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君
礼与乐,实际上具有一体两面性,正如《周易·系辞》所论“一阴一阳之谓道”,两者既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约,维持必要的张力与动态平衡。《二程遗书》卷三记载程颢论乐云:“弹琴,心不在便不成声,所以谓琴者禁也,禁人之邪心。”典出《白虎通·礼乐》:“琴者,禁也,所以禁止淫邪、正人心也。”此说源于《乐记》“乐盈而反”的乐学思想。值得注意的是,《乐记》不是孤立地讲“乐盈而反”,先秦论乐多是礼、乐联言并举,尤可知礼乐之互动关系:“乐也者,动于内者也;礼也者,动于外者也。故礼主其减,乐主其盈。礼减而进,以进为文;乐盈而反,以反为文。礼减而不进则销,乐盈而不反则放。故礼有报而乐有反。礼得其报则乐,乐得其反则安;礼之报,乐之反,其义一也。”报者相济,反者知止。《二程遗书》卷三拾遗,程颢又日“礼乐只在进反之间,便得性情之正”,即是提炼此义。
礼,讲的是秩序;乐,讲的是和谐。《礼记·乐记》云:“乐者为同,礼者为异。同则相亲,异则相敬。乐胜则流,礼胜则离。合情饰貌者,礼乐之事也。礼义立,则贵贱等矣。乐文同,则上下和矣。”“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通过礼与乐的配合,实现了秩序性与和谐性的统一。《礼记·郊特牲》:“宾人大门而奏《肆夏》,示易以敬也。卒爵而乐阕,孔子屡叹之。”孔子所叹为何?精读《礼记·礼器》,即可明了:“天道至教,圣人至德。庙堂之上,罍尊在阼,牺尊在西;庙堂之下,县鼓在西,应鼓在东。君在阼,夫人在房,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君西酌牺象,夫人东酌罍尊,礼交动乎上,乐交应乎下,和之至也。”赞叹的是礼与乐美妙配合,既秩序井然,又情感交融,儒家礼乐之意义,全在于此。
礼与乐,从文化属性上分析,又有所区别。乐具有阳的属性,《国语·周语上》“史(此指太史)帅阳官以命我司事”,“先时五日,瞽告有协风至”,“是日也,瞽帅音官以风土”,可见音官属于阳官。音官即乐官,在《周礼》中属于春官,春季阳气趋盛,也是主阳的意思。《礼记·郊特牲》“凡声,阳也”,“乐由阳来者也”,“乐,阳气也”,乐的本质在于内心情感的抒发。《乐记》“乐由中出”,“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和顺积中而英华发外”,方向是由内向外,乐舞本身具有宣发弘扬的特点。《论语·泰伯》“子曰:‘师挚之始,《关雎》之乱,洋洋乎盈耳哉。”《论语·八佾》“子语鲁大师乐(奏乐的道理),曰:‘乐其可知也:始作,翕如(热烈)也;从之,纯如(和谐)也,瞰如(清晰)也,绎如(不绝)也,以成。”而礼具有约束人的作用,但约束不是目的,最终目的在于通过行为规范,实现内心诚敬之修养,方向是由外到内,礼主敬顺收敛,具有阴的属性,与地德相合。《周易·坤卦·象传》“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说卦传》“坤,顺也”。所以从文化学的角度,可以总结为“乐由中出,礼自外作”,“乐由天作,礼以地制”(《乐记》),“乐由阳来者也,礼由阴作者也,阴阳和而万物得”(《郊特牲》)。“乐由阳来者也”,乐以舞动的节奏、跳动的音律感人,属阳。易学认为,天变地不变,阳变阴不变。乐必须变化才能存在,所以乐属阳。“礼由阴作者也”,礼以无声的仪式教人,作为行为法则,必须不变才能取信,所以礼属阴。《乐记》总结为“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
