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树

2012-04-29 00:44李东文
西湖 2012年4期
关键词:建宁天虹菜头

李东文

1

菜头全身冒冷汗,扶着墙慢慢往家走。他不敢用手摸令他痛得想死的踝关节,轻轻一按,痛会转移到更多的地方,痛得更彻底。这次是踝关节痛,上次是膝关节,再上次是腰,反正哪儿都有可能痛。老医生没有给菜头下诊断,但年轻的医生断言这是缺少运动所致,像运动员的运动过量一个道理,失去了平衡,令到身体某些组织日积月累地发生了病变。医生的话听上去有几分道理,他开的药也有几分作用,但像止痛药,吃的时候没事,不吃又觉得痛。

菜头这狼狈样正好被下班回家的赵天虹看到。隔老远赵天虹就情绪高涨地喊,菜头,你又遭报应了哪。喊完,小碎步跑过来,像菜头的妈一样用慈祥的眼睛看着菜头说,你看看你这个死样子,痛得额头上都是冷汗了也不哼哧一声,想要痛死自己的话直接拿刀子割肉就好了。

菜头没好气地白了赵天虹一眼,挺挺腰板抬头看前面那幢叫做兴业大厦的摩天楼。赵天虹要扶菜头,菜头推开她的手说,你再怎么气我也转移不了我的注意力,我还是痛得要死要活的,有这工夫你还不如替我把这院子扫扫一下,桂花落到地上被踩得都像狗屎了。

这地方的建筑物不大正常,菜头家这边是自建老房子,隔几十米却有幢属于后工业时代崇拜的产物,怪胎一样站立在一排小丑一样的农民房前。据说这大厦是某私营企业独立投资的,老板自用那几层,装修得像阿拉伯王宫。

慢着,赵天虹说,你急什么急,怕我吃了你吗?我给你看看到底哪里痛。说话间蹲下身子撩起菜头的裤脚。

菜头学名叫蔡兆祥,他爷爷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一生吉兆瑞祥,但事与愿违,菜头命运坎坷,跌跌撞撞。

去,去,去,菜头一边把裤脚拉直,一边骂,你又不是医生你懂什么?

赵天虹叹口气幽怨地说,你的小腿真光滑,一条毛都没有。

菜头大笑。

不知从哪天开始,赵天虹变成了顽童。

赵天虹拦在菜头前面,偏不让他进院子。她说,都怪艳玲照顾得你太好,把你惯得像头猪,原本好端端的身体变得像肾亏患者。

菜头哭笑不得的时候,赵天虹身后的门吱吱响几下张开了大嘴。大嘴中央,站着浓妆艳抹的方艳玲。艳玲右手扶门,左手拿着一枝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桂花,巧笑倩兮,站在那里给菜头抛媚眼。菜头愣在那里说,你怎么在家?方艳玲说,我有点不舒服,早些回来了。

方艳玲忙活了半天才像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把手上的桂花枝举到赵天虹脸前。一阵浓郁的桂花香味令赵天虹几乎要打喷嚏。

赵天虹跟方艳玲一左一右,扶着菜头进院子。真香,赵天虹把手上的桂花插到头上大声说,怪不得菜头有事没事总坐在这树下发呆,这可是神仙一样的享受。

艳玲没好气地说,你说的是以前的菜头,现在的菜头一个月也不在这里坐一分钟,没事他就在家里抱着我玩!

赵天虹伸了一下舌头说,嫂子你用什么牌子的香水,真是撩人;嫂子你的耳环有些夸张,不过还真衬你这种风骚的个性……菜头打断了赵天虹的胡言乱语说,你们可以放开我了,我只是脚痛,又不是残疾。

赵天虹一屁股坐到沙发上,双脚不客气地交叉搁到茶几上。她说,你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会变成残废的菜头,你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未老先衰,像个老头那样弯腰走路。

方艳玲骂道,你说句人话行不行?再这样胡说八道我们家不欢迎你!

菜头笑道,没事的艳玲,她就是这样的人,刀子嘴,豆腐心。

就是,就是,赵天虹抢着又说,艳玲你说错了,自从嫁给了我们菜头后你就没有欢迎过我,你不要把自己说得好像真的很欢迎我一样好不好?

2

赵天虹在菜头家的院子里茫茫然发了会儿呆,踩上椅子,翻身跨上墙头。斯诺正从远处走来。在赵天虹家和斯诺家院子同样的贴近墙的位置上,也摆着为翻墙而准备的椅子。

菜头、赵天虹、斯诺的家,是三间并排带小院子的平房。这里本来有一长溜的房子,随着经济大潮的迅猛发展,这些房子卖的卖,拆的拆,最后只剩下这三位自小一起玩耍、一起成长的朋友的房子还保持着原貌,坚守在原址上。赵天虹原本跟父母搬到新购买的豪宅去了,菜头结婚后不久,她又一个人搬了回来。

低头走路的斯诺被一颗石子打中脑门,头没抬脸上的笑容已绽放。不用抬头他也知道是赵天虹的恶作剧。赵天虹送给斯诺一个夸张的飞吻。斯诺笑笑,拐进赵天虹家。赵天虹也不理斯诺,还是站在破旧的院墙上。

把中间这两堵墙都拆了好不好?赵天虹傻大姐一样站在墙头喊。站在自家院子里的菜头还没有回答,家里的方艳玲就抢着答了,拆了你还不顺势把我们家也拆了?赵天虹笑笑,扭头问斯诺。斯诺却聚精会神站在那面破镜子前孤芳自赏。看到镜子里扭曲变形、模糊不清的自己,斯诺像个傻瓜一样笑得既开心又自得。镜子太旧了,旧到能把人照成狗。是赵天虹小时候练功用的,别的小孩玩过家家的时候,她就在母亲的严格指导下苦练舞蹈。母亲一心要把赵天虹培养成平民家庭中的公主。

赵天虹翻身下墙,看到斯诺把腿压在镜子前锈迹斑斑的铁杠上,仿效自己当年痛得龇牙咧嘴的丑态,骂道,你欠扁是不是?斯诺压另一条腿。赵天虹搬起椅子砸镜子。斯诺吓得倒退几步,脸上一副你又何必如此的表情。

赵天虹骂道,没事你就回去跟你家的猫谈情说爱吧。

斯诺被骂也不以为意,从袋子里掏出几个苹果塞给赵天虹。斯诺家的猫名叫笨笨,肥得快没有猫样了。

斯诺是的士司机,今天轮到开白天班。

一个小时前,斯诺把车停在一位美女搀扶着的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和美女上了车后,斯诺递过去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您好,请问要到哪里去?老太太吃惊地问,你是哑巴?斯诺点头承认。老太太又问,你不聋只哑?斯诺又点点头。老太太摇头叹息,真是可怜,眉清目秀的,却是个哑巴!到了目的地后,原本只需要20元车费,老太太硬是给了50元。

因为不说话,斯诺得到很多乘客的同情。

斯诺站在碎了的镜子前发呆。诺斯以为自己从镜子里看到了父亲。这几年,他长得越来越像父亲了。父亲的笑脸,父亲的话语,顽固地在斯诺的脑海里跳来跳去。一切是这样的熟悉,又这么遥远,恍若梦中。

赵天虹这个色情的大姑娘,脖子一伸,双手搭在斯诺肩膀上,几乎贴着斯诺的脸说,你在想什么坏事哦?她个头高,与高大的斯诺站一起很般配。

斯诺嘴张了张,眼睛眨了眨,见怪不怪地笑着缩肩退出包围,从怀里掏出枚香口胶来塞给赵天虹。赵天虹愣在原地好一会才跳起来叫唤,死哑巴,敢骂我嘴臭!

