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华明 李云凤
内容摘要:邓一光的小说《热爱一只狗》写了一只流浪狗从大地进入孤巢老人的生活世界,变成一只有用的宠物狗——小家伙。小家伙改变了人类的生活,让老爷子和儿女更好地装置在一起,让老爷子不再孤独。人类运用养宠物的技术不断对小家伙进行强制性的解蔽。最终,人和物都被技术所订购,被奴役了。无奈之下,老爷子杀了小家伙,自己也很快死去。小说给我们带来了人与自然、人与人关系的多重思考,人类如何才能拥有诗意的家园。
关键词:《热爱一只狗》; 生态批评; 技术;
诗人荷尔德林说:“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救渡。”回望人类文明发展史,我们发现:人们在发展高科技,取得巨大成就的同时,也逐渐丧失了自己应有的家园。环境污染、资源匮乏、生态失衡以及人的身心失调等问题已经严重地影响了人们的生活质量,海德格尔所说的“人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也离人类越来越远。在此背景下,在哲学、伦理学、艺术领域广泛兴起的生态思潮对人和自然的关系进行了深入思考。生态批评即是将生态学的视野应用于文学批评,对文学文本中的人与自然关系、人的主体性问题以及人的生存状况进行了重新思索。在此视域之下,作家邓一光的小说《热爱一只狗》(原载于《长江文艺》2006年第6期)写了这样一个故事:一只流浪狗进入孤巢老人的生活,又在现代技术文明的重压之下,不堪重负,与老人同归大地。人类通过种种方式在建构自己的家园,却又那么无家可归,孤零零地存在于世。
一
幽暗僻静的林中小路已经变成了康庄大道,林中空地也变成了小区、商场、菜市。因为人的无所不能,一切都已经被解蔽了。小说以一只流浪狗打量它的新主人开始。这不是一只生活在乡村的流浪狗,那样它就可以安然地趴在每一户人家的门口,亦可以在树丛中四处打转。它还有自己的神秘领地。这是一只生活在现代大都市的流浪狗,一只被人抛弃了的丧家犬。无论它此前有多么的辉煌,一只“用无所用”的狗已经变成了流浪狗。也许回归大地对它来说是一只更为自由的存在。然而都市空间的大地何在?在轰轰隆隆的挖掘声中,一切都暴露在我们人类的面前,神秘的大地受到威胁了。于是,它被人四处驱赶着。人们怀疑它有疾病,怀疑它会影响城市的卫生环境。它“卧在车轮前,耳毛上尽是泥,冻得瑟瑟发抖”,它渴望重新为人所用,渴望进入人的生活世界。它的命运早已被规划好了的,因为它是一只“专为观赏培育”的宠物狗。
在人类的关照之下,一只狗的意义澄明了。小说第一节,向我们展示了一只流浪狗如何重新进入了人类的生活世界,变成了一只宠物狗。它“泪汪汪的微微上飘静静地看”,让老爷子“心里咯噔一响,决定留下他”。在由“它”向“他”的转变中,一个自然物已经变成了“上手的用具”。[1]“小家伙”是在这只流浪狗看完老爷子以后,老爷子决定留下它,给它的命名。命名是人类的特权,是使某物意义化。这篇小说一开始就已经通过命名,为我们展示了物是如何进入人的生活世界的。
二
人,作为此在这一特殊的存在者,必须要与他人共在于此,人活着就是不断地与他人打交道。小说中,兄妹俩邀请老爷子共住,被拒绝了。
兄妹俩都买了双卫房,现成的客卧,知道老爷子喜静,特别强调只是过度,开春就搬回来,还留他一个人安静。老爷子按以往的话回答儿女,有电热灯,门窗不敞,冻不着,守着安静,不用谁来还。
老爷子一个人自由些,因为毕竟年纪大了,诸多习惯、兴趣爱好不一样。让我们看看海德格尔是怎样描述这一共在的:这样的共处同在把本己的此在完全消解在“他人的”存在方式中,而各具差别和突出之处的他人更消失不见了。在这种不触目而又不能定局的情况中,常人展开了他的真正独裁。常人怎样享乐,我们就怎样享乐……竟至常人怎样从“大众”抽身,我们也就怎样抽身;常人对什么东西愤怒,我就对什么东西愤怒。[2]老爷子显然不想迁就自己,于是他选择一个人住。然而这种更为“本己”的存在中,老爷子又感到很闷,很孤独。小说中写道:
之前的冬天,老爷子一个人闷得难受,大气污染指数低的时候,会出门走走——人裹得像水泥柱子,顺电梯落到楼下,未必和人说话,看楼外的水泥柱子和水泥柱子似的人;报纸不往防盗门里订,下楼买,兜里装五毛一块,一递一接之间,和冻出红鼻头的报摊主有一次气息交流。
老爷子原是不喜欢带毛的生命的。如今老爷子境况转变了,原来看不上手的现在也上手了。老爷子可以带小家伙参观房间、看电视、说话,更重要的是老爷子还要照顾小家伙的起居生活。在这样一种“操劳”之中,老爷子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我们愈是在工具的使用中,愈缩小了与工具之间的距离,甚至有一种忘我的感觉。“有小家伙之后,日子不一样了,老爷子好几次发现,一日三餐来得快,做着吃着说着,间或替小家伙拾掇点儿什么,刚收拾完碗筷,下一顿又到点了。”就这样,老爷子和小家伙紧密装置在一起了,运转了起来,“和谐得很”。
