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四鸰
X,对于唐人街,我所有的印象都来自一堆形形色色的好莱坞大片与一群奇奇怪怪的华裔美国作家的小说。说实话,对于在电影或是小说中,已经符号化为暴力、罪恶、肮脏或是窒息、压抑、悲愤的唐人街,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偶尔我会耸耸肩,就像罗曼·波兰斯基那部与唐人街无关的电影《唐人街》结尾处,警察对Jake所说的那样告诉自己:“忘了它吧,这是唐人街!”
因此,第一次到波士顿唐人街,我依然没有任何感觉,既不觉得新鲜稀奇,也没有恍若回到中国的亲切感,只是觉得小,怎么这么小。我仰头喝了一口可乐,不觉就走了一半,再仰头喝一口,竟然就走完了。我不禁有些羞愧,感觉自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骨碌就把这么美好的东西给吞进肚子里。于是,回头放慢脚步再走,寻找电影或是小说中告诉我的唐人街应有的那些东西,即便只是一个符号:重檐画彩的中国牌坊、参差错落的中文招牌、鳞次栉比的中国餐馆点心铺和小杂货店、几乎可以买到国内任何副食品的中国超市、说着广东话与英语的中国人、乱扔垃圾、随地吐痰、拥堵、脏乱差等,确实,波士顿的唐人街虽然小,但唐人街应该有的可以有的似乎都有了,应该看的可以看的我都看了。我可以走了。我对自己说。
1
让我在唐人街停步驻足,并对唐人街开始产生兴趣的是一个老头。
那天,我站在Beach街与Harrison交界处——这里可以说是唐人街的中心,前后左右把整个唐人街扫视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对自己说,可以走了。正打算离开,突然听到一个人说话:“哎,买一块玉,正宗的缅甸玉!”
我低头一看,原来我站在一个小地摊前面,摊主是一位看上去绝不会小于六十岁的老头,在地上铺了一块塑料布,上面摆了几十块缅甸玉,上面一个硬纸壳,写着“正宗缅甸玉,29美金一块,如假包换”。我所有的玉知识都来源于国内产玉与不产玉的旅游景点中都有得卖的、档次不一的地摊,我掂量着,这位老人的地摊若是在国内,旅游景点的级别是够不上了,有城管出没的地方估计也够呛,突然,我发现这个老头的玉摊竟然超出了我的地摊知识领域,不禁蹲了下去,仔细看了看,没错,这位老爷子似乎在做姜太公钓鱼之类的事情。
“买一个,如假包换,又不贵!”老人见我蹲下,连忙招呼。
我赶紧站起来,正色说:“贵,29美金可是很多钱!”
“哎,你是哪来的?”老人转换话题。
“我?上海。”我有些迟疑地回答。
“你一个人?没有导游?”
“嗯,一个人。”我说。
“你来干什么?”老头又问。
“玩呀。”我说。
“天啊,你怎么拿到签证的?你知道别人花好几万美金都要来美国,我说你,干脆别走了留在美国……”老头突然很起劲。
“我为什么要留在美国?上海挺好的。”我说。
“哎,对哦,上海好像很有钱,你要么带一块玉回去吧,前几天,一个上海人就在我这买了好几块,我天天在这里,看到许多上海人,都有钱得不得了……”
“哈哈,上海是很有钱,不过我例外。”我打断老人的话,扭头要走。
“等等,我问你,上海现在是不是有很多世博之家?”老人突然拦着我。
“世博之家?”我摇摇头,说:“没听说,就是世博园吧?”
“不是不是,就是世博之家,电视上不是说了吗?你是上海人难道不知道吗?”老头略带尖酸地逼问道。
“不知道,不感兴趣。”我说。
“那你去过世博没有?”老头问。
“去了,去了三次。”我说。
“三次?”