斯诺家的院子,地面一颗尘埃都没有。空空的院子中间摆着一几一椅,几上两碟菜,椅上坐着个端碗的白发老太太——斯诺的母亲。六十岁刚过的老太太,满头银发,像传说中的白发魔女。被母亲养得像球一样圆滚滚的黑色肥猫笨笨在桌底下有滋有味地吃着专门扔给它的小鱼干。母亲喜欢一边吃饭一边喂猫,她的伙食跟猫的经常混淆不清,猫吃她的,她也吃猫的。

斯诺努力过很多次,想跟母亲合一桌吃饭,但都没有成功。母亲每次做好饭,都是一分为二,自己一份,斯诺一份。

桂花的香味太诱人,斯诺母亲也忍不住搬了东西到院子里来吃。菜头家那棵大大的桂花树,不少枝杈从空中伸到斯诺家中来。空中飘下几颗米粒般的小黄花,落到饭菜中。

斯诺先是打开电脑,点开音乐网,开始巡环播放周杰伦的歌,才轻手轻脚地到厨房去吃母亲留给自己的饭。

每天都是这样,没有一点新意。

3

21:30,赵天虹打扮齐整出门去。女牛仔似的背个帆布包,像要出远门。她脸上的艳妆有些吓人,像个正准备粉墨登场的妓女。

22:00,赵天虹出现在站在自家院子里就能看得到的兴业大厦三楼的夜总会。赵天虹的打扮焕然一新,下身是把美腿暴露的超短裙,上身是由无数条带子编织而成的银光闪闪的衣服。赵天虹第一次穿这衣服时,一位部长笑称要是能把她胸前较别的地方宽的带子用剪刀铰几下就好了,赵天虹骂道,你还不如干脆让我什么也不要穿!部长以为赵天虹这是给他暗示,傻逼兮兮地伸手来扯赵天虹身上的布条。赵天虹站得稳稳的,甩两记耳光,然后哭哭啼啼地跑去老板那里添油加醋。公司明文规定,凡工作人员,尤其是管理层,如利用工作之便揩油,一律当严重违纪处分。赵天虹装得很像,哭得妆都残了,力气没有了,没有办法上台了,老板当即让那倒霉的部长卷起铺盖走人。老板常说做夜总会吃的是女人饭,靠女人赚钱,尊重女性是必需的。

赵天虹用纯洁而仰慕的眼神望着老板,景仰地说,为什么好的男人都是别的女人的老公?老板,我恨死你了。老板问,你恨我什么?赵天虹说,恨不相逢未嫁时。这“恨不相逢未嫁时”一出口,老板对她倒是有些刮目相看了。赵天虹涎着脸继续说,不要这样看着人家嘛,人家只是有点文化罢了。老板大笑。赵天虹又说,你这样无情无义地把那鸟人炒了,我怕他找人来打我。老板嘁了一声狗屁,他要是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让他全家死光光!赵天虹哗的一声喊过后,作状地把头靠在老板的肩膀上。老板身材偏瘦,海拔偏低,赵天虹这样一搅,老板自以为高大了很多,开玩笑说你要再贴近点,我也要扯你胸口的布了。赵天虹嗔骂道,你这个人一点情趣都没有,人家只是想小鸟依人一下。老板道,你是鸵鸟。

在夜总会这种场所混,遭遇情色是无法避免的。这天晚上,赵天虹在舞台瞎蹦乱跳一气之后香汗淋漓,有骚情的客人举着杯酒到台上来敬,但赵天虹看都没看他一眼扭身就跳下舞台。唯恐天下不乱的男人们在台下起哄,弄得那肥猪一样的男人很没面子。

老板在更衣室前候着赵天虹,说有个很牛的人点名要她去陪。赵天虹两眼一翻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卖艺不卖身。老板千求万求,让赵天虹千万别犟,只此一次,下不为例,因为这个客人是天王老子也得罪不起的。赵天虹一听,马上娇滴滴地贴着老板的耳朵说,要我答应的条件是你做我的情人。老板大乐,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赵天虹拍了老板一掌骂道,你就想,啊呸!老板急了,你想怎么样啊姑奶奶?

赵天虹看不得老板着急的样子,就说,你急什么急,我去补个妆,顺便喷点香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能卖得了好价钱吗?

好不容易等赵天虹摆弄好了,老板又关切地问她要不要换套行头,现在这身稍稍有点火爆了。赵天虹笑笑说不用,就是要穿成这个样子才显得有职业道德,妓女就要有妓女的模样。老板说,求求你不要总是这样作践自己行不行?赵天虹说在你这个淫荡得要死的地方,我难道还要装处?

这间夜总会最豪华的包间名曰总统套房,总面积比普通老百姓的家还要大,里面大厅、茶水间、桑拿室、卧室一应俱全,如果再添个厨房,就可以搬进一户人家了。这天,这房子里的客人却不多,除去三名小姐,只有三名客人,两个中年人,一个年轻人,中年人中有一个是鹰鼻碧眼的老外。气氛有些古怪,那几个平时总是吱吱喳喳地吵个没完的小三八老老实实地坐在那里。

赵天虹这个路子野得没边的女子一看这格局,也忍不住跟老板对了一下眼。她的意思是向老板询问这些客人到底是什么来头,但老板只是看着她信任地微笑。

未等赵天虹有进一步的行动,眼神单纯的洋人就“oh my god.oh my goddess”地瞎赞叹起来了。年轻客人体贴地告诉赵天虹,洋人把她称之为女神了。赵天虹随着音乐开始扭动腰肢,甩动胳膊。

这一舞调动了赵天虹几近专业的舞蹈才华。她跳得认真,投入。从这支舞可以看出,赵天虹练就的童子功对她在夜总会赚银子是很有帮助的。如果母亲知道赵天虹把当年辛苦练得的基本功用在这种污浊的场所,大概会从地下起来再被气死一次。

一曲终了,客人过来敬酒。微胖的中年男人的眼光里满是欣赏。但赵天虹不喝酒,谢过之后让服务员去给自己拿瓶果汁来。听到赵天虹不喝酒,刚才还眼神温柔的年轻客人咋咋呼呼起来。老板赶紧出来打圆场,说眯眯不喝他喝。

赵天虹说,你们好,我叫眯眯,色眯眯的眯,不是大咪咪的那个咪。

洋人要抱赵天虹没抱成,翻译气急败坏地要发作。赵天虹两眼一瞪,用英语对洋人说,我是舞者,到这里来陪你们玩是因为今天我也想玩,我不要你们的小费好不好,我不要小费你可不可以不抱我?

她这一串流利的英语,把大家都吓着了。北大学生都没你这么好的英语!中年男人忍不住喝彩。赵天虹笑笑,把身旁的小姐推给洋人。

翻译可不干了,他拉下脸来准备训斥赵天虹。但赵天虹不理他,转身问中年男人,这人哪儿毕业的?听到是广外的后,开始信口开河,我在英国住过两年,在美国住过三年,在法国住过一年……中年男人大笑之后让赵天虹去做他的秘书算了,不要在这里跳舞了。赵天虹说,我在这里跳舞很快乐。

翻译把赵天虹的话翻译给洋人后,洋人竖起大拇指,说快乐很重要。

这几个男人离开的时候,洋人对赵天虹表示欣赏之余,力邀她与自己共赴良宵。翻译在一旁煽风点火,说无论赵天虹开多高的价都没问题,因为这个洋人是他们尊贵的客人。

赵天虹跟洋人浅浅一抱,在他耳边道歉,说自己还是处女,怕给他添太多麻烦了。

中年男人给赵天虹一张名片,说以后有什么事,或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可以找他。赵天虹道了谢,也浅浅地抱了抱他。刚才,这个男人给了赵天虹一千元小费。别的小姐三百。

名片很简洁,抬头一行字“我走上舞台,依在门边”,中间偏左是“赵建宁”三个字,右边是手机、邮箱和MSN。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字。赵天虹暗自惭愧,陪了人家一晚上,连身份也没摸清。

第二天,赵天虹在网上搜索了一下,才知道“我走上舞台,依在门边”是苏联著名诗人、1958年诺贝尔奖得主帕斯捷尔纳克的名句。

赵天虹突然觉得自己某天会重遇赵建宁。

4

凌晨两点,赵天虹从夜总会出来。浓雾下晕暗的路灯混浊不清,一场没有下透的春雨,把街道淋得其脏无比。此时,她只想躺进温泉,在温水里睡一觉。

正准备开门锁的时候,赵天虹听到隔壁传来一些不大正常的声音。是菜头的声音。菜头的声音,赵天虹就算喝了孟婆汤也无法忘记。疑惑间,菜头家院门打开了,斯诺背着菜头,方艳玲在一旁扶着。

菜头你怎么啦?赵天虹问。

痛,菜头说,我又痛了。

赵天虹说,他痛成这个样子了你们还折磨他?打120十分钟就有救护车来!斯诺的身子顿了顿,把背后的菜头痛得妈呀一声惨叫。

还不赶紧停下来!赵天虹骂道。她冲进家里给菜头搬来一张椅子,顺带还捎了条毛巾被。

这天晚饭后,菜头脑子变得活泛,刻了张叫做“喜上眉梢”的剪纸,饿了,吃了几块曲奇饼,夫妻俩分喝了一瓶啤酒后他开始眩晕。菜头的酒量虽然不好,但也不是半瓶的量。睡的时候,菜头的脚有些麻,腰身木木的像穿了件紧身衣。他怕方艳玲担心,没有说出来。方艳玲情绪好,对菜头提出了要求。事情就这样,菜头奋力完成了快乐的事,带着疲乏入睡,直到痛楚把他唤醒。

