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艳樱 文倩倩
内容摘要:本文以女性主义视角解读伍尔夫与陈染的女性意识,分析其对历史文化语境和传统书写权威建立的“社会与个体、男性与女性”二元对立关系进行解构的瓦解策略,借以窥见其试图以此促成女性主体意识的觉醒,并经由颠覆社会本位价值取向、消解男权中心话语、张扬女性自我意识帮助现代女性走出困境,追求女性个体独立,建立女性写作话语,寻求女性栖息之地。
关键词:伍尔夫; 陈染; 女性意识; 二元对立; 瓦解策略;
“在逻各斯中心主义传统中,二元对立是基本的言语模式,它外显为强大的书写逻辑,内化为毋庸置疑的思维惯例,妨碍或遮蔽对身体自发性、空间性、整体性和意向性等多重内涵的精心阐释”,二元论是西方思维模式最有效的意义生产模式,如文化/自然、男性/女性、讲述/书写、中心/边缘等。这种二元项对立并非是平等并置的,传统话语权威赋予主客体截然的二元对立,位于第二项的客体作为“他者”身份依附于第一项主体存在。在“社会/个体、男性/女性”二元对立关系中,女性主义强调两者关系不再是主客体的关系,而是两个主体间的关系,经由颠覆男性中心主义、消解自我中心意识、张扬女性特征和个体差异性的道路逐渐建立女性自己的写作话语,寻求女性栖息之地。
本文以伍尔夫和陈染的创作为例,分析处于不同时空背景的两位女性,在感受到“菲勒斯中心”社会文化语境对女性性别压迫和叙事遮蔽压制后,以先驱者姿态,通过在社会历史边缘的长期探索,以一种崭新却又异常坚韧的姿态,通过文学形式进行哲理思辨,重塑女性自我独立意识,构建女性独特书写方式,瓦解二元对立传统中“社会/个体、男性/女性”非平等模式,从而颠覆男权中心社会的话语权威和主流遮蔽,彰显独具魅力的女性意识。
一.社会本位价值取向与个体意识觉醒
从古至今,男性在社会经济政治上总是处于绝对统治地位,各种约定俗成的律法、风俗、习惯都按照男性意愿制定。“男强女弱”“男尊女卑”“男阴女阳”社会观念形成是由社会、历史、文化意识形态建构的性别特征。随着女权运动蓬勃发展,这种社会性别合理性在历史发展中遭到怀疑。女性个体意识的觉醒将促成对“社会/个体”二元对立模式的解构,女性自我独立意识将开始反抗男权社会的群体压制。
(一)“杀死房间的天使”——女性个体意识的觉醒
在相当长一段历史时期内,女性一直是作为“他者”的客体身份存在。政治经济权不独立导致女性在男权社会长期处于被压制、被弱化地位,女性要打破传统社会观念中“第二性”立场,首先必须承认女性是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存在。波伏娃认为,女性处境改善的先决条件,是女性作为人的主体意识觉醒。“每一个独立有自我意识的人,都会把自己当作主体,自我之外是客体,都有自己的意志并有将它付诸实现的意愿”。
特殊家庭背景与天生个人气质使伍尔夫成为率先觉醒个体之一。面对维多利亚时代女性生存现状,伍尔夫大胆地提出“杀死房间的天使”主张。生活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家庭主妇,狭窄生活空间泯灭了她们思维空间,她们将征服男性作为自己成功的唯一途径,“这个天使向写作第一篇评论的年轻姑娘耳语,说若要成功就必须博取男人的好感。”女性个体被社会束缚在狭小房间里,极度缺乏独立个体意识。伍尔夫认为,只有“杀死房间的天使”,根除传统社会观念对女性的束缚,女性才能真正实现个体独立和自由,走向女性意识的觉醒。
(二)“黛二们的出走”——女性主体意识的飞翔
中国自古以来就重整体轻个体,集体主义价值观一直占据社会主流价值取向。主流意识形态以绝对魅力召唤个体,失去独立身份的主体成为社会关系的一个功能环节,社会本位价值观念不断强化社会、个体间二元对立,把社会价值推向极限,凌驾于个体之上。传统父权制社会使中国传统女性完全丧失主体意识,沦为男权社会的附庸。处在这种极端不平等“社会/个体”对立中的女性,应该坚决拒绝这种男权社会思维模式,培养“女性作为独立个人”的主体意识。中国八十年代新启蒙主义把人作为本身这一命题视作基本原则,促使文学向人的主体性回归。作为深受新启蒙主义和西方女权主义思想影响的中国新时期女性作家,陈染逐渐意识到重构女性主体意识的重要性,重新审视传统社会环境下中国女性生存姿态与历史境遇,开始追求女性个体独立。