“是呀,亲戚朋友来了,不能不带他们去,我都可以当导游了!”我苦笑。
“啊呀,我说的就是这个。把家弄成临时旅馆,一百块钱一个晚上!”老头几乎叫了起来。不过,相对我的叫声温和多了,我几乎是尖叫:“哪里?!怎么可能要钱,都是亲戚朋友的!”
“那你可以收我的钱,我给你100元一个晚上,我去上海住你家里!”老头说。
“不可能!”我几近粗暴地拒绝了这个老头,一扭头大踏步赶紧走了。×,说实话,这位老头已经开始让我感觉到一种悲哀了。我很奇怪,不说话时,这个老头几乎与我老家乡镇农贸市场上抱着自家老母鸡出来卖鸡蛋的老头一个模样,甚至连身上的衣服都有可能都来自同一个地方——温州,可是一开口说话,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见多识广的优越感时不时从他那猥琐的躯体和奇怪的口音中泄露出来,旋即又鬼头鬼脑地缩了进去。我想,这是不是传说中的唐人街幽闭恐惧症呢?顿时,一种悲哀涌上心头,夕阳残照在Beach Street街头的中国牌坊上,暮色中的唐人街啊,还是忘了吧!
2
我是从华裔作家伍慧明的小说《骨》中知道“唐人街幽闭恐惧症”这个名词的。《骨》中,作为旧金山唐人街第一代移民,梁家父亲常年在外出海谋生、母亲没日没夜在制衣厂工作,唐人街对于他们梁家人来说是一个令人窒息的地牢,一个暗无天日的洞穴,以及不可实现的美国梦、长年累月的劳作、谎言与失败等悲惨记忆。×,或许凭几分钟的交谈,我就给我遇见的这个唐人街老头戴上这么大一顶帽子,未免太过于主观,但我想起赛珍珠说的一句话:“唐人街是两个世界的盲点。”或许,波士顿唐人街也如此,它的故事并不会比旧金山唐人街、纽约唐人街逊色,只是既不为美国世界所知,也不为中国世界所知而已。我对波士顿唐人街的兴趣就是这样突然气势磅礴地喷涌而出,此后,若是有人问我为啥一个人跑到波士顿了,我就忍不住得意洋洋地高声宣布我此行的宏伟目标——我要打开两个世界的盲点!我想知道唐人街里的秘密!
幸亏,我偷得浮生半年闲,闲着无事,于是几乎日日去逛唐人街。波士顿的唐人街据说是排名旧金山唐人街、纽约唐人街之后的第三大唐人街,虽然几乎所有的人都这么告诉我,但我依然不敢相信,因为它实在太小了。后来在纽英伦华人历史协会的一份白纸黑字的资料上看到介绍说是第五大唐人街,我依然不敢相信,因为它实在太小了,用一句形容老银川的话说就是一根香烟走到头吧。
后来,我在纽英伦历史协会那里拿到一份波士顿唐人街的黄页,上面说,波士顿唐人街大抵以Beach Street、Harrison Avenue、Tyler Street、Essex Street为中心,占地大约五亩,然而在这五亩地上,从餐馆、点心铺、食品加工厂到超市、珠宝店、音像店、五金店、百货店、礼品店、布庄、鲜花店、家具厨具店、眼镜店、电信,再到华人教堂、中文学校钢琴学校英文补习班以及驾校、美容美发店、中医西医牙医、报馆、殡仪馆、武术馆、旅行社、建筑公司,再到保险公司、银行、律师楼、会计所、房产中介,以及五花八门的各种协会组织,竟有三百余家,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几乎在这五亩地里可以与外面的世界一样精彩地完成。这让我第一反应是难道我两个月来日日转悠的地方不是唐人街?
且不说那我自负肯定不能逃出我法眼而偏偏逃出我法眼的六家中文报馆、八个功夫馆、六家中文书店,更不提四十多家稀奇古怪的协会组织、三十多家美容美发中心,但名单上列出的四十多家餐馆、七八个点心店就让我狮子般的雄心顿时变得像老鼠胆子般大,要知道那会儿我自信自己已经将唐人街上的菠萝包吃出了一个排名榜,也可以根据财力与心情找一个中餐馆吃饭,谁知一看小册子,竟然有一大半的店铺连名字都没看过,岂非笑话?