顺便提一句,菜头是民间艺人,靠剪纸维生。剪纸那是爷爷传给他的手艺。菜头爷爷一生孤苦,晚年收养了他。

其实菜头的病,已经发作过很多回了,从市第一人民医院到省城的专家,都看过了,没有一个医生能看出个所以然,所有的数据都在正常范围之内。医生们开的药像止痛药,吃的时候没啥事,药一停,病随时随地都可能发作。

有一天,菜头跟方艳玲开玩笑说如果在结婚之前就发现他有这样的病,她还会不会跟自己结婚。方艳玲说,这个问题等于我问你,如果我和你爷爷一起掉到水里,你先救谁。菜头说,可是我爷爷早去世了。方艳玲没好气地说,那就让他从地下上来玩玩。

正规医院的医生无计可施,菜头去民间求偏方。斯诺在出租车公司散布了求助消息后,有人介绍他到幽河县去找某老中医。斯诺开车带他们去。菜头、斯诺和赵天虹三人,自小一块长大,比自家人还亲。老中医望闻问切一番后,说是经络的问题,开了鸡血藤、苡米、牛藤、田七、全虫(海蛇)、五指毛桃、蝎子等,让他隔天吃一次,像煲老火汤那样煮,当成主食来吃。

去看老中医的那次,因为是星期天,方艳玲就叫赵天虹也一起去。关于菜头和赵天虹的事情,方艳玲也是知道的,菜头、斯诺、赵天虹三个从穿开裆裤起就是好朋友她也是知道的,从刚刚嫁给菜头的那一天开始,她就想着法子给斯诺制造机会。

方艳玲问菜头斯诺既然不能说话,他怎么能做的士司机,而且还能认好几千个字,他是怎么学会这些字的。菜头看着她傻笑。急性子的方艳玲拍桌子威胁,你不告诉我,我亲自去问小哑巴。菜头说你问得出来我给你30元。方艳玲跑去问斯诺,斯诺写下几个字:回去问菜头。方艳玲嘻嘻哈哈笑着回家伸手问菜头要钱,菜头拿出张纸片来写下:回去问菜头。

方艳玲总是觉得菜头、斯诺、赵天虹这三个人共同守着一个秘密宝藏,相互约定,终生不变,让她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不得其门而入。

那天,方艳玲把他们三个人一起带菜头去看老中医的提议刚说出来,赵天虹两眼一翻,你有没有搞错,斯诺是司机,你让他去也就算了,菜头又不是我男人,凭什么让我也去?方艳玲好脾气地笑着说,听说那地方风景很美哦。赵天虹冷笑一声说,你男人病成这样了,你还想着游山玩水!还没找你算账呢,菜头本来活蹦乱跳的一个人,一交到你手上就变得半死不活,你还好意思让我们去给你跑腿?

赵天虹的歪理邪说经常把方艳玲气得想吐血。

其实赵天虹这天是有事,省领导到市里来“考察”,上司点名要她这个多才多艺的美女作陪。但她就是不好好说话,尽挑生猛的字眼朝对方身上砸。

斯诺家的大肥黑猫也来凑热闹,在斯诺腿边缠绕不去,还用利爪撕挠斯诺的裤脚。斯诺赶了几次都赶不走它,斯诺恼火,一脚把它踢到一旁。肥猫笨笨何时受过这等闲气,顿时大怒,全身毛发竖起像个圆球,尾巴直竖朝天,嘴里“咝咝”有声。

赵天虹见到斯诺肝火这么盛,骂道,有本事你混黑社会去,跟猫发什么飙!方艳玲拍着斯诺的肩膀说,兄弟你对菜头的好,嫂子记在心里,你放心好了,你的婚事包在嫂子身上了。赵天虹翻了个白眼没理他们。赵天虹这个人最可贵的优点是豁达、大度,她损人也好,别人损她也好,转身就忘了。那天,菜头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很晚,正好遇见刚刚成功摆脱领导的纠缠、回家拿行头准备到夜总会去扮妖精的赵天虹。赵天虹没事人一样拦住方艳玲关切地问幽河县老中医是怎么个说法。

他们本来可以早些回来的,但斯诺的车在回来的路上熄火了,斯诺检查了老半天也没查出毛病来,打电话回市里请人来拖车,拖车来了后,的士又很神奇地康复了。

回到市郊,天黑下来,还有半小时就可以回到家里。菜头睡着了,方艳玲让斯诺把车开慢些。这是一条豆腐渣公路,修好不到一年,就到处都坑坑洼洼的,整块整块的水泥张牙舞爪着龟裂开来,据说负责该工程的官员因此而吃牢饭去了。菜头突然惊醒,整个人弹了起来,扯着嗓子吼:爷,爷爷。的士猛地往前一冲定在路旁。斯诺和方艳玲只觉阴风阵阵,等他们回过神来,菜头已经下了车。菜头跑得飞快,完全不像个腿脚有毛病的人,斯诺他们追了老远才把菜头给揪住了。菜头嘴里还不服气,说明明看到爷爷站在这里向我招手的,怎么不见了,怎么不见了?他指着的地方有一棵树。

好不容易把菜头弄上车,过不了十分钟,他又再折腾。这一次,他说爷爷是站在路中间,伸开双手拦在前面。道路中间有一双不知是谁遗弃了的烂拖鞋。

刚推开院门,浓香竟像潮水般涌了出来。赵天虹反应快,喊道,为什么一打开院门这花香浓了一百倍还不止?好像这个门能把香味挡住一样。

有些怪诞,他们一愣之下站在星空下发呆。

5

菜头乐观地一连喝了三次腥臊难闻、颜色丑陋的药汤,到第四次的时候,端起碗还没有喝,就冲到厕所里呕吐起来。

我宁愿走不了路也不要再喝这恶心巴拉的东西!菜头说。有没有这么夸张?方艳玲喝一小口,比菜头更夸张地吐得死去活来。方艳玲连吐三天后证实了一件事,她怀孕了。

每一天,方艳玲都是强撑着到“菜根谈工艺品店”当老板娘,她说,我就算吐死了也要挣钱,要不然全家都要等着喝西北风。菜头也要到店里去给客人现场表演剪纸技艺,但被疼爱他的妻子挡在家里。虽然医生都无法解释他的病因,但所有的医生都建议他静养。

斜阳照在院子中,菜头躺在门口的躺椅上看屋里的电视。女子十二乐坊在电视里欢蹦乐跳。二胡很欢快,音符像要从电视里跳出来。爷爷也拉二胡,但他拉了一辈子也没领悟到二胡原来可以这么离经叛道。菜头没能学到爷爷神乎其神的二胡绝技是因为爷爷不教他,爷爷说二胡又苦又悲,不学也罢。

说到爷爷的二胡,还有个典故。菜头13岁那年,赵天虹写了封信给到处找奇闻趣事来拍摄的电视台,说邻居家的桂花树长年开花,从未间断过。为此,赵天虹得到50元的推荐费。电视台在“城市奇闻趣事”栏目里播放了这棵神奇的桂花树后,有个有钱没地方花的陶瓷厂老板要花五万元买走它。这棵桂花树是爷爷5岁那年与父亲一起种下的,他们相伴了大半个世纪,哪里肯卖?老板天天派人来游说。开始的时候,爷爷烟茶待客,后来不耐烦了,来人还没张嘴,他就拉二胡。来人无法忍受二胡的低沉和悲苦,只得落荒而逃。

斜阳已尽,该做晚饭了。

方艳玲开门进来,后面跟着趾高气扬的赵天虹。还在院子里,赵天虹就嚷嚷,菜头菜头,有大生意,你要请我吃饭。赵天虹闻到厨房里的香味,冲进厨房,又再嚷,菜头你穿着围裙的样子真像三八。你才是臭三八,菜头没好气地说。我是香三八,赵天虹说。

赵天虹又说,今天我要在你们家吃顿好的,我命真苦,天天都是自己吃快餐。菜头小声说,你天天在我们家吃饭都可以。方艳玲却说,我们家现在我说了算,菜头的话取消。

今年城市规划系统的年会要在本市开,十天后将有五六十名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聚集于此地,共商未来N年我国城市规划之趋势。因为前些天,赵天虹陪省领导游玩本市时表现出色,深得上级赏识,因此此次会议被委以秘书长之重任,负责酒店安排、礼品发放等具体工作。征得领导同意,此次活动的礼品是很有地方特色的剪纸。