对于如何瓦解“社会/个体”这一二元对立模式,陈染进行了一系列尝试。陈染自述人与外界关系的难以相容或者人与世界的对抗关系是她一直的写作观照,其作品中无处不在的“孤独意识”恰恰是其以独立个体意识反拨社会群体的彰显。陈染曾将自己的创作道路比作一条绳索,“十余年来,我在中国文学主流之外的边缘小道上吃力行走,孤独是自然而然的。应该说,我至算更多地为时代的场景的变更所纷扰、所浸噬的作家类型。我努力使自己沉静。保持着内省的姿势,思悟作为—个人自身的价值,寻索着人类精神的家园。”她试图于人群中开拓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栖息自己无处安放的灵魂、漂泊不定的躯体,争取走出传统樊篱、解构女性生存困境。
《无处告别》中的黛二小姐是率先走出的一个,她思想独立、行为洒脱,天生孤僻、忧郁而又倔强,怀疑批判传统教学方法,鄙视抵制粗暴专制的父亲、嘲谑同情守旧僵化的母亲。这既是青春赋予她生机勃勃不肯循规蹈矩,也是不谙世事带给她的幼稚与肤浅,更是她自身拥有女性意识的觉醒和自我生命体验的强化。爱情与生活磨难使她比同时代人更加强烈地意识到个体在传统社会主体价值观念下无能为力和日渐孱弱,隐藏在主流价值形态下的空虚、异化、孤独和争名夺利的恶心感,无价值与无意义日益彰显让黛二小姐怀疑一切主流价值形态推崇的传统观念。因此,黛二小姐刻意将自己边缘化,以退为进,尝试走出人群脱离群体来构建自己的理想世界。
以“黛二小姐”为象征的一批个体意识觉醒的当代女性,她们不再对社会所约定俗称的观念保有神圣崇拜,力图通过个体地位提高来瓦解整个社会原有的不合理机制,以个体反拨群体,在确立作为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基础上寻求女性特质,提出女性作为由特殊个体组成的群体,在社会上应当取得与男性同等地位的重要性。取得这一地位的过程必然是一个艰巨历程,需要当代女性进行不懈探索与实践。
二.男性话语权威与女性书写构建
在传统的菲勒斯中心社会中,女性作为“被书写者”,长期处于男性主流文化边缘,是丧失写作主体地位与身份的边缘人。女权运动兴起以来,越来越多女性作家开始摆脱传统束缚,突破以往叙事语言的藩篱。以伍尔夫、陈染为代表的一批国内外女性作家们,运用独特女性书写方式观照社会人生,试图打破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窠臼,颠覆“男性/女性”这一对立等级秩序,从而以女性书写消解男性主权话语,解构宏大叙事。
埃莱娜·西苏曾明确提出:“妇女必须通过她们的身体来写作,她们必须创造无法攻破的语言,这语言将摧毁隔阂、等级、花言巧语和清规戒律。”同时,为了防止女性书写陷入男权话语危机,女性主义作家采取一种在世俗中逃离的书写策略,即从历史的、现实的场景中抽身而出,通过“转向内心”的私人化叙述来解构男权文化主流,使女性意识重新“浮出历史地表”。女性主义作家“撩开覆盖在女性写作上的种种意识形态先见和伪装色彩,以独特女性视角直面女性人生、生命及性别存在,倾诉来自女性生命深处的情感、心理和生理等隐秘体验”,展现出对传统男性中心主流文学的背离与反叛。
(一)“房间里的写作”——女性话语的探索
作为女性主义文学创作的先锋者和实践者,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屋子》中犀利指出,女性在开始从事写作时,面临缺乏属于女性自身完整而系统的文学传统的困窘处境。“这个困难就是她们背后没有传统,或是仅有一个这样短,这样局部的传统,以致毫无用处。……在她拿起笔来要写的时候,第一件事她觉得大概就是没有一句现成的普通句子可以用。”她们只能借用被“污染过的”男性话语来表达自己观点,这种言语形式在伍尔夫看来,“它们太松散,太沉重,太庄重其事,不适合女性使用”。因此,伍尔夫致力建构属于女性自身的女性话语,通过“将现有的语句修改变形”,创作出更适合女性使用的文学样式、语法句式、写作技巧,使之更适合表达女性思想的自然形态,“既不压垮,也不歪曲她的思想”。
伍尔夫认为,“对女人来说,小说曾经、并仍然是最容易掌握的一种文体。”在小说创作中,女性逐渐从关注自身转向关注其他女性,并开始探讨自己女性性别,重新审视并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新方式书写属于女性自身的价值观念,从而打破男性写作规律,丢弃男性的写作结构和语言技巧,实现对男性中心话语的解构。同时,伍尔夫也指出,女性不应当仅仅从事小说创作,而应涉足诗歌、散文、批评、历史等等方面,实现“文学之于妇女就将像对于男人一样,成为一种被研习的艺术”的最终目的。伍尔夫本人在这一方面做出积极有益尝试,各种随笔、传记、评论等无一不彰显了伍尔夫作为女性主义文学创作先驱者的深刻思想性,时至今日仍具有强大的历史穿透力。
(二)“私人化写作”——女性话语的实践