痛定思痛,自此,接下来的一个月,我几乎日日拿着这本唐人街华埠主街(Chinatown main street)的黄页小册子按图索骥,于是,五亩地的唐人街如充气般膨胀立体起来,变得遥远深邃、神秘莫测。
×,你知道吗?如今波士顿唐人街所在位置,最早是一个浅水海湾,1806年到1943年才被填为陆地,第一批主人多为中产阶级的白人。1950年,南火车站以及铁路的修通,让这片地区变得嘈杂混乱,于是这里逐渐变成了皮革成衣工厂的大本营,自此,一批又一批新移民们不断搬进来,在此度过一段艰难岁月后又一批一批搬出去。起初是爱尔兰人,接着是中欧的犹太人、意大利人和叙利亚人,他们逗留的时间不长,到1900年就只剩下叙利亚人。那时,华侨还大多住在狭窄没有阳光的小巷中——Oxford Street和Harrison Avenue一带,待到最后的叙利亚人也搬走后,这里才全部成为华侨的地盘。如今,Oxford Street依然深藏在唐人街中心,这个阴暗狭窄、凹凸不平的小巷子,仿若沉睡在过去的昏暗岁月中,外边的沧海桑田似乎与它无关。唐人街上历史最长的两家公司上海印务公司与新新果蔬公司,至今依然在这个小巷子中。
实际上,从这个巷口只要走上不到百步,便可以站在修建于1982年的唐人街标志性建筑中国牌坊下,在牌坊前面便是一条高速公路,几乎将唐人街拦腰斩断。这要“归功”于我曾和你说过的美国五六十年代在各个城市兴起的城市更新计划,其实,当时的波士顿也未能滞后于潮流,当时的中央干道的兴建被视为波士顿城市更新计划的一个重大工程,从1951至1959年分三期进行。几十年后当年唐人街的老居民李同利回忆说:“当年的波士顿正陷入经济萧条,工业一蹶不振。大兴土木、建路兴桥,原意为刺激经济,促进生产。公路工程师视察华埠及毗邻的皮革区、制衣区一带暮气沉沉,华埠更像个贫民窟。也许他们想拆去萧条的建筑,重建一些更有生气的事业。”为了修建现在这条富有生气的中央干道,当时刚刚落成五年,不但是当时社区活动中心也是当时华埠象征的安良工商会大楼被迫拆去三分之一。后来经过一系列的反抗谈判行动,公路工程作出了让步,清拆当时整条Hudson Street的计划改为只清拆Kneeland Avenue 以南的东半边街,因此至今从Kneeland Avenue到Marginal Road一段是一道高高的护土墙,将剩下的西半边街的楼宇孤立隔绝起来,被割去三分之一的安良大楼今天已改造为丽晶大酒楼。这或许是我在波士顿看到的最为不和谐的地方吧:一道川流不息的现代高速公路犹如一把时光利刃,将与世隔绝失去时空的唐人街强行拉出一道口子,福兮?祸兮?我不知道,只是每次走过中国牌坊,到对面的中国超市买东西时,横穿这条马路时,唐人街中的懒散与混沌都会立即收敛起来,警觉地左看右看,等待着对面的绿灯放行,走到另一半唐人街。
在Tyler Steet 90号,我看到了那栋破旧的三层红砖大楼,这便是鼎鼎有名的昆西学校(The Quincy School)旧址所在地。这所学校成立于1847年,以波士顿第二任市长Josiah Quincy名字命名,这是美国第一所按年级分班,并给每一个学生提供独立座位的学校。学校成立之初,几乎没有华裔学生,大部分学生是叙利亚人;1940年代,华裔学生大约占了20%;到了1960年代初,华裔学生取代叙利亚学生,成为昆西学校中人数最多的族裔。学校大楼最初四层,1938年一场可怕的飓风将大楼第四层的尖顶刮走了,1970年市政府重新修建了新的校舍,将学校从唐人街内的Tyler Steet 90号迁至与唐人街毗邻的Washington Street 888号,1976年,将昆西学校旧址以一美金的象征性价格卖给纽英伦中华公所,以服务于唐人街社区。