电话。清菊的心一直很乱,她预感到医院的检查不好,她瞒着刘二利,快两个月了一直流白带,腥臭腥臭的。最近这几天甚至有血,清菊没有怕过什么,这次真的发抖了。

转天一早,刘二利跟校长请假,说带着老婆去医院看病。校长问他,你是不是每天都围着操场跑一万米?刘二利点头,说,我必须有一个好的体能。校长拍了拍他的肩膀,我给你报名参加全市的半程马拉松比赛。刘二利说,我没跑过,那得二十一公里了。校长说,我知道你没跑过,但你必须跑,因为咱们区长带头跑,他需要一个人陪着他。刘二利说,你就答应区长了?校长说,当然,你带着他跑,他跑下来就是胜利,你也完成任务。刘二利困惑地说,我要是跑不下来呢。校长说,你必须跑下来。刘二利火了,我要跑不下来呢?校长笑眯眯地说,你跑下来我就不让你去后勤科了,我给你老婆报销所有医疗费。后头这句话怔住了刘二利,校长说,你说带你老婆去看病,我就知道事情大了,需要花钱,起码两万多块钱吧,我给你报销了还不成。刘二利心动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存款已经到底了,每月必须要偿还贷款,每一分钱对他和清菊都很关键了。他说,我跑,你给我时间练习。校长爽快地说,给你一个礼拜,区里的半程马拉松比赛就开始了。

刘二利带着清菊去了医院,他不放心,又喊来了大董。三个人站在大董老婆跟前,大董老婆说,你们这是打仗来了,就清菊一个人留下。刘二利说,我必须陪着。大董对老婆不耐烦地说,你就照实说,我们要知道真实结果,然后你告诉我们怎么办。大董老婆对大董遮掩着,不需要这样,我跟清菊说就够了。刘二利恼怒地说,怎么这么麻烦呀,你就说。大董也朝着老婆眨眼,示意实话实说。所有的眼睛看着大董老婆,她慢吞吞地说,清菊是子宫肌瘤必须把子宫摘掉。这句话像是一颗炸雷,清菊晃动了一下,刘二利眼前发黑。大董问,你他妈的混蛋,那子宫是说摘就摘的吗,清菊还没有孩子。大董老婆說,她的肌瘤已经很厉害,再不摘就危险了。刘二利终于能说话了,问,能不摘吗?大董老婆说,我也不想摘,但还是保住生命重要吧。清菊晃悠悠走出去,刘二利对大董说,你出去陪她,我再跟你老婆说说。大董惶惶地跑出去,因为他听到外边已经有哭声。刘二利问,摘掉以后会什么样,你一定如实告诉我。大董老婆说,想听实话?刘二利愤怒地说,你快说吧。大董老婆说,切除子宫手术后,有十分之一的女性成为残疾,再严重了会死。有一半的女性会早衰,也就是说苍老,不像自己的岁数。大部分女性会丧失性欲,安慰你说会对做爱不感兴趣。即便是感兴趣了你作为她的丈夫也会觉得没意思。刘二利急切地问,怎么没意思?大董老婆说,我非回答吗?刘二利说,必须的。大董老婆说,你现在进入她身体是像是一座泥潭,你陷进去拔都不好拔出来,这才让你产生快感。可摘掉了子宫,你进入她的身体就像是一个废弃的仓库,里边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刘二利的身体在发塌,其实他知道这些,他就是明知故问。他坐在椅子上喘息着,他毫无指望地问,是不是就没有孩子了?大董老婆说,孩子在子宫里孕育,没有子宫哪还有孩子呆着的地方。刘二利说,那我就绝后了。大董老婆说,你们可以抱养,我给你帮忙。刘二利喊着,不用!大董老婆看见刘二利的脸色如白纸,就劝慰着,现在我们有6500万女性患有子宫肌瘤,每年就有150万女性因此而失去子宫。刘二利头也不回地走出房间,他看见清菊和大董在争嘴。清菊说,我要换一个医院,你老婆是害我。大董说,我老婆怎么害你了,你再找一百个医院也白费,你现在必须要换一个生活活下去。清菊声嘶力竭地说,我换不了,我是刘二利的老婆,我要给他生孩子,我还要跟他做爱……