上文已证,乐具有阳的属性,礼具有阴的属性,所以从文化哲学层面来看,礼乐观即阴阳观。礼乐一体,亦一亦二,犹阴阳两仪,皆归于太极。易学思维,阴静阳动,礼主敬,墨守规矩,是以属阴;乐主和,有向外发扬之义,彰显律动,是以属阳。《礼记·间传》:“斩衰,唯而不对;齐衰,对而不言;大功,言而不议;小功缌麻,议而不及乐。此哀之发于言语者也。”这是悲哀在语言方面的表现。《礼记·丧服四制》“礼:斩衰之丧,唯而不对;齐衰之丧,对而不言;大功之丧,言而不议;缌小功之丧,议而不及乐”,“议而不及乐”即不谈笑,丧礼属阴,以静默为宜,反之可证,声属阳。乐者乐也,和者宣也,乐主宣和,积中发外,性质阳健,向外发扬。《礼记·郊特牲》“凡声,阳也”,“乐由阳来者也,礼由阴作者也”,“昏礼不用乐,幽阴之义也。乐,阳气也”,“殷人尚声,臭味未成,涤荡其声。乐三阕,然后出迎牲。声音之号,所以诏告于天地之间也”,“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故祭,求诸阴阳之义也。殷人先求诸阳,周人先求诸阴”。《礼记·乐记》“及夫礼乐之极乎天而蟠乎地,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穷高极远而测深厚。乐著大始,而礼居成物。著不息者天也,著不动者地也。一动一静者,天地之间也。故圣人曰礼乐云”,“春作夏长,仁也;秋敛冬藏,义也。仁近于乐,义近于礼。乐者敦和,率神而从天;礼者别宜,居鬼而从地。故圣人作乐以应天,制礼以配地。礼乐明备,天地官矣”。以上论证精到,皆有礼阴乐阳之义。礼与乐,从哲学上看,正是阴阳和合,礼中有乐,乐中有礼,不可以礼统乐,也不可以乐括礼。阴中有阳,就是施礼之乐;阳中有阴,就是行乐之礼。两者相须为用,不可偏废。礼乐相得,就是阴阳和合,而阴阳和合就是“仁”。《系辞上》“天尊地卑,乾坤定矣”,这是礼的精神,“阴阳分”蕴涵秩序性;《系辞下》“天地氤氲,万物化醇”,这是乐的精神,“阴阳合”蕴涵和谐性。秩序性与和谐性双向互动,宇宙与人类社会,既秩序井然,又生生不息。从历史人文角度来看,“阴阳和”正是植根于中华礼乐文化土壤,经提炼而成的核心价值观。
礼与乐,都是政治德教的体现,《孟子·公孙丑上》:“见其礼而知其政,闻其乐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莫之能违也。”其中“见其礼而知其政”与“闻其乐而知其德”,属于互文见义。何以证之?《左传·文公七年》:“义而行之,谓之德、礼。无礼不乐,所由叛也。若吾子之德,莫可歌也,其谁来之?盍使睦者歌吾子乎。”《左传·成公二年》“礼以行义,义以生利,利以平民,政之大节也”,而《乐记》有“审乐以知政”,可见礼乐皆可知政。“由百世之后,等百世之王”,据礼乐而知政治德教,即使在百代以后去评价百代以来的君王,“莫之能违也”,可见礼与乐在功能上具有交汇性。
通过以上综合考察,可见礼乐相将,阴阳互动,合则兼美,离则两伤。从文化学角度来看,中国的“礼”,承载文化内容相当宽泛,在某种程度上略同于传统文化与文明。周代的“乐”,内容极为丰富,几乎涵盖所有意识形态。这是因为礼与乐具有元文化体的属性,诚如《老子》所言“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乐记》所论“礼主其减,乐主其盈”,“乐由天作,礼以地制”,礼主阴而乐主阳,阴阳互动,辩证统一,以至于阴阳和合,成就中华文化的独特气质。
