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水成
1
林海又一次鬼使神差地来到这幢八一楼前,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他每次午后来这里,都像若无其事的样子,这样他心间才会觉得坦然,才会昂首挺胸地走过楼前的陶瓷加工厂,才觉得不会被陶瓷加工厂那一百多双会喷火的眼睛灼伤。
他知道,只要他停好车后,报警器“吱”的一声,楼上203的那扇门就会永远为他打开一个身影的宽度。他轻身闪入房内,像牛一样豪饮了一大杯凉开水,就要拉小芝到里间去,小芝闪了一下腰,让过这个猴急的男人。
林海瞪着牛一样大的眼睛盯着小芝,好像说:“怎么啦?”小芝没看他,笑着说:“不要这样看我,这几天,腰酸。”小芝说腰酸林海是听得懂的,他也是个有家室的男人,但他不知道小芝在骗他,更不会知道就在五分钟前,小芝还偷偷地哭过,她哭自己的肚子太争气,就那次动作大了一点,竟把环给带下来了,事后也做过补救,但女人的潮汐都过半个月了,就是不见来,肯定是被他栽上了。
栽上就栽上了,小芝倒也想过做女人只要越过这个坎,这苦果终究是会碰上的,自从和他好上以后,她就认了,但她没想到来得这么不是时候,她昨晚刚接到通知,他明天下午就回来。她还在想这事要不要跟林海说,林海又碰了她一下,他就是这么固执的男人。
“林海,我被你害惨了。”小芝朝他指了一下自己的小腹说。
“不可能,那药白吃了?”
“说不定吃的都是假药。”
“要是这玩意儿也敢造假,那药监局真该撤了,我跟那个药店没完。”
“不要瞎说,可能是那一次惹的祸。”
他们都不说话了,是一阵沉默。那次环下来后,他们是做过补救的,可是补救之后,林海又要了一次,他那身体就像头公牛,每回都会要两三次,从午后一直要到他上班前五分钟才匆匆离去。
2
林海和曙光一同从乡下中学到县城机关十年了。曙光去年底突然决定下海,他下的不是一般的海,他准备跟堂哥刘朝晖偷渡到N国,而且偷渡成功了。曙光也跟林海描绘过到N国的美好蓝图,就在那时,领导找他谈话了,这是领导第三次让他要把握机遇,好好锻炼。前两次领导找他谈话不久,等来的是领导语重心长地拍一下肩膀:“年轻人,好好干!”让他感动好几年,好好干了好几年,当年找他谈话的领导都高升了,他说:“我们是看着领导长大的。”但是这次领导找他谈话的神情好像更严肃,让他隐约感觉到好像机会真要来了。他想,自己的直接领导政府办正副主任,一个已升为副县长,另一个也要调整到乡镇去任职,明摆着有两个位置虚席以待,这人事调整像堆积木,牵一发而动全身。
林海老婆原是乡下小学教师,夫妻俩工资相差无几,各一千来块钱。光靠这点工资是不够他一家三口人过日子的,何况每月还背着上千元住房按揭贷款。她单位离县城又远,七十多公里,前年,县城一所私立学校刚成立,他老婆李亚茹都没跟他商量就毫不犹豫地和这所学校签定任教协议书。私立学校的工资是原来的两倍,让他一家人勉强能收支平衡地度日。就是去年三八节那天,李亚茹发生车祸,摔断了两根肋骨,花去他家一万多块,由于学校坚持说那天放假,李亚茹不算公伤,一分钱也不给报销,她跟学校大闹一场,刚好她跟那私立学校的合同期满,学校就不跟她续签了。
这就断了他家主要经济来源,刚好他连襟在西安开了一家覆盖西北五省区的食品批发超市,缺人手,春节一过,李亚茹就带着孩子到西安帮姐夫做生意去了。
3
曙光要走,小芝内心很慌乱。出发前一天晚上,小芝突然有一种很空的感觉,她紧紧地搂住自己的男人,真怕他一走,这个家就真的空了,她把男人的脸紧紧地埋在胸前,发疯似地亲他,越亲她心里就越慌越害怕,她突然间泪流满面地对曙光说:“不走,好吗?我宁愿喝稀饭啃地瓜过日子,我不让你走。”而曙光在天蒙蒙亮时还是走了。
曙光一走三个月都没音讯,小芝第一次接到他的电话是在半夜里,他说自己偷偷跑出来,借老乡的手机在异国的海边给她打电话,他在一家华人工程队上班,上黑班,他每天总是黑白颠倒地上班,白天人家上班他睡觉,晚上别人睡觉他上班,还时刻担心那些警察来查人查证……小芝听着男人在异国他乡嘟嘟的声音,她其实什么也没听清,只听到那里的海风呼啦啦地响,还听到海浪拍打海滩的轰鸣声,从那天开始,她失眠了,她甚至会莫名其妙地在某时刻就想查看一下自己的手机,有没有关机、有没有信号、有没有电池,她必需查看一下才能安心,总之她每到晚上都是神经质的,她担心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就把神经绷得紧紧的。