方艳玲到厨房看了看,过意不去,要到外面去买些熟食。赵天虹把方艳玲拦了下来,说加什么菜,我今天赏脸到你们家吃饭,就是要到最基层的老百姓家里体验一下原汁原味的小市民生活。方艳玲骂,懒得费事理你这个疯子。

6

凌晨已过,平房四周静悄悄的。

这是一个沉睡的夜晚,连惯于晚睡迟起的赵天虹也进入了梦乡。上星期,赵天虹上班的时候突然晕倒,被送去医院抢救,医生说她操劳过度,肾功能有点衰退,建议单位领导不要给她太多工作。单位同事面面相觑,想不明白赵天虹有什么操劳的。赵天虹自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跟夜总会老板协商,把自己的节目挪前。现在,十点半一过,赵天虹马上就回家,洗澡,睡觉。

平静的夜晚,远处的蛙鸣此起彼伏,桂花树暗香浮动,蛙鸣声声。

菜头家,电话铃声惊天动地般响了起来,连隔壁的赵天虹也给吵醒了。但是菜头拿起电话,对方又不讲话。如此几次,菜头蒙上被子准备再睡,猛地一个激灵从床上弹起来查看来电显示,不得了,果然是从斯诺家里打来的电话。菜头把电话打过去,却无人接听。这事情有些不大正常,斯诺和他母亲都是很严肃认真的人,无端端的不可能在大半夜里打电话扰人清梦。赵天虹问过斯诺,他们母子都不讲话,为什么还要装个电话。斯诺写下,电话是以前装的。菜头跟方艳玲稍作商议,起床穿衣,趴在墙头喊斯诺。斯诺家的窗户有弱光透出。喊了半天,无人响应,也不见有动静。猫倒是被惊醒了,在窗台紧张地走来走去,尾巴劈劈啪啪地把玻璃打得乱响。

赵天虹趴在自家墙头提醒菜头斯诺今晚上夜班,不在家。菜头一听急了,翻墙过去。落地的一刹那,收不住力,猛地顿了顿,脚下传来一阵巨痛,几近晕厥。斯诺家的大门没有锁,但里面像被什么顶住了。三人一起用力,把门推开一条缝。

斯诺母亲被蛇咬了,凶手已经被肥猫笨笨就地正法,身首异处了。

他们没有通知斯诺,直接打急救电话120。

等斯诺赶到医院,天差不多亮了,母亲已经过了危险期。还好是竹叶青,不是蝮蛇之类的。竹叶青伤身不伤心,被咬的人剧痛。

菜头说,都说猫是有灵性的,以前我以为是瞎扯淡,现在我相信了。方艳玲说,笨笨看人的时候,根本不像一只猫,像人呢。赵天虹受不了这对小夫妻酸不拉叽地把猫捧上了天,就说,碰巧而已,它的确不像一只猫,肥得都快变成猪了。

他们三人经过商议,让开了一晚上车的斯诺回去睡觉,斯诺不肯,赵天虹就说,我们都是没父母的人,早把你妈当成自己的妈了。菜头说这话让你爸听到了打死你。赵天虹说,我以为那老头早死了。斯诺拍拍赵天虹的肩,瞪着她,不让她说下去。斯诺父亲的死是他心中永远的痛,他不许赵天虹说这种不孝的话。

三年前的夏天,赵天虹背着父亲利用他的关系把斯诺安排到地税局去做司机。当赵天虹把这事跟斯诺讲了后,斯诺有些不敢相信。他的眼神分明是问赵天虹为什么要这样帮自己。那时的赵天虹还不像今天这样喜欢正话反说,也还没学会无理取闹,她很正经地告诉斯诺,因为他们是好朋友,应该互帮互助。赵天虹这次是专门到这里来找斯诺说这事的,当时他们在菜头家里吃饭。早些年,随着赵天虹父亲的升迁,赵家搬离了平房,他们家的老房子一直都空着,直到后来,赵天虹父亲像大多数有权的人那样在外面明目张胆地有了外室,母亲去世后,她眼里容不下乱七八糟的父亲,才自作主张搬回到这间童年时代的旧房子里。

不用赵天虹说斯诺也明白,赵天虹这是还给他一个人情。但斯诺不希望事情变成这样,得了赵天虹这个人情,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他对她更加指望不上了。虽然明明知道,不得这个人情,也指望不上,但不至于这么彻底。无法得到的幸福,舍弃,或强求,同样揪心。

斯诺嘟嘴委屈地说,我现在做的士司机也挺好的。

赵天虹骂道,没上进心的家伙,我去跟你爸说,看他不把你打得屁股开花。

斯诺父母都是工厂里的普工,对国家机关向往得无以复加,他当即替斯诺决定了,去地税局,他要将棺材本交给赵天虹做活动经费。赵天虹告诉他事情已经弄得七七八八了,只欠人事科长一个手续,斯诺就可以过去上班了。

斯诺母亲在一旁听着,忍不住说,虹虹你真本事,要是哪个娶到你做妻子,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斯诺就算高大英俊,也只是个的士司机,家庭背景又普通,老人家不敢奢望赵天虹能成为自家人,只是她这张嘴还是忍不住要过过瘾。

赵天虹知道老人家话里有话,假装没听懂。斯诺暗恋赵天虹,赵天虹喜欢菜头这些陈年往事,不仅他们三个人自己知道,周围这一带看着他们长大的人都知道。赵天虹说,不过,那科长一天不盖章,斯诺的事就会多一分危险,地税局可是个好地方。那科长也不是贪心的人,惟一的兴趣就是打打小麻将。

那好办,斯老头一拍大腿说,打麻将还不好说?到我们家来打就是了,叫上菜头,还有你和斯诺,四个年轻人正好一桌。你看,菜头家的桂花树开得这么好,坐在树下打麻将,简直就是美国总统的享受。

一次小小的与麻将有关的联谊,被斯诺父母整得有些夸张。在斯老头夫妇的一再恳求下,赵天虹把科长提前请到他们家来吃晚饭,陪席的还有菜头。菜头总是一个人吃饭,泡面咸菜吃多了,一看到满桌美味,忍不住放开肚来吃个够。

夏天的夜晚,半月高悬,暗香徐送。

可惜好事多磨,菜头贪嘴,多吃了几口红烧蹄髈,只打了一圈不到,他的肚子就闹起了革命,还吐。科长说菜头得的是急性肠炎,要马上到医院去。

斯老头大手一挥,那你赶紧去看急诊吧,我来替你,赢的归你,输了算我的。

斯老头披挂上阵,所向披靡。

自家的这几个人,都是刻意要让科长赢钱的,刚才菜头在场的时候也这样。科长这天运气本来不错,再加上大家都让着,都自摸了好几把了。不曾料到斯老头一上来,形势大大地不同了,科长连糊都叫不了。

斯老头越赢越焦虑,越赢就越想输,但越想输就越赢。斯诺说,老爸,你可以去买彩票了,这么好的运气不中几千万才怪。还好科长是个豁达的人,乐呵呵地说老人家福气好。

天亮了,三归一,斯老头独揽。

老太太一觉醒来,知道了战果,吓了一大跳,骂,死佬,还不赶紧把钱还给大家!

斯老头唯唯诺诺地答应了,抓一把钱站起来要分给大家。他这一站不打紧,身子一歪,趴到麻将桌上。斯老头就这样没了。

科长很快就帮斯诺把调动手续办妥了,但斯诺不肯去。

7

斯诺和方艳玲一起把母亲接回家中。

回家的路上,母亲郁郁寡欢,出神地望着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色。

他们进到院子,先是闻到那股熟悉的桂花香,然后闻到厨房里飘来的诱人的炒辣椒的味道。老太太口味重,越辣胃口越好。

菜头从厨房跑出来跟老太太打招呼。老太太难得地露出笑容。

老太太准备回房间换衣服,菜头冲到厨房把正在吃东西的肥猫笨笨抱出来,塞给老太太。老太太一愣之下,像扔掉烧红了的铁一样把笨笨甩开。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妖怪,妖怪……别碰它!

是它咬死了蛇。菜头嘀咕着。

方艳玲最先反应过来,阿姨刚才说话了,阿姨您能说话了?