就在清菊做完手术,从手术室里推出来的时候,她微微睁开眼,问旁边的大董,刘二利呢?大董说,陪着区长跑半程马拉松呢。清菊哼了哼,他妈的混蛋,我都没子宫了,他还有心思跑马拉松。这时,区长握着刘二利的手问,你跑过半程马拉松吗?刘二利见区长有五十出头,身体很单薄,但眼睛很亮。他喃喃着,没有,我就是跑一万米。区长说,你带着我跑吧,我不在乎跑第几,你就是带着我跑完就算胜利完成任务。刘二利试探地问,您跑过半程马拉松吗?区长说,我一个礼拜跑一次吧。刘二利惊了一身冷汗,问,跑多长时间?区长想了想,没有计算过,跑完就完,回机关工作了。这次的发令枪是校长打的,一群人开始跑起来,区长跟着刘二利在最后。跑了十公里,这群人已经有一多半跑不动了,刘二利觉得身子的骨头都掉没了。区长依旧很美地跑着,还不时地看着表,对刘二利说,可以快点了。刘二利咬牙往前跑,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在空中荡荡悠悠。他想清菊做完手术了,今后没有性生活怎么办。他想着,看到一帮孩子在道边加油。他眼睛潮湿了,清菊没了子宫,就意味着这辈子没有孩子了。他特别喜欢孩子,正因为喜欢孩子才到学校当的体育老师。他又想起父母,因为自己没有孩子,就断了刘家的根。他一直瞒着父母,他不敢想父母知道这个消息后的表情,估计全都晕菜了。想着,区长在后边催促着,开始冲刺了。刘二利觉得两腿像是踩着棉花,一点力气也使不上。他回头对区长哭丧着脸说,我跑不动了,您朝前跑吧。区长甩开他,大步向前跑去,他看见前边有一群举着鲜花的女人们在喊着什么,忽然看不见了,他觉得自己倒下了。

刘二利醒过来,看见区长和校长在俯身盯着他。刘二利勉强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我实在跑不动了。区长笑了,其实我也跑不动了,没你这么带着,我早就拉下来了。校长虎着脸对刘二利说,让你带着区长跑,你倒好自己先躺下了。区长制止了校长,说,我看出二利有心事,其实跑马拉松就必须一个心思朝前跑,不能有任何的干扰。校长质问刘二利,你想什么呢?刘二利忽然抹起了眼泪,说,我老婆的子宫摘下,现在还没出手术室呢。校长抱怨着,瞧你小子出息。区长叹口气,对刘二利说,知道我为什么爱跑半程马拉松吗,就是因为我的肾摘掉了一个,要不然我就跑全程了。我就是想印证一个肾能跑下来吗。刘二利诧异地看着区长,区长笑着,我这一个肾也不是跑下来了吗,当然你就是我那半个肾,没你我也就完了。人的一生不只是马拉松,有时候也像森林里的鸟。刘二利问,什么叫森林里的鸟?区长说,想飞就飞,不想飞就落在树上休息。

黄昏,太阳迟迟不肯下山,就躲在云层里图清闲。

刘二利拿着校长给的两万元在医院结了账,还剩下三千多。他打了一个出租车接清菊回了家,路上清菊问,咱家存折在我这,你拿什么结的账?刘二利敷衍着,父亲给的私房钱。清菊说,告诉你父亲,我们还不了老人家。刘二利知道清菊憋气,也不说话,出租司机是爱掺和的人,他回头对清菊说,我听了半天,你应该谢你公公。清菊喊起来,我们家的事情有你什么!司机噎住了,随便找个地方停下来,说,我车没油了,你们自己走吧。清菊咣当摔了一下门,跟刘二利下了车。两个人走了半里地,看见父母在楼门口等着。父亲问清菊,你到底怎么了?清菊灰着脸说,我没怎么呀。父亲哆哆嗦嗦地戳着刘二利,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清菊摘了子宫?刘二利没说话,母亲的腿一软咕咚跪在地上,刘二利连忙搀扶起来,母亲喊着,你们经过谁就把清菊的子宫摘了,知道后果是什么吗!清菊倔强地说,我的子宫我知道,不就是没有孩子吗!母亲老泪纵横,你放屁!没有孩子我们还活在这个世上干什么。清菊恼了,没有孩子你们就不活了!刘二利拽着清菊,清菊狠劲儿甩开,说,放心,我和你儿子离婚,你儿子再找一个有子宫的老婆,不就有孙子了吗!刘二利动怒了,清菊你别胡说八道。清菊说,你父母不就是这个意思吗!父亲说,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说。清菊嘴快,说了顶什么用,该摘还得摘。母亲跺着脚,那要是就不摘呢。清菊说,不摘我就得癌症,那就是死路一条。刘二利说,你能不能说点儿好听的!清菊说,到现在还有好听的吗?说完,清菊自己噔噔走进楼栋,剩下刘二利和父母愣愣的。