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曙光来电话的第三天,乡下的婆家来电话了,说小叔子的采石场被县里的联合执法队关闭了,连人都抓走了。原来曙光在机关的时候,总能避过去,如今曙光走了,这要找人是一件多么头疼的事啊。这次整顿工作组的领导是县里一位副书记和一位副县长,起码要找这其中的一位让他点头才行,不然她小叔子就剩下司法这一道程序了。找人对她来说太难了,她能认识谁啊,但她清楚,如果小叔子进去了,她家就乱了,公公、婆婆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一个血糖高,一个血压高,真有个事她就摊上了。
她想去找曙光的老领导,那天刚好碰上林海值班,林海和曙光私交不错,她就把事情和盘托出。最后还是林海找了那位副县长,罚了几个钱,人就保出来了。她心存感激而已,并没多想,几个月后的另一件事就不能不让她多想了。
县里要整合教育资源,她的孩子刚好要并入玉兰小学,这玉兰小学跟实小那是天壤之别。她听说找找人可以入实小,连她自己都吃惊,竟一下又想到了林海。
4
连续的应酬,林海在他女人走后几天开始出现肠胃问题,先腹胀后拉稀,连拉五天已拉得严重脱水;那天,接到小芝电话时,林海正在一家小诊所挂瓶。
小芝见到他时简直不敢相认了,那么壮实的一个汉子,整个人一下蔫了,还胡子拉碴的。他看穿她心事似地问她:“有事?”她点点头。“什么事?”她一下子结结巴巴红着脸说不出来。她想,他都这样了,她好意思说出来吗?
隔天她孩子顺利地到实小上学了,看来林海的能量还真不小哩!
送孩子去学校回来,小芝到林海的楼下连按好几次门铃,林海才懒洋洋地问了声:“谁呀?”然后帮她开门,她发现这么大一套房子,就住他一个人。
小芝用眼睛看了一眼这少个家庭主妇的家,那条毛毯还摆在沙发上,看来他刚才就躺在这沙发上。从沙发伸手可及的茶几上,一个小铁锅里盛着半锅豆浆,另一个小铁锅里还有两三碗稀饭,桌上还有七零八落的杯子和一摊子药片,地上的拖鞋东一双西一双丢在那里,看得出这个家有些日子没人收拾了。
“你就吃这两样东西?”
林海点点头。其实这两样保命的东西他都喝五天了,那滋味实在不好受。被小芝一问起,他的肚子又一阵咕咕叫,非常狼狈地收拾这乱糟糟的屋子,可是不行,他又急匆匆地往卫生间跑,他刚从卫生间出来,她已收拾好那乱糟糟的桌面上的东西。
“你还没好?”“嗯。”“有没有再拿药,要么还是去挂瓶?”“不用,这是病毒性的,不会好得那么快。”
小芝自己都感到纳闷,看到这个情景,她会情不自禁地帮他收拾这个家,这个家好像就等着她来收拾似的。看到她那么自在地收拾家的情景,林海却窘得发慌,抢她的抹布,她又去拿扫把,他来夺扫把,她去洗茶杯、刷锅,他只得由她把眼前这个荒芜的家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切又恢复原来的样子。那一刻他明白了,如果家是一口井,家里的女人就是井栏上的辘轳,一个家就需要这个辘轳不断地运转,这家才会活起来。
小芝可能想到什么,她不自觉地走向这个家的后阳台,她走到水池前刚要把那些衣服放进盆里浸泡一下,林海急匆匆地跑过来,满脸通红地说:“求你了,别碰那些脏东西。”小芝似乎不理会这些,她还是把这些脏东西一件一件放盆里浸泡,一套夹克、两套睡衣、三件内衣,就要翻到盆底时,林海慌了,他连声求饶:“求你了、求你了,别碰那些东西,要是让隔壁阳台的人看到多不好。” “就你们男人知道名声,身正不怕影子歪,我不信洗几件衣服也能洗出名声来。”林海被小芝说得脸上又是一红,他后悔该早点买台洗衣机回来。
看她那么认真毫无芥蒂地清洗自己的脏东西,林海转过身去,他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脆弱,直到她洗完那盆衣服,他才回过神来,发现小芝今天是提了东西来的,他解开放在沙发后面的那个黑塑料包,里面有两条软中华和两瓶茅台。他声色俱厉地对她说:“你把我和曙光的关系看成什么了,是你这包东西能抵价的?”
