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花开(外三篇)

2012-04-29 00:44廖华歌
躬耕 2012年4期
关键词:黄总紫藤花

廖华歌

仅仅只是为了走近路才要从亭子旁经过,那时候我的意识里没有丝毫紫藤的影子,然而,平平常常的低头行走中,忽然就站下了,一地碎碎的粉紫的藤花照亮了我的目光。再细看,穗状的一串串紫藤花垂挂着布满了整个亭子,亭子成了一朵惊心的最大的花!这花,是有香的,浓烈的清香。我贪婪地吸纳着,仿佛整个世界都为一次花开而沉醉。

这是由三根大核桃般粗细的藤条共同在白色的亭子上盘结织出的一张奇异的网,除了冬季,其他的日子花叶铺展得几乎很少能看到亭子。也就七八年时间,它们就由初时的细细弱弱繁茂出了如此一片迷人的景致,在这个紫得很宜人的上午,我内心的那些痛,刹那就没了,粉紫一寸寸地刻在我的心上,心被升腾的紫气轻柔温润地抚慰。

面对厚厚的满地落花,我没有忧伤,没有痛惜,有的却是彻骨的畅快,前所未有的净化,分明有许多我一直渴盼的东西正从四面八方向这里纷纷汇聚,我很满意,这也许正是我所需要的全部。

经历过之后我才明白,一切要发生的,将在该发生时发生;一切要到达的,将在该到达时到达。就像这架紫藤它的存在只是为了开花,开花便已足够,而有一些植物却是必得要结出果实来的。这是命定,没有谁可以改变。

坐下来。

尽管石凳不曾缘客扫,上面有许多尘土,我还是胡乱擦拭了几把就坐下了。我喜欢这样,喜欢让这温软的粉紫来静静地暖和自己,化解生活中那太多的无奈和遗憾。

这时,手机响了,是一位在外地工作的同学打来的。她简直有些泣不成声,要我无论如何给某人说一下,将她的女儿调到一个好单位,目前安排的这地方绝对不能去。

我和某人仅仅是开过几次会认识,有什么资格跟人家说这么大的事情呢?还要无论如何,绝对?有你这样说话的吗?你没有病吧?你那女儿也并非如你常夸赞的那么优秀,这次干部调整不但她的推荐票很不好,还有人直接找组织上反映她的问题,领导能够顶着压力提拔她已经是喜出望外了,你不知感恩反倒计较单位的好坏,真是太贪得无厌,欲壑难填了!我说完,不等她回话,旋即关闭了手机。

世界上就有这种人,而这种不认识自己、欲望无穷的人还往往能办成在常人看来不可想象的事,因为我们时下所处的是一个病态的世界,被破碎的生活。

气乎乎的我,找不到发泄的对象,直在内心一遍遍地自语:上帝不会直接给你所需要的东西,有时给你的甚至是你所需要的反面,但只要你能在凄风酷雨中穿行又轻易不喊伤痛,就最终会得以成就。

久久,久久!当风中粉紫的花瓣雪片样满空飞舞时,我知道,这样的时刻是应该永远在生命里好好纪念的。

给心找个位子,就会真正回到我们自身。

原来,命运的隐语无所不再,只是因为人们太心不在焉而错过了一个又一个破译的时机,惟有听天由命了。

今天,这缤纷的紫藤花是如此打动我,它们让我完成了一次逆着时光的精神旅行,我不知道该怎样去深谢。毫不怀疑,经了它们那祥光吉照的普入,纵使再荒枯的灵魂也会迎来新的日出。

哈,真悠闲啊,见花流泪了?这时,一位熟人在同事的带领下来到了亭子前。他是特来向我做解释的,前时,他写的一篇报导有关活动的稿子,见报时被一位新来的值班编辑给漏掉了我的名字。

我很开怀地笑说,我从来不介意这种事情,更不可能去计较,他大可不必如此郑重,如此当一回事地专程跑来,对我来说,比这大得多重要得多的人和事也统统都“神马都是浮云”了啊!他要学会跟自己和解,不要活得太辛苦太累,太在意别人而没有了自己。

倒是他正好赶上一起品赏藤花这很不错。虽然,我三番五次向大院的人强调过不准随意攀摘藤花,可此刻,我却亲自摘下几串送给熟人,我送他的单单只是些花吗?