斯诺的眼里刹那间噙满了泪水。

老太太涨红了脸,喝了好大一杯凉开水才慢条斯理地坐到沙发上,慢慢开腔,我一直都能说话,我只是不想说。

母亲的失声是逐渐发生的,父亲去世后,随着她头上的白发越来越多,她的话越来越少,头发全部变白后,她就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老太太被蛇咬的那天,睡到半夜,感觉有什么不对,手上痒痒的,睁眼一看,蒙胧中见到笨笨站在枕头边。这可是从来都没有过的,虽然老太太很疼爱肥猫笨笨,但从不让它往床上爬。怪响,不知从什么地方发出一种怪响,老太太觉得皮肤发紧。她打开灯,差点没被吓晕,只见尾巴晃荡来晃荡去的笨笨嘴里叼着一条蛇。猫嘴一松,蛇“嗖”的一闪在老太太手上咬了一口。

事情的经过令几个年轻人目瞪口呆。寂静中,斯诺左右开弓,劈劈啪啪,打自己耳光。

狂怒的斯诺把肥猫笨笨追得满屋子乱窜,乒乒乓乓打翻了很多东西。

老太太刚从房间里走出来,笨笨纵身一跃跳进她怀中。斯诺气喘吁吁站在母亲面前,比划着要母亲把猫交给他,他要剁了它。老太太两眼一瞪,骂道,你还要作践它?你祸害得我还不够吗?

一句话,吓得斯诺倒退三步。

8

星期二,方艳玲送货到省城去,早早就起来了,把菜头也折腾了起来。方艳玲对菜头近期的懒散有些不满,她拎着菜头的耳朵说,你的脚痛,手又不痛,为什么天天都坐在树下喝茶听戏而不工作?菜头忍住痛说,我知道你怀孕了还要跑来跑去很辛苦,但是你也不要把我的耳朵拧成一股绳嘛。

方艳玲走后,菜头刻了个把小时,伸着懒腰去到树下,突然童心大发,爬到树上,坐在树杈上晃腿。他看到斯诺母亲抱着猫在自家的院子里走来走去,觉得好玩,就喊,阿姨,有没有好吃的,菜头饿了。说罢,翻过墙头。

吃了两碗瑶柱白果粥后,菜头才发觉,肥猫笨笨也跟他吃着同样的食物,不同的是,笨笨是老太太用勺子一口一口喂着吃的。老太太说,猫是有灵性的,你们以后要对我家笨笨客气点,要不然它也要捉条蛇放进你们被窝。

菜头不寒而栗,盘算着用什么办法尽早脱身。电视突然开了。骤然的变故把菜头和老太太吓了一跳。是笨笨按着摇控器把电视打开的。电视中,正介绍市中医院的老中医如何了得,专治疑难杂症云云。

老太太说,菜头,我家笨笨让你到中医院去看看,今天就去。

菜头连连点头,赶紧闪。

回到家中,菜头想了半天,决定听从肥猫笨笨的指示,到中医院去走一趟。

9

在市中医院,菜头很意外地遇到号称自己像牛那么健康的赵天虹。看到菜头,赵天虹的眼神躲闪了一下。她已经开好药准备离开了,因为菜头的到来,她又陪他去挂号、候诊。

肥猫笨笨推荐的老中医也看不出个所以然,部分像痛风,部分又像神经压迫症,但总的来说又无法全部对得上号。菜头拿起处方单扫几眼,揉成一团扔了。这样的药,他吃怕了,频繁地看病,他都可以给自己开处方了。

菜头第一次上医院是赵天虹带着去的。

那天是星期三,因为要招一名店员,方艳玲一大早就起床去了人才交流中心,留下菜头一个人在家里刻剪纸。赵天虹上班前要到菜头家里来折枝桂花带回办公室插。菜头家的桂花不仅长在树上的时候香,折枝插到水里也很香。

问题出在菜头起身的瞬间,他毫无意识地摔倒了,把额头都摔出了血。这是菜头第一次剧烈地痛,来势汹汹的。以前,是隐隐约约地痛。除了痛之外,菜头还全身乏力,像喝醉了酒一样头晕目眩。

菜头一个人生活了多年,刚结婚方艳玲就怀了孩子,他不想她担心,刻意隐瞒身体状况。

菜头其实也想对赵天虹隐瞒实情,但他做不到,他们之间太熟悉了。赵天虹拉他去了医院。但每次检查的结果都很正常。一个多月后的的早晨,菜头双脚刚一沾地,没能站稳,像根水泥柱子那样直挺挺地倒了下去。住院是无法避免的了。

方艳玲忙里忙外,再加上担惊受怕,流产了。

菜头在医院里住了二十来天,勉强能下地走路,就急急办了出院手续。他住在医院里,检查这检查那,钱如流水般花去,菜头心疼得直想撞墙,但就是检查不出个所以然。他是个体户,没保险,看病的每一分钱都得自己出。

菜头回到家里,歪在沙发上,看着斯诺和赵天虹像老妈子一样给他夫妻俩做这个做那个,心里不是滋味。就那么发了会呆,菜头涌出了很多眼泪。方艳玲难过得哇哇地哭了起来。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才好?菜头无奈地看着赵天虹和斯诺。斯诺笨拙地搓着双手说不上话。赵天虹倒杯水给菜头,在他身边坐下,很江湖气地搂着他的肩说,你放心吧菜头,有我们在,一切都好办。

菜头强笑着擦干眼泪,张嘴想讲钱的事,被赵天虹抢着说了,钱的事,我会帮你想办法,我当着斯诺的面发誓,有我赵天虹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们两公婆饿肚子。

我不是这个意思,菜头说,你这个傻瓜。

赵天虹笑笑说,你放心,如果你真像霍金那样,我就养你一辈子,大不了,我嫁给斯诺——斯诺你不会反对我养着菜头吧?

斯诺竖起大拇指。

菜头大笑着说,你嫁给他,我下半辈子有依靠了。

赵天虹笑道,我不要嫁给哑巴。

菜头纠正,斯诺不是哑巴。

正在这时,电话响了一下又没声了。斯诺一看来电显示,知道是从自己家里打过来的,示意大家过去吃饭。去医院接菜头前就跟老太太说好了,她负责在家里做饭给大家吃。令菜头过意不去的是,老太太还是不跟大家一起吃。

一连好多天,赵天虹都在想,要怎么做才能让菜头的下半辈子有个保障,她可不是个空口说白话的姑娘。愁肠百结的赵天虹慢慢走在市府大院内,不知不觉走出了机关大院后门。机关幼儿园的小朋友们无邪的笑声吸引了她,她的心隐约痛了一下,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教自己舞蹈的情景。

10

说到赵天虹的舞蹈功底,那是没得说的,她母亲本来想把她培养成舞蹈家,以圆自己被爱情破坏了的童年梦想,没想到读到高中后,赵天虹打死也不肯再练功。

赵天虹美丽的母亲,当年被她父亲的爱情所惑,抛下舞蹈家的梦想,做了幼儿园教师,兼职家庭主妇。而父亲,因为文章写得好,在中学教师队伍中被抽调到政府秘书处,从小秘书做起,到现在已经临近本市权力机关的塔尖。

那年,对赵天虹来说是黑暗的一年,先是被方艳玲抢了先机嫁给菜头,然后父母感情出现危机,欲离婚,父不肯,母身故。赵天虹伤心之余,舍弃豪宅,舍弃了父亲,搬回儿时简陋的平房。

现在,方艳玲又怀孕了。当赵天虹知道这个消息后,心里不畅快了很多天。如果当年,不是因为自己一再吟哦,菜头肯定是自己的。赵天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喜欢菜头哪里,但真的是喜欢,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她去到北方读书,还是回到南方来生活,只要有个男人对她稍稍表示点好感,她脑海里浮现的肯定是菜头那张瘦削的脸。

那天,斯诺用字条问赵天虹为什么总是跟大家过不去,不好好说话。赵天虹冷冷地看着斯诺,调侃,你会说话,为什么要装哑巴?你愿意做哑巴也就算了,为什么还要继续做的士司机?斯诺写道:你这个人没得救了,看你以后怎么嫁得出去!

赵天虹记得自己第一次莫名其妙地乱说话是因为方艳玲。那天,斯诺母亲带肥猫笨笨去看感冒,斯诺回到家里没饭吃,就去菜头家里吃。斯诺喜欢吃辣的东西,菜头家因为没有辣椒酱,方艳玲就去找赵天虹借。赵天虹一个人住,没有好好做饭的习惯,经常吃些方便面、面包之类东西,家里的配料尤其齐全。赵天虹见方艳玲翻墙而过就恶狠狠地对她说,你前些天娇贵得像千金小姐,这会身手倒是不错,嗯,还是流了产好,无子一身轻!