小芝不争辩,她提着那包东西走了,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第五天,她总是送完孩子就过来帮着收拾这个家,她觉得自己帮着料理几天这个乱糟糟的家比提东西来更真诚。她来的第三天,林海的腹泻已经好了,只是浑身乏力不能上班。俗话说,三分病七分养,小芝特地买来猪肚,并把洗净的猪肚先用开水煮上一两分钟,这样猪肚就收缩得很小,而且去油腻,再把沾在上面的肥肉一丁点、一丁点地剔除干净,放进几粒泡开的红枣和切碎的藕节,用文火炖烂,让林海分三餐吃下,她说这样可断腹泻所带来的虚弱,这红枣莲藕猪肚汤,林海连吃了三天才去上班。
红枣莲藕猪肚汤林海早就消化了,但炖这汤的人在他脑海里一直消化不掉,这短短几天,这空荡荡的家里每一个角落都飘荡着她那似有似无的笑:“你放心,我不会鸠占鹊巢赖着不走,我的大恩人;你又没白吃我的猪肚汤,我不也沾光跟你一块调养身子;我只是来料理病人,又不会讹上你,你那么紧张干什么……”说心里话,林海他还真想她讹上他不走了,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念头。而这一瞬间的念头像是在他心窝里扎了根,一扎根很快就长出莫名其妙道不清说不明的东西来,就像是池塘里的水浮莲,一个劲地疯长,长到他心间的那口池塘满满的全是水浮莲,把水里的鱼儿都快闷死了,他就一个劲发疯似地跟远在西安的女人打电话,他半真半假地在电话中说:“你再不回来,我就要犯错误了,到时候你可不要怪我没打招呼。”电话里留下她银铃般的笑声:“你尽管去吧,别太卖命伤了身子就行。”
5
转眼间夏季来临,一号台风“浣熊”来了。从当天下午起就不断地下雨,到夜里雨势越来越大,林海刚从城西西洋萍片区回来时,已是夜里十点多了,一身湿漉漉的,他刚狼吞虎咽地吃了一份快餐,正想回家换件干衣服,他想如果没接到通知,今晚也就扛过去了。路过江滨花园时,一声响雷就在他前方三百米的地方炸响,轰的一声,花园里那棵大榕树一杆横枝被劈断,他一下惊呆在那里。过了片刻,他发疯似地往西洋萍跑,他想起他负责通知的这片区还有一个地方没通知到。
上午县政府开会分工明确,他和新调来的干事小戴负责通知城西西洋萍片区的群众转移。那是一片老城区,也是县城低洼地带,一眼望不到边的灰房子都是上了年月的,平日里看它都要散架似的,只要是持续一天以上的暴雨,那里就是一片汪洋,住这片灰房子的人就都要转移。林海心里多么清楚,眼看忙过这阵子,人事就要变动了,千万不能出差错。书记、县长是有过批示的,人民群众生命财产无小事,要确保这次台风到来时不死人,上次台风到来时那个东湖镇领导临时缺位两小时,死了几个人,镇党委书记、镇长双双被就地免职,前车之鉴哪!林海在心里暗暗叮嘱了自己一下午。
他发疯似地跑,因他忘了八一楼还有几十家住户没通知到。这八一楼是文化大革命年代粮食局造的干部职工宿舍楼,在当年是县城的标志性建筑,高五层的平房。虽然它不算该片区的低水位建筑,但建筑部门已把它列入危房,这里的住户也要转移到安全地带。他气喘吁吁地先通知这一楼的住户赶快转移到安全的地方,抬头望了一眼这阴沉沉的天空,看到闪电像条巨蛇吐着白信,就在上空撕裂了厚厚的云层,紧接着他听到又一声巨响,肯定又有哪棵大树或变压器之类的被它击中了,才会有如此巨大的声响。紧接着一浪又一浪的倾盆大雨伴随着急风泼向他经过的一楼走廊,他借助走廊微弱的灯光来到二楼看看。二楼有几间还亮着灯,一扇玻璃窗啪的一声打在走廊外墙上,在他跟前掉下一块玻璃。他只好埋怨这台风天谁家也不把门窗关紧。
他往屋里看,一盏昏黄的日光灯下,满屋子被风卷得团团飞的纸张,还有书本;一只塑料桶哐的一声翻在地上,地上有个脸盆放在床脚下,盆里落满了水;床上似乎有个孩子紧紧地蜷缩在被窝里,从天花板垂下来的蚊帐被风吹鼓得像一面旗在卧室里招展;贴墙那面立柜玻璃镜上还留有一滴滴雨珠,一个女人的背影紧紧地贴在窗户上。他没看清她在忙乎什么,只看到她的长发被风拉得丝丝飘扬。他把这刚被风弄开的玻璃窗关上,连关了几下还是插不上那插销,那女人很警惕地回过头来叫了一声:“谁?”