你摘花,我心疼。同事笑言。

赠人玫瑰,手留余香。可知赠人藤花,香留更久?我亦笑言。

收到一条信息,问我可曾读到一位著名作家写的《文学的标尺》。我回复这位同行:读过了,还狠狠泛滥了眼泪。

也只有灵魂至上的人,才能写出如此清醒而有见地的文字。

我们渴望纯粹,渴望文学是社会生活方式的先导,是人类精神的良药。然而,文学却正在一日一日地边缘化,通俗化,甚至是垃圾化。在到处都是物质声音的今天,文学也几乎成了需要大声吆喝的叫卖品,这是多么可怕!文学一旦失去了应有的水准和品格,失去了应有的境界和探索精神,失去了文学语言应有的思想性和想象力,那将无疑是一个民族的悲哀!

如何去体现人类精神生活的高度?我们的写作还有什么意义?面对“再出发”的命题,我们怎么出发?向哪里出发?

不错,写作是艰难的,我们应当努力,可是目下究竟有多少人会像作家薛友津那样对写作深怀一份敬畏之心?多年来,他都保持着一个习惯,每每写作前,一定要把手洗得干干净净……

耳边飘过一个声音:对你来说,这架紫藤花就是一篇上天赠予的美文,好好写吧,我等着拜读。

我摇摇头,目光打飘,深知自己是无法写出的。

在一次诗会上,一位与我素不相识的乡村诗人,因了他那句“这是石蹦子花的四月”,让我的心一下子温软泪流。

众目睽睽之下,我径直走向他,要过他手里捧着的一大叠诗稿,自告奋勇一定要帮他发表。他受宠若惊,嘴唇不停地抖动着,一句话也说不出,两眼流泄着不敢相信的疑惑。

石蹦子花,是什么样子啊?我有意问他,看他到底认不认识。

它的花很细碎,洁白,由一小朵一小朵组成盘状的大朵花,自外向内转着开,这花大都生长在崖畔石缝里,就像是用力蹦出来似的,名字也便因之而来。他漾溢在对石蹦子花描述的快乐里。

是啊,是啊,就这样,就这样!我很激动地连声赞同。看来,他和这石蹦子花交情非浅,没有在大山真正生活过的人,绝不可能对石蹦子花这么相识相知。如我,仅仅听到名字,就这般因花而和一位陌生人相见如故,恍若千里外的故乡突然来到了面前,这无比珍贵的相遇,正是我心中梦里的期待啊!

他不可能知道石蹦子花对我意味着什么,我也不必向他特别说明,早年在那贫瘠偏远的大深山,正是此花使我从未放弃微薄的希望。他一定以为是他的诗写得好才引起了我的关注,这也没有什么不好,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自己永远的故乡。

只是,只是在那广阔的山野,他肯定也见过不少紫藤花吧?他为它们写过诗吗?它们和眼前的这架紫藤花相同吗?我不觉叹息,要是此刻他能在这儿就好了,我会把这架紫藤花完整地交给他,看他还是不是他,他可否会像写石蹦子花那样来写这同样盛开在四月的紫藤花。

没想到这么巧,在摄影上有相当造诣的一位同事也来了。他说他是闻着花香寻来的。他还说可惜他的相机没在办公室,不然,让这架紫藤花和我们在坐的每个人都有一次永远的定格。

我很感谢他想得周到,不过,倘真是定格了,就一定会比此时的真人真花在一起更好更有意义吗?尽管一直以来我对照相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但独独这架紫藤花让我不敢轻易,我不愿用这种方式固化它,让它在一张纸里苍白,宁可忍受深度的寂寞和孤独,一日又一日地盼望和等待那一年一度花开的相约与重逢。

为着这一时刻的到来,我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很可能我的生活将因之而发生意想不到的改变,那也没什么,我相信每一天对我都很重要,我的心是喜悦而快乐的,不仅能够坦然面对困境、失败、毁灭以及至痛的生命悲情,还对那不可预知的纯粹之美、善意之美、新鲜强烈之美深怀希望。

心是孤独的猎手,心更是丰收的种子。当一颗心有所待有所念有所望有所寄时,热闹也罢,安静也罢,拂去人世浮华,眼含泪水,去寻找一生的牵挂,才是最具体最本质的幸福。

而被相机永恒下来的紫藤花,说到底是失去灵魂的生命标本,这种已抽取掉生命内质的标本不该属于紫藤花,哪怕拍摄者的初衷如何美好!

不问前世,不问将来,只要现在,只要当下,当下!在这春意盎然的季节,尽情地开花,溢香,喊出自己的爱,以动人心魄的静美走进时间,走进人们的心灵,这架紫藤花可不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文人思维

按照会议安排,下午分组审议结束后,大家便天上地下随心所欲地闲聊着,由日本福岛的核辐射到城市建筑、交通堵塞、电动车起火再到正在上演的电视剧《中国远征军》、强行取肾、双汇集团瘦肉精事件、一个股长如何敛财近亿、动荡的中东、关于文学的现代性特征……

我想趁此机会,把自己的一本书送给一位老领导,就问和这位老领导同在一个机关的女伴:他办公室是几号啊?