方艳玲哭着翻墙回去。

等斯诺和菜头冲过来准备替方艳玲出气时,赵天虹早已经不在家了,留下一盒已泡好了的方便面。鬼精鬼精的赵天虹猜到这两个男人会来找自己理论,逃掉了。

她变成这样,你也有责任。斯诺写下这些字交给菜头。菜头瞪眼,没说什么。

赵天虹逃到外面后,想起刚才对方艳玲说的那些话,后悔得要死。

当赵天虹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逛得腰酸腿痛时,看到兴业大厦前面张灯结彩的,有无数花篮把大厦正门堵得奢华无边。一个看上去还算顺眼的中年男人气定神闲地在鲜花中间昂首而立,一副他即将有所作为的样子。赵天虹好奇心起,去到中年男人身边,也像他那样站着。中年男人问赵天虹,这位小姐,请问你是不是对我有些好奇?赵天虹说,请问你用哪个牌子的香水?

赵天虹跟天都夜总会的老板就这样认识了。

老板请她到里面去喝酒,说这间全市最奢华的夜总会里,客人能叫得出名字的酒,都有。赵天虹一哂道,我滴酒不沾,那鬼东西跟毒药一样。

老板说,那我们喝果汁。

赵天虹说,去就去,反正你不是坏人。

经过舞池时,赵天虹对正在跳舞的女孩表示了鄙视,顺便把老板也损了几句。老板怒,说你有本事你去跳!赵天虹蹦上舞台,跳了大学时跳过的《一个美丽的传说》。虽然很久没有练功,手脚僵硬,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底细。

老板热情洋溢地高价请到了赵天虹这个高学历的舞女,虽然他并不知道赵天虹的学历,对她的背景更是一无所知。

11

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上午,赵天虹美美地睡一觉后起床找东西吃,找遍了整个屋子,只找到一只脱水的苹果和两盒过期方便面。“你的泪光柔弱中带伤,惨白的月弯弯钩住了过往,夜太漫长凝结成了霜……”隔壁院子里传来菜头模仿周杰伦的歌声。这狗日的,学得还挺像。赵天虹心里嘀咕。

站在墙头,赵天虹却不忍打扰菜头顾影自怜的歌唱,看得有些发呆。菜头身边放着他刚刚刻成的图案,此刻,他正聚精会神地翻唱周杰伦。菜头就是这样,做什么都全神贯注。

天微微亮你轻声的叹

一夜惆怅如此委婉

菊花残满地伤你的笑容已泛黄

花落人断肠我心事静静淌

北风乱夜微凉

你的影子剪不断

独留我孤单在湖面成双

歌声渐渐饱满起来。菜头的表情也带出了七情六欲。赵天虹颓然靠在墙上,有种心乱如麻的感觉。

天虹你趴在墙头干什么?

想到你家来找点吃的。赵天虹翻墙而过。

菜头拿桂花糕给赵天虹吃。但赵天虹有些不乐意。这可是甜的东西,我吃过后还要减肥。她扁着嘴说。

你再胖一些才好看,菜头说,你看你现在,都瘦成什么样子了。

说了会闲话,菜头忍不住劝赵天虹不要再到夜总会去跳舞了。他一直都弄不明白赵天虹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

一提到夜总会,赵天虹没心没肺的本色又显出来了,她斜看菜头一眼,冷若冰霜地说,我长得这么漂亮,不到处秀秀我不是白活一场了?

又来了不是?每当赵天虹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菜头的心里就发堵,总以为是自己造成的。

斯诺不错的,他喜欢了你这么多年,你怎么不考虑一下他?菜头说。

他是哑巴,跟了他我可是吃老大的哑巴亏,不行!

菜头又说,你明知道斯诺不是哑巴的。菜头说,斯诺,你,还有我,我们三个人,从小一起长大,大家像自己的亲人一样生活了这么多年……

打住,打住,赵天虹打断了菜头的追忆,说,菜头你不要再拿咸丰年间的事情来说了,烦!

菜头更认真地说,斯诺前些时候来跟我商量,看有什么办法能让你不要到那里去跳舞,他说如果你缺钱花,他借给你,白给也无所谓。

他凭什么要对我这么好?赵天虹瞪着眼睛说,小哑巴,我不上他的当。

斯诺还是像小时候那么单纯的,他对我们好,什么时候要求过回报了?

那好,赵天虹说,让他把钱给我吧,反正他也花不了什么钱。但是,我还是要到那里去跳舞。谁嫌钱多?我只是跳舞,又不是做妓女。

赵天虹发现菜头刚才刻的是飞天舞女。也真难为他了,那么细腻。彩云环绕,彩带飞扬。赵天虹的心“咯吱”一声收缩了一下,那舞女的神态怎么这么熟悉,竟有几分像自己!

你这个要卖多少钱?赵天虹问。

这个不卖钱,专门剪来送给你。菜头说,等我装好镜框再给你拿过去。

赵天虹搬来一张躺椅,在菜头身边躺着,看菜头拿着刻刀在红纸上转来转去,转出美妙的图形,又开始发呆。赵天虹从小就喜欢看菜头剪纸、画画。菜头这人没什么长处,就是手巧,画张小画,编个竹篮子,能让少女时代的赵天虹欢喜上老半天。

赵天虹不知不觉间睡着了。

如果这个时候方艳玲回到家里看到这场景,不气得吐血才怪。赵天虹的睡衣让她酥胸半露,菜头身穿着背心短裤坐在一旁凝神运刀。

浓郁的桂花香,似有催眠作用。菜头、斯诺和赵天虹,从小就喜欢在这桂花树下睡觉。

中学时的某天,赵天虹练完功后看到斯诺和菜头两个脑袋凑一起看一本书,一边看还一边古怪地笑。赵天虹悄悄走近,把书抢过去。但书在她手中只保留了一秒钟就被斯诺抢了回去。斯诺把书扔给菜头,自己狠狠地把赵天虹双手反剪,让菜头去把书藏好。赵天虹又喊又叫,但诺斯就是不松手。事后,赵天虹不停地追问,但斯诺守口如瓶,不管赵天虹威逼利诱,还是美色引诱,甚至拿棒子打他,他都意志坚定地三缄其口。赵天虹只好转去攻菜头,假装伤心,把清凉油抹眼睛里,挤出几滴眼泪后,菜头就忍不住把实情说出来了。那是一本在当时还算稀罕的人体摄影。赵天虹扫了一眼就羞红了脸逃跑了。

斯诺从不让步,妥协的向来都是菜头。久而久之,赵天虹的心就偏在菜头身上了。

赵天虹一觉醒来看到可爱的菜头睡得口水都淌下来了,还有动听的小鼻鼾。桂花的香味更浓了。赵天虹慵慵懒懒地不想动。菜头的脸上沾满了桂花。花都落到他身上了。

赵天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这样的场景,这么熟悉,又是这么地遥远。

菜头猛地惊醒,喊,我又梦到爷爷了。最近,他总是梦到爷爷。这一次,他的梦有些不同,爷爷用剪刀在铰桂花树。菜头说爷爷一个人在地下可能有些孤单,想让这棵树到下面去陪他。

但一棵树要怎样做才能运到地下去呢?赵天虹问。

等爷爷下次上来的时候我问问他。菜头说。

刚说完,菜头要坐起来,但摔倒了。狼狈得很,脸在地上擦了一下,血都擦出来了。还好,剪刀在他摔倒前就脱手而飞。这一次,菜头又是毫无预兆地变成一个没有骨头的人了,病情似乎又加重了,不仅双腿无法站立,双手也变得软弱无力。

赵天虹把菜头背回家,像母亲从外面背着沉睡的儿子回家一样。

在菜头的指示下,赵天虹把他爷爷生前用过的刻刀拿出来。刀是铜制的,长满了绿色的锈。

赵天虹要把菜头送到医院去,菜头不肯。菜头不愿意再花那冤枉钱,而且他也折腾不出什么钱来给自己看病了。

菜头的身体动不了,脑子却转得快。他突然想起睡前跟赵天虹谈论过的话题,他再度请求赵天虹好好爱惜自己,不要再留恋夜总会那种危险的地方。

赵天虹被说得不耐烦,说,你再啰里啰嗦的,我就让你像斯诺那样变成哑巴!

斯诺不是哑巴!

人家斯诺从来就不管我做什么,我就算是拿刀子去杀人,他也不会拦我,就你个烂菜头,婆婆妈妈的招人烦。

菜头望着赵天虹,很认真地说,在你杀了人以后,诺斯会替你冒领杀人死罪!