父亲上前就给刘二利一个嘴巴子,你这是造孽!刘二利的脸颊被火筷子烫了一下,他委屈地说,我有什么办法,这时候只能让她摘了子宫,要不就完蛋了。父亲说,你傻呀,那也得生完孩子再摘呀。刘二利一愣,他还真没想到这点。母亲在旁边叹着气,叨叨着,盼着孙子,结果你媳妇偷偷摸摸给做了。那时候要是不做现在我孙子都五岁了,我天天拉着他能在院子里跑了。父亲撅着嘴,你说那个有什么用。刘二利说,二老先到新房子看看,反正米已经熬成粥了。父亲挥了挥手说,不上了,我告诉你,清菊说得有道理,你和她离婚,找一个有子宫的。刘二利说,那不是气话吗。父亲认真地,不是气话,我不能没有孙子,你也不能没有儿子,到老了你就知道没孩子的滋味了!说完,父亲拽着母亲踉踉跄跄地走了。

刘二利再看夕阳早就没了,天地间灰蒙蒙的。

晚上,刘二利忙活了一个小时,给清菊精心做了三个菜一个汤。一个香糟小黄鱼,一个三黄鸡,一碗蘑菇炖豆腐,一盆宋嫂鱼羹。满桌的香气,刘二利对清菊说,为这顿饭我想了好久,我请教大董老婆,她说你不能吃辣椒、生姜、生蒜、浓茶和咖啡,这些都属于热性食物。我知道你爱喝咖啡,从今天起就必须戒了。清菊闷闷地说,我爱吃的羊肉牛肉呢。刘二利摆摆手,不能吃了。清菊说,炸大虾,你最拿手的,还有河螃蟹。刘二利说,也不能沾嘴了。清菊把筷子一拽,那我还能吃什么。刘二利指了指桌上,这已经是最好的了。清菊哭了,我是为了活着,还是为了享受。我宁可选择享受也不愿意这么活着。清菊尝了一口蘑菇燉豆腐,觉得香喷喷的,她知道刘二利下了功夫。清菊很想大哭一场,她知道自己在刘二利的心中彻底坍塌了,在公公婆婆那也没有好果子吃了。她对不起刘二利,因为那次流产真是让刘二利伤心透顶了。没有孩子不可怕,她最大的恐惧来自怎么跟刘二利做爱。做不了爱了刘二利就会离开她,以前她毫不在乎,离开了或许能找一个比刘二利更好的男人,毕竟自己灿烂如花。可现在谁知道自己没子宫了,都会摇头离开。吃完饭了,刘二利刷碗,以前这都是他干的活儿,清菊看出刘二利不很情愿。清菊想去刷碗,可没有动身。她知道这碗如果刷了今后就是她的活,就说明自己地位动摇了。刘二利去刷碗,其实刘二利什么也没想,他就是觉得今天晚上有些累,因为区长让他陪着跑了两万米。区长兴致盎然,就在学校的操场上很有节奏地飘走着,刘二利在旁边陪着跑。校长老远拿着矿泉水瓶子等着,刘二利很难过,因为校长手里只有区长一瓶。区长跑完了,校长拿过来一件衣服给披上。刘二利觉得两腿像是灌了铅,呼吸也如风箱。区长笑着说,一只肾也有这么大的耐力,我自己都想不到。校长递过矿泉水,说,是温的,我在微波炉里打了打。区长有了兴致,问刘二利,你跟你老婆每个星期做几次爱?刘二利没听明白,校长说,区长问你跟你老婆每礼拜上几次床。这句话动了刘二利的疼处,他喃喃着,我老婆没有子宫了,还做什么爱呀。区长想起什么,同情地看了看刘二利,转身走了。