徜徉在这座旧楼边,当年的学校操场已经变成了停车场,我无法想象第一个中国孩子迈进这所学校的样子,不过,在一份资料上,我看到了几张昆西学校的历史照片,其中两张分别是1942年与1950年代的学生集体照片,不同肤色孩子们整齐地排排坐在一起。还有一张摄于1946年的照片,是两位五岁与六岁、身穿中国刺绣绸缎衣服的小女孩,一起在认真看一本英文儿童书FLIP。这让我想起作家张翎在谈起其小说《金山》时所说的:“在翻阅史料的某一天里,我撞到了一句话:‘几十年里难以攻克的种族壁垒,最初的一丝松动并不是发生在政客的谈判桌上,而是发生在学校的操场上,当两个不同肤色的孩子为抢一个球而发生肢体碰触的时候。这句话电闪雷鸣般地在我沉涩的思路中开辟了一条蹊径,让我看到了一小群从前没有注意到的人。”
×,就这样我在唐人街走了一个多月,发现的故事越来越多,五亩地的唐人街越走越大,每走一步便能找出一个故事来。比如,Harrison Avenue38号半那栋楼房,其前身是波士顿最早的一家中国餐厅杏花楼。门口的台阶仍然有“杏花楼,1879年建”的字样,二楼的当时在中国也极为盛行的铁花露台依然面对着大街。这种中国风格的雕花阳台,正是颇为时髦的阳台茶座。在Tyler Street 和Hudson Street上也能看到这种阳台茶座的痕迹。又如在Beach Street和Tyler Street的转角处的墙上,我看到一块Phillis Wheatley纪念碑,殖民时期贩卖奴隶的船只正是在这里登陆,其中便有Phillis Wheatley。在波士顿老南会议厅(old south meeting house)中,进门第一个塑像便是这位女诗人——1773年她的诗集在伦敦出版,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非裔作家。
×,你知道吗?到最后,当我走在Beach Street上,我会想象六七十年前横空架在这上面的高架铁路,悬空的火车在头顶轰隆轰隆而过的景象;从兴盛糕点铺或是包包亭西饼屋里咬着菠萝包出来时,我仿若会看到百余年前嘴馋的孩子在这里追逐着叙利亚面包的味道;每次在唐人街的餐馆吃饭时,我很想告诉同桌吃饭的人,在七八十年前,这里最时兴的不是广东菜,而是“杂碎”——一道典型的美国中国菜;看见路边的中文餐馆招牌,我会想起杏花楼1931年打出的有着几分旧上海电影画报气息的美女广告招贴;路过唐人街路边的蔬菜水果摊时,我会想起一个世纪前,在这里开垦中国农场种植蔬菜水果以供应唐人街餐馆的那些遗落在历史中的人……×,第一次我发现时间与空间竟然可以完全脱节,时间一层一层凝固在唐人街的每一个角落,于是空间变得像俄罗斯套娃,时空如转动的魔方似的不断转动,我身处何处,我开始有些晕眩了,张爱玲所说的一种罔罔的人生威胁从模糊而又遥远的历史苍凉之处袭来,伤感没必要放大,但足够让我一个人怆然而泪下,于是我对自己说,忘了它吧,这是唐人街。
3
每一个人都是历史学家。
×,这是我在纽英伦华人历史协会第一期捷迅上看到的一句话,在这句话后面,他们写道:“所谓历史,终究不过是个人与团体的回忆、经验以及他们所编织成的故事。”对此,我非常幸运自己找到了纽英伦华人历史协会这么一位出色的会讲故事的唐人街“导游”。
一天,我在中国超市买完东西,顺手在超市出口处拿了一份免费报纸《舢舨》,回到住所细细看,发现这是一份非常有趣的报纸。