林海看清楚了,是小芝,对,是小芝,她跟他说过,她住在西洋萍片区,但他不知她就住在八一楼。“是我,小芝,我是林海。”“你在干吗?”林海关切地问。
“你怎么没搬?”
“没地方搬。”
“在干吗,要帮忙吗?”
“这窗被风吹掉了一块玻璃,一直往里面泼雨,风太大,雨会泼到床上去。”
林海进去后看到,小芝刚才正想用一块三合板挡在那掉了玻璃的窗框上,偏偏三合板太小,她就双手撑着三合板,连同她的身体,挡住泼向屋里的暴雨,她也被雨泼得一身湿淋淋的,右手好像还被玻璃划伤了,在淌血。林海接过她手中的活,他让她先找个东西止血,再帮着找一块大一点的三合板来,还有钉子、榔头。偏她家里再也找不出这些东西来,林海就把身上的雨衣脱下来,从窗格往外塞出那落下玻璃的大小,再把那块偏小的三合板支在雨衣里,再把雨衣的两个袖子用绳子固定住,她家那个“风洞”就被堵住了,起码这雨是不会泼进来了。
又一声巨响,好像就在小芝楼下不远处打响雷,这雷声特别近,特别大,能感到房间地板在颤跳,也把被窝里的小男孩惊得一跳,就在这时,灯也灭了,房间一团漆黑,整个世界都一片漆黑,林海茫然地立在这片漆黑之中,有一双手在漆黑之中摸索,这双手先触到他的胸膛,接着就滑向他的腰,他浑身就像一块大磁铁,一下把这双小手连着那娇小的身子,牢牢吸附在他身上。她在他怀里不停地颤抖,他轻轻地抚摸这受了惊吓的女人,两片湿漉漉的嘴唇落在她的额头上,这是黑夜给他们的无穷磁力,他们谁也没再理会窗外是否雨骤风狂,比这场暴雨来得更凶猛的是他们心里那团火,那团压在火山底下不能喷薄而出的岩浆。
6
第二天,林海带木匠来给小芝修窗。他细细打量这原本由三个人支起的小家,家里已没有昨晚的那种凌乱;这由两间宿舍打通的房子,一间从中间用三合板隔开,里面是厨房,外面是一张茶几和一套藤编组合椅围成的吃饭待客的地方,有一扇门直通他昨晚来过的里间卧室。机关干部总有加不完的班,相互间极少串门,他昨晚因公务来过这个地方,今天他是因牵挂第一次自己想来小芝的家,还和那位木匠师傅一起留下来吃饭。小芝那风一吹就能飘起来的瘦小身段,在他身边窸窣走过,在厨房里来回穿梭,他萌生了另一个贪婪的幸福念头,这念头和上次在自己家中那一瞬间的念头是那样的吻合,让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他强压那团又要燃烧的火,眼睛死死盯着电视看那《清凌凌水蓝盈盈的天》里的潘长江。
“小芝,谢谢你的热情款待,你的饭真香!”
“不要客气,该感谢的是我,若吃得惯欢迎你常来吃。”
“我可不敢白享这份家的温暖,我更怕给你吃出名声来。”
“名声值几个钱,来吃饭,又不是来吃人。”林海从小芝家里一回来就急匆匆地给她发这些短信。
“浣熊”很快就过去,上上下下都是虚惊一场,比起那场人们期待已久人事调整来说,它只是一场人心的毛毛雨。人事调整结果一出来,全县哗然,有一半爆出冷门,像交通局那个交大毕业的王副已等了局长那个位置两届了,这次还是原地踏步当副局长,局长被那个从村支书一路平步青云升到乡党委书记的任国民当上了。林海也像那个王副局长那样,又得等下届人事调整了;不同的是这次没有哪个领导语重心长地拍他后背,鼓励他好好干,就是拍了他也不会相信了,说白了,那是领导驭人的艺术,就是要你始终保持旺盛的革命斗志继续干革命。林海想通了,无论是拼人事还是拼经济,他都不是人家的对手,他花两万块来机关已是前途的终点,他觉得这像登山一样,越是到后头,越得加把劲,这拼的就是底子呀!他哪来这个家底?