走吧,我跟你一起去。女伴拉了我的手就走。

对我来说也就只能是在例行开会的时候才可见到这位仁慈的老领导,平时我从未单独向他汇报过任何工作,但不知为什么,我总能感到他的好,对他有一种天然的信任和敬重。有一次,我向他说了这种感觉,他微笑道:也许因为我们都是山里人吧,山里人性直,没那么多的弯弯绕,不会耍心眼。我很赞同他这说法,细想想,还真就是这么回事儿呢。

进屋坐下,我们三个刚说了几句有关明前茶叶的话题,同来参加会议的民企家黄总推门而进。

正好,我就想一会儿找你说个事呢。我迎上前,热情地跟黄总打招呼。后来,我悔恨不已,要是不在这个场合,我和他私下里说,无论是什么样的结果,我都不会觉得面子上这么难堪。

什么事?说吧!黄总给老领导递了支中华烟,目光注视着我,另外两双目光也随之移照过来。

我迟疑了一下,本不想马上说的,但眼下自己既已把自己给逼上了,要是不说,反倒像是有什么大不了的事不愿让人知道似的,不如索性挑明了的好!

是,是这样的……我告诉他,外地一位朋友的熟人托我给帮忙销几百本书,那书的内容实在太一般化,订价还高。我自己的书都轻易不向人张口的,朋友熟人这书如何让我作难可想而知。好不容易下决心求人,把书交给同学的表弟来处理,不料那表弟却出事了,书也至今下落不明。那边的熟人一次次催促让想办法,总不能就这样亏大了吧?思来想去,也只有先分散解决一点然后再往一块凑了,我自己拿出一部分款项,剩下的找几家随便用别的什么书抵上,请他们买去给帮助一下,哪怕经多方努力最终只能给熟人寄去一半的书钱呢,也总算是对此事有了个交代。我希望黄总给承担个三两千元,我想这对他应该不算什么。

见他没有推辞,我便说:发票该怎么办?餐费?书款?哪个合适?我很为发票的事头疼,不仅仅是现在有关方面对之要求甚严极不好办,就自己而言也特别怕出事儿,我说的这两种发票全都是自己平日买书和请客实际消费过的。

两三千?没问题!我给你五千够不够?不够的话一万两万都可以。明天就把钱给你带来,什么票我也不要!黄总一口气说完,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回头你把你朋友那熟人的书问出下落后,也再给他一些,总有找到书的那一天。老领导叮嘱我,当然也是说给黄总。

书我不要。我那里已经堆了好多书了!明天我给你钱就是,还需要多少你只管说。黄总说过这话不再停留,也不知他来找老领导有何事,这时候竟什么也不再说开门走人了,对我那一连声的感谢话自然也不予理会。

我是认真的。对黄总这番话虽满怀感激,但却更觉得他那样说分明有点过于客气大方和反话正说的意味。记起有一回听他讲自己的经营理念,他规定凡顾客在他开的超市买的所有物品只要不满意,随时可以退给现金,即使穿旧或弄脏了也照退不误。他要让顾客自己感到不好意思,学会自尊。现在他既不要发票也不要书,却凭空要给我一笔钱,他是否也把我当作那些顾客一样来对待?至少是做得有些过,而事情一过了头就会朝向另外的方向。在心里我已拿定主意,今天的事情就算我没说,我不可能接受黄总那些钱的。

按道理说,这个事还是应该让你同学表弟的单位来想办法解决为好,叫人家黄总给买书不合适,他这是人情,单位才是正理。老领导很真诚地提醒我。女伴大概觉得这交谈太索然无味或者她和我一样对黄总的话感觉不太好就先告辞了。

我其实早就想逃离,却又不好马上走开,那样会加强自己留给老领导的尴尬印象。我喝着茶,跟老领导又说了些令人堪忧的社会现象以及时下的一些不平事,尽管我极力掩饰,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可黄总刚刚的言行却使我整个人虚脱般直一阵阵冒汗,那是一种自己无意间踩了别人的脚却被别人反过来向自己说对不起的感觉,这感觉比被人骂一顿还要难受,我甚至有一种屈辱感,也许被他一口回绝会比现下的情形好受得多。我虽然一遍遍严令自己一定要神情自然,话语正常,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是,我又分明清楚自己不可能做到,我甚至能看见自己那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灰的脸色,及至后来,记不清语无伦次的我都说了些什么,真真是斯文扫地,颜面丢尽,自作自受啊!