《舢舨》的英文名字叫SAMPAN,我猜想这是广东台山话音译英文名,在唐人街经常可以看到这种英文,比如点心叫“dim sum”,杏花楼叫“Hong Far Low”,“至孝笃亲”为“Gee How Oak Tin”(这个英文译文我至少琢磨了不下半个小时,后来还是珊姐用广东话念一遍我才恍然大悟,但我还是不知道那四个汉字怎么变成这个洋模样的。)×,从这个颇带广东气息的中英文名字,我想你大概能猜出这是一份什么样的报纸吧。没错,其实它或许就可以说是波士顿唐人街报纸,创办于1972年,起初它是一份月报,自1984年改为周报,成为全纽英伦地区唯一的中英文双语周报,不过,确切地说应该是英中文双语周报,报纸首先使用的是英文,其次才是中文。
正是在那份2010年12月3日的《舢舨》上,我看到了望合墓园的消息,知道了纽英伦华人历史协会,这让五亩地的唐人街顿时又膨胀了百万倍。
在波士顿城区的一所公墓中存有一块这样的碑文:“安葬此地的是19岁的中国少年阿周,他于1778年9月11日在波士顿号船上从桅杆堕下身亡。他的雇主约翰波立此碑以志纪念。”这是现在能追溯到的中国人在波士顿最早的足迹,也是唯一的线索。
1869年,美国人在庆祝完其横跨东西两岸的铁路通车后,“毕竟他们曾经建造过万里长城”的中国劳工受到排斥,出台了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排华法案,中国人甚至不能靠近当时那里发现的金矿,于是便渐渐东迁。1870年,第一批中国劳工75名来到麻省西北部的北亚当斯(North Adams)镇,受雇于当时一家著名的制鞋工厂山普森鞋厂(C.T.Sampsons factory)。当时,工厂工人正在罢工要求提高工资,老板山普森不甘示弱,于是便去加州招了75名华工,并签订了三年合同,合同写明第一年每月工资23元,后面两年26元,但衣食自理,住宿费从工资扣。据当时的报纸报道说,这些华工不到几天便学会了制鞋的每一个步骤,且生产速度极快,他们每周生产120箱,比工会工人多十箱,因此每周成本可降低四百元。可以说,山普森试用华工相当成功,第二年虽然当时反对雇佣华工的呼声也出现在美国东部,但他又招了50名。据说,这些勤勉努力安分守己的鞋工还颇受好评,有妇女主动教他们英文,有教会邀请他们去做礼拜,甚至连工会的鞋工都赞扬他们:“没有一个国家的人,能像这些中国人一样,一百多人住在一起而不饮酒闹事。”
不过,三年后合同期满,由于制鞋厂进一步机械化,一部分工人失业了,他们有的回国,有的去了别的州,有的便来到了波士顿。当时波士顿的电话公司大兴土木铺设电话线雇佣了一批华工,除了鞋厂工人外,还有从西部乘横贯铁路而来的华工,他们在南火车站下车,就地搭了帐篷,把栖身的这个小巷子取名叫“平安巷”(Ping On Alley),这就是今天唐人街的所在地。如今当然找不到帐篷的痕迹了,我甚至在那巴掌大的唐人街找了许多遍,都没有找到这条叫“Ping On Alley”的巷子。这让我至今想起还懊恼不已。
据一位地理学教授统计,1890年左右在波士顿的华人大约200人,1900年大约500人,1910年约900人,因移民法的限制,女性极少,1905年全波士顿只有15位中国妇女,而男性约有800人,到1940年,1792名华人中只有70名女性,可见,早期波士顿唐人街与旧金山等地的唐人街一样,是一个典型的“单身汉”社会,与绝大多数早期移民一样,他们没有家人,去世后大多安葬于此。在早期美国华人社区中,常有“粤人重洗骨葬,定期捡执遗骸,运回原籍安葬,以免孤魂靡托,旅骨无归”,这与广东地区“拾骨重葬”的民俗有关。然而,由于第二次世界大战及中国内战,运送棺木的习俗中断,这些孤魂旅骨便从此长眠于波士顿郊外的望合山上(Mount Hope)。