林海像个泄气的皮球一样,以往,他总是第一个到机关,办公室的门一打开,先把昨日的文件收拾一下,分门别类地挂起来,现在他不干了,他干脆连摩托车都不骑了,到街上吃过早餐踱着步去上班,他给自己找的说辞是,这样有利健康。
“对,健康,只有身体才是自己的。”他常这样自言自语地安慰自己,一到机关他就会换种说法:“养好身子才能干革命哪,同志们!”
小芝说起的第一次,他都差点忘了,那次他像吃了迷魂药一样,走到她家里。对,他想起来了,那天是五一,他原本要去西安会女人,却因为只有三天假期放弃了。这不长不短的假期,对林海这样的单身男人是多么要命的事情,大家都忙着走亲访友或去周边旅游,他却连个打牌的人也找不到,他就这样百无聊赖地在街上溜达,一溜达就溜达到八一楼下。他抬头看到那扇前些时日他刚修理过的窗户紧紧关闭着,灯光透过玻璃散出一股氤氲的暖意,那一刻,他觉得那扇窗内是那样的温暖,那里面有着太多的人生温情。从那窗内还飘出的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这首他平日里爱听的老歌,他就这样在楼下徘徊,上不上去成了他此时的为难,他想起前些日子,他发给小芝的一条短信里的那些暗示:“我想吃你的……”小芝当时没回,他至今一想都觉得脸红,觉得自己发那条短信是那么的龌龊。若不是小芝一盆水差点泼到他头上,他可能要徘徊到深夜。
他沉默地喝着茶,喝得他不想回家,还有意无意地看她,他发现,她脸上似有一朵红霞,被他看得直发慌。
“孩子睡了吧?”林海没话找话说,他不能一直沉默。
“回他奶奶家了。”
“平时中午回家吗?”
“不,寄在他老师家里。”
“每月多少钱?”
“早晚两餐600块钱,主要是能帮孩子辅导作业。”
又一阵沉默,这无话可说的局面,人心是多么地尴尬,林海站起身来想走。“等等,你的雨衣还在这里。”小芝刚走进里间,林海紧随其后进到里面,他从背后抱住这正为他折雨衣的女人,女人轻声要他松开手,他越发抱得紧些,抱得那女人心里直喘,连声说:“不要,不要……”她转过身来抱住他的腰,两颗心在一起打鼓,两团生命之火在一起燃烧,烧得他们都喘不过气来,就一步步往床上移,那是生命的方舟,人生苦海的方舟,她一指那扇窗说:“门没关。”
7
就在他要离去的时候,小芝紧紧地缠住他:
“不要,我会害怕。”
“怕什么?”
“怕他们欺负我?”
“他们是谁?”
小芝像根没有骨头的筋条一样,勒得他气都喘不过来,她告诉他,就在曙光走后的第五天,那个“畜牲”又来纠缠她,她说的那个“畜牲”是县110民警张志文,曾经苦追她一段时间,他也不知从哪里得知曙光已走的消息,连续几天中午到她家来,总是旧事重提,那天一到她家来,一杯水还没喝完就紧紧抱住她,他的中指差点让小芝给扳折了才放开她,他下一次再来,小芝拿着一把剔骨刀跟他说:“如果不想活了,就同归于尽。”可是那个张志文走了,她楼上那个林建平又来了,天天在她家一坐就是大半天,总爱说那些话,她又不是木头人,能不明白他的暗示吗,无非是鼓励她,老公不在了,红杏出墙是可以理解的。他的那个女人只要一见男人不在家,就要到她家门口来探头探脑,要么就是在楼上大喊,非让全世界都知道她男人不知又跑到哪里去了。那天她家保险丝断了,林建平就抢着帮她换,他女人就在楼上一个劲地喊:“林建平,林建平你又躲到哪里学雷锋去了?!” “那个骚女人,就是学雷锋也轮不到她老公。”小芝愤愤地说,可是第二天,她家就被别人泼了大小便,不用问她也知道是他家那个醋罐子干的事。小芝还断断续续告诉他一些这样的事情,她问他:“林海,男人为什么总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男人是猎人,女人是猎物,猎手见到猎物会干什么你一定明白。”林海说。
天蒙蒙亮他才离开小芝的家,他实在太饿了,干脆直接去吃早餐,到不夜天饭店吃稀饭,小芝来了短信:“醒醒吧!你不要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开弓没有回头箭,顾不了那么多了。”
“你不怕把家给拆散了?”