赵天虹半天说不出话来。

片刻,菜头打破沉默说,你知道,我是孤儿,我们三个一起长大,一家人似的,我已经病成这个样子了……天虹,不瞒你说,我怀疑自己很快就要去见马克思了,所以我希望你能答应我,好好珍惜自己,不要再作践自己了……

赵天虹噙着泪水躲到厨房去给菜头准备午餐。有一个声音,异常响亮地在她耳边怒吼:我要把菜头带到北京去治病,我一定要治好菜头的病!北京治不了就去美国!

12

菜头,菜头……斯诺母亲站在墙头上喊,晚上到我家来吃饭,有好菜,也有好酒。老太太自从重新说话后,每一句话都斩钉截铁,容不得人拒绝,由不得人犹豫。

阿姨你做了什么好东西?赵天虹喊得更大声。

到时候就知道了,等斯诺回家,你们一起过来。

在菜头家吃过午饭,赵天虹回自己家中午休。可是,刚躺下不久电话就把她吵醒了。是赵建宁打来的电话。

前些时候,赵天虹在一个非常意想不到的场合中重遇了赵建宁。赵建宁一眼就认出了赵天虹。在南方,像赵天虹这种有模特身材的美女并不多。

那天,赵建宁到政府大院去参加一个中型公园的投标,而赵天虹是负责这个公园的行政人员之一。

阳光下的赵建宁打扮得体,沙朗皮鞋,U2西裤,苹果衬衣,金利来领带,令他看上去像儒商。

赵天虹假装没认出他,客气地跟他公事公办。赵建宁嘴角若有若无的微笑,让赵天虹心里发虚。赵建宁说,赵小姐近来可好?

赵天虹客套了句,挺好的。

等赵天虹落了单后,赵建宁幽灵般跟上来并轻声说,你放心好了赵小姐,你公事公办,我也会公事公办的,别的事情与我无关。赵天虹无意跟他纠缠,就说,我只是个小兵,无权无势,如果你想套近乎,麻烦你去找我们领导。

赵建宁说,赵小姐,等我中标了,请你去欧洲旅行。

赵天虹打趣说,谢谢你了,不过欧洲那么远我可去不了,一来我晕机,二来我父亲身体不好要需要我照顾。

你父亲身体不好吗?

赵天虹淡淡一笑就转身走开。她一试就知道赵建宁对自己其实一无所知,她的父亲是谁,扫地的阿姨都知道。

可惜中标的是另一个老板,而不是志在必得的赵建宁。但这似乎没有影响他的好心情,他握着赵天虹的手像胜利者一样说,赵小姐,我们后会有期。

赵建宁在电话里邀请赵天虹去泡温泉。

赵天虹说,对不起,今晚我有演出,没时间的。

如果你想多挣一些钱,赵建宁说,那么我建议你今晚与我一起去玩,你一个晚上挣多少钱,我给你十倍,好不好?

不好。

为什么不好?难道我长得不够英俊?

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赵天虹说。

赵建宁大笑着说,你误会了眯眯小姐,我没有那样的想法,你把我赵建宁当成什么人了?我是真心喜欢你。

我有男朋友了,赵天虹说,而且你是有家有老婆孩子的人。

孩子我是有一个,老婆却没有,我离婚了。

赵天虹没耐性跟他胡说下去了,就说,我男朋友回家了,你不想我们因为你而吵架吧?说完,挂断了电话。

13

假想中的丰盛晚餐出了差错,只有一个火锅。

浓烈的药材汤底气味,让大家无法分辨老太太煮的是什么。

来,来,来,每人先喝一碗汤。

汤涩、酸,味道古怪。

快喝,喝过了吃肉,老太太又说。

赵天虹这个直性子,呼呼呼,喝了一碗。菜头歪在椅子上,一勺一勺地也喝了大半碗。但方艳玲喝不下去,她自己去厨房盛了饭,就着咸菜吃起来。斯诺锁着眉头又喝了一口。一阵反胃,令他干呕起来。

猫……是猫的味道。斯诺心里狂喊。但没人能听得到他心里的声音。

斯诺交给母亲一张写了字的小纸条。母亲扫了一眼后,笑容满面顿时变成了冷若冰霜。母子俩可怕地对峙着,气氛古怪而可怕。

方艳玲颤颤悠悠地从老太太手上取过小纸片,失声读:笨笨。

斯诺把碗摔了,把火锅砸了。

方艳玲和赵天虹累得半死才把疯狂的斯诺推到外面。他们在外面站了好长时间,赵天虹骂道,饿死人了,真是的。

赵天虹让斯诺去自己家中躲躲,免得在家中惹老太太生气,反正她一会要去跳舞。赵天虹的后备钥匙在菜头家,菜头家的在斯诺家,斯诺家的在赵天虹家。这是他们小时候的做法,现在还这样。

斯诺无声地流泪。

14

这真是不祥的一天,不好的事情频频发生。

这天,赵天虹的表演有些伤感,她每一次举手投足,都如梁祝坟前落了单的蝴蝶,翩翩的双翅,如泣如诉,如在寻找前生的泪滴。德彪西的夜曲《海妖》在夜总会原本是异类,但被赵天虹跳出了另一种味道。观众被她的孤单所感染。她的服饰,也与往日不同,是她自己设计的。水红的旗袍,从腰身长出一行金牡丹,向着右肩延伸,越往上,牡丹越大,到肩膀处,有几片花瓣跳出来,在肩上颤栗。

表演完毕,赵天虹在众人的掌声和关注下步下舞台。就在她走下舞台的时候,两个彪形大汉一左一右把她“请”到了包厢。赵天虹意识到了危险,意识到要向人求救,但她不知向谁求救。

总算到了夜总会号称总统套房的豪华包间。赵天虹抬眼一看,心定了不少,是赵建宁这个自以为是的伪斯文人。

赵小姐好大的架子,非要迫着我用这样的方式才能请到你的大驾。赵建宁说。

赵老板,你又何必如此?赵天虹冷冷地说。

赵建宁要与赵天虹喝交杯酒。赵天虹说,我天生对酒精过敏,滴酒不沾。

不喝酒的人生多无趣!赵建宁还在努力经营他的假面。或者他真的是读过些书,但他这一套在赵天虹的身上不管用。赵天虹说,喝不喝是我的事,我告诉你也不怕,我没有义务到这里来给你服务,我是跳舞的,不是鸡。

赵建宁大笑道,赵小姐,到这个时候你还装逼?你也太搞不清形势了。你这样的人,就是自命清高,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这样的包间,像普通人家的住宅,有房间和客厅,还有卫生间,关起门来,把人活剥皮也不见得有人来救你。

赵天虹从来没试过这么惶恐不安,但她不愿意表现出来,慢慢走到电视前的大沙发上坐下来,两腿合膝,像淑女一样优雅而自尊地坐着。

让我离开这里,你要什么条件?赵天虹问。

赵建宁不知从哪摸出一盒避孕套来,说,像我这样的中年男人,最适合用的就是杜蕾丝的超薄避孕套,别的都不好使。你知道什么原因吗?

见到赵天虹不搭腔,赵建宁又说,中年男人久经沙场,没那么敏感了,越薄的保护越能有快感。我的经验是,用了这样的套子,比不用还更过瘾。

说完这话,将包装拆散,赵建宁拿起其中一个在手上把玩。又说,你知道吗?如果当年克林顿也用了这东西,就不会有那条该死的蓝裙子了……

赵天虹不怒反笑。

赵建宁也跟着笑。

赵××你知道吗?赵天虹问。

当然知道,全市人民都知道。

那是我爸。赵天虹说。

赵建宁狂笑。如果赵××是你老爸,比尔·盖茨就是我的儿子。

赵天虹见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抄起一瓶酒,学电影里的飞仔那样砸掉半个,举着半个玻璃瓶子想退出包间。但她失败了,以她这样的弱质女子的身手,如何能逃得出三名专业保镖的五指山?

赵建宁像捕到老鼠的猫一样得意洋洋。赵天虹悲伤地大喊,求求你放过我,我还是处女……

赵建宁喊,处女好啊,补身体!

