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纵观中国古代文论,不少观点都倡导情真心诚、文如其人。潘岳的两篇代表性赋作《闲居赋》和《悼亡赋》,一个体现了“文人相悖”,一个表达了“心画心声”。文章试图通过对比这两篇赋作,论述文如其人的必要性。
关键词:潘岳;《闲居赋》;《悼亡赋》;情真心诚
潘岳,字安仁,生于三国魏齐王芳正始八年(公元247年),卒于晋惠帝永康元年(公元300年),是西晋文坛上的重要作家。早在少年时代,他就以“才颖”见称,乡里号为其童;入仕之后,更是“才名冠世”。然而,潘岳为人,“性轻躁,趋世利”,谄事贾谧,构陷愍怀,终致杀身灭族。
《文心雕龙·诠赋篇》说:“及仲宣靡密,发端必遒;伟长博通,时逢壮采;太冲安仁,策勋于鸿规,士衡子安,底绩于流制;景纯绮巧,缛理有余;彦伯梗概,情韵不匮;亦魏晋之赋首也。”刘勰将潘岳与建安时期的王粲、徐幹,同一时期的左思、陆机、成公绥,及东晋时期的郭璞、袁宏等七人相提并论,称他们是魏晋赋家中的翘楚。其中,潘岳的成就尤其突出,有八篇赋作被《文选》收录,为其他七人入选赋作之和,是《文选》收录赋作最多的作家。
金人元好问在《论诗三十首》 中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元诗将高情《闲居赋》 与安仁拜路尘相提并论,将潘岳人品与文品的强烈反差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笔者认为,潘岳并不是所有的辞赋都是“失真”,都是才性离异、文人不一的,表现其情感的一些哀悼作品,如《悼亡诗》、《悼亡赋》等,或许可以称之为“心画心声”。
一、“文人相悖”之《闲居赋》
晋惠帝元康元年(291年)三月,贾皇后因不满太傅杨骏处处抑制自己干预政事,遂联合楚王司马玮发动政变,诛杀了杨骏及其党羽。身为杨骏主簿的潘岳,虽有楚王长史、旧友公孙宏出手援救,侥幸逃过一死,但还是被“除名为民”。次年五月,选为长安令。到了元康六年左右,潘岳又被朝廷召回,征补为博士,但他并未拜职,以母疾去官,闲居洛阳。在此期间,他回顾了自己整整三十年沉沦下僚的宦海生涯,不过是“八徙官而一进阶,再免,一除名,一不拜职,迁者三而已矣”,可谓仕宦不达,恍若梦境,令人失望至极。一时间,潘岳心灰意冷,遂写下《闲居赋》。其中,潘岳描述了一段去官后尽享人伦之乐的情趣。
于是凛秋暑退,熙春寒往,微雨新晴,六合清朗。太夫人乃御版舆,升轻轩,远览王畿,近周家园。体以行和,药以劳宣,常膳载加,旧疴有痊。席长筵,列孙子。柳垂荫,车洁轨。陆擿紫房,水挂赪鲤。或宴于林,或禊于汜。昆弟斑白,儿童稚齿。称万寿以献觞,咸一惧而一喜。寿觞举,慈颜和。浮杯乐饮,绿竹骈罗。顿足起舞,抗音高歌。人生安乐,孰知其它?
在一个时和气清的日子,和兄弟子侄一道,与年迈的母亲“远览王畿,近周家园”,浮杯欢饮,放声高歌。这融融之乐,岂是陷身官场可求得之?想想自己三十年来的宦海浮沉,再看看眼前的闲趣之景,既然不能“陈力就列”,不如斩断出仕的情思,回归园田。
当然,潘岳在《闲居赋》中表达的意欲归田养拙的念想,不过是他长期蹭蹬仕途、失意之余的怨愤之言,很难说是他真实想法的流露。实际上,这时的潘岳比以往更加地热衷于官场争逐。自杨骏被诛后,惠帝的皇后贾南风专擅朝政,其养侄贾谧依仗他的“骄宠”,不可一世。闲居洛阳的潘岳自然不会错失机会,也加入了谄事贾谧的行列之中。他不仅常以“文才降节事谧”,为其捉刀代笔,而且还对贾谧“望尘而拜”。当文品与人品相离,文心与人心不相统一,即使再会伪装,也能透露出一些“矫饰”之感。细读《闲居赋》,尽管其中有恬淡归隐的文字,但却不会像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给人更加自然真实的感觉。缪钺曾说:“余细绎《闲居赋》,觉自伤仕宦不偶,以偏宕之笔,发愤慨之思,并非真恬淡。”钱钟书也认为,《闲居赋》“自慨拙宦免官,怏怏不平,矫激之情,欲盖弥彰”。情非动于中,必然就不会扣动读者的心弦。文如其人,情动于中,才能与读者达到共鸣,同时自己也不会陷入“文人相悖”、“才性分裂”的悲剧与煎熬之中。
二、“心画心声”之《悼亡赋》
潘岳在政治上的轻躁心态,其高蹈闲情与谄事权贵的矛盾虽令很多人所鄙视,但他笃爱妻室、用情至深的真切却被后人承认。当与他的妻子小杨氏死后,潘岳表现出了出乎常人的撕心裂肺。为此,他写下了《悼亡赋》、《哀永逝文》、《悼亡诗》三首、《杨氏七哀诗》等作品,抒写丧妻之痛。