“这不正好嘛。”
“我怕到时你会后悔。”
“世上没有后悔药。”
“男人都是哄人的专家,到时候还不是像他一样,走得远远的。”
“车到山前必有路。晨安!”
林海吃得饱饱的回去睡大觉了,小芝却一点也睡不着,她还在回想昨晚林海说的话:“我们面对现实,临时凑对。”
对,林海还告诉她,说女人都是麝香,她听成是色香。她想,女人咋就成了男人眼里的色香了,他说在人海这座森林里,面对这色香每个猎人都垂涎欲滴,只是没合适的机会罢了。听了林海的话,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是自己这个色香引来那么多猎人到她家来纠缠不休,但她不明白,他们身上不是日夜佩着那个色香吗,干吗还那么惦记别人家的色香?那个该死的男人,干吗要抛下自家的色香,跑到天边那么远的地方去谋生路?如今我成了别人的色香,你甘心了?曙光,你老婆成了别人的色香,你活该,我一个弱女子,几次被人抱入怀里,还险些被人按到床上去,若不是自己事先在枕头下放把剪刀,你走后不到三个月,你老婆就失身了,我没有对不起你,是你抛下我们娘儿俩不管,一年半了,我才等来你三个电话,那是多少个通宵等来的呀,你活该!想到这,小芝哭了,她任自己的泪水无声地流淌,她心里非常乱,她不像林海说的,只是和他做伙伴、结对子,做他得到的色香,她在心里说,我还求他了,求他把我吃了,我把这一年半攒下来对你的温柔都给别人了,你做你的发财梦去吧,我在家给你戴高帽,曙光我不是你的人了,你就死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我才高兴呢!想到这里,她咬着枕头嘤嘤地抽泣,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8
林海一觉睡到大中午,还没起床,小芝就发短信让他来吃饭,还让他把脏衣服带过来洗,他想,女人踏出第一步后,接下来是可怕的,她会不顾一切地把爱做出来给人看。
午饭是三菜一汤,肉末烧茄子、糖醋里肌、姜丝炒地瓜秧外加一个鲫鱼豆腐汤。小芝一个劲地说这是曙光最爱吃的三道菜,她不知道林海爱不爱吃这些菜。林海明白她是把自己当成她男人的那个胃口来伺候着。包括她男人爱吃的饭、爱喝的茶、爱吃的水果、爱穿的衣服、爱看的书、爱听的歌、爱垫高枕头、爱搂她睡觉、爱不断地变换姿势、爱躺在下面被她折磨,等等,只要是她男人爱过的篇章,她都要重新在他身上演绎一遍。一句话,他现在就是她的曙光,他是曙光的精神复活,她像疯子一样把一切都当真的来做。
五一三天小长假,林海几乎都是在当小芝的曙光,她什么都不管了,豁出去了,她要林海在那些男人最常来的时间来,林海也感觉到了,那天中午在她那吃饭时,林建平来坐了一会儿,走了;好像还有她的几个隔壁邻居,他们都探个头,在门口瞪眼睛表示心底的愤怒;其中那退休老头,探着腰身眼睛直楞楞地往里张望,林海干脆把门打开,让他进来听他们俩说笑,看他们快乐地插科打诨、谈天说地,他要配合小芝的心意,把给别人看的戏演够;还有几个女邻居经过她家门口时,那步子像是迈得挺快的,头抬得高高的,她们眼里的余光还像刀一样凌空割进来,好像在说:“骚包,我就知道你装不了多久就会把野男人领回家来。”
小芝这股疯劲,她心中燃烧的那团火,直到三号那天凌晨才告一段落。她告诉林海,他今天不能再来,她不想让回家的儿子看到另一个男人走进她家的生活。林海也随声附和说:“对,不能让我们的私生活把下一代给污染了。”孩子永远是他们俩跨不过的坎,是维系这个家的天然屏障。临走前,她勾着他的脖子说:“我爱你!但我又不能把这个家给你,你说该怎么办?”
“那这辈子就当我的伙计,永远的伙计!”
“不,我要当你的爱人。”
“你还爱他吗?”
“不知道。你呢?”
“我还爱她,不骗你。”
“到那时他们回来了,怎么办?”