由于没有后人祭祀,这些坟墓很快成为荒冢,为了保存这段历史,1992年,唐人街内部组织纽英伦华人历史协会(CHSNE Chinese Historical Society of New England)成立之后,开始了这段历史的保存、还原工作。2007年3月,经过CHSNE和志愿义工的努力,花费18万美金,终于把埋葬在这里的超过1500名华人移民的墓地修复完毕,并建立了一个电子资料数据库和一座“望合墓园华人移民纪念碑”(Chinese Immigrant Memorial at Mount Hope),让这里成为大波士顿地区纪念、凭吊早期华人移民的重要历史场所。
在看到有关望合墓园报道后的第二天,我早早爬起坐上橙线地铁,到达终点站Forest Hill 后又转公交车,在望合山下下了车,然而我却迷路了。Google地图搜索告诉我,我下车后只需走十五分钟就可以到达望合墓园,然而我几乎绕着望合山走了一个多小时才找到望合墓园,再然而,一条叫哈佛(Harvard)的公路又将望合墓园从中劈开,一分为二,于是在波士顿寒冷的初冬阳光下,我在两个望合山头林立的墓碑中找了半个上午,最后在饥寒交迫中无功而返。一天后,坐在纽英伦华人历史协会的办公室里,Nancy告诉我,以那条哈佛马路为界,望合墓园分公共墓园与私人墓园,华人移民纪念碑在望合墓园公墓中的华人坟墓地带(那是当时墓地种族隔离地带),若是没有人带领,没有驾车,要找到它是非常不容易的。
×,Nancy就是纽英伦华人历史协会现任行政主任。这个协会是1990年由当时唐人街内店龄第二长的果蔬市场新新公司东主黄绍英倡议组成的,1992年夏,正式在麻省州政府立案,成为纽英伦地区第一个以“采集、维护及发扬纽英伦地区华人移民史迹为宗旨”的非营利性组织,其任务是“要为华人在纽英伦大小城镇史志内争回应有的一席之地,并且促进跨越文化界线的相互了解及尊重。”1993秋,协会在波士顿重建局所拥有的中华贸易中心(Boylston Building)内,争取到一间免租约的临时办公室,办公室每周二三四与每个月的第一个星期六开放,我正是在一个周二的上午来到办公室见到Nancy的。Nancy的父母在广东台山出生,移民到纽约州的Poughkeepsie市,在那里经营一家洗衣店三十多年。Nancy在哈佛大学毕业,获得社会学学士,之后又获得管理、规划及社会政策硕士,如今她和她的丈夫和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住在Brookline小镇。可以说Nancy 的家是一个典型的早期华人移民家庭,作为移民第二代,她不会说汉语(或许会说一些广东话),因此,我们的交谈也只限于表层了,这让我大有悔不当初没有好好学习英语之心。
幸亏,有文字与资料。更幸亏,有纽英伦华人历史协会。
若按性质,这个协会只不过是一个民间组织,甚至只是一个完全靠义工与捐助运转的协会,然而协会严谨的态度与实干的精神,可以让一些出身名门正派财力雄厚的学术机构脸红。如在2003年的协会年度报告中,其中一项成绩便是“动用一千小时的义工完成了183个指标牌的移民档案资料记录,该档案搜集了从1911年至1955年的移民资料,共有两万个资料夹”。又如自2010年,协会将望合墓园中的墓地记录如墓主姓名、墓地确切位置与每一个墓碑的数码照片结合起来,并将墓碑上的中文翻译成英文,建立了一个可搜索的数据库。