“我走上舞台,依在门边”。赵天虹哽咽着说。她在作最后的努力。

闻此言,赵建宁愣了一下。但也只是愣了一下而已,随即开始宽衣解带。

赵天虹被两名大汉按得半仰在沙发上,赵建宁跪在她膝下,给她进行了作为女人的成年仪式。

富丽堂皇的处女之血,证明了赵天虹是个洁身自好的人。

一名冲动的保镖撕开另一个避孕套。他想在赵天虹受伤的身体上再撒一把盐。他的动作是这样的自然,让人怀疑这些主仆,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了。

赵建宁挥手给了保镖一巴掌,骂道,我操你妈,我的女人你也要搞?又飞起一脚将他踢倒在地。他取来一条湿毛巾,把赵天虹脸上的泪痕擦干,帮她把衣服穿好。

我不知道会这样。赵建宁说。

赵天虹说,提醒你一句,我刚才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你会死得很难看。

赵天虹出去前,赵建宁给了她一张支票。问,这个数目你满意吗?赵天虹看也没看就放进包里。

15

赵天虹去上大学前,跟斯诺和菜头在菜头家里把酒言别。当然,赵天虹喝的是果汁。斯诺醉得要睡觉提前回家去了,剩下菜头和赵天虹这对甜蜜的恋人。因为斯诺的退出,情形就变得朦胧起来了,菜头连赵天虹的脸都不敢看,更别说她身上别的更诱人的部位了。

我们聊会天,你别喝了。赵天虹说完,拉着菜头那双懂得画画、懂得剪纸的手。

去到学校里,遇到条件好的,就跟他谈恋爱吧。菜头的脑袋贴在膝盖上,用只有蚊子和赵天虹能听得到的声音说。

赵天虹急了,你要怎样才相信我不会变心?

我很害怕,菜头说,是我觉得自己配不上你,我是一个孤儿,你是大学生,我没文化,只是个剪纸佬……一语未了,菜头吃惊地看到赵天虹正一件件地脱去身上的衣服。这样就该相信了吧?赵天虹像裸体在北极一样一边说话一边牙齿碰撞得格格响。

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情形,都是心脏狂跳,除了惊恐万状,什么感觉也没有。当赵天虹要除去内衣的时候,被菜头制止了。重新穿上衣服后,菜头斗胆隔着棉布抚摸了赵天虹美妙的身体。

好了,现在你看过我的身体了。赵天虹终于平静了下来,我是你的人了,你等着我,一毕业我们就结婚。

菜头胡乱点头,突然冒出一句,那你要不要也看看我没穿衣服的样子?

赵天虹说,我早就看过了。菜头夏天在院子里洗澡的时候,赵天虹趴在墙头偷看的。

菜头说,还好爷爷不喜欢在院子里洗澡,要不然也会被你偷看。

你找打!赵天虹说。

从此后,赵天虹和菜头开始了漫长而温馨的两地书,甜蜜爱。

如果不是因为赵天虹父母的感情出现了问题,她不会在大学里继续呆三年。她读研究生完全是因为不想回到家中面对父母感情破裂这个事实。

菜头知道,彼此间的差距实在是太悬殊。在赵天虹毕业前几个月,他与新请的店员方艳玲发生了关系,然后结了婚。

16

无数的往事在赵天虹的头脑里飘来飘去,扰乱了她的思维,也扰乱了她的视线,她找不到夜总会的出口,像误入网的鲤鱼一样在走廊里毫无意义地游来游去。撕裂般的痛,令她无地自容,无止境的羞辱,令她想挥刀杀人。

赵天虹不知道,斯诺这个时候也来到了夜总会。斯诺奇怪地跟在赵天虹的身后,迷惘地走来走去。

斯诺来找赵天虹吃夜宵。因为肥猫笨笨变成了食物,他到现在还没有吃晚饭,饿得慌。

赵天虹没有下楼回家,顺着楼梯往上走,去到天台。

在天台的边沿,失魂落魄的赵天虹被夜风一吹,面朝南方,跪倒在地。在夜晚虚光的映射下,斯诺看到赵天虹双肩耸动。她在哭。赵天虹正要爬上护栏的时候,吃惊地看到站在身后的斯诺。她喝令斯诺不要再往前迈一步,否则她就要跳下去。她拿出刚才赵建宁给她的支票,用脱下的高跟鞋压住,说这是给菜头看病用的,就准备往下跳了。

不要——

斯诺石破天惊地一声断喝,把赵天虹吓得身子一震,倒了下来。不过,她是朝里面的方向倒下来的,而不是朝外。斯诺迎上前去想把赵天虹接住但被赵天虹压在了身下。赵天虹软瘫着,像个没骨头的人。

斯诺摸到了赵天虹旗袍上的血,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

赵天虹一边流泪一边问,小哑巴,你为什么突然又会说话了?

斯诺说,我一直都会说话。

风从南边吹来。

斯诺想要去拿地上的支票,被赵天虹抢了先。

江湖传闻,在这个城市,区区几万元能买一只手,或一条腿。

17

像歌唱的那样,生活静静如流水。

赵天虹不再到夜总会跳舞,每天晚上都在家里看书。她有回到学校读博的打算。

菜头还是在生病,四肢乏力,胃口全无,每天躺在床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嘴。但菜头拒绝再踏进医院,他说医生全都是骗子。就算赵天虹把那个存有巨款的存折送给他,他也不听大家的劝说。他说,我知道我可能要死了,但我就算是死也要像爷爷那样死在自己的家里。

去吧,到北京去看病,让方艳玲带你去。赵天虹说。

不去。菜头闷声说。

去吧。斯诺劝。

不去。

去吧,挺着大肚子的方艳玲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你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差。

你把我砍成几段带去北京吧,菜头没好气地说。

斯诺、方艳玲和赵天虹,私下里研究菜头的病,把每个治疗过他的医生都回忆一遍,发觉老中医的方子最有效。

哪个老中医?赵天虹问。

就是那个幽河县的老头,那次我们在半路上坏了车,等拖车的人来了,车自己又变好了,在路上,菜头连续两次说他看到了他亲爱的爷爷的那次。斯诺说。

赵天虹翻了个白眼说,斯诺你说话怎么这么绕?你还是做小哑巴的时候可爱些。

于是决定再次去麻烦老中医。问题是,菜头抱定了等死的决心,要把他弄上车比登天还难。斯诺只好自己开车去把老中医请了来。

进门的时候,老中医的鼻子像狗一样使劲耸动。怎么香得这么古怪?他问。

是桂花香,方艳玲得意地说,我们家的桂花可神奇了,一年365天,天天都在开花。

老中医还是那一套望、闻、问、切,开的还是鸡血藤、苡米、牛藤、田七、全虫、、五指毛桃、蝎子这些东西。为了把腥味压下去,他多添了些沙姜、胡椒、八角、五香子等。

老中医在菜头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把菜头治得能摇摇晃晃地走路。

第八天,老中医让菜头跟他一起回家去,说家里有一种药大概能治好菜头的病。因为这种药长在他家的山上,要现采现制才有效。菜头和方艳玲便随老中医生回家了。

一个月后的星期天,菜头回来了,在院子外面喊,斯诺——天虹,我们踢足球去!

赵天虹和斯诺冲出来,与菜头抱成一团,又蹦又跳。

但是,去踢足球前,我要做一件事。菜头找来一把菜刀,在桂花树上乱砍。

菜头去到老中医家里,每天喝一种让他频频大解的汤药。十来天后,他能慢慢地跑步了。按老中医的要求,菜头早晚慢跑半小时,跑出汗来,出过汗后,泡半小时药浴。每天吃羊肉、牛肉、鸡蛋等,喝鱼汤、骨头汤什么的。

临走前,老中医才把实情和盘托出。其实,菜头的身体没什么大问题,是中了桂花的“毒”。带菜头到家里来,主要是让他远离桂花树,汤药是让他排毒、滋补的东西,能让他长气力。

菜头的手累得发酸,才把这棵高大的桂花树砍出一道道疤,桂花倒是被震落不少。

赵天虹问,为什么就菜头一个人有事?

方艳玲没好气地说,这棵桂花树爱上菜头了,吃醋!

那怎么办?斯诺说,这听起来有些吓人。

方艳玲说,办法有两个,一是砍树,二是我们搬走。

菜头发泄一通后,有些砍不下手了,这棵树毕竟那是爷爷小时候种的。

赵天虹说,为什么不把树挪去别的地方呢?

斯诺母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到大家的身后,柔声说,树就不要砍了,它长成这么大也不容易,你们搬走吧。

大家奇怪地转过身来。

老太太继续说,就这么说定了,你们搬走,树留下。一找到房子就搬。搬之前,我做顿丰盛的晚餐,让你们吃个够。

风把桂花树吹得哗哗乱响,卷着一团桂花在空中乱舞。

远处传来一声猫的嘶叫。

年轻的人们面面相觑,哄的一声四散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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