“按原计划,各自飞回自己的巢里去做窝鸣叫。”
“你们男人太自私了。”
“不要轻易对男人下这个结论,上帝也是男人。”
“你就是我的上帝,我只要你!”小芝说:“如果你不在了,我晚上会害怕,我晚上怕看那扇窗,更怕看到窗外的影子。”
“你干脆录段录音来放,就能把影子赶跑。”
从这以后,小芝就按林海说的,看到窗外的影子就放一段录音,这觉就睡踏实了,一年多来那绷得紧紧的神经完全放松下来了,再也不用服用扑感敏来治那偏头痛。
没了夜晚,午后就成了他们每天的固定时间,他们把里间的风扇开得大大的,把窗关闭得紧紧的,把电视调到窗外能听见,有时他们会放一首歌,都是她和曙光最爱听的歌,把这一切都当成爱的摇篮曲而加以享受,把这个家当成他们俩心灵停歇的港湾。
9
往后,中午一下班,林海匆匆吃过快餐就往八一楼小芝家去,他像着了魔一样,每天中午都急匆匆来小芝家,一天中也只有这短短的两个多钟头属于他们,他不能不急匆匆。小芝像壶陈年佳酿,他像个品酒师,怎么也品不够;但等他一回到单位就像换个人似的,他常常坐在风扇下的办公桌前睡着了。大家知道他还为人事调整的事烦,心情阴暗着呢,谁也不敢打扰他。
那天下午,他在办公桌前一觉睡到别人都下班走了,林海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一只猎豹,不小心跑到狮子的领地去打猎,等他带着伤回到大草原,发现自己的孩子走丢了,找到自己的孩子时,他的孩子都让狮子给咬死了,林海还在梦里悲伤着,他儿子的电话把他唤醒了,儿子在电话中一个劲地说:“爸爸,兵马俑真好看,爸爸你什么时候也来西安,我带你去看兵马俑。爸爸,这里的动物园真大,我和妈妈有骑大象照相。”这一口一个甜甜的爸爸,把他的心都揉碎了,眼睛湿润了。他的女人李亚茹在电话中听出他的哭泣,以为他想她们母子俩了,就像哄孩子一样哄他说:“等孩子一放假,我们就回来。”
“不要,我没事,到时候我去看你们。”
林海想,要是有一天,他的女人也变成小芝,也成了别人囊中的麝香,他要怎么去面对。他想,也许他根本无法去面对,因为她也可能装着跟没事一样,夫妻间要有这种事,当丈夫或当妻子的永远是最后一个知情者。想到这,他觉得对不起曙光,转而又想,这也不对,这是巧合,他不是有意去摘曙光的瓜,他女人小芝也为他坚守过,他只是偶尔经过曙光的瓜棚,他扶起一根日渐枯萎的瓜苗,那个旱得脱水的瓜就落入了他的手中,他临时替他当个看瓜者。他一瞬间闪过个念头,自己不能再犯浑了,他要提前把这棚瓜还给曙光。
第二天中午,小芝一个电话又把他这个想法给打破了,他没有服从昨天那一瞬间的念头,而是服从了心底的感召,他向自己说:自己是魔鬼,小芝是法师,她一念咒,他就会主动匍匐在她脚下。可怕的是这个法师也像着了魔,一有空就念咒,一念咒,这个魔鬼就得来伏法,一直伏法到今天中午小芝说的,魔鬼把法师给害惨了。
小芝没有像往常一样放下手中的活计,她因林海这个魔鬼而落下了厂里太多的活。她头低低地问了一声:“怎么办?”
“拿下他。” “来不及了,他明天就回来。”“移民局来通知了?”小芝点了一下头。林海不再说话,自己亲手在小芝的肚皮里埋下了一颗定时炸弹,现在却无力排除它,他突然间觉得自己是这样的软弱无力,他看一眼眼前这个给自己无穷快乐的女人,小芝无助地呆呆地望着他,怀着万分复杂的心情坐了一个多钟头,走了。
10
第二天半上午时,林海决定不能再犹豫了。他指着镜子里那个鼻梁说:“我就不信,一个活人能让一泡尿给憋死,时间,对,时间能改变一切。”他也学卡扎菲,对镜子举起双拳给自己打气,然后信心满满地出发了。
他知道移民局已经搬到新开发区了,从小区出发,顺着河滨走五分钟就到。他对自己说:“我就不信他会见死不救!”这个“他”是移民局新当家的局长,他师院读书时的同班同学贺铁军。他们上下铺一块睡了三年,一次贺同学穿着三角裤在上铺纳凉,他抬头看见他一个很大的蛋蛋单边下垂,贺铁蛋一下就被他叫开了,他至今不改口还叫他贺铁蛋。贺铁蛋这人花花肠子鬼点子特多,其实他想好了,也不需要他耍什么花花肠子,只要他以种种借口拖住那个移送回来的曙光就成,比如手续不全,比如需要隔离审查,只要能委屈曙光在移民局或司法机关呆上几天,就OK了。