这个夜晚我在被剥离的疼痛中辗转不眠,便很费力地给黄总发信息:黄总,您好!您那样答应,让我特别不好意思!书的事我就不再让你给帮忙了,我们也不必再说起这个话题。无论如何我都非常感谢您!因担心他万一收不到,我连发了两次,既显得自己有教养,知道感恩;又绵里藏针,示意对自尊的卫护,以他的智商,应该明白我的用心。

第二天上午照样分组讨论,我和黄总仍同在一组,一切都很正常,好像我发言说到要关怀每一颗孤独的灵魂时,他还含笑点头表示赞同。我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谁知大会集中,人们纷纷离开小会议室,我从另一个侧门正往外走,忽然身后有人喊,一回头,竟是黄总,此刻室内只有我们俩。

那个,我给你拿来了。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厚叠百元大钞直往我手里塞,那钱赤裸裸的,我判定不出具体数目。

万没想到他会这样,毫无准备的我一时惊愣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边由衷感谢边坚决拒绝:黄总,谢谢您,想您已看到我发给您的短信了,这钱我不能收,真的不能!

别这样,以后有什么困难就告诉我。他说着,用力推回我的手,快步走出门外。

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我和那些钱相对无语。我相信自己的脸庞一定因发烧而和那些钱一样红!我刚把钱放桌上想数点一下到底有多少,座牌号一直和我相临的一位年轻局长进来找茶杯,便只好作罢。

我在查钱,要还人家的。见她望着这些钱不解,我主动跟她说明并收起钱和她一同走了出来。

考虑到散会后再去找黄总颇多麻烦,我决定趁此时大会还未开始就将钱还他。为不使我和他在众人面前难堪,我特向值班室讨要了一只大信封,把钱遮掩起来,还学着那些处理此类事情的高人,也象征性地留下几百元,然后到黄总的座位前,把鼓鼓的信封压在他摊开的材料下面,小声道:黄总,我留下二百元,剩下的全归还给你,十分感谢!

这种场合,他不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说什么的。回到座位上,临座的那位年轻局长奇怪地问:你怎么还他钱啊?

是给有关人员买纪念品,急用,向他借的。我胡乱瞎编。

可不是嘛,他们这种人有现钱。局长不知是真信还是假信我的话。

大会开始后,我再次发信息给他:黄总,您好!十分感谢您的全力支持和帮助!您给我这么多,我心里领了,也会永远记住您的这份深情厚谊。可是我真的不好全部接受,留下二百元有那么个意思就行了,将其余全还给您,您这就给我帮忙了,这样情也有了,意也有了啊!我深深知道企业也很不容易的。永远感谢您!

回到单位,我很生气地将此事以及自己内心的屈辱感讲给一位同事,同事听后批评我生气得毫无道理,斥责我的思维有问题,怎能那样去想人家黄总,那样不知好歹呢?黄总若是不真心实意帮你,他干吗要那么痛快地答应还主动往上加码?而且还真就把钱给你拿来了,那可是钱呀,不是纸!人家虽是大款,可那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要千辛万苦一点点去挣呢!真不知道你这人是怎么个想法,你嫌这笔钱数目大,不愿接受,这很正常,但你觉得自己失了自尊,为此懊恼不已,这就不正常了。想来这种自尊是你内心里的自卑感引发出来的。这本是一件多么有面子的事儿,你却自找气生,给弄成这样,真是不可思议,一个人需要培养自己快乐的能力,不能遇事净往不好的方面想。

我不禁对自己的感觉也怀疑起来,难道真是我错了吗?是我误解甚或曲解了黄总的话意吗?他仅仅只是在方式上令我不好接受吗?是,又好像不是,我说不清。倘若真如同事所言,这一切全是因了文人的思维所致,那我也不是有意的,真的不是……

日子的滋味

天光越来越亮。

仿佛房间里的那些物体不是曙色从黑暗中一点点打捞出来,而是被一双长夜失眠的目光扰醒并照亮的。

从季节到季节,一天从茫然无措的疼痛中起身,真希望这早已倾斜的世界再来一次更彻底的失明。灵魂成了薄脆的纸,光阴被无所事事地大把虚掷,明明是在家里,却怎么也找不到家。

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灵肉正在大声争吵,那些我一直想抓住的东西纷纷无情逃离,虽是夏天,心灵仍没有一丝回暖的预兆。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真想再回到刚刚逝去的暗夜里,暗夜好,肉身比思想更诚实,白天惯有的恐惧和不安,都丧失了杀伤力。