半个月后的晚上,外边下起了雨。雨水从窗户玻璃上滑下来,很像是人的泪痕。刘二利看着清菊从卫生间里洗澡回来,钻进了自己的被窝。刘二利有些吃惊,问,能做爱吗?清菊点点头,说,大董老婆说可以了,我们试试。刘二利有些僵硬地亲了亲清菊,清菊推开他,厌烦地说,你这叫亲吗,不想来就别勉强。说着清菊翻过身,刘二利又把清菊搬过来,慢慢地吮着清菊的嘴唇,然后滑下来吮着清菊的乳房,这都是以前的程序。很快清菊有了情绪,可刘二利觉得自己一点也挺拔不起来。清菊发现了,说,你什么意思?刘二利说,你等等,我有些紧张。清菊脸嘎噔掉下来,等了一会还不见刘二利动静。清菊翻身坐起来,穿着衣服对刘二利说,你滚蛋,以后别碰我!

刘二利闹不明白,一个女人切掉了子宫怎么就变了一个人?

邮局的人都不知道清菊究竟发生了什么,因为爱笑爱说的她忽然沉默寡言,闷坐在那里工作,下班后谁也不理睬就走人。要好的姐妹问她,她就说我提前更了。那天,旁边的一个姐妹朝她借五千块钱,这在平时很正常,互相通融,谁手里有现金,互相借一下天天有。可清菊一口拒绝了,说,我手里也没这么多钱。这个姐妹不高兴了,说,以前都是你朝我借,今天我跟你借就不行,以后你也别朝我借。清菊青着脸说,不借就不借,没你我还活不了。邮局领导只知道她是子宫肌瘤一个小手术,因为清菊对领导说,这是女人的事,我不想让更多人知道。谁要是知道了就是领导说的。邮局领导也很纳闷,一个子宫肌瘤至于这么神秘兮兮的吗。这天清菊刚上班,就看见作家张一白来领稿费,又是一万多。张一白对清菊关心地问,你气色不好。清菊没精打采地说,就是累。张一白热情地邀请,中午喝杯咖啡吧。清菊本想拒绝,可竟然答应了。她真是憋不住了,精神就要垮台了,很想找一个人倾诉。

还是那间咖啡屋,张一白进去后给了服务员一张盘,说,恩雅的,很好听的。两个人坐在靠临街的位子上,清菊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人。她看见一个穿着长裙的漂亮女人开着一辆红色跑车,那真是光采照人,头发飘逸着,皮肤白得像是春藕。张一白给清菊要了2×double的Espresso咖啡,清菊一饮而尽喝爽了,她从来没喝过那么香的咖啡。张一白劝导着,你喝得太快了,慢点儿喝,所有的香味都浸入到你的嗅觉里。张一白说着自己惬意地品着,他说,我尝试了各种咖啡馆的咖啡,让我非常失望,这有这里有。这时候播放了恩雅的歌声,就像一朵在夜晚温柔绽放的花,沉静却带有无穷力量。清菊悲怆的心多少有些沉淀,她突然觉得跟作家在一起喝咖啡挺好的,她知道自己不能这么赖巴巴地生活,必须认清这个残酷现实。清菊装作漫不经心地问,你没有成家吗?张一白说,我离过两次婚,对婚姻有些心灰意懒了。清菊说,那是你没碰上合适的女人。清菊说完这句话,觉得后悔,因为这话显得很暧昧。张一白随口说,我觉得你合适啊。清菊知道自己惹祸了,就说,我是一个邮局的,你是作家,怎么可能呢。张一白笑了,说,我就想找你这么一个漂亮的普通人,我找老婆又不是找情人。清菊说,我有丈夫了。张一白笑了笑,说,这跟我没关系。清菊说,怎么会呢?张一白说,我能让你生活得比你现在好。清菊说,怎么好呢。张一白说,我能让你高兴,让你知道一个女人的享受。下礼拜我去欧洲,你就可以跟我一起去,到巴黎香榭丽大街走走,沐浴着夜色,吮着地道的香水。我这个人不抠门,我们选择的酒店可以在纳塞河畔,推门就能看见艾菲尔铁塔。清菊听着就这么舒服,她知道这就是作家说说。但那句我能让你高兴这话,清菊爱听。她说,我现在就不高兴。张一白凑近清菊,怎么不高兴?清菊说,我不想和人说话,也不愿意看到我丈夫,我就想一个人在街上走。可我越走越独立,越走越心虚。我走了这么久,发现唯一靠得住的还是自己。张一白急渴渴地,你找我啊。清菊知道该结束对话了,她站起来微笑地说,我已经摘掉子宫了,你还找我吗。张一白愣住了,缓了半天尴尬的脸色,说,这有什么了。清菊说,男人喜欢女人就是为了上床,我没子宫了,男人还喜欢我吗。沉了好一会,张一白喊着服务员,结账,把恩雅的盘给我就行了。清菊客气地问,是你先走,还是我现在就走?张一白说,我还可以跟你一起走。清菊说,算了吧。