河面一阵微风吹来,蓝天绿水工程的上游拦河坝溪面上,泛起粼粼波光。一条溪流被人工一截流,桀骜不驯的溪水一下就听话了,它放缓了前进的脚步,水在这里演绎另一种哲学的状态。心情一好起来,林海觉得胸中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迎面走来几个背书包的小学生,哇塞,都放学了,他又加紧脚步,他一定要赶在移民局下班前,见到老同学贺铁蛋。
“叔叔好!”“小朋友好!”他眼睛亮了一下,这不是小芝的孩子嘛,好像又长高了不少,他把脱下的衣服不断抛向空中,再跑着去接,高兴得像一只放飞的蝴蝶。
“你妈妈怎么没来接你?”“我妈说她有事情,让我自己走。”孩子高兴地又抛高了衣服。他又想到了远方的孩子。他摸了一下孩子的头,径直往前走。那孩子太高兴了,猛往前跑,转过身来对林海说:“我妈说我爸要回国了。”林海听了心里一愣,对他说:“别贪玩,早点回家。”“嗯。”孩子一边跑一边抛衣服,就像是一只快乐的蝴蝶。
林海走出还不到五十米,就传来大呼“救命”的声音,他转身一看,一个老大娘在岸边焦急万分地指给他看,一个孩子掉河里了,他紧跑两步,正是小芝的孩子。大娘焦急地比划着,说那孩子把衣服就那么一抛,偏了,抛到小溪的外侧,他伸手一接,没站住,晃了两下,掉进了水里。
大娘的呼救声引来一群人围观,大家七嘴八舌的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下水救人。若不蓄水,这水顶多没膝,但如今一下成了吞没生命的深渊。林海小时候只学过狗刨式,救人的事他从未遇过,他犹豫了一下,来不及了,林海看那孩子在水里扑棱了几下,很快就沉下去,连伸出水面最后一只呼救的手掌也不见了。他眼前浮现出小芝那无助的眼神,让他心碎的眼神,他什么都没想,向着那朵生命的浪花跳了下去!
……
救护车走了,刚才那大娘对着围在河边的群众不断地重复她的见证,她说,多亏她呀,一喊救命,那个大男人就这样扑到水里了,举了好几下,才把那孩子举出水面,被岸边的群众救上来,自己却没见上来,又多亏了工地上的那帮民工,跳下去几个小伙子,还有几个在岸边帮忙,才把他拉出水面,一大一小放在栏杆上压水,肚皮咣咣的,挤了好多水啊,特别是那个大人。她在不断地重复自己的见证。
等到林海完全清醒过来时,他先看见有个白衣天使站在眼前,像那点滴一样,那一点很慢,很长,把眼前的护士虚幻成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他感到一阵疼痛,肺部的疼痛,不,还有一只手一直像被钳住一样疼痛,这痛一直在唤醒他全部的知觉。他在寻找这疼痛的地方,原来他的手被一个佝偻瘦黑的男人紧紧地握着。
“醒过来了,醒过来了,林海醒过来了!”他听见一阵欢腾的声音。
“林海认得我吧,我是曙光啊,我是曙光啊。”
他终于认出这完全变了形的昔日老同事曙光了,他的手就是被他给握疼的,可能他就这么一直握着,看上去,他起码老了二十岁,眼里含着泪水,手握得更紧了,使劲地摇晃着,像一对久别重逢生死与共的战友,一句话也没说出来。曙光转向小芝说:“小芝,快,我们一起给咱们家这个大恩人磕个头,快,快过来。”
小芝迟疑着朝这边张望,她一手紧紧握住躺在床上的儿子的小手,眼神和林海正好打个哑语,充满复杂的感情。曙光还在催促自己的女人:“快,快过来,替儿子给救命恩人磕头,快啊!”
曙光激动万分,小芝还在扭捏之中,一脸羞涩的样子,在男人的一再催促下,走到林海床头,夫妻俩一起咚咚咚地磕了三个响头,这一幕刚好被电视台的记者给抓拍到,一大队人马簇拥着县委书记向病房里走来。林海刚要对曙光夫妇说使不得,就见到书记缓缓向他走来,上前,握住被曙光握疼的那只手,他内心一阵翻腾,只是他还吸着氧,几次欲言又止,豆大的泪珠不断地涌出来。趁着人多,小芝跑出病房到了走廊上。
书记说:“你是琯城人民的骄傲,你是救人英雄,全县人民都应该向你学习!”
护士过来换药了,她说:“你们不应该和他多说话,让他休息。”
“对,好好养伤,有话明天再说。”书记应和着,只有记者们还在病房里拍个不停。
走廊外传来小芝一阵阵呕吐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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