心实实在在地疼了一下,紊乱的思绪纷至沓来。想熟人阿真一点也不像她的名字真爽,常把话说得闪烁而不确定,即使对她最好的朋友,自保意识很强的她,也一样半吐半咽,把自己看管得很牢稳。想那些一阔脸就变的人,还真拿自己当回事了呢,自认是他们给世界带来了荣光和丰盈,似乎一阵风吹来都跟他们的巨大能量有关。想自己这阵子胸闷疼痛,气短力衰,可千万别是什么不好的病啊。倏忽间,那个我一逃再逃害怕想起的文学,又让我看到了它的表情,我不知道跳入脑海的一堆陈词滥调,为何竟令自己热泪盈眶。

风是软的,阳光是软的……

要追逐什么呢?是自己的影子吗?

我正在记忆里采摘旧事,昨晚忘关的手机响了,是一位我熟识的刊物主编拨错了号码,我们便将错就错,闲聊了好一阵子。

主编说,没有什么像文学创作更让人时常灵魂失守,难以承受。写作是一种沉默的劳作,一种从头脑到手的劳作。创过过程不是出版本身带来的紧迫感和压力,而是自己对自己的战胜,因为每一个作家都希望这部作品和上一部不一样,和别人的不一样,这种压力并非来自别人,而是自己给的。

主编说,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贾平凹的《秦腔》、伊恩·麦克尤恩的《最初的爱情最后的仪式》、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那真是写得太好了,好得自己都不敢再轻易开笔!但他相信,就如孕育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花朵那样,有谁能说出孤寂的灵魂隐忍了多少煎熬、无奈、苦楚和泪水?

主编说,人生的痛苦,有时候不一定是自己的失败,而是他人无端的成功。这是对襟怀和气量的超常考量,有容乃大,有忍济事。作家就只能放逐在自己的语言中,应该被西绪福斯的巨石所包围和困扰,既生活在创作的快乐中,也领受写作给自己带来的更大苦难。

主编说,花朵不能常开,月亮不能常圆,不要埋怨玫瑰生刺,要庆幸荆棘丛中长出的玫瑰。这世上真正有力量的不是冷酷、坚硬、激烈,而是柔弱、细小、温暖而绵长的东西。

末了,主编问我最近又写了什么,还特意向我约稿。

什么也没写,在生病呢!我说的不是实话,我也还写了那么点文字,只是主编本身就是著名作家,那文字太拿不出手,我讨厌它们。

一切要发生的,将在该发生时发生;一切要到达的,将在该到达时到达。

我正在想这话所触及的深度意蕴,一条短信突然跳出:你在哪儿呢?快来听我讲经布道。记住,只要相信上帝,就会永远远离灾难疾病,曼福不尽。一会儿开始时,我再打电话给你。我受了惊吓般慌忙关闭手机,心却悬浮着怎么也不能安静下来。自从这位笃信基督教的旧日同事重又和我取得联系后,没少跟我说这样的话。在她看来,万能的上帝是宇宙惟一的真神,她目光炯炯神情激昂的样子,令我时常不知所措。不忍心直面回绝她,只好一次次用假话搪塞:我在外地。我周日开会。我回老家看看。我们单位有活动。我……说得多了,连我自己都倍感虚伪无聊,漏洞百出。人就这样,说出一句谎话,往往需要用一百句真话来掩盖弥补,结果也未必就能够周延。

她难道就没感觉出来我是在敷衍瞎说吗?为什么仍旧那样坚执邀约?那样从无责备和怀疑地相信着我?

以她的心智很可能一开始就发现了我的不诚实,她之所以不动声色,完全是自信满满,让我自己揪紧自己,自己一点点儿将自己咬定,逼死,到那时候,从她浑身无数张嘴里砸出的词语落地生根。

我对着手机郑重坦言,还是跟你直说了吧,天地赋物,飞潜动植,各有一性。你讲你的,我忙我的,这没有什么不好。

似乎她就是手机。

让奔跑开出花,让万物无言,让失去的时光掩面低泣。

这谁说的?是我吗?