自成立之初到现在,这个协会一直坚持进行“华埠史迹行及多媒体史库”、“从华埠到城中区”史料、“透过照片保存历史”以及对历史资料简报日常物品的收集等资料库的建设,还举行了Tyler Street故事展、Hudson Street原居民团圆会、妇女先驱展、“祖母的八宝箱”等活动,出版了《1870-1965在波士顿的中国人》《麻州华人经历与贡献》《波士顿唐人街历史》等图文集和DVD出版与制作等。而协会每年一期的《纽英伦华史捷讯》,可以说是我读到最有生活气息的历史刊物:既有专业的历史教授写波士顿与杂碎的历史,也有普通居民对儿时生活与叙利亚邻居的回忆;既有对清末官派留学生足迹的追寻,也有对早期移民踪迹的寻找;既有对中餐馆以及中国菜演变历史的追溯,也有对首批在本地种植果蔬的移民的介绍;既有对取得斐然成就的杰出华人颁发的“游子奖”,也有对青年学生鼓励的各种奖学金……薄薄十几页或是二十几页,中英两种文字,无非关乎当时唐人街中华人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却让我再次跌进唐人街的历史迷宫,头晕目眩。
其中最让我好奇的是协会与哈佛慧琪利夫女子学院(Radcliffe College)图书馆一起主持的“华美妇女口述历史计划”,专门记录1965年移民法案改革之前、居住于纽英伦地区三十岁以上的华裔妇女的故事,包括移美之前在中国的生活、移民的经过、家庭工作状况、在美适应、文化认同等各方面的体验与遭遇,以真实反映当年妇女地位及社会状况。在1997年的《纽英伦华史捷讯》中,我看到了口述计划即将造访的十一位妇女名单及简单介绍,既有目前为纽英伦地区职位最高的亚裔政府人员、公共图书馆馆长、植物学家、艺术家,也有普通的家庭主妇、洗衣店女工、餐馆老板等。当我得知这个计划在招募志愿者义工时,我立即激情澎湃地向Nancy提出申请,Nancy却为难地向我摇了摇头。无需多说,我表示理解,点了点头——且不说我的签证没有给我足够的时间,单就是广东话便把我拒之门外。
于是,我只好对自己耸耸肩说,忘了它吧,这是唐人街!
4
×,你知道吗?在波士顿的最后一个月,我不再有事没事在唐人街上胡乱逛游了,而是坐在至孝笃亲公所喝着咖啡,听那里的老唐人街人讲故事了。
知道至孝笃亲公所,依然是在纽英伦历史协会的那本华埠主街的黄页小册子上,在那本小册子上,我还发现了十几个这样的组织,如洪门致公堂、中华公所、阮氏公所、李氏公所、梅氏公所、黄氏宗亲会等等,这让我对唐人街的兴趣再次高涨,几乎达到白热化的地步了,因为作为一个金庸迷和韦小宝粉丝,我恰巧知道所谓洪门乃是天地会对内称呼,洪门致公堂正是天地会散落在海外的组织,也是早期华人移民名目繁多的帮会组织中规模最大的一个,会员几乎占了当时全美华侨的十之七八。孙中山当年为了闹革命,便曾在1911年提议同盟会员一律加入洪门,并在《大同日报》《少年中国展报》刊登联合布告,并设立洪门筹晌局为革命筹集捐款。于是乎,有那么几天,我天天念着“地振高罡,一脉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合河水万年流”,兴冲冲地跑到Tyler Steet 6号楼二楼按洪门致公堂的门铃,期冀能在21世纪的现代都市中看到韦小宝式的堂会香主的模样:香案两边分列太师椅,烛台香炉后供奉少林祖师,一群稀奇古怪之人义结兄弟喝血盟誓豪气冲天……
×,我知道我又将小说与生活混淆了,其实,在连续吃了几天的闭门羹后,我的豪气渐渐没了,幸亏在按完洪门致公堂门铃后,我总是会接着去按隔一条街的至孝笃亲公所的门铃。与洪门致公堂铁将军把门不同的是,至孝笃亲公所每天都有专人在那里上班,珊姐就是其中一个。于是乎,我便隔三岔五地去珊姐那里混一杯咖啡喝,看看当地报纸杂志,听听老唐人街人唠嗑。