作为深受伍尔夫影响的中国当代女作家陈染,在90年代中国特殊的社会文化背景下,提出的“私人化写作”则放弃了80年代中国作家惯用的“洪钟大吕”式的宏大叙事模式,转而回归内心,以女性个人生命体验述说人生的迷惘与困惑,孤独与忧伤,思考现代女性的文化宿命和生存困境,直指人性深处,从而远离理论和逻辑的强权,真正回归到个人。诚如戴锦华所言,90年代的中国女性作家“开始走出‘共同人类处境的幻觉,以清晰的性别身份书写世界与人生”。
陈染以叛逆的姿态,大胆突破男性话语方式,采用属于女性思维特色的诗学意象和女性特有的“飞翔”语言,将女性私人经验带入公共文化空间,大胆描写女性的隐秘体验与自我情欲。在《私人生活》中,陈染运用独特的女性叙事口吻,打破了作家与人物、叙述者与形象、真实与虚构的界限,以扑朔迷离的片段、断裂的回忆、第一人称叙事的角度,塑造出“一个残缺的时代里的残缺的人”——倪拗拗的成长历程。陈染将人物封闭在对往昔生活碎片的回忆中,集中刻画人物内心精神世界,以心理时间来结构文本,着意抽象外在环境和削弱故事情节。这种意绪化的叙事方式,恰恰抵制了传统小说的“可读性”,消解了自传的真实效果,从而展现出“永恒的时间”,重建了女性写作独特的认知空间。
正如陈染曾明确表示:“我们在男人性别终止的地方继续思考,并发出我们特别的声音,使之成为主体文化大合唱里一声强有力的独唱”。陈染在创作中始终坚持女性主体意识觉醒的姿态,站在一个更加客观的审美距离来观照自我。以私人独语,对抗男权社会的主流话语,努力实现女性话语的“在场”,从而在男性话语中心之外试图建构一种女性中心的话语体系和象征框架,实现对男性话语霸权彻底决裂。
诚然,以伍尔夫、陈染为代表的女性作家在写作实践中并未完全实现对女性话语的建构,她们仍然无法摆脱带有男性话语烙印的语言材料。而过多地涉及女性自身性别体验和自我欲望的书写,并“试图以女性的独特感知来消解外部世界的强大叙事功能”,将会导致女性书写“重又堕入沉重的逻各斯窠臼。”因此,运用女性书写来解构男性话语,面临着如何自我定位和如何规划前景发展的重大难题,亟需当代女性作家作进一步探索和研究。
三.结语
文学是人学,当代女性文学的终极目标就是通过探讨当代女性生存困境,追求女性个体价值的自我实现。女性主义文学从产生发展到现今,社会外部的生存环境与女性自身的生命意识使得女性主义文学在曲折中发展,同时也显现了许多局限性。以伍尔夫和陈染为代表的女性作家们,通过女性独特感知和思维方式来消解外部世界,逸出男性中心话语。但在打破“社会/个体、男性/女性”的逻各斯二元对立思维同时,又无形强调了“个体/社会、女性/男性”的二元对立。因此,过分强调二元对立关系模式的颠倒,并极力张扬女性优势地位,将使女性主义走上激进主义误区。真正实现女性主义目标,需要全社会女性意识的觉醒。最终要落实到全人类对女性个体承认与尊重,只有当整个社会文化价值观念实现平等后,女性才能获得真正独立自主。
参考文献:
[1]陈染:《陈染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版。
[2]陈染:《私人生活》,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
[3]陈染、萧钢:《另一扇开启的门——陈染访谈录》,《花城》1996年第2期。
[4]陈娇华:《被疏离与模糊的女性主义意识》,《当代文坛》2005年第4期。
[5]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6]乔以钢:《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的文化探析》,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7]魏天真、梅兰著:《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导论》,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8]吴庆宏:《弗吉尼亚·伍尔夫与女权主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
[9][英]弗吉尼亚·伍尔夫著,孔小炯、黄梅译:《伍尔夫随笔集》,海天出版社1993年版。
[10][法]埃莱娜·西苏:《美杜莎的笑声》,张京媛主编《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唐艳樱,文倩倩,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