在《悼亡赋》中,潘岳用饱蘸深情的笔触,首先追述了亡妻备历艰辛的一生——“遭两门之不造,备荼毒而尝之。婴生艰之至极,又薄命而早终”。当相濡以沫的妻子忽然离去,自己犹如失去“全身之半体”,怎能不悲痛万分?赋的末尾,“春风兮泮水,初阳兮戒温”——春风融冰,初阳驱寒,对“履冰而知寒”的吊唁者来说,似乎是有了一丝暖意。而亡妻的孤魂,却只能在永无春意的阴间寂寞冷清地漂泊……自冬至春,潘岳都沉浸在对亡妻的思念之中。“逝遥遥兮浸远,嗟茕茕兮孤魂”,随着时间的流逝,其内心的哀伤不仅没有丝毫减弱,反而与日俱增。一年之后,当亡妻的丧期结束,自己不得不“改服从朝政”,但还是一如既往地“悲怀感物来,涕泣应情陨”,未能完全从悲痛中摆脱出来。
同是悼念亡妻的《悼亡诗三首》也是潘岳的代表作,亦是传诵千古的悼亡名篇。清人沈德潜对潘岳的诗文和人品评价都不高,但是却将其“悼亡诗”选入《古诗源》,称“格虽不高,其情自深也”。“庶几有时衰,庄缶犹可击”,但却会不自觉的“抚衿长叹息,不觉涕霑胸”。他的哀情无处不在,以至于“声有止兮哀无终”。《悼亡诗三首》之一中:“春风缘隙来, 晨霤承檐滴”,春风吹来,本是一片欣喜与希望之情,可是妻子离世,儿女早夭,天命之年的潘岳望着窗檐一滴滴落下的水滴,心里拥有的不是期待,而更是无尽的悲哀。“凄凄朝露凝,烈烈夕风厉……衾裳一毁撤, 千载不复引”,潘岳的悼亡诗赋,哀情缠绵,催人泪下。
刘勰说,“潘岳为才,善于哀文”。潘岳经历了生命的易逝与分离的悲凉, 经受了失子、丧妻、亡女各种苦痛,才写出如此如泣如诉,强烈震撼人心的作品。
三、情真心诚——从两赋对比中看文如其人的必要性
对比潘岳的两篇赋作《闲居赋》与《悼亡赋》,文品与人品相背离的《闲居赋》虽有一副自然闲适的表象,但其价值显然没有得到人们的认可,甚至被读者品评出一种矫揉造作的味道,归隐淡泊之感也因之全无。更可悲的是,潘岳自身也处在了一种文才高隽与行品卑污的冲突之中,陷入了一种人格悲剧之中。然而,“心画心声”、文人如一的《悼亡赋》,情意真切而细腻,对恸失亲人的悲情哀绪,酿成了潘岳饱含深情的悼亡之作。
纵观古代文论,不少观点都倡导“心画心声”与文如其人。《杨叔能小亨集序》中说:“固由心而诚,由诚而言,由言而诗也。三者相为一。情动乎中而形于言,言发乎迩而见乎远,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虽小夫贱妇孤臣孽子之感讽,皆可厚人伦,美风化,无他也。故曰:不诚无物。夫惟不诚,故言无所主,心口别为二物,物我邀其千里,漠然而往,悠然而来,人之所听之,若春风之过焉耳。其欲动天地、感鬼神,难矣。其是之谓本。”元好问指出,情真心诚是诗歌具有感染力量的根本。在《论诗三十首》中,元好问主张“诚”为诗的本原,坚持诗歌应该是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论诗》五就高度赞美了阮籍的诗笔纵横,如长江奔流,神与俱远,正是他高尚情怀、胸中不平之气的表现:“纵横诗笔见高情,何物能浇磈磊平?老阮不狂谁会得,出门一笑大江横。”而《论诗》六则深刻嘲讽了潘岳的躁求荣利、谄事权贵,而托《闲居》,伪装清高,使得诗品与文品相背离:“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信安仁拜路尘。”
叶燮曾指出:“杜甫之诗,随举其一篇,篇举其一句,无处不可见其忧国爱君,悯时伤乱,遭颠沛而不苟,处穷约而不滥,崎岖兵戈盗贼之地,而以山川景物友朋杯酒抒愤陶情:此杜甫之面目也。我一读之,甫之面目跃然于前……此外诸大家,虽所就各有差别,而面目无不于诗见之。”文学作品的气质面貌,决定于创作者的气质风貌,而体现了作者本来面目、内在性情的文字,才是好文字,才是真诗。
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诚于中而形于外。作品体现了作家真实的生命精神,才能引起人对生命的观照和体验。庄子云,“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古圣人法天贵真,不拘于俗。”“文如其人”命题对写作的启示是多元的,作者应当在品行、学识、技能等方面不断提高自己,增强自身的内涵和资质,以审慎地态度去对待写作,追求真、善、美的和谐与统一。在“文如其人”的传统之上,将文学的风格与人的风格等同起来,使文学风格也由人格化的生命流动而生机盎然,让文学世界与我们所崇尚的生命存在相近,从而更加有生命力,更加丰富多彩。
参考文献:
[1]王运熙,顾易生.中国文学批评史新编·上卷[M].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2]王晓东.潘岳研究[M].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作者简介:郝爽,武汉大学文学院 2009级人文科学试验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