走出院门,我定了定神,目光忐忑着洒向十字路口正在行驶的一辆车牌上,还好,数字不算太差,一颗心便莫名其妙地有些释然。

这是我的秘密,我常常爱用每天第一眼所看到的车牌号或红绿灯的秒数来自测这天运气的好坏和顺逆。如若数字吉利,我的情绪就会好许多,否则,心情将变得很灰郁。

为什么要这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测试的准确度究竟如何?我也说不清,可我愿意尊重自己这一做法,我内心有一种对好运势的热切期待。

我用此法测工作测健康测写作,测一切我想测试的任何事情,有时候测得我整个人一寸一寸地冰冷,一夜一夜地独坐,抑或心灰如泥,仍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测,我曾经在最经受不住的日子,一心一意羡慕盲人。

那些数字,根本不和我商量就蛮横霸道地影响着我的生活,我和它们并无什么关联,它们却改变粉碎着我的日常。我想离开它们,至少保持适当的距离,然而不行,它们早已作用于心,无论我有多少想法,面对它们时都无法让我是我自己。

它们,这些侵犯了我内心领地的数字,有一种自足的气场,我能够听见它们欢快得意的笑声。

时而快走几步,时而故意放慢步伐,跟踪一位陌生人,我感到一种彻骨的畅快!

没有任何目的,仅仅是出于好奇,甚至连好奇都说不上,人对自己某一时刻的行为是解释不清的。

在街口不经意间的一瞥,便疯长出了要跟踪他的想法。许是他长得太像我认识的哪个人,许是他走动的样子让我想起时光深处的一个身影,许是根本就没有许是,完全是我百无聊赖时的一次随心所欲!

在走完两条街路之前,他一直是不紧不慢地走着,而且从不回头看。当第三条街路刚走了没多远,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左右打量,走走停停,偶尔,还向旁边商店门口的人询问些什么。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的我,听不见他都说了些什么,更不知道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只能从那时尚、大方的穿着和挺拔的背影上,去做各种胡乱的猜测,他,这个举手投足很文雅、大约三十多岁的人,该不会也是个作家吧?

对我的跟踪他就没有一点感觉吗?他的心思向来不会为此类琐事所动吗?可我总是不相信他真的不知道背后有人——一个女人在动机不明地跟随着他。也可能在我走近他的第一步,他就发现了,正因为他什么都明白,觉得既好玩有趣,又像是在制造一个故事,才故装不知,尽力配合,我难道走进了他特意设置的情节?是他一直在牵着我走了这么久吗?

好几回,我很冲动地想要跑到他前面,转过身来大声跟他说,我听见一只鸟叫了,那鸟你看到了吗?明白人为什么要艳羡鸟不?鸟可不是动物,鸟是空中的境界呢!

我真的不懂自己为什么要跟他说这样的话,是在心里已经认定他是一个作家了吗?

面对我,我想象不出他会是一副怎样的表情。

人生不能复制,痛苦也无法彻底清除,那就自解自劝吧,自己跟自己说话是自我拯救的一种方式,这方式最好让诗来完成。

诗可以舒缓忧郁、孤独,弥合内心彻骨的伤痛,是一种精神的拯救与心灵的抚慰。因为有诗,我们才可以不断地回到内心,再从内心出发。

一首《父亲》让我的心灵获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动和净化。

亲爱的儿子/我无力为你购买汽车和道路/只好蹲下身来/把你松开的鞋带/系紧

这是怎样的一颗父亲的心!

很显然,我的写诗不是为诗,或可说与诗本身没多大关系,我是为自己那比刀刺还要重的伤痛寻找出口,哪怕只是出现瞬间的爆裂和绚烂也好。

诗歌是我的宗教/是我面对虚无的叹息/我爱过的事物已经消失/再没有什么我想拥有/把生命交给几粒西药/这世上有人可以替你分享/却没有谁替你孤独失败

这是诗吗?怎么读不出一点诗味来呢?可我那颗陷入困境的心却由此而得到了缓释,身体发出细微的响声,有什么在艰难地融化。慢慢地,我流泪了,因还会流泪就能去爱和感恩。

我的诗歌受众面最小,它独只为我自己生灭。也认真想把这些句子另取一个名字,以免鱼目混珠,可这很重要吗?它们仅仅是我流浪的心漂泊在文字里的一种符号,刹那就没了,就跟从未存在过一样啊。

残酷的现实让我不得不接受,无论怎样厌倦、逃避,我终究还得回归到文学,因为人活着总得有点事做,还因为一旦离开写作,我便什么也做不了。

一个人适宜干什么,不适宜干什么,是很重要的,也可以说是一种注定,有人千方百计想去改变,就只能是徒劳。

我当然清楚干写作这行,没有开花的艰难,果实突然悬挂在枝头,那只能是痴心妄想!