礼乐历代相将,大都并称兼论,而问题在于,礼学已浩繁至极,兼论礼乐,多将乐作为附庸,甚至点缀。学者多是以礼统摄乐,礼对于乐的重要性,前人论之甚辩,此处不必备载。本文想着重讨论的是,乐对于礼的重要性,这一方面因前人论之未详,另一方面研讨中华乐学传统,更有必要阐明乐对于礼的意义。
礼离不开乐,《礼记·仲尼燕居》“不能乐,于礼素”,这里的“素”,不仅在于乐可以营造氛围,使礼仪丰富多彩;更重要的是,如果没有乐的参与,很多礼仪根本无法得到体现。例如《诗经·周颂·有瞽》:“有瞽有瞽,在周之庭。设业设虞,崇牙树羽。应田县鼓,鞉磬圉圉。既备乃奏,箫管备举。喤喤厥声,肃雍和鸣,先祖是听。”又《诗经·周颂·执竞》:“钟鼓喤喤,磬筦将将,降福穰穰。降福简简,威仪的反。既醉既饱,福禄来反。”由此可见,祭祀与乐密不可分,融为一体。
经典文献经常提到飨礼,是在乡饮酒礼原有礼节基础上加工而成,是一种更高级的乡饮酒礼,于是用乐规格得以提升。飨礼的步骤,包括迎宾、献宾、作乐、饮食、娱乐和习射、送宾等阶段。《礼记·仲尼燕居》:“礼犹有九焉,大飨有四焉。苟知此矣,虽在畎亩之中,事之,圣人已。两君相见,揖让而入门,入门而县兴,揖让而升堂,升堂而乐阕。下管《象》,《武》《夏筲》序兴。陈其荐俎,序其礼乐,备其百官。如此而后君子知仁焉。行中规,还中矩,和鸾中《采齐》,客出以《雍》,彻以《振羽》。是故君子无物而不在礼矣。入门而金作,示情也;升歌《清庙》,示德也;下而管《象》,示事也。是故古之君子不必亲相与言也,以礼乐相示而已。”飨礼这样安排,目的在于仪式所达到的心理效果,使来访国君感受到主国的盛情厚意,乐是其中的主体内容,几乎渗透到每一个环节。
《左传·襄公四年》有一大段文字,较为详细地记载了一段国君与使臣相见的飨(享)礼,完美地体现出礼的精神。刘文淇《左传旧注疏证》说:“享礼今亡,其用乐仅见于此传。”其实享礼用乐,并非“仅见于此传”,亦见于《左传·襄公十年》“宋公享晋侯于楚丘”之记载。《左传·襄公二十九年》吴公子季札聘鲁,“请观于周乐”,《左传·昭公二年》韩宣子聘鲁,赞叹“周礼尽在鲁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也”,可见观乐即观礼。周代诸侯国之中,宋国与鲁国地位比较特殊,鲁国是周公的封国,因为周公有大功于周,周王室特许鲁国用周天子的禘礼;宋国是殷商后裔的封国,延续商朝先王的祭祀,周王室准许宋国用殷商的王礼,以示优待,观殷商王礼,《左传·襄公十年》称为“宋以《桑林》享君”。“桑林”本为地名,《桑林》乐舞源于商汤祈雨,“以身祷于桑林”(《吕氏春秋·顺民》),其后殷商及宋国将桑林奉为圣地,立神社用来祭祀,通过乐舞来歌颂纪念商汤,称为《桑林》乐舞。“诸侯宋、鲁,于是观礼”,“观礼”的实际内容,正是宋国的《桑林》乐舞与鲁国的禘乐,可见乐本身就蕴涵着礼。
综上可知,乐不仅是礼的重要环节,而且乐本身就蕴涵着礼,所以礼离不开乐,重礼亦须重乐。从易学层面研讨周代乐学思想,把握乐的本质精神、实体范畴与学术载体,对于深入礼乐堂奥,进而体会中华礼乐文化的特质,诚属大有裨益。因此也可以说,周代乐学思想研究,不仅是探索中华礼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而且是进入古代礼乐殿堂的一把钥匙。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先秦乐学研究”成果之一,批准号:10YJCZH141)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