清菊走出咖啡屋,她觉得突然没了自信,因为每次走街都有不少男人回头看她。那天她破例看了镜子,自打子宫摘除以后她就不再敢照镜子,发现竟然有了鱼尾纹,还有黑头发里夹杂了几根白头发。她找过大董老婆,问,究竟怎么回事?大董老婆说,你让我说实话,我就告诉你,子宫切除后会破坏你的阴道支持组织,改变你的阴道正常位置。清菊脑子极度地眩晕,就觉得脚跟子离地。她问,我有时会觉得下腹有坠胀感,排尿困难。大董老婆说,这就是正常的反应,你可能夫妻生活困难,有时候阴道顶端糜烂会出血。清菊说,到现在我和刘二利还没夫妻生活呢,会怎么困难?大董老婆不能说了,因为她看见清菊的眼球凝住了,所有的光泽都失去,呆滞得不能正视。清菊继续在街上走着,她看见有卖糖葫芦的就买了一支吃起来,因为她就爱吃,她想自己为什么不吃呢。她想好了,晚上要和刘二利做爱,她要知道夫妻生活到底怎么困难。

午阳歇了下来,风有些冷,清菊的皮肤开始发紧。她跑到服装店买了一件风衣穿上,红色的艳艳的,她想没有午阳,我就是午阳,给自己带来点亮色。

几个晚上刘二利都有饭局,以前很少,大董爱喝酒,总拽着他,但哪次刘二利都用回家跟老婆在一起比你好拒绝。最近刘二利开始有饭局,他不愿意看清菊那张清淡的脸,还有摔摔打打的场面。清菊从醫院出来,自从那次他不行了以后就再也没有做过爱。刘二利很憋囚,像是一只驴子掉进井里,怎么也舒展不开。他打个电话,清菊说,你最好别回来,免得你看见我别扭。刘二利也心疼清菊,知道清菊比自己还难受,但他实在受不了清菊的嘴。他说,我尽力早回家。清菊生气地,你没有家。说完,扔下话筒,晚上的饭局是大董攒的,都是学校的活跃分子。吃饭时,刘二利发现有个男同事和女同事靠得很近,眉目传情,窃窃私语,而这两个人前不久在评定职称时还是死对头。刘二利笑着说,真是啊,男人和女人,解不开的谜。大董插话,知道吗。教地理的张老师和一个高中生约会,被女方家长逮住了,一通臭揍。说你能当她的父亲了,还做这等不要脸的风流事,把你的生殖器割下来,那一生所有的快乐都成痛苦了。大家哈哈大笑。刘二利奇怪地问,昨天,我还看见张老师和夫人上街呢,挺正常的,见了我一点难为情都没有。有个很时髦的女同事故意抚摸着刘二利的手,酸酸地调侃着,我这么当众抚摸你,周围人看了也没有制止我,觉得很正常呀,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刘二利从来没有这么跟同事聚会过,觉得怎么下了班就换了一个人。大董问刘二利,你除了清菊还有别的女人吗?刘二利摇头,那个时髦女同事喊着,还有你这样的傻人吗。你是为自己活着不是为你老婆活着。大董也笑着,万一你老婆和你分手了,你连个预备的都没有。一帮一伙鞭笞刘二利一番后,过足嘴瘾都扬长而去。刘二利坐在空旷的餐厅里,望着窗外闪过的一串串车灯,惆怅起来,感觉自己被他们说得无地自容,是啊,万一要是和清菊完了……

