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溪子
黄河,是中华民族的母亲。千万年来,黄河用甘甜的乳汁,哺育着一代又一代炎黄子孙;黄河水浇灌的两岸,为民族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生息之需;黄河的气势、胸怀,铸就了民族的文化、精神……也许是余怪异,余不止一次地思索:黄河是一条狂暴的河,造成过无数灾难,这于中华民族如何呢?
余生性驽钝,久思而不得要领。当然,也并非毫无心得。余以为,正是黄河的狂暴、造灾无数,磨练了我们这个民族,形成了不畏强暴、百折不挠、坚忍不拔的民族精神。这种精神是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之源,是中华文明几千年绵延不绝的内在之因。倘若黄河仅仅是一位慈母,我们的民族仅仅是在顺境里成长的乖乖孩,那中华民族也许早被历史的风暴淹没,中华文明也许已经成了“遗迹”!
黄河,就是这样养育并砥砺了自己的儿女。
在我们大学毕业军垦锻炼的黄河河套,有一条引黄河水浇地的大干渠,人称“二黄河”。在二黄河边,一批年轻的知识分子接受了一次洗礼。
在这里,不准探亲——似进了无形的高墙;不准谈恋爱——只能像清教徒一样;不准通信谈论时事——一个个只能做世外之人。被剥夺了“群众”的资格,但有拼命干活的权利。
在这里,“挖大渠”拆散了筋骨;踩着冰渣儿育秧,从脚跟凉到心里;众多人患病在床,一切死气沉沉;三番五次紧急集合,难分是在梦里还是在世上……
特殊年代的那段特殊经历,真有点不堪回首!
光阴荏苒,眨眼间几十个春秋过去。余已从未立的小伙,变成了年逾花甲的老者。于今回想起来,二黄河边留给余的,不仅仅是磨难。就如黄河的肆虐在造成灾难的同时,又在中华民族精神中铸入了宝贵的内涵一样,二黄河边的那段经历,也为余留下了宝贵的财富。
只要站着,希望总是有的。那段时光,是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筋骨之劳,体肤之乏,最多只能伤人之躯。躯体之伤,当然是痛苦的。但是,只要精神不倒,躯体之伤痛是很难将一个人击垮的。红军长征两万五千里,吃尽难以想象的苦,体味人间少有的难,历九死一生之险,仍红旗飘飘,以胜利创造了人间奇迹,何以故?信仰坚定,希望之星不落矣!即使是那些高僧、名道,也能为信仰不惧躯体被折磨,更有苦行僧,以苦为修炼手段者。
伤人之巨者,莫过于精神上的打击。那段时日,国家经济困难重重,社会生活中满眼是解不开的疑团,自己作为“臭老九”,将长期磨练改造。地、富、反、坏被专政、受改造是什么样,余等是见过的。而今轮到自己了,往后的岁月令人不寒而栗!前程,看不见希望。而没有希望,就如白昼没有太阳,子夜没有月色星光。希望乃心之生命。没有希望,心便死了!哀莫大于心死。有人开始得过且过。
临此境遇,余有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当初发奋攻读,为的是将来报效国家,当然也不负父亲、母亲的一片苦心。可如今在荒原上种地,且不说披星戴月、餐风饮露,备尝艰辛,就是地里的收获,也仅勉强糊口而已,何言贡献国家!若是种地,何不在家乡为之,尚可在父母膝下承欢,尽人子之责!于今远在千里之外,不能尽孝而徒增双亲无限牵挂,罪过大矣!但是,余冷静想想,又觉得前途仍有光亮。环顾四周,诸事不是颠倒,就是错位,怎能要求自己的境遇合情合理呢?世间之事,总以常态居多。眼下只是既非常态,焉能持久?党会将自己费尽心血培养的子女弃之不顾吗?不会!那时,余暗忖:“觉睡着了,总有醒来的一天!”
心里透了亮,依稀有了希望,余之精神始终站立着,坦荡荡面对委屈,乐呵呵迎接艰辛。余没有沉沦,终于迎来了春天。此番经历,使余受益匪浅。
以后的几十年,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也曾处困境。但虽处困境,余已非初历,是过来人了!因此,虽艰难而未灰心,虽度日如年而未绝望。之所以能如此,得益于二黄河边的经历多矣!余坚信,只要站着,希望总是有的;若自己在精神上垮了下来,那就真的无望了!
曾涉江海,何惧小溪。军垦劳动是艰苦的,然吃过大苦,于以后之奋斗,益处大矣!军垦劳动强度大,大到余一个体重不过百斤的“瘦猴”,能一餐吃下一斤馒头。军垦劳动苦,踩着冰渣儿下水,顶着烈日铲地。军垦劳动累,一天接一天,未有尽时。然而,这些对人确是一种锤炼!
以后几十年,少有闲时,经常是超负荷工作。一起的同事,有的累垮了,余虽也累,但觉得能收放自如,应对有余。因为在吾之意识中,比起二黄河边的劳作,这点辛苦算得了什么!
余一个小手工者的儿子,既无祖上荫庇,头顶又无光环,居然从一个普通干部,成长为一名领导干部,有人甚奇。一个人的成长,由许多复杂因素所定。都受党的培养,其结果差异甚大,诸多条件使然矣!余得益于领导教诲、同志帮助多多,也巧沾机遇。但是,余自以为主观上有一条件,那就是不畏艰辛地埋头苦干,竭尽全力做好工作。这一点,也得到许多同事的肯定。而余之所以能如此,不能说与二黄河边的磨练无关!
吃过大苦,是一种财富。成大事者,往往是那些吃过大苦的人!
无论何时何地,做人总是第一位的。儿时,老父就曾告余:先做人,后做事。那是懵懂,不晓此中深义。此语如一壶上等好茶,未随岁月流逝变淡,反而愈品愈浓。军垦农场中,同样是军队干部,然有的虽有错而众人不怨,有的却为大家所不谅。何也?众人不怨者,虽听令于上,做过违心之事,然不遮不掩,不装模作样,失理而未失人情。众人不谅者,唯恐上司则其不力,做失理之事昧着心变本加厉;更有甚者,企图行为不正而为己铺平仕途。前者未忘先做人,后者将做人置之脑后,故人心向背异也!
军垦战友之间,本应同舟共济。然有人为显示自己阶级斗争之弦绷得紧,损人以换自己的表现。或将他人之话掐头去尾,断章取义;或于事添油加醋,无限上纲;甚至捕风捉影,无中生有……一旦真相大白,这种人为大家所不齿,灰溜溜没个人样。何也?人格已失矣!
余以为,不但要做人,而且要将做人放在第一位。汝先做人,为事纵有百般不是,起码汝还是个人;若置做人于后,于事纵有万般得意,最多是一个能干的异类而已!
几十年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余始终严格要求自己不迷人性、不失人格。至于结果如何,本人自评无济于事,是非自有公论,功过本在人心。
二黄河,余离开已经几十个春秋,然而,它始终在余心中流淌,甚至渗入了余之血液。