整篇小说来看,没有一句老爷子和儿女的直接对话,没有什么好说的。现在有了小家伙,电话勤了,来看老爷子也勤了。“儿子女儿让全新关系中的一老一小惹得心里痒痒,耐不住,找一个星期天,真捎带上她嫂子、侄女以及他建交前的妹夫回了家。”小家伙不仅和老爷子装置在一起,还把儿子和女儿加入到这个装置之中。
三
我们拥有大量的宠物医院、宠物论坛和宠物指南,这一切让我们驾驭宠物的技术更加高超。拿小家伙来说,它毫无秘密所在,人们清楚地知道他需要狗粮、零食、玩具、狗配偶……
在海德格尔看来,现代技术的本质在于“座架”(德文Getell),一种“促逼着的订造着地解蔽”[3]。“座架”是对一切存在者的普遍强制。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人类对小家伙的种种折腾。这一点集中体现在给小家伙过生日和对其房间的改造上。
“百家居”的专业人员上门,敲打了十天,照设计图纸隔了狗屋,二十二平米隔出三个空间,一间卧室,余下两间分别做恭房和游戏室,恭房供小家伙出恭专用,洗漱另去卫生间,和老爷子共用。
儿子和女儿要用种种科技发明把一只动物强制成人。小家伙也开始困惑起来,“小家伙卧在一旁玩狗骨头,玩一会抬脸,茫然地看空了的花房”。人和物一样都被科学技术“订购”了。于是,人不得不整天忙于操劳和筹划。我们在小说中不仅看到了儿子和女儿对老爷子和小家伙生活的科学筹划,我们还看到了两人对自己生活的科学筹划,包括工作、计划生育甚至自己的爱情。
儿子让上司促狭了几年,忍无可忍,材料暗中搜集了几年,准备出手搞掉上司;巴格达拿到省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是考上的,三万元的赞助费没掏,叫青出于蓝胜于蓝。女儿买断自己,炒掉浪费了五年青春的单位,要自己创业;打算结束犹豫了七年的恋爱史,痛下决心,把自己毁掉,嫁给现任男友。
整篇小说多次为我们展现了儿子和女儿对未来生活的筹划。我们读这篇小说会有一种心跳加快的感觉。整篇小说的句子节奏都很快,要么急促的短句,要么一连串的逗号,一句话迟迟不结束。人们的生活岂不也是这样急促吗?
老人本是小家伙的主人,现在小家伙反倒成了老人的主人,因为现在的小家伙负载了大量技术手段。老爷子精力不济,无法再承担如此多的技术了。老爷子给小家伙拿隔潮布摔了跟头,进了医院。更大的矛盾还体现在作息时间上,老爷子想睡觉的时候,小家伙偏偏要折腾(讲故事、玩打耳光的游戏、叠罗汉、跳皮筋)。人在依赖某一工具的时候,往往也就意味着需要迁就这一工具。人也因此被牵绊住了,被奴役了。老爷子毕竟年纪大了,其“质料”不足以支撑这么多了。老爷子开始觉得痛苦,几次叫儿女把小家伙给接走。小说第14节,老爷子终于忍无可忍,将小家伙杀害了。小说叙述得很委婉,也是一种反讽。“埋之前做了尸检,结论是窒息死亡。”人类怎么会做这种事呢?老爷子自己也很快去世了。一切都回归大地了。
四
小说的结尾是富有启发意味的。老人和小家伙之死,让女婿突然对他平日里十分熟悉的曼陀罗沉思起来。他看到了曼陀罗的另一种存在,一种脱离了人的使用关系的存在,一种脱离了人类世界,回归大地的存在。大地之上的曼陀罗显得格外神秘。女婿困惑了:该如何与曼陀罗打交道?人们通过科学技术掌握了曼陀罗的功用,“曼陀罗含东莨菪碱,可以治哮喘、唾液分泌过剩、牙痛、四肢麻痹、神经紊乱、风湿症、眩晕”。但是,曼陀罗拒绝被完全解蔽。人类真的可以完全利用它吗?谁又是谁的主人呢?谁又能完全了解谁呢?人和自然该如何相处呢?
你我共在于此世界,一种相遇,一种尊重。在马丁·布伯看来,人和物不仅在于“我—它”(I—It)之关系,更在于“我—你”(I—Thou)之关系。[4]让我们聆听自然的声音。
参考文献:
[1][德]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81.
[2][德]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三联书店,2006:147.
[3][德] 海德格尔.演讲与论文集[M].孙周兴译.北京:三联书店,2005:12.
[4]张世英.哲学导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232.
孙华明,李云凤,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