原来至孝笃亲公所是陈、袁、胡三家姓联合的宗亲会所,与绝大多数其他姓氏宗亲会所一样,其历史也可追溯到百余年前排华时期。那个时期,排华法令几乎剥夺了华人的一切权利,华人聚集在唐人街内几乎与外界隔绝,于是,在内部逐渐产生了各种各样的自卫自治组织,“解决工作、营业、债务、纠纷、新侨的安顿、旧侨的归里等问题”,如各种宗亲会、同乡会,至孝笃亲公所至今似乎依然起着这种作用,每年逢年过节公所都会举行各种活动,比如吃汤圆吃粽子,与其他地方的至孝笃亲公所不定期举行恳亲大会。不过,当时更引人注意的是带有黑帮性质的堂会组织,如现在的安良工商会早期就是一个堂会组织,还比如当时的从反清复明的天地会发展为潮汕地区的三合会又成为海外最大帮会组织的洪门致公堂。这些堂会组织当然不可能去美国政府处立案,赌场、鸦片馆、妓院成为他们的经济来源,各个堂会之间为了利益,抢地盘进行械斗,即便是在波士顿这个比较温和的地方,1903年就因协胜堂与安良堂之间发生械斗,一位协胜堂的人被杀,结果波士顿的警察与移民局联合包围了唐人街,258名华侨被铺下狱,15人被驱逐出境。这几乎是占了当时波士顿华侨总人数的三分之一还多。台湾历史学家孙隆基对此说:“海外华人扩散群的这个情况,确实也反映了中国社会千百年来的型态,即市民社会无法成形,应付压在头上的专制政权的对策是不理会它、自己暗中另搞一套。此倾向仍持续于现代西方社会,乃因无法融入当地社会、出于自卫的需要。”
“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如今在波士顿街头,唐人街亦成为寻常巷陌,俨然一个热门的旅游景点,有许多次,我看到成群结队的“老外”来此观光猎奇,或是在南北风味馆子外排队,或是手拿一个从桃园饼店买的麻团,边走边吃,还一边听着导游的介绍。当年这些堂会早已不知所终,各种宗亲会、同乡会、校友会在我看来有些像老年活动室的味道了。一天,我偶然走进一幢红砖大楼的地下一层,这让我第一次有回到中国的感觉,因为在那里我竟然发现有一个麻将馆,有四五桌老头们正在切磋国粹。我推门而进长驱直入,在里面东张西望近十分钟,几乎都没有一个人抬眼看我,乃至于我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披上了哈利波特的隐形斗篷。这让我开始怀念第一次来唐人街遇见那位老头。奇怪的是,自从那次之后,我竟然再也没有见过他。最后,我在另一个相连的单元房里,自己倒了一杯茶,看了看报纸和杂志,便自觉告退了。在社会学上,英文用“Inner City”来指美国贫困黑人区,我想,这是不是也是一个“Inner City”呢?他们的世界,外人永远走不进去。我告诉自己说,忘了它吧,这是唐人街。
×,圣诞节后的第二天,我又去了望合墓园。这一次我没有迷路,反而在望合墓园遇见了墓园工作人员Richard,他从墓园门口开车带我去了中国墓区。然而,我依然什么也没看见,只有白茫茫的一片。暴风雪早将当年那些简陋矮小的墓碑埋没,甚至连墓园中的道路也难以车行。Richard只好带着我弃车步行。走在没过膝盖的积雪中,远远看着华人纪念碑上“慎终追远”四个字,我突然有一种走出迷宫、重见天日的感觉,天地无限宽广,我将无限美好。
×,我知道你晓得我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