写作是一项对体能要求很高的艰苦劳动。不仅需要有足够的耐心和专注,还要时时逼迫自己,盯紧自己,强制自己!所谓的神来之笔,无一不是艰苦劳动的结果。

对于作家来说,写作才是硬道理!不写作就是非正常状态。如若挡不住外部生活的诱惑,缺乏必要的定力,就最好去做别的事情,好的作家都是心在文中、甘守寂寞、不怕吃苦受累的勤奋劳动者。

王安忆曾这样说过:写小说就是这样,一桩东西存在不存在,似乎就取决于是不是能够坐下来,拿起笔,在空白的笔记本上写下一行一行字,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再接着上一日所写的,继续一行一行写下去,日以继日。要是有一点动摇和犹疑,一切将不复存在。现在,我终于坚持到底,使它从悬虚中显现,肯定,它存在了。

毫无疑问,这样做是需要吃大苦的,需要和时间和自己狠狠较劲的,她正是在这大苦中得到了想像和创造的快乐。

体弱多病的我深知,要是体力不好,写作就难持久。可我却看开了许多,不再悲观丧气,能写多少是多少,只要尽力了就该满足。

这就是日子的滋味吧?

他在哪里

石榴花开了又谢了,桂花开了又谢了,腊梅花也将要谢的时候,那个他常修车子的地方还是空空荡荡的,不见他的身影。

他在哪里?在心里,我时常不由自主地问。那份牵挂与日俱增,总想象着某一天他会突然出现在面前,依旧那么平和友善地微笑忙碌着。

少说也有十年了吧,他一直在那面米黄色墙外的街角,为行人修车子。这儿红砖铺地,生长着两棵不大不小的女贞树,一根灰白色的水泥线杆上有一部浅绿色的IC电话。炎热的酷夏,可在树阴下乘凉;寒冷的冬日,又可在两树之间的空场上晒太阳,对于全部工具和用品也就满满一三轮车的他来说,选择这里做摊位,真是个不错的地方。

他也就三十多岁的样子,中等偏上的身材,浓眉大眼,穿戴整齐干净,看上去很有点帅。不知是因为他热情和气,还是活做得好人又厚道,抑或是二者兼具吧,一年四季他的摊位旁都围着一堆人,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除了等着让他修车子的人,还有一些人是蹲在那儿下棋观棋。那棋不知是他自带的还是他们拿来的,只要不刮风下雨,不飞雪满地,终天都有随便一个什么人来过棋瘾,无论是观棋的还是下棋的,全都言语坦直,大家极为热闹快活,一旁的他自然也很开心,手中的活计更是做得娴熟而精细。没活的时候,他或观棋,或亲自来一局,跟那些人又说又笑的,显出了极好的人缘。也有的时候,他会闹中取静,坐在一旁安然翻看《读者》、《生活指南》、《社会经纬》、《东西南北》等一类的杂志。我就多次给他带过《躬耕》,他不仅认真看了,还对其中我写的一篇文字给予指正。他说,你写的捕鸟人吃喜鹊不符合乡俗,喜鹊是吉祥鸟,没人肯吃的。我真诚接受,深觉他说的有道理。

他有很多回头客,就连我的自行车被他修过后也再没找过别的师傅。顺路,方便,价钱公道固然是一个原因,但我更看重的是他的诚信,他良好的技术和一丝不苟的敬业精神。这些年,我的自行车一直都由他修,他远比街头其他一些修车师傅可信可靠,就像熟悉自己的掌纹一样,他对自行车、摩托车、三轮车、电动车等的各个部件早已烂熟于心,似乎它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往往一下子就能找到毛病,而且手到病除,从不多耽误客人的时间。

由于他的摊位正好在我上下班的必经之路上,因而有事没事的,我都少不了要停留一会儿。我坐着他的小凳子在树下乘过凉,也在他的大黄伞下避过雨,还和他边说话边享受冬日阳光的暖照,面对他和他所在的那处街角,总有一种让我说不出的亲切与依恋。尤其是心情不好的时候,我更愿意到他这儿来,只要静静地坐一阵子,什么也不用说,那些恶劣的情绪就会有所消散,对此,我曾屡试不爽。

有一次,他因事几天没出摊,我的车子正好出了大毛病,等他不及,就只好让一位老师傅给修。老师傅左看右看,拆拆装装,折腾了半天却说,这车子已经没法修了,只有去找电焊工看有无可能再给收拾一下。说完,竟向我收取他付出的功夫费。我很泄气,一时不知到哪里去找电焊工,就是找到了也不一定能修好,就只得扔下这辆车准备再买新的。谁知第二天他却来了,我向他说起车子基本被判“死刑”的事儿,他仔细听后淡淡地说,你推来我看看吧。我就推去了,结果他不到半小时就修好了,直到现在这辆破旧的车子也没出什么大问题。

印象中,每年春节他一般过了正月初二就出来做活了。而这时,别的修车师傅还在休息,至少要过了初五才肯“上班”。那几天他就特别忙,需要修车子的人很多,有的从大老远来找他。我无数次在现场亲眼见到那些熟悉或陌生的人对他由衷感激的笑容,亲耳听到他们对他发自肺腑的赞叹!是他,无意中凝聚起了一种东西。

我问他:一年忙到头够辛苦的,过大年了,咋不好好休息几天?钱挣多少才是个够啊!