刘二利搧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回到家很晚了,刘二利发现清菊没有睡觉,而是洗得干干净净地等他。清菊说,我今晚要和你做爱,我想看看没有子宫做爱是什么样子,如果很痛苦,或者没有意思,我就打算跟你离婚了。刘二利说,你瞎扯什么。清菊没说话,上去就给刘二利脱衣服,一直脱到了刘二利一丝不挂。刘二利说,我还没洗澡,你不是嫌弃我脏吗。清菊把刘二利按倒在床上,一切都是以前的程序,只不过清菊说,你要坚持,不能不行,你不行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半个小时候两个人结束了一场男女战争,都觉得很疼。刘二利觉得进入了沙漠,看不到一点绿洲。还有就是觉得好像是一座空教室,里边的桌子椅子都没了。清菊觉得火辣辣的,像是一根火筷子在捅没有煤球的炉子。清菊抽泣了,她真的觉得没意思,一点意思也没有。她慢慢穿着衣服,然后裹上被子到沙发上躺着。刘二利说,慢慢来,你就是太着急了,这东西就是瓷器慢慢欣赏。清菊很委屈,觉得自己才三十多岁就失去了子宫,女人的本钱没有了,所有的自信都在医院连同子宫被大董老婆阉割掉了。刘二利看见清菊这个样子心在抽缩,毕竟跟了自己六年,爱了她六年。他慢慢过去蹲下攥着清菊的手,说,我一直瞒着你,我们结婚的时候母亲患了乳腺癌,切了两个乳房,可你看我父亲和母亲过得不也挺好的吗?清菊挣扎出脸,红肿着眼睛说,你还好意思说,你以为你父亲还爱你母亲,你看过你父亲拉过你母亲的手吗?刘二利低下头,父亲说过,女人靠什么吸引男人,脸蛋,乳房,屁股。

半个月后,刘二利父亲找到清菊,率直地说,我儿子还小,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需要孙子。清菊说,我生不了。刘二利父亲说,我给你这套新房,你离开我儿子。清菊的脑袋瓜子砰砰的,像是中了好几颗子弹。刘二利父亲说,我等你三个月。清菊说,你说不行,我要让刘二利亲口跟我说。刘二利父亲给清菊扑通跪下,说,我求你了,指望我儿子说,太阳能从西边出来。清菊不动,刘二利父亲也不动,僵持了一个小时,刘二利父亲一歪瘫在那,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清菊哭了,她早就知道这个结果。

三个月后,刘二利迫于父母压力,无奈离开新房回家了。其实刘二利不想离婚,是清菊说的,作家提出要娶她,作家比他条件好,口袋里有钱。刘二利知道是借口,但也就顺着借口下了梯子。离开新房时,刘二利紧紧抱住了清菊,轻轻地吻她,他觉得吻的是一尊学校美术室里的石膏像。刘二利走出新房,他又回来,杵在窗户那许久。清菊冷冷地问,你回来干什么?刘二利说,我想看看那片好看的湖,以后再也看不到这风景了。清菊猛丁儿说,你会生个儿子。刘二利回头问,你怎么知道?清菊凄楚地说,其实我做过两次流产,每次大夫都告诉我是儿子。我问过大夫为什么两次都是儿子,大夫告诉我,你丈夫就是一个儿子命。

刘二利搬回父母家的转天,区长在晨跑中突然倒下就再也没起来。刘二利听校长说,区长去世前拉着他的手说,我不该自己跑,有刘二利我就死不了。校长感叹,一个肾的男人还是不要这么玩命,区长死就死在太好强了。刘二利思恋清菊,晚上常常梦到和清菊做爱,他结婚六年第一次遗精了。有一次,刘二利憋不住跑到邮局看她,见那个作家跟清菊说话,有说有笑。刘二利没听见他们之间说什么,只听见清菊笑呵呵地说,一个人也挺好的。

清菊离婚后的生活很简单,上班下班,回来自己做饭,但她觉得很快乐。每天对自己说早安和晚安。想哭的时候就撕心裂肺地哭,笑得时候就疯疯狂狂地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不需要为任何人着想 ,只要自己快乐就好。一个人的生活很单纯、很美好。其实她那天早就看见刘二利了,是她故意把那句话说得很响亮,她想把快乐的一面留给她爱得最深的刘二利。她有次自己走进咖啡屋,要了一杯2×double的Espresso咖啡。她忽然觉得味道不像过去那么爽,苦涩涩的。等服务员结账时吓了她一跳,竟然一百多块。清菊走出咖啡屋老远就看见刘二利穿着一身运动衣跑过来……

责任编辑刘志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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