他说:那可不光是钱的事儿,主要咱干惯活儿了,闲下来着急,歇着浑身筋骨都疼痛,难受啊。人一有事做就精神,啥毛病也没有了,没办法,自己就是这劳苦的命,享不起清福,也不敢享,自己的日子得自己过,谁也替不了,跟谁都不能攀比。

我点点头,笑了。他也笑了。

前年夏天,我忽然发现他摊位前多了一个穿蓝色学生服约十三、四岁的男孩子,正在很费力而笨拙地给他当帮手。我很惊讶,就避开男孩悄声问他是怎么回事。他说,这个已上高中的男孩和他是邻居,因上学读不进去书,在家又无事可做,就缠着要跟他学修车子,他不答应,劝他继续上学,可男孩已铁了心,不管他同不同意,一回回直接跟在他后面追来不走,弄得他毫无办法。

你这个年龄应该好好学习才是。望着汗水直流的男孩儿,我很心疼地劝他。

男孩看也不看我,更不搭话。我又将同样的意思说了两遍,他才低了头粗声道:我学不进去,一上课就头疼,还上什么学!注视着那太年轻的面庞,我很痛楚,很着急,就趁男孩不在的时刻跟他商量,要他一定想办法让男孩再回到课堂上。他答应了,果然,几天后就不见了那个男孩。我问他用了什么妙方,他浅笑一下说,也没什么,就是男孩的学校离家远,早就想买一辆自行车,因家庭困难一直未能如愿,他给他买了,条件是他得赶紧回校,有车骑能省出更多的时间好好读书。男孩就骑上车子高高兴兴又上学了。他说得那么平淡,那么若无其事,仿佛跟他的努力没什么关系。我却眼一热,心里很难过,这都是我给他找的事儿。我对他的家庭一点也不了解,这笔对他来说是不小的费用,他能承担得了吗?

我清楚地记得,最后一次见他是今年暮春的一天,像每一回那样,我经过他那儿时修不修车子总要站一会儿,若看他不忙就说些话,忙了就默然走开。这天,他很忙,等他修车子的人排成了队,旁边下棋观棋的人也围了不少,我没惊动他,站有十几分钟就走了,心想,反正他天天都在这儿,反正也没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我们有的是闲聊的时间。哪知,第二天,第三天,一个月,整整大半年过去了,他再也没到这儿来过,这个地方空了,空得让人隐隐发冷。

空了的这处街角,再也无人光顾,只剩下来来往往的风。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从未问过他的姓名及在哪儿居住。我不相信他会就此从这里消失,我期待着他的重新出现。是他和家人遭遇上了什么不幸?是寻找到了比修车子更好的活路?是依然还在这个城市只是另换了更便利他的地方?是……我不敢多想,却又不能不想。很多个白天和夜晚,我都被自己对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猜想折磨着,心也便像那处街角一样虚空,这是无法终结的怆痛。我不知道那一拨又一拨曾在他摊前下棋观棋的人们也会如我这般地想着他吗?那牵念和记忆也一定令他们一次次向那个街角走去再颓然走回来吧?其实,人与人之间不需要很多,一点点友善就足够,真的,只那么一点点。

完全是习惯性地,我每次都要在他修车的那个地方良久站立,先轮换着搂抱那两棵树,再靠在树干上无语凝望,听叶的絮语,听枝的轻言,透过枝叶看天上的星月,恍惚中,他的身影从虚空中浮出,仍是那么忙碌,那么温和,那么良善。我惊喜着向他打招呼,冲动得正要走近他,抓住他,却又一片茫然,什么也没有。好几回,泪水汹涌地奔流着,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为一个对他和他家人的生活全都一无所知的人如此放心不下,如此在每一个日子里都惦着念着想着盼着他!

一阵歌声由远而近地响起:“他很忙他很累却没有结果,他很怕他很担心两手空空,他说他总感觉他无所适从,他说他总找不到去幸福的路……你一定在那儿见过他,他的名字叫李建国,如果你问他是谁,他就是我们每个人。”这是摇滚歌手江峰的那首《李建国》。显然,这每个人里不包括他,他绝不是李建国!因而,我不无自嘲:何必怀有如此老旧的情绪呢?真是太OUT了!人与人,最好是见就见了,散就散了,与其永铭于心,何若相忘于江湖